他们的德行
作者:[英]托马斯·莫尔 |
字数:6428
关于道德哲学,他们之间争论的和我们讨论的一样。他们探究什么是适当的对身体和心灵的善,以及外在的东西是否可以称为真正的善,或者善是否只属于灵魂的天资。同样地,他们也探究美德和快乐的本质,但是他们主要的争议点是,什么构成了幸福,是由一件事情组成还是由许多事情组成。的确,他们更倾向于那种观点,即人类的幸福主要是由快乐构成的,抑或全部的幸福在于快乐。
而且,更让人惊讶的是,他们竟然不顾宗教的严肃和冷酷无情,而把宗教作为辩护的理由,来支持他们的观点。他们只要讨论和幸福有关的话题,就总会牵扯上哲学和宗教的原则。如果没有宗教的原则和自然的理性,他们就会对这个问题争论不休,因为他们认为,如果不把宗教原则考虑在内,只依靠理性的话,那么我们对幸福的一切探索都是不确定的以及有缺陷的。他们的宗教原则有:人的灵魂是不朽的,仁慈的上帝把灵魂设计为快乐的。我们行善积德,死后会有奖赏;为非作恶,死后会受惩罚。虽然这些宗教原则是固有的、一代代传下来的,但是他们认为,理性促使人们去相信并且承认这些原则。
一旦这些原则被取消了,乌托邦人将会立即主张,如果一个人不千方百计去寻求快乐,他就是愚笨的,只不过他竭力寻求的是不会因小失大的快乐,也不要贪图会导致不利后果的快乐。因为他们认为追求美德是世界上最疯狂的事情,这是一件痛苦而艰难的事情,不仅放弃了生活的快乐,而且甘愿承受痛苦和艰辛。如果一个人没有任何得到回报的希望,有什么奖励是可以贯穿整个人生的呢?不仅没有快乐,而且还要遭受痛苦,死后都没有什么可以期待的。然而,他们并不把幸福放在各种各样的快乐之中,而是仅仅认为幸福是诚实善良本身。
在他们之中,有一群人完全把幸福置于美德之上。另一些人则认为,我们的天性是通过美德来获得幸福,这也是人类最重要的美德。他们将美德定义为——一种自然产生的生活方式,并且上帝就是为了追求美德才创造了我们。他们相信,当一个人按照理性的方向追求或者逃避某些事物时,他们就遵循了自然之道。
他们说理性首先是点燃我们心中对上帝的爱和崇敬,因为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和所期望能得到的一切都来源于上帝。其次,理性引导我们的思想尽可能地不受愤怒情绪的影响,从而使我们保持愉快的心情。并且,我们应该以爱我同胞为出发点,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去帮助我们的同胞们实现幸福。从来没有任何人如此痛苦郁闷地追求美德,又厌烦快乐,甚至要人们去经受很多痛苦,很多绝望,还要遵守很多严苛的要求,但并不会建议他们去做一切他们可以做的释放压力和减轻痛苦的事情。由此推断,一个人应该促进别人的幸福和舒适,只有这样才是值得赞扬的(因为没有比减轻别人的痛苦,使别人减轻烦恼和焦虑,提供给他们幸福舒适的生活更经典和独特的美德了)。而上帝应该更加积极地引导人们做这种事情。
抑或说,快乐的生活是真正的罪恶,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应该帮助别人追求快乐,相反,我们应该尽我们所能使他们远离快乐,就像远离最有害、最致命的东西一样;或者快乐是一件好事,这样的话我们不仅应该帮助别人去实现,而且为什么不从自己做起呢?没有人应该去替别人谋求利益而不为自己,因为上帝没有指引我们对他人善良和仁慈,而对自己无情和残忍。因此,乌托邦人定义快乐的生活就是所有行为的总目标。乌托邦人把美德解释为遵循自然之道而生活。
因此,大自然号召人与人之间相互帮助以获得更加愉快的生活(这种号召无疑有充分的理由,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其他人更幸运而成为唯一一个被上帝照顾的对象,上帝对被赋予了同样形态的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所以,上帝让我们在为自己谋求利益的时候不要损害了别人的利益。
基于此,乌托邦人认为,人们不仅应该遵守私人之间的合同,而且要遵守关于生活资料即获得快乐的物质资源分配上的公共法律,这种法律要么是贤明的国王颁布的,要么是公民一致通过的。这些法律实施后不会出现为了照顾个人利益而被违反的情况,而只有这样的法律才是明智的。此外,人们也有维护公共利益的义务。为了自己得到快乐而使得别人失去快乐,这是有失公正的。相反,将自己的部分利益转让给其他人,这是符合人道主义的和仁慈的,由此获得的回报是高于给予的实惠的。这酬报有两个方面:一是对方会回报你的利益,二是自己也觉得自己做了善事。当我们想起从我们这里得到过好处的人对我们抱着友善和爱意时,我们心中的愉悦感,远远不是我们所放弃的身体上的愉快所能同日而语的。最后,也是宗教人士最能够接受的一种说法,上帝给予了我们永恒的大幸福,以替代短暂的小快乐。乌托邦人在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认真思考和权衡之后,认为我们的一切行为都是把快乐视为目标和幸福。
乌托邦人认为的快乐是指人们自然而然地享受的身心活动及其状态。他们也将人们的自然喜好包括了进去,这是正确的。由于理性所要达到的是使人感到愉快的任何事物,即追求它时没有通过不正当手段,没有为此丧失更加愉快的事情,也没有招致任何痛苦后果的事物,因此,他们认为,任何事物,只要人们违背了自然规律而不切实际地设想,认为那是让他们愉快的事情(好像他们有权利像改变事物名称一样去改变事物的性质),那么,这种事物不仅不能创造幸福,而且还会妨碍幸福。其原因是,这种事物一旦出现在有些人身上,就会使这些人形成牢固的关于快乐的错误看法,从而无法理解真正的快乐。事实上,有很多事物本身并不甜,甚至还带了一些苦味儿,但是由于**的诱导,使得这些事物被视为至高无上的快乐,甚至被看作生命中最有价值的事情之一。
乌托邦人把先前那帮以为自己穿的衣服越华丽,地位也就越高的人也归入追求虚假快乐的这一伙人中。在这个问题上,他们犯了两个错误:一个是觉得自己穿得越华丽就越高级,这只是骗自己罢了;另一个是从衣服的实用角度来看,细毛线怎么会优于粗毛线呢?然而他们一副二者的高下之分是由羊毛的性质决定的,而不是他们搞错了的样子。他们相信自己由于穿了高级的衣服而身价倍增。在他们衣着不讲究的时候不敢觊望的荣誉,现在竟然敢要求了,好像穿了华丽的衣服就理应获得这种荣誉一样。而且如果他们受到了怠慢,便会勃然大怒。
把虚无缥缈的荣誉看得如此之重,这岂不是愚蠢至极?其他人对你脱帽行屈膝之礼,能够给你带来什么真正的快乐呢?这个礼仪可以治好你的膝盖疼痛以及你的精神失常吗?人们对这种虚假快乐表现出了怪异而舒适的疯狂,这种人自命不凡,并以此为骄傲。这种人多是出身于某显赫的家族,世代富贵——因为现今的富有门第不外乎皆如此——尤其是拥有很多地产。即使这些人的祖先不曾留下一亩田地,或者这些人已经把祖先留下来的家产挥霍光了,他们也认为自己仍然高贵。
乌托邦人还将另一种人归于上述这类人。这种人痴迷于珠宝,如果他们得到了上等的珠宝,尤其是当时他们国家里公认最值钱的那种,他们就甚至以天神自居。一块石头并不是随时都可以估价很高,因此如果他们买宝石,一定会先把宝石从金镶的底座上取下来,以观察它本来的样子,还要求出卖人必须发誓保证这宝石是正路货,唯恐次品以假乱真蒙蔽了他们的眼睛。可是如果你不会辨别真假,冒牌的宝石不是也一样会使你满意吗?是真是假对一个瞎子而言是同样宝贵的。
还有一种人,以积攒多余的钱财为爱好,只欣赏积攒的财富,而不肯把钱花掉,应该如何评论这种人呢?他们是真正地享受快乐还是被虚假的快乐欺骗了呢?另一种人则有不同的想法,他们把金子藏得严严实实,永远不使用,甚至不再取出欣赏,唯恐丢失,这样倒是永远把金子失去了。又应该如何评价这种人呢?他们存着黄金不用,也不允许其他任何人使用,而只把它埋藏在地下,这如果不是失去的话是什么呢?然而,他们对窖藏的黄金十分满意,好像这样就不需要时刻惦记着担心失去金子了。假如一个小偷悄悄地挖走了金子,而金子的主人对此一无所知,十年后主人才去世。在金子失窃后而主人仍健在的十年里,金子究竟是否安全,是否被偷,对主人又有什么影响呢?可以说在任何情况之下,这些金子对主人都是毫无用处的。
乌托邦人认为,沉溺于这种愚蠢乐趣的还有赌博的人(乌托邦人从未见到过这种丧心病狂的赌客,仅听人说过),以及打猎的人。乌托邦人没办法理解,在桌子上掷骰子有什么有趣之处。即使其中有一丝乐趣,你经常玩,也总会生厌的。至于听到一群凶猛的猎狗狂吠不止,除了令人反感以外,还会令人满意?狗追兔子难道会比狗和狗相互追逐更令你愉悦?这二者倒是有一点相同之处,就是相互追逐,而你只要看到飞奔的动物就会感到愉悦。
但是,如果你希望看到的是杀戮的场景以及血肉横飞的画面,那么,一条凶狠的猎狗在你面前把一只懦弱可怜的小兔子撕碎时,应该激起你的同情啊!因此,乌托邦人把一切的打猎活动都归为不允许公民进行的行为之列,而交由屠夫去做。我之前提到过,乌托邦要求由奴隶来操持屠宰业。他们觉得打猎是屠宰业中最低贱的一部分。因为屠宰业的其他行为还有一定的正当性,对我们有比较积极的用处,我们出于必要的需求才屠宰牲畜。而打猎只是通过杀死可怜的动物们来取乐。即使打猎的对象是野兽,乌托邦人也认为,如果它们流血死亡被当作有趣的场面,这也是人们残忍的体现,或者是因为经常从事这种野蛮的活动而导致堕落成残暴之人。
虽然我们把这些以及所有类似的事情都视为消遣,但乌托邦人却认为这一切都绝不可能获得丝毫真正的快乐,从本质上说它们没有任何令人愉悦之处。我们认为我们享受这些消遣,而享受是快乐的结果。但是这无法动摇乌托邦人的想法。因为这种享受不是来源于事物本身的性质,而是来源于那些人不正常的习性,他们以苦为甜,就像一个怀孕的人味觉坏掉了,觉得树脂和动物脂肪比蜂蜜更美味一样。但是,任何人的反常状态和习惯都无法改变快乐的本质,犹如他们不可能改变任何事物的性质。
乌托邦人将他们所认为的真正的快乐分为几类,有一些快乐是精神上的,有一些快乐是身体上的。他们认为精神上的快乐是理性的,如观察真理所获得的喜悦,以及对过去美好生活的回忆和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期待都是精神上的快乐。
他们的身体上的快乐分为两类:第一类是身体可以充分感受到的愉悦。有时候,某些**受到亏损而后得到了恢复,就会产生愉悦感。这些**或者是通过人的进食而恢复,或者是通过排泄体内的过剩物质而恢复。当我们排出粪便、夫妻之间有**或者抓挠皮肤时,都会有这种愉悦感。然而我们还会时常感受到另一种快乐,既不源于身体**的亏损恢复,也不是由于任何痛苦的消除,而是因为有某种物质触动了我们的感官,使我们感觉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吸引,这就是音乐使人感受到的愉悦。
第二类身体上的快乐,根据乌托邦人的说法,在于躯体的和谐。其实就是指人们拥有免于受疾病困扰的身体。健康本身就是快乐之源,虽然并没有由于外部环境变化而引起的快乐,而且相比起饥饿之人强烈的口腹之欲,这种愉悦感的确不那么明显,但是仍有许多人认为健康是最大的快乐。几乎所有乌托邦人都认为健康就是最大的幸福,他们把健康视为一切快乐的基石和根本。只要健康,生活就是舒适安逸的。相反地,如果失去了健康,就绝不会获得快乐。如果有人失去了健康而不觉得痛苦,那么乌托邦人会认为这是麻木而不是真正的快乐。
他们早就否定了一种观点,即安逸的健康生活(他们也曾经就这个问题展开过激烈的讨论)不是真正的快乐,因为只有通过外部事物,才可能感受到这种快乐。如今他们却一致认同健康最能带来快乐。他们不解,既然疾病带来了苦头,痛苦是快乐最大的敌人,这如同疾病是健康的敌人一样浅显易懂,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安逸的健康中得到快乐呢?乌托邦人认为,到底是疾病即痛苦还是疾病带来了痛苦这一问题完全不重要,因为二者实际上是一回事儿。当然,如果你觉得健康就是快乐,或者健康是快乐必不可少的原因,如同火是热的原因一样,那么,这两者得出的结论都是:拥有健康的人一定是快乐的。
乌托邦人还说道,我们吃饭的时候不就是健康开始不足,从而与食物结成联盟和饥饿作战吗?等到健康恢复时,我们通常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由此我们从恢复健康中获得了快乐。健康既然信心满满地和饥饿作战,难道会不为胜利而喜悦?当健康终于达到了目的,即恢复元气后,难道它会马上麻木、对自己获得的成就熟视无睹?至于健康完全无法被感受到的说法,乌托邦人认为那完全不符合事实。他们认为一个人在醒着的时候(除非他是不健康的),怎么会感受不到自己的健康呢?谁会如此麻木而了无生气,以至于不承认拥有健康对他而言是值得开心的呢?所谓值得开心不就是快乐吗?
总之,乌托邦人绝不肯放弃精神上的快乐,他们把它放在所有快乐中的首要地位,认为它是最重要的,对他们而言,精神上的快乐主要来源于践行美德和对于高尚生活的自觉意识。至于身体上的快乐,他们最在意的是健康。而对于满足口腹之欲以及诸如此类的快乐,他们也喜欢,但更多是为了追求健康而进行。这种事物本身并没有令人心驰神往,仅仅是因为它可以抵御疾病的侵袭。一个明智之人总是力求事前远离病痛,而不是病后寻医;他们总是避免产生痛苦,而不是去找寻缓解痛苦的方法。同样地,与其**享受却招致了不利后果,还不如不要这种享受所得到的快乐。
如果有人说,他的幸福是由这种类型的快乐构成的,那么他就相当于承认只有过那种不断饥饿、不断进食、不断搔痒、不断抓挠的生活才是幸福的。然而,谁不知道这种生活是凄惨的呢?通过这种方式获得的快乐是最低级的、最不纯粹的,因为这种快乐一定伴随着作为快乐对立面的痛苦。例如,进食所获得的快乐和饥饿所产生的痛苦相伴相生,而且二者并不是势均力敌的,饥饿产生的痛苦要更加强烈且**。这种痛苦在快乐出现之前产生了,而持续到快乐消失之时才结束。乌托邦人认为,除非有特殊的需要,否则不宜给予这种快乐过高的评价。不过他们也享受这种类型的快乐,并且感激大地母亲以慈悲为怀,亲切地为她的儿女们贡献着他们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假若我们每天都用医治那些罕见病所应用的苦口良药来抵御饥饿,那么生活将多么痛苦难熬。
美丽和矫健,乌托邦人将其视作大自然的特殊馈赠而加以珍惜,甚至连大自然特意赐给人类的感官之乐(因为其他生物都无法看到宇宙壮美的外观,除了食物以外不能辨别其他的味道,也无法分辨音律),他们也努力追求,将其视为生活中令人愉悦的调味剂。但是他们对此也做出了一定的限制:不要因为贪图小快乐而失去了大快乐,不要因为享受快乐而招致了痛苦的后果。乌托邦人坚定地相信,低级快乐一定会招致不利的后果。
但是,乌托邦人认为有一种态度是疯狂的、残忍的,也是忘恩负义的,这种态度即鄙视美好,损害矫健的体魄,刻意变敏捷为迟钝蠢笨,因为节食而伤害身体,糟蹋自己的身体健康,以及摒弃大自然赐予的一切恩惠(如果一个人是为了替别人或者公众谋求快乐而忽视了自己的利益,基于这种牺牲,上帝会赐予他更多快乐;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则是为了博得虚无的声望而苛刻地对待自己而又无益于任何人,或者为了磨炼自己而使自己承担无法忍受的艰苦)。这种态度不屑于感恩自然的馈赠,也拒绝大自然赐予我们的一切欢愉。
以上就是乌托邦人对美德和快乐的见解。他们认为,除非神圣的宗教赐给人们一个更伟大的意见,否则凭借人类的智慧,不可能创造出比这更正确的观点。我们没有时间探究,也没有必要探究乌托邦人的观点是否正确。我的任务是向你们描述他们的见解,而不是为他们的观点辩护。但我深信,无论你们如何评价他们这些观点,他们都会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最幸福的国家。他们身体轻盈,但看他们的身材,虽然并不矮小,但是也想不到他们如此强壮。虽然他们的土地并不肥沃,气候也算不上宜人,但是他们生活有规律,酷寒和炎热都不会打倒他们,而且他们努力耕种,土质也得到了一些改善。因此,这里是世界上粮食最富足、牲畜最肥壮结实的国家,也是人民体魄最健壮、身体最健康的国家。在这里,你不仅可以见识到他们精细的农耕使得贫瘠的土地得到改善,还有机会见到人们为了移植树木,而把一整座森林里的树都用手连根拔起。但这种移植活动不是为了繁育树木,而是为了方便木材的运输,因为陆运木材比运粮食更困难,所以要使木材产地临近海河或者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