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炭矿夫

作者:龚冰庐 | 字数:43153
  Ⅰ之1

  将近六点钟辰光,天空已经黑暗了下来;虽则是残冬天气,却并不觉得怎样冷。

  正是煤矿工场里将近换班的时候,山道上布满了矿夫手中提着的瓦斯灯光,如像鬼火般在四野里漾动。

  西山的麓下,沿着铁路的一方空地上,是一些无家可归的矿夫们的大本营,在这空地上,他们用些茅草和泞泥盖着一些房屋。这些房屋密密地紧排着,如像一团挂在枯杨树上的蜂窠。

  这个时候,一盏盏的瓦斯灯从一间间茅屋里闪出来,上工去的矿夫们,从鼻管里哼出来几句不合腔的戏曲。妇女们大都走出来站在屋角头,等候男子们回来晚餐,孩子们在嚷着要东西吃。

  住在这里的矿夫们,都是些不知从那里来,不能再向那里去了的浪人。他们没有故乡,没有亲戚,所以只好在这里混过这一辈子。或则他们从祖父起就搬到这里,传到现在,就把故乡遗忘了!

  他们都是各式各样的,从各各不同的地方来的穷人,带着他们各各不同的方言;因为在这里住久了的缘故,他们大多数已有了相当的同化。他们相互团结着,互助着。所以他们虽则是各式样的异方人,但非常地融洽,在这里的一大集团中,恰如一家人。虽则他们也免不了冲突,但总不过由于一时的冲动,他们总还是团结的,因为他们都深深地知道,他们是在同一的命运中。

  残冬的山道上,被积雪融化下来的水分,弄得非常泥泞。这时从西山的麓下,有一个老人不劳跋涉地踏着不平整的山路向这蜂窠似的群居中走来,他很艰涩地,佝偻着背走他的路。幸而是向晚的天气,地面被冷风吹得有些结冻了,然而因他走路的迟钝,常常被泥泞把他的鞋子胶住,使他几乎绊倒。

  —什么时候这路会变得好走点了,天哪!

  他近于自语似的说着,声音非常地低微。但他虽则诅咒着,怀恨着,他却并不因此退缩,他仍继续跨着他的脚步,他很虔诚地挨向前去,他的手中紧紧地捏牢着一盏旧洋铁管制的瓦斯灯,灯光微弱地照着他的去路。

  转过了西山的背面,踏上了旧礼拜堂前面的大道,路比较好走些了,他才把脚上黏住的泥污洒落了一点,瓦斯灯里放了一点水进去,然后大踏步向前奔去。

  在那大道上,密密地走着成群的炭矿夫,这些对于他一点也引不起注意来,虽则这是普通得很的事情,但他连头也不曾一抬,他永远是把头低着,好像在这宇宙中,只有他一人在独步。

  这样地继续走了不久,他已经从一条小路上穿到了这堆蜂窠式的茅屋的丛里。那里正笼罩在充满水汽的厚空气中,未全散去的炊烟,还微淡地荡漾在冷风中。小孩子们群集在黑暗的屋角间跳跃着,他们是活泼且欢喜,他们还不曾看见过此外
的世界。

  每间茅草房的芦壁间,从狭狭的小窗口中透出些暗淡微红的煤油灯光,这些灯光并不能照耀出一点光线出来帮助人们的视力,只是更形显出了整个的环境中的黑暗。这茫茫的夜的恐怖,尤其会使人联想到这宇宙的浩淼与深秘。

  那位老人幽默地在茅草屋间走着,他不和一个人交谈,别人也并不曾注意到他,他穿过了那里的一条仅能容一个人走得过的小巷,走到了他的目的地。这里是一间和四周一样的普通的茅草屋,屋顶是弧形的,低矮而且狭小,一扇薄板钉成的小门,塞住了一个异常矮小的门框,芦壁上开着一块一尺见方的小窗口,用木片钉成小方格,上面糊些报纸。

  窗洞内没有光线透出来,里面黑沉沉地没有一点东西能给人看见,这里好像是久湮的古墓,没有一点生之气息,从对面人家的小窗口内发出一点煤油灯的微光,映在篱壁上,发出一线深沉的而且苦闷的暗红色,在这里面,谁都不会相信还有活着的人在住着。老人把手中提着的瓦斯灯提高起来,照耀着那扇狭小的窗子。但他没有看见什么,他只照见了钉在外面的,破烂的木板和被风吹雨蚀而快要腐败了的芦壁,里面没有一点声息,外面也异常寂静,只有远处山脚下的瓦斯灯光,更密密地排着队伍在闪动。

  老人把拿瓦斯灯的手落下的时候,他长叹了一声!但他没有因这刹时的伤感而减少了他的勇气,他把瓦斯灯重新提将起来,先把他的周遭照视了一回,然后轻轻地把板门推动起来。薄薄的木板门,本来没有什么重量,但因门后有什么挡塞着,并且门臼也朽腐了的缘故,他推门时发出很大的声响!老人非常胆怯地,好像一个深夜中的贼子,他听见声响太大了,立刻停止一下,踌躇了半天。

  终于他又去推门的时候,听见了里面发出了一声低微的人声。

  —谁啊?……

  —是我呢。你没有睡着?

  老人这才勇敢地用劲推着门,把门推得半开了,伸手进去把后面撑着的一张凳搬开,走了进去。

  当他进去的时候,在沉黑的屋角的深处,发出了一声女人的叫声,这声音带着病痨的微颤,非常之低弱,但又十分亲热而且感人。老人立刻把瓦斯灯光侧转过去向着那睡在屋角里的一张床上的女人。那女人轻轻地挣动了一下,避开他的刺目的灯光;接着,她又伤感地像在一个极大的困顿中恳求人家援助似地叫了那老人一声:

  —爸爸!

  那声音恰似羔羊向乳羊亲昵时的低鸣。在这音调中带有无限的人情味,老人因此感动了,流下了眼泪。

  老人走前了一步,把瓦斯灯凑前去燃着桌子上的一盏煤油灯。煤油灯的弱小的光芒,仅能把一间狭小的屋子映演出一点轮廓来。

  屋子内非常简单,屋角的深处是一张木板小床,床前一张小方板桌,在靠近入门处的左边,安排着一付简单的烂泥灶。

  就这样简单的一间屋子中,每日的起居通同在内了。他们在里面吃,在里面睡,也在里面做工。仅仅是这样,穷人们一辈子的生命就在这里渡过了。

  屋内异常地灰暗而且萧条,泥土的地面,被屋顶上漏下来的雪水弄得异常潮湿,人走动时脚底下会发出吱吱的声响。一般触鼻欲呕的腥臭,使人闻着了不爽。这里充满的是疾病和饥寒,空气中满是微菌和腐臭。那妇人正绻缩在一床破被絮里,一个又黄又瘦的脸儿伸在外面。她的头上的长发,很蓬乱地卷成了一团,盖在她的苍白的额上。在老人把煤油灯点燃起来的时候,她把脸转回了过来,并且把眼睑开始张开来;她的无神的眸子死钉在老人的脸上,好像她对他有所诉苦,也像是有所询间。但她只是沉默着,他并不要说什么话。

  老人把他手里的瓦斯灯在桌子上放了下来,然后在床旁的一张狭凳上坐了,当他坐下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这一声长叹中,发泄了他在山路上跋涉的困顿和由目前的印象使他生出的伤感。他也不说话,两个人相对沉默着,相互看了看。老人在路上带来的兴奋,至今似乎已消失了。

  那个妇人和老人是父女,她是一个矿工的妻子。老人是煤矿公司的机器间里的火夫。

  两人相对沉默了许久,老人几乎忘了他是为了什么而来的。其实他确实没有什么必要的事务,他此来的目的,仅仅不过是来探望一下,他要探望他的新生的外孙。一个老人对于一个小孩,总会起一种无意识的热爱,尤其是那老人在长久的孤独之中,所以对于外孙的爱愈加狂热。

  终于是老人先开口:

  —今天还在发热么?

  —不,现在不……

  这样简单的对话过后,两人又沉默了。他们很想多找些话来谈,但是都没有话讲出口。

  —阿根睡着了么?—老人明明知道他的外孙在他的母亲的怀里熟睡着,但是因无聊的默然之后,他脱出了这一句问话来。他不等回答,立起身来走向屋的深处。他起先踌躇了一回,终于去把安放在一只破泥炉灶上的瓦罐盖揭了开来。

  妇人起先看着他,等他走到灶前去时,她机械地坐了起来。

  —你要喝茶,爸爸?

  他没有回答,他长叹了一声!

  老人继续在四周摸索着,在放粮食的木箱里,在满涂着油垢的空碗里。在他摸索着的时候,妇人瞪视着两眼,惊奇地看着。

  结果,老人颓然地倒了下来,当他在凳上坐定的时候,妇人流起泪来。

  —唉,你们什么都没有了么?—老人带着感慨的声调问。

  妇人还来不及回答的时候,睡熟在她怀里的小孩被她的震动惊醒了。小孩起先轻微地挣动着,后来几乎哭出声来。妇人很有训练地把小孩从破被中抱了起来贴着她的胸脯。老人立刻又站起来,神经质地走将过去,想把手伸过去抱那小孩。妇人惊骇地看着,她把孩子更贴紧着她的身子。老人这才觉得有些突兀了,他静静地站着,在他花白色胡须遮掩着的绷裂的双唇上,浮泛出一层出于衷心的微笑。接着他又俯下身去。两眼直钉着那孩子,长久长久不把视线偏向别处去。

  孩子很安分地伏在他母亲的胸前吸乳,老人不断地站在旁边凝视着。他像是很有兴味地,非常之有意义地在讨究着一件难见的事物。他不断地微笑。

  因为饮食的不足,尤其是正在疾病中的那位妇人,两奶简直是干枯得像放空了气的皮袋,只不过两层皮悬挂在胸前。小孩子却很贪食地在狂吸,老人也很满足地看着。

  终于因为没有乳吸着,小孩子哭起来了。妇人忙着哄他睡,老人也同时失望起来。

  —那来的乳呢?……这几天我东西都没曾吃……

  老人退将后去坐到他的原位上,并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停了半天,向他的女儿问道:

  —东西都吃完了么?

  妇人并不立刻回答他,先叹了一口气。

  —发工钱不是要明天么?……—妇人反问着,接着又是老人叹了一口气。

  老人的初来时的精神完全消失了,他颓然地坐着,把一个头深深地埋在他的两臂中沉思着。

  —那么你饿了好几天了罢?

  等了半天,老人突然把头抬起了一下,高声地问起来。

  —不,是从昨天起!……妇人的答话近于哀恳似地,音调间带着无限的伤感。这样下去,两人又继续地默然了许久。

  长久的默然之后,老人突然站将起来,把他的手很快地伸向他的袋里去。经了半天的搜索,才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来。一个报纸裹着的小小的方包裹。老人静静地,两手发着抖把包着的报纸撕开来,他的脸上的肌肉十分地紧张着,两眼虔诚地凝视着两手;妇人抬起了半身,惊奇地看着他做,他们都不说一句话。报纸撕了开来,里面包藏着两个芝麻烧饼。于是老人的脸上浮起了一层微笑,双手把烧饼捧着,跑向床前去。他机械地把烧饼授向妇人的手中,他却始终不说一句话,他只是微笑着,妇人莫名其妙地伸手把烧饼接过来,她不住地看着老人的颜面,终于她流下泪来了。

  小孩子的哭声渐渐地镇静了,他在他母亲的怀里翻了一个身,向他母亲看着,母亲的泪珠,正滚滴在他的小颊上。妇人凝视了她的儿子一会,把一个烧饼送到他的小手里捏着,然后又抬起眼来看着她的父亲。

  —这样一来,你却要饿肚了啊,爸爸!

  —不会,我早就吃了点东西呢,这我本来是买给狗儿的……

  妇人的眼泪干时,小孩也停止着哭声。双手捧着一个烧饼,塞进嘴里去。但他一点也没有咬着,只是把唾液涎流了一阵子。老人木偶般站在旁边看着,他不断地微笑着,妇人也静静地看了半天,才从孩子手里把烧饼夺下,咬下一小块在嘴里把来嚼细了,再送到孩子口里去。

  孩子吃着烧饼,立刻笑起来了,他挥着双手,击着他母亲的胸脯。

  妇人也微笑起来了,老人更可爱地笑着,脸上现出一点愉悦的光辉。他俯下身去,热情地吻着小孩的双颊,嘴里轻轻地说了一声:

  —你这小狗仔!

  接着老人狂笑起来,他笑得背更佝偻着,两手伏在膝上,半天喘不过气,他笑得太烈害了,咳呛了起来。

  这一场欢喜继续了很长久,老人觉得有些疲倦了,退后去仍旧坐到他的凳上,他的笑容还不曾收殓。

  饿了很久了的小孩子,不多一刻把整个饼通通吃完了。小孩吃饱后,喜欢地抓着他母亲的衣服扭着玩。妇人把一个未吃过的烧饼,很宝贵地向床旁的竹篮里藏起来。这时她突然把笑容收殓了,庄严地凝视着那孩子。

  —这一个饼你吃了吧……

  老人的脸色也变得庄重了,低声地说了这一句。

  —留着罢,留着今夜再喂他,你看这孩子,他是很容易饿的!

  你吃了罢,你也饿了……

  —不要紧的,我不觉得什么……明天是发工钱的日子。

  老人长叹了一声,一场喜剧就此终结了!

  老人又继续坐了半天,他要起身走了。他先走向床前去,和孩子逗笑着,然后走去把门开了一半,回过头来向着妇人说:

  —不要悲伤啊!我们守着罢,看这多么聪明的孩子,他总不会和我们一样的。守着罢,守着我们的将来罢,守着这孩子给我们的将来罢……不要悲伤啊,我们守着罢,看这多么聪明的孩子……

  他回身把门带上的时候,给了她一付充满着希望的微笑。

  Ⅰ之2

  早晨的太阳已经升得高高了,阳光映射着屋顶上的积雪,把空间照耀得格外光亮,把一切都弄成了透明的结晶体似的。眼前更充满了喜悦。檐前聚鸣着成群的麻雀,间或落下几匹家鸽来,在空旷的泥泞地上找寻它们的食料。这看来倒好像是还和平,还温雅的地方。

  今天是矿工们发工钱的日子。这一个美丽的早晨,替他们实在添了不少的兴趣。换班的汽笛声还响得没有多少时候,山谷间已经布满了快乐的歌声。

  工钱领到得早一点的,他们都在转回家来了。他们把瓦斯灯挂在腰里,手里提着一布包东西,在泥泞的道上踯躅着。他们唱着粗俗得很的情歌,也有哼着几句断片的京调。他们一路上逗笑着,三三五五地缀满了四下的山麓。

  在这里,谁都很喜悦,谁都很舒闲。简直不像是饿着肚子的人们啊!

  渐渐地,矿夫们都络续地到来了,这蜂窝式的茅屋丛里,顿时热闹起来,小孩子嚷着要东西吃的时候,母亲们的答话也就和顺起来了;在这时,我们不时会听见妇女们爽利的回话声:

  —等着你的爸爸呀,今天是发工钱的日子!

  时候已经不早了,阿根和他的母亲才从睡梦中醒来。

  阳光不会从他们的小窗洞中射进足够的光线,里面还是黑暗得很,她简直没有觉得现在已经是早晨了。因为多日来失眠的缘故,在早上她还是昏沉得很。待她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后,她才想起来了:

  —啊,今天是发工钱的日子!

  于是她奋兴起来,她翻身坐在床上。

  起先她沉思了一下,眼睛微茫地,又要闭合拢来了。被躺在她怀里的孩子挣动了一下,她才重新把半合的眼皮张大开来。她俯下头来看了看她的孩子,突然想起了似的,从床头上拿起那昨夜未曾吃完的半个烧饼来,她放到嘴里嚼细了,慢慢地喂着她的孩子。她不时地谛听着,她想她的丈夫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屋外布满了喜悦,屋内充满了爱意。这真是一个有意义的日子啊!

  在太阳光从篱壁的破隙中射进一点点零碎的光芒的时候,她的丈夫回来了。

  他**地,带着愉悦的豪爽,把门一手推了开来,到他走进了屋内,篱壁还在微微跳动。他进来了,脸上装得很庄严地看着她,但是他的不可抑止的喜悦,已经在他的眉宇间流露出来了。

  他先把手里提着的酒壶和一大包的食物在桌子上放好了,跑回去把门和小窗打开。这样一来,屋里就觉得明亮得多了。那女人起先看着他做,她一句也不说,尽量遏抑着她的高兴。等到他把窗门都打开了,才忍不住开起口来:

  —冷啊,今天比昨天冷得多呢!

  —ch!关着却太暗啦!

  妇人不说话了,她好奇地随着她的丈夫去支配,她仍然继续着把烧饼喂给小孩。

  —哙,那来的烧饼呀?

  —爸爸给的呢;昨夜爸爸来过了!

  —他没有说什么?

  —很使他担忧呢,他已经看出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不要担忧,今天可是什么都有啦,什么都有啦!

  他走到桌子前来,把他带回来的布包解了开来。妇人把脖颈伸长着,惊奇地看着他。

  —哈,你看……煎饼……牛筋……牛肺……咸菜……大葱……高粱……小米……酒……好啦,你瞧,你瞧,不是什么都有了么?……

  妇人一句也不答,她笑着,她瞧着。但她立刻好像悲哀起来了,郑重地问他说:

  —那么一共化了多少钱呢?

  —不要急,难道这个不够吃三天么?

  —但是再等到发工钱还得要五天呀!

  —ch!又是你的空着急,这里还有钱呢!

  妇人被他的**的答话噤住了,坐在床上不出声。孩子把半个饼吃完了,开始活泼起来,伸出他的小手去抓着他母亲的脸,扭着他母亲的衣服。他扰动得异常厉害,竟使他的母亲不能安坐。

  —睡下呵,真会吵!

  男子正安排起他的酒菜来,给妇人的语声惊觉了,他走过去,一把将小孩抱起,送到他黝黑的嘴巴上亲吻。小孩被他的父亲从被里拖了出来,他昏茫了半天,抬起眼来看着他的父亲的**的神情,他哭了。

  —看啊,你总是这么粗心,看,看,他的裤子落下了,你要冻死他呢!

  妇人很关心地,尖声地叫了起来。她伸出手去,想夺回这孩子。男子却并不立刻给她,他贪食地连吻着那孩子,他笑了,并且笑得如此地大声。

  男子完全是兴奋的。他把孩子还给了他的妻后,他立刻跳到桌子前去,喝起他的酒来。

  妇人等到把孩子哄得不哭了,她才抬起头来向她的丈夫说:

  —给我一张煎饼呵!

  啊,忘啦,你饿了二天了!你喝酒么?

  她并不喝酒,她只吃了二张煎饼,半支葱,一点咸菜。吃完了,她重又睡下去,把身子紧紧地缩进破被里,两眼长久长久仰望着屋顶出神。

  在屋外,喧腾着欢欣的热情,满处喧嚣着**的笑骂。

  矿工们在屋檐下谈笑着,诅咒着,叫骂着,妇女们在禁止男人喝酒,争吵和喧扰,形成了这周遭的给人兴奋的空气。间或有人走过这里,互相招呼一声,他们一变了平常的冷淡的,漠不相关的态度而热烈地融洽起来。他们的嘴里不住地哼着粗俗的小曲,把声调装得散佚而且**。男子们和女子们调笑着,他们相互卖弄风情。

  间或有一声妇女们的惊叫,是谁调笑得太放肆了;但是接着还是一阵高兴的狂嚣。

  在这个屋子的里面,也不是完全像是死寂的。男的狂饮着白干,女的戏弄着孩子。在高兴的时候,夫妇俩相对着微笑了;他们确实已经遗忘了昨天的绝食给他们的苦痛。

  有个矿夫从他们的茅檐下经过,探着头向里面张望了一下,提高噪音向他们喊一声:

  —老陈啊,你喝酒呀!

  女的连忙从床上抬起头来注目一下,男的立刻站起来,跑向门外去,站在门口和他们搭讪起来。

  —哙,你呢,你喝了几两酒?

  —我么?我还没有买呢!

  —啊,我吿诉你,丁顺记的酒不好,你得到老森泰去沽……

  —现在的酒里都冲着火酒呢!

  —哙,还有老森泰里的牛肺很便宜,你来尝我一块……

  —算了,我还有高粱没有磨呢!

  —你不能去买几张现成煎饼吗?

  他们这样搭讪下去,没有尽头的时候。并且渐渐地人聚得多起来了,他们谈话的资料也渐渐加多起来。他们谈着家常,谈着天气,谈着过去,谈着未来……

  顿时这个地方热闹起来,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讲谈点什么。

  有时矿夫们在言语间发生了冲突,他们黝黑的脸上,涨起了满面的青筋,在很平常的砥触中,都会使他们扭打起来。

  于是四围集着许多喝醉了酒的矿夫们,他们大笑着,狂呼着,把空气激涨得热烈,兴奋。他们把小石子掷他们,他们鼓励他们的勇气,他们决不曾想到给他们排解一下。

  妇女和孩子们的手里都捏着一大卷裹着咸菜的煎饼,立在远一点的地方呐喊助威。

  一场喜剧还没有结局,别的地方又起来了,于是人群的中心移到那边去,骚扰的声音也跟着跑向远去了。

  老陈退回到他自己的屋里来,继续喝他的白干,他狂笑着,接连饮干了好几杯。

  在他的门外,还逗留着几个人,他们相互谈论着某人的力气来得大,某人的手段来得高强。

  酒喝得太多了,老陈带了一点微醺。他醉眼迷朦地把凳子更搬近门框去,他的脸上涨得通红。

  这时,他的脸上浮泛起一层微笑来,把两眼向着高高的天空。

  屋外的冷风吹着他,使他微醺的两眼感到一点刺激而昏花起来。他的头开始觉得晕眩,他看见目前的一切景物都像移动了原位,并且以他为中心而转动起来。他醉了,他的耳膜中发着混杂的骚扰声,他的听觉也就模糊起来。

  从他的醉眼中,看出了这里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依然如故;这个世界还很和平,还很幽雅;这个世界虽然不甚可爱,但也还过得去。因为这里还有微笑,还有生机。

  所以他微笑了,他摇摆着他的头,把他的外衣的钮扣解了开来。

  太阳渐渐由天空的中心移向西边去了,射下来的光线正照在他的脸上,他抬起头来向着太阳,他又无端地微笑了。

  他又把头略偏过来,从茅屋的顶上望向远处去,他看见了煤矿工场里的崇高的大烟突,和一直伸向天上的升降机的大铁架。这些东西都在他那被阳光刺激着的目光中闪耀,愰荡,他又微笑了。

  一切对于他都是很熟悉,很可爱。他笑着,他爱这些。

  —啊,这些东西,这里的一切一切哪,我们都是老朋友了。我们一起头就相伴着;不是么,我是陪伴着你们从我一生下来直到现在了。

  他这样想着,就笑起来了!

  从他的对面,走来了一个矿夫,老陈向他直喊起来:

  —哙,老沈,你的眼泪还没有哭干么?哈……你看,你的一个儿子倒还不过这么大,但是你为他掉的眼泪已经不止这一点了啊!……哙,老沈,你喝了几两酒?……丁顺记的酒不好,老森泰的好啊!

  —你喝你的罢,你这醉鬼!

  —死了儿子又有什么呢,难道这也值得和人家相打么!我们这里统算每天有人死的呢!

  —死你的爹,死你!

  —哈,东西,你的眼泪还没有哭完!

  他只是兴奋地狂笑,他和每个来住的人们搭讪着,调笑着。他的老婆在床上睡着了。

  等到他的老婆从睡梦中听着他和人家斗口时,才把他唤了进来,他还是喜欢得像个小孩子!

  时候已经不早了,残冬的午后是很容易暗黑下来的。他拿出几张煎饼来,分给他的老婆和孩子,他自己坐在桌子前面,大吃起晚餐来。

  他们的晚餐很简单,只有几张高粱煎饼和一块咸菜,二支大葱,几只干辣蕉。他把葱和咸菜卷在煎饼里咬着吃。他把他的两眼抬起来向着屋顶时,他觉得很舒服,很安闲,他又无端地笑了。

  又到上工的时候了,他似乎还没觉得,他仍然这样兴奋着,逢人调笑着,直到屋外的泥路上挤满了上工去的矿夫们,他才想到预备着动身。

  他把衣服的钮子扣上,把瓦斯灯的灯嘴通了通,装上了电石,灌上了水。当他要动身走路的时候,他又跑回到床前去,伸手把他孩子拉着:

  —来,爸爸抱罢!

  孩子不睬他,把一个头偎贴着他母亲的前胸。

  —你这小狗仔!

  他伸起两臂,从他老婆手里把孩子夺过来,紧紧地把来抱着,贪食地吻着他的小脸。

  孩子不高兴起来,又哭了。

  起先他还摇动着这孩子,竭力哄骗着,但是孩子的哭声更厉害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孩子掷还给他的老婆。他返过身来,立在床的前面,两眼钉着这孩子,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上工去罢,是时候了,你看,你又把他弄哭啦!

  妇人起初还责备着他,但她立刻把口气改得平和了,带着微笑说:

  —上工去罢,是时候了!

  他这才转过身去,提起瓦斯灯来点上了火。但他立刻又踌躇起来,他把瓦斯灯又放下了。

  —啊,今天不去啦,明天打个联班罢!

  妇人不说话,她惊奇地瞪视他,带着询问的神气,长久看着他。

  他仍然是踌躇着,他低着头思索起来,显然是他的内心的苦**扰着他,使他无所适从起来。

  终于他悲苦地诉说起来:

  —这样的刑罚,我总是受够了。难道我必得每天这样做下去么?

  但是他已把瓦斯灯提在手里了,并且挟起一布包的高粱煎饼。当他要走出门去的时候,他回过脸来向着他的老婆和孩子。

  这一回,他的孩子向他笑了一笑,把个小脸贴着母亲的胸脯。

  孩子的迷人的笑脸,使他又停止了脚步,他笑了起来,妇人也微笑了。

  —汽笛快响了呢!……你看,看这聪明的孩子,昨天爸爸说:我们守着吧,这聪明的孩子,他总不会和我们一样了。守着罢,守着我们的将来罢……哙,看这多么聪明的孩子啊!……

  夫妻俩都满意地微笑着,当男子提着瓦斯灯走出了门限,把门带关时,她的眼泪滴下来了,她久久地呆看着那扇未关闭的窗子。

  这时周遭又热闹起来。由远处送过来一阵阵炭矿夫的散佚的歌声。在近处,更骚扰着妇女与孩子们的吵闹声,调笑声。

  孩子的双手抓着她的奶峰,她的两眼瞪视着前面,漠然地很久没有动……

  Ⅱ之1

  —太兴奋了啊!老头儿。

  —一个年纪比较轻一点的火夫,这时正坐在煤堆旁的一根铁杠上,向着老人微笑地点着头说。接着,老人也笑了起来。他把手里拿着的一铁铲煤块都洒落了。老人重新俯下身子去,更多地铲了一铲煤块,用力送进炉门去,他看看炉火给煤块一压,低抑了一下,立刻又旺将起来,他愈加喜欢得厉害。他把身子斜倚在铁铲的木柄上,竟大笑起来。他好像不觉得那融融的炭火的焦灼了。

  —当然,这是喜欢的日子啊!

  一个人的喜怒,常有牵引旁人的力量,那个年纪较轻一点的火夫也接着兴奋起来了。他静静地站将起来,伸起**着的两膊去夺老人的铁铲。

  —我来吧,老头儿,你到外面吹吹风去。

  —为什么呢?……

  老人回头去坐到铁杠上,他的**着的上半身,显示着过分紧张的筋肉在颤动,他的肌肤是过分的焦黑,突出在外面的大半是骨骼的轮廓。从炉门内发出来的炭火的烈炎,映红了他的肌肤,百四十度以上的温度刺激着他,他微笑着,炉门内不绝地发出几声煤块爆裂的声音,机器房里送过来阵阵机轮的奔吼,和升降机上下时不断的辘辘。这些并不会吵扰他们的清谈,他不时站起来向炉门内添些煤块,谈着家常。

  —我吿诉你,老朋友,明天是我外孙的周岁!你要晓得,这是怎么样聪明的孩子……听着,老朋友,我有一个外孙—这是谁都知道了的—他明天周岁。但是你决不能想到他是怎么样可爱的……是的,他是一个可爱的小孩……他是不避生人的,他看见什么人都笑,什么人都可以抱他……老朋友。他是一个可爱的小孩……

  他们相互对视着,相互地笑起来。他们欢喜得像一对可爱的顽童,在灼热的炉火旁边,像谈着无稽的仙人故事似的,他们入了忘我的境地。

  老人站了一刻,把铁铲向煤堆上一丢,过去坐到他的同事的身旁,接着又说下去:

  —我送了一样礼物……你知道么!礼物应该要实用一点……你猜,我送的是什么?

  两人对视一下,微笑了一次,那个人始终沉默着。

  —是么,你不知道?

  老人愈加奋兴,接续下去:

  —我送了五斤面粉,一斤精肉……明天就可以动手做包子吃……老朋友,你有几个月不吃包子了?……明天,明天我请你,你可以去做个客人,不?……去罢!明天是我的外孙的周岁,为什么我不能请你呢?

  —你明天早一点起身罢,我们可以热闹一天……并且你可以看看这孩子,他真是一个聪明,伶俐……他真是一个惹人爱的孩子啊!

  —不信?我不会骗你的……只要你一见他的面—虽则他有些黄瘦;这是他的母亲没有多少乳的缘故—那你一定会惊奇的。你不要说“小鸡窠里不出凤凰”,要晓得这孩子决不会像我们一样过下去的,他……他总会弄得好些的……

  那个火夫对着老人很可爱地报答了一个微笑,站将起来,走近炉门去,提起铁铲来铲了一大堆煤块送进炉门去,并且把风箱上的螺丝扭开,放了许多空气进去。把炉火煽得旺旺的,那时汽表上的红针跳跃了一下,升高了几度。他很熟练地把汽缸察看一下,扳开热气管的活塞,放出一些过剩的热气来。于是满空中充塞着汽力冲出铁管的尖声,一阵浓重的白烟向黑空中激射。

  老人有些发怒了,走将过去把炉门关紧,又把热气管塞住。

  当他回过来重新坐下的时候,他又笑了起来。他滔滔不绝地反复着,他把他想到的话重复了好几回。

  —五斤面粉,一斤肉,这不算是少了罢。我们可以添上些油菜……最好是白菜……这不是很少的礼物!我为了这个,我节省了一个月了……这当然不算是一回难事。我可以一天吃一顿饭,一连三天。譬如说,三天省下三顿,三顿只少有二斤煎饼。而且这并不难,这因为不是没得吃……没有钱买饼吃,这样的饿才难受……

  —太兴奋了,老朋友!你去息息罢。

  老人站起来。在一只油黑的瓦器中倒了一杯白水,一口气把来吞了下去。他察看了一下汽表的度数。这时他的**着的上体被炉火熏得通红,全身像火球一般地发热;刚才喝了一杯水,汗珠就像雨点般从皮肤孔中泛溢出来。

  他的两眼也红晕起来,一直到他的颧骨下面,脖颈以下一段,正发着青紫色。他的白眼珠几乎变成了红色的,瞳人失神地呆定着,凝视的时候半天不会转动。

  但他还是兴奋着,还在谈论他的外孙。

  另外那一个火夫有些厌恶他了,在他的旁边坐着,半天不和他交谈。老人还是没有觉得,他还在喃喃自语,他在打算着明天怎么摆排场,请些什么样的客人。

  炉子里的煤炭给他们添得太多了,火势不绝地增大,这一间铁壁的小屋中的热度也随着增高,因此凡是铁质的东西都发着奇烫。老人有些受不住这猛烈的煎熬了,他走向门框去站着。门外是沉黑的深夜,一根高大的烟突竖在门口,好像撑天的大柱。

  —我可以休息一下罢,老朋友?

  他说着,披上了一件夹衣,跨向门外去。

  外面没有一个行人,天上也不见有星星。密接着的厂房,笼罩在浓厚的烟雾里发着青灰色。他从亮处出来,突然走到了暗地里,他的两眼昏花着,眼前幻现着无数金色的光轮。厂房的暗影在浓烟里浮动,不散的烟丝绕着房屋蒸腾,从参差不齐的铁柱间,厚厚的不甚透明的玻璃窗里透出无数暗红色的灯光,在老人的昏花的眼底闪烁着,厂房背后的一带杂渣堆上,有几个工人的黑影,推着运煤车从轻便铁道上走动。老人从厂房的旁面转过,走向围子外去。一路上他没有碰到什么人,有时从煤堆后面闪过一团黑影,他高声喊起来!

  —碰鬼!偷煤的贼!

  老人静静地向前走去,天空中荡动着砭骨的朔风,风势虽则并不厉害,但是北地的冬天,就这样也已经够使穷人们受苦的了。

  在近围子的练煤场上,烧着一堆堆的炭火。一些练煤工人,都围聚在火堆旁烤他们冻僵了的手指。

  他们笑闹着,推挤着,围着火堆在打架。

  老人在遥远处就笑将起来了,他的从鼻管里哼出来的笑声,和着他的咳呛声咽哑在冷冷的朔风中震颤。他自己觉察出他的声音有些凄凉,想把他的孤独感调节一下,于是转过方向去,向着这一堆烤火的工友们。

  在走近他们的时候,他唤了起来:

  —快活啊,朋友们!

  他们还是继续他们的欢娱,有几个人仅仅抬出头来看了他一眼。

  老人再走近一些,在离炭火稍远的地方的一块木桩上坐了,很有兴味地看着他们。

  四下里沉黑得可怕,四旁堆积着山一般的煤堆。他们就坐在一堆煤屑堆的后面,因为在这里可以避风些。

  老人在那里坐得很久,他找不出和他们说话的机会,虽则他曾经好几回提起勇气来想插进去和他们谈些关于他外孙的事。当他们的笑闹暂停着的时候,他认为这是机会了。他就立刻警觉了一下,留心着不要失去了这个时机。于是他把身子向前伸出些,先咳了一声嗽,笑了一笑:

  —听我说,兄弟们……

  但总还是不中用,人家还是不要听他的话。他们仅仅沉寂了一下,立刻又回复到他们的笑闹中去了。

  这样的机会他足足失掉五六次,他总没有办法来使人家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末了,他从木桩上站了起来,向他们再走近一点,和他们一起坐到炭火的近旁,他再等着他的机会。他应和着他们一同高声地大笑。**地狂啸。

  但总没有用,他简直没有方法把他们的注意力引起来。

  —听我说,兄弟们……

  他的话刚说得半句,他们又为别的事情在狂啸了。

  他在那里坐了一刻,他觉得皮肤愈加灼热起来,在炭火的旁边终于坐不住了,他重新站将起来。

  —多么快活啊,兄弟们……

  无论他怎样说话,他还是引不起他们的注意。终于,他走了。

  他沿着铁道向北走去,他走向这群聚的茅草棚丛中去。

  他的皮肤还是发着热,颜色几乎是深紫的。虽则他仅仅穿着一件夹衣,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寒冷。从他对面吹来的朔风,便他感到凉爽而且温柔。

  这里本来是短短的路程,他费不了多少的功夫,已经走近了那里。

  那里沉黑得很,远处的厂房前的几盏路灯的淡淡的光辉之外,这里没有一盏灯火,没有一点声息。但他好像没有觉察到这是深夜似的,仍然摸索着前去,他摸索着走进了这条狭隘的小巷。

  等他一走进巷弄,眼前更加沉黑了,几乎看不见他伸在眼前的手指。

  他还是迂回着前进,用他的记忆力去挨户找寻。

  等他走到了他所找寻的目的地,他站住了。

  他张大了两眼,先向四围溜视一过,再伸出手来摸着芦壁,摸着板门。

  一点也没有动静,一点也没有声息。

  然后,他再轻轻地,敏捷地,把耳朵贴着窗口,来探听里面的消息。

  还是没有听见什么,只有几声微弱的鼾声,但是太低微了。

  老人听了半天,他还不走,只是退回了几步,站在巷弄的中央。

  他笑了。

  他在那里构思起来。他想:阿根绻缩着,睡着在他母亲的怀里,或则……他正衔着他母亲的**。

  —这是一定的,我不必亲眼过目。

  当他想到走回去的时候,他重新把耳朵贴向板门去。他轻轻地向着里面说:

  —睡得好些,乖乖!

  —明天是你的周岁,这是很快的呵,阿根,我的乖!要不了几年,你就会长大的,孩子,你长大了,我们可以休息休息。

  —将来,呵,我们的将来啊,我在守着。乖乖,你将来可以……

  他在那里幻想了很长的一大套。他为这孩子设想了很多的计划。

  终于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幻想,他带着漠然的欣喜而走回去。他走回去时不像出来时走得那样慢;道并不是一度的休息给他的兴奋,这是他自己的幻梦所给与他的活力,他一路上兴致勃然地摇摆着他的头,挥起他的两臂,有时简直想要哼出几句京调来了。

  他在这深奥的夜幕里看着沉黑的工场,在他的直觉上只少感到一度严肃的震惊,但他并不是有所感触:看他,他笑起来了。他以为这里的一切是这样的平常,他的一生是早就注定了的。他没有其他的要求,他想像这样子倒也算过了一辈子了。

  到他走回到工场时,他的头开始感到昏眩起来,而且突然的疲倦困顿着他。他的浑身如火烧般在发热。于是他走到靠墙处去,两臂扶着铁皮包裹的墙壁向前走。几次使他走不动路了,头郑重地压着他,他昏花的老眼看见这世界正在转动。他把他身上的夹衣脱下来,把**的背心贴着冰冷的铁壁。这样他觉得爽快了一些。

  他知道,他自己是病了!

  从一百五六十度的空气中出来,就跑向零度以下的冷风中去纳凉,这对于他的身体当然有极大的损害。但他还没有觉得他的病态的危险,他还挨延着要走回他的火炉间去。

  在他回到火炉间之前,他先到附近的一间矿夫的浴室里,用冰冷的自来水把全身淋了一下。冷水淋过了,他觉得爽快一些。但是火炉间里的高度的闷热,使他在入门处站住了,并且由于一阵猛烈的头晕,他怔住了。

  —怎么哩,你?

  另外一个火夫把撬煤的铁铲向煤堆上一丢,向老人走了过来。老人的脸泛着青紫的颜色,他的全身在震颤,他的一件破夹袄还挂在他的肩膀上,头发上正滴着他未曾擦干的水滴。

  半天以后,老人把半合的眼睛张大开来,他颤动了一下,他肩膀上挂着的那件夹袄滑落了下来,那一个火夫把他扶着,让他坐到一堆煤屑上。

  老人茫然地环顾了一下,他的双目显然是表露着很厉害的肉体上的痛苦,但他还拼命想要微笑起来,他竭力要把他自己装得泰然些。

  火炉的门开着,里面燃烧着炽热的火炎。他凝视着,他还想要站立起来。

  —给我,我们的铁铲……

  —我们应该加些煤块进去……这是要不断地燃烧着的……出力一点罢,老朋友……

  —做工,出力一点做工!……我们且出力一点,在现在……

  —并且我们要等着,等着我们的孩子们……

  —记好啊,明天是我的外孙的周岁……

  他说话是近于呓语似的,他是再没有多大的作为了,他只多只能把身子震颤一下。

  最后,他向煤屑堆上倒下去,他已经是没有用了。

  然而,他还要想微笑……

  Ⅱ之2

  暴风雨的夏夜。山谷间咆哮着震天地的响雷,从远处的山头上,不住地闪烁着耀目的电闪。雨像从天上倒下似的奔流着,低洼的地方泛溢着从山顶上奔下来的雨水。人都躲避到屋内去了。

  西山麓下的那一丛茅草房,都像满浸在洪水中了。上面是倾泻下来的粗而且密的雨点,雨点不住地从屋顶的破隙中漏下来,使得屋内没有一个可以够躲雨的地方,芦壁被大雨浸润的全湿了,雨水从屋顶上延着它流下来,简直像山谷里的瀑布。地下是厚厚的积水,把一切东西都浸在水里了。外面的雨似乎没有止息的时候,弄得穷人们没有一小块干燥的地方可以避雨。

  夜已经深了,四下里沉黑得怕人。除了急雨的奔骤声外,连机器的声音都不听见一点。

  阿根和他的母亲正绻缩在家里的屋隅,他们已经把床上的被褥卷了起来,把来堆叠在漏不到雨的地方。屋子里点不住一盏火,因为户外的狂飙不绝地从破壁中吹来,弄熄灭了他们的油灯。

  母子两个简直像绻缩在山洞里的猴子,他们过着非人间的生活。在他们的周遭,雨水直淌下来,间或还滴到他们的头上或是身上来。他们的脚还浸在水里,在他们的全屋中,弄得没有一块干燥一点的地方了。他们互相依靠着坐,长久长久没有一句话说,天空中不住地耀烁着电闪,不息地响着雷鸣。突然一线刺目的银色的光波从窗隙中射进来,他们抖悚了一下,小孩子立刻掩着他的两耳,妇人轻轻地念一句谒语:

  —南无阿弥陀佛,不知不罪。

  暴风雨简直没有止息的辰光,他们坐在一条狭狭的板凳上,连瞌睡都不能。小孩子已经疲倦了,他倒在他母亲的怀里,有几回迷朦起来,但立刻又被雷声惊醒了。

  —什么时候雨会停了呢,妈妈?

  —立刻……不再会下一整晚的了,乖乖。

  雨总这样不停地下着,四下里奔腾着从山坡上流泻下来的积水。

  —是怎么样的预兆……好多年没有这样的雨了!

  母子俩没有合式的话可以讲。每当一个雷吼声把孩子从朦胧中惊醒时,就要问一声:

  —什么时候雨会停止了呢?

  母亲弄得没有话回答了。两人持续着这死一样的幽默,在这里太可怕了,而且我们也过分地疲倦了。

  时候还不过是在半夜里,他们已经焦急起来,他们急于要等候白天的到来,他们想白天总能安定一点了。但是对于白天,他们还是没有什么把握呵。

  —爸爸该回来了罢?

  小孩子想了半天,突然问起他的爸爸来。

  —等着,等着到天亮的时候。

  —什么时候天亮呢?

  —你等着罢,等到天上放光。明天是你的外祖父的生祭,明天我们还要买肉……等着,明天吃包子。

  孩子感到了兴味,他奋兴起来,把两眼张得圆圆地凝视他的母亲;等电光一闪的时候,他看见他的母亲也正在看着他。

  —外祖父是很爱你的,阿根!他死了已经六年啦……他最喜欢吃包子,但是他一生中仅仅吃到过一回。明天我们一定做包子,我们把包子来祭外祖父!

  —外祖父怎样的呢?

  —他是一个好人,他很喜欢尔……你是记不得了,你吃了他很多的东西。而且他常常夸奖你,他说你很聪明,他说你很能干……乘乘,将来你不要忘记了他……他是一个好人!

  —什么时候天亮呢?

  —快哩,乖乖!

  母子俩的对话说到无聊的时候,就闭着眼睛假眛一回,忽然被一个雷声惊醒了,再接着谈几句关于外祖父的话和对于未来的希望。

  就这样,到也安分地把一个长夜挨过了大半个。

  在半夜里,暴雨曾经停止过一刻,但是将近黎明时,突然又雷电交加,雨比上半夜下得愈加厉害了。

  母亲在焦虑着。她看见被褥已经打湿了,家具通通浸在水里;她要打算明天的食宿。小孩子却在渴望着明天的来到,黎明时候他的爸爸回家。明天是外祖父的生祭,他可以有好一点的东西吃;有肉,有包子。

  他们在一样的朦胧中思索着他们各各的心事。雨不像是要停止的样子;从烂泥地里发出来的闷人的霉腐气触鼻欲呕。一夜来的不眠,眼睛都发着红,头郑重而疼痛。屋内漆黑,四野幽静,只有单调的骤雨声,使愁人感到不快。

  长久的幽默中,突然—一阵骚扰的轰闹声打破了四野的沉寂。

  —呀,怎的?

  —放工哩,妈!

  这不是每天所习闻的放工的声音,这里没有歌声,也没有高兴的呼啸。这里所听见的只是一片杂乱的混淆,嘶声的呼号。而且时间也没有到放工的钟点呢。

  妇人带着侦察的心情留心听着。这声音渐渐地猛烈起来,渐渐地向这方而近来。孩子也听出这不是放工的声音了,他扑到他母亲的怀里去伏着,他已经预感到所发生的不是一件平凡的事件。

  轰闹的声音愈加迫切了,终于是整个炭矿工场骚动了起来,并且在近处送了一阵妇人的号哭声来。于是母子两人都震惊起来,立地从凳上站起,妇人急忙地冲出去,站到茅屋的门口,小孩子跟在她后面。

  在屋外,空气已经非常紧张了,在各家的门口,已经站着很多的人们。他们都在雨里站着,都带着热情的惊叹声在观望着。这里母子两人畏缩地骑着门框站着,他们长久没有观察出这是什么一回事。

  在过分沉黑了的夜里,简直看不出什么来,只有借电闪的刹那的光芒,看见那里有人。经过了长久的注意,那妇人才知道阿森正站在她对面的门檐下。

  —什么事呀,阿森?……倒了支柱?……炸死了人,……什么事呀,在这样大的雨里?

  —听着!或则是倒了大架子。接着是一片沉默,在这里的人都不说一句话,都在谛听着远处的轰闹。

  轰闹声过于混乱了,一点也听不出什么来。但是这里的空气,因了这一度的沉默而变得恐怖起来。母子俩紧紧地靠着门框,微微觉得有些抖悚。

  报吿消息的来了,在这漆黑的夜里,看不见人在那里,只听见有个人在大雨里奔跑着,他从远处呼号着走来。

  —枪毙了人哩,枪毙了人哩!……

  在奔来的人的吆呼声里,站在门口的人们都震惊起来,同声喊起来。

  —嗳!……

  在这一个情景之下,谁都紧张了起来。多少人都放下了旁观的漠然而骚动起来,人们都从屋角里或门框边跑向街上来。虽则雨像瀑布一样从天顶上倾倒下来,他们都像没有觉得。

  —谁呀,枪毙了谁?

  —怎样啊?是什么一回事?

  一阵同时的,带着一点惊惧的颤声的询问声,愈加闹得混乱起来。

  母子俩也跑向街心去,挤向热闹一点的人群中来。妇人似乎听见一句说:

  —老陈也枪毙了!

  她不能断定就是她的丈夫,但她感觉到一阵恐惧,从脚跟升到她的头顶。她右手紧紧挽着她的孩子,她跟在人群的里面骚动起来。—在人群里简直摸不着头脑,又其是沉黑得异常,她找不着一个人可以向他询问一声。

  雨对于他们似乎没有半点应响,虽则他们的衣服都淋得湿透,脚都浸在水里;但是他们的暴躁的喧闹把什么事都放到脑后去了。他们继续着他们的骚闹,呼啸,他们正在同一的茫然中混乱着。一瞬的电闪打过来,映着他们,他们看见这里拥挤得很密切的一大集团。电光映在人们的脸上,都被蒙上了一层淡青色的光耀。谁都辨别不出什么来,太快了的电光,不能给与他们凝眸的机会。

  妇人愈加感觉到焦躁起来,她更用力地向人群中乱挤,随便拉着个人就问一声:

  —枪毙了谁啊!

  别人和她同样地是不知道。被她问着的都掉过头去避开一点,或则直截地回她说:

  —我也不知道啊!

  她在那里乱挤着,到处和人们碰住了,找不出一条出路。有些人戴着一顶大笠,帽边上挂下来的雨水常常泻了她一头,她没有头绪了,只好挤在里面乱攒。

  在西山的前面一方空地上,送过来一阵阵矿夫群众的叫嚣。在那里也不见一盏火光,只有相近工场的大道上,闪烁着一点点零碎的电灯的光芒。

  人众愈加聚集得紧密起来,简直把一条狭狭的巷弄挤得没有空隙了。

  他们的身上都已全身湿透,这样大的骤雨,好像整个天空是一片汪洋,人们都整个儿地浸在这海水的深处。但他们没有去留意到雨水,他们都被恐怖所镇慑着,他们的胸腔里燃烧着热火。

  在人群的那一面,似乎在骚动起来了,群众慢慢地一个紧跟着一个向前移动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一回事,群众都跟着向前移动,他们密挤着,几乎后边的人的鼻子要碰到前面那人背脊。

  他们波动着向前,在不平整的山道上走着,积雨太多了,常常使他们滑跌下来。

  一行人经过了西山的北麓,朝西山的前面去,走到大道上了,在那里疏落地挂着几盏街灯。但是也没有什么用,街灯没有给他们多大的光明,他们还是在水里滑跌着,波动着。

  母子两人紧紧地捏住手走着,他俩紧紧的跟着前面的人,他们是在群众的中间。

  —什么事啊?

  —用枪打死了人!

  —为了什么打死的?

  —为了加薪。

  —枪毙了些什么人呢?

  —当然是代表啊!

  —谁呀?

  —去看!

  —怎么的呢?

  —夜班全体罢工。

  他们的谈话大多是这一类的。

  她也挤向说话的人们中间去,等了半天,她大声地问:

  —打死了些什么人呢?哙!

  —鬼知道打死的是谁!

  终于还得不着一点消息,她烦闷到了极点。在这一个集团中,似乎都带有点这同样的烦闷。他们都在恐怖着,或则是父亲,儿子,丈夫,兄弟……这一回或许被打死了。

  雨永远不像会有停止的时候,他们的走路也不像有停止的时候。

  走完了这条大道快进工场去了。就在这斜坡形的山麓上,看见在远处闪烁着一盏红灯。这是一盏红色的点火油的船灯,每当暴风雨的晚上,电石灯不能点燃,来富叔就要拿出着照路了。

  —看啊,来富叔的红灯。

  —他们也在来了!

  —来富叔的红灯着实有点用处。

  于是一行人认定了红灯的目标向前去。他爬过了一道堤岸,在工场的入门口,两群人众会着了,立刻他们聚到一块儿,并且攒集拢来。

  在最前头,一盏红灯荡漾在人头的上面,举灯的人不住地把来招展着。

  两群人众会集到一起的时候,起了一阵琐碎的对话。

  —怎么哩?

  —我们开过了会!

  —怎样?

  他妈的!混他们一下再说。

  —哦?

  —打他妈的一场落花流水。

  —怎么的?

  —管他们是怎的!

  —枪毙了谁?

  知道枪毙了他们的爷爷,枪毙了他们的祖宗!

  红灯不住地在招展,一行人跟着向前波动。他们在黑暗中,在暴风雨里,他们无忌惮地冲向前去。

  立刻,四下里的电灯通通熄灭了。虽然电灯的熄灭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们却都同声地欢呼起来:

  —电气工人也罢工了啦!

  —哈!

  这一阵叫嚣给与了他们不少的勇气,他们一点没有踌躇地向前去。

  母子俩被他们卷在垓心里,几乎是被推动着在向前。妇人的鞋子被水浸透了后,紧紧地包着她的两足,使她的足发痛。走在不平整的路上,东倒西歪简直要睡倒了;幸亏旁边有个人把她搀扶住了,她还能勉力走去。虽则这样,但她一点也不畏缩地紧紧地跟着前面的人。

  —是阿陈嫂?

  半天以后,扶着她走的那人才觉得是她。

  —你是谁呀?

  —阿陈哥也死在内呀!

  —是么?

  —也死在内!

  妇人始而一怔,身子倒下去,幸而被搀扶着她的那人撑住,没有跌到地上。但是立刻又被后面的群众推挤,她又随着向前去了。

  Ⅲ之1

  罢工一直延长下去,好像不再会有开工的时候了。全个儿的煤矿工场简直成了一坐荒山。这样的机器房啊,高高的烟突啊,升降机的橹啊……这些都似雪后的枯杨,没有半点生气。这里整日夜寂静得很,我们不再会听见按时候的气笛的鸣声,升降机上下时铁索的抽搐声,运炭电车的奔腾声,机器房里的轧轧声了……也没有上工下工时成群的煤矿工人在山道上的欢欣的歌唱,酒铺子里更冷落到无人去顾问。就是工场四围的几座杂渣堆,因为没有烧剩的煤渣倒上去,再不会冒出闷人的硫磺味的浓烟了。

  在那里,一切都是死了,我们再不能想像到这是怎样完备的一个煤矿工场,现这它简直是挖完了煤层了的煤矿废墟。

  道时矿坑里已经充满了水,坑道里遗留着的排水机器及运煤的工具,预料它们是早就在里面腐蚀了。

  煤矿公司的总办以及理事会诸公整日在叹着气。他们眼看着这煤矿一天一糟塌下去,若再这样接续着的话,那不久定会倒闭了,而且以后要恢复旧有的规模,也决不是容易办到的事情。

  七千多个罢工工人,总还有五千多个仍旧留在那里,他们不但没有到旁处去的旅费,简直连食粮也已断了多时了。

  在这里简直没有一个快活的人,除了工场以外的农人们还照旧耕着他们硗瘠的山地,在九月的阳光下唱着他们闲散的村歌。

  矿夫们每日在诅咒,每日在发疯似的骂人,几个人结到一起时,常常相对着叹口气,或则大声叫了起来。

  —天哪,想不到竟会坏到这步田地了—怎样过?复工的日子还是遥遥无期!

  一部份工人都把这回罢工事件委之于命运,他们成天在叫着天哪,除此以外就不知道还有其他的办法。他们一天到晚蠢动着,找不着一条出路;他们成天的打算的,只是怎样能够充满这饥饿的肚子。有时他们会憧憬到未来,构成些将来的逸乐的幻梦,然而他们的大部份是在怨望着,因为未罢工以前他们倒还不至于饿死!

  他们的另一部份工人呢,正把这一件事当得非常地严重,甚至严重到过分的程度。但是经过了长时期的坚持以后,他们已经弄得束手无策了,所以他们也常常叹气,发怒,虽则他们始终继续着办理下去。

  有些老年的矿夫们,那简直是发了疯了。他们到处找人相骂,无理取闹,把年轻人骂得一钱不值。

  妇孺们更不用说了,他们始终不知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他们只知道诅咒人家说:这是根本做差了的。

  其实他们倒还并不为了这样的事情无谓的争斗,他们第一紧要的争论点是怎么样能够立刻复工。现在劳资两方面已经没有接触的机会,公司方面不再派人来谈判复工事件,工人方面的代表更无从去接见公司方面负责的人员,因为一些重要的职员都已离开了矿山到别处去了。

  事情显然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假使再把罢工时期延长下去,那只有共同饿死。这里没有田地供给他们种,更没有足额的食粮生产,能供给这五千多个工人果腹,外面的救济,因为时候太长久了的缘故,也断绝了。这时候,矿夫们简直已经到了必死的境地,终于没有解决的办法。目前的东西都已吃完了,就是野草也吃抢嚼得精光了。

  矿夫们个个都愁叹着,就是罢工维持委员们也觉得棘手了,他们也整天相对着叹气,或是无话可说。

  眼看着事情是决裂了,矿工们已经不再信任罢工维持委员了。等到召集开会的时候,工人们都在家里躲着,或者跑去故意地捣乱一下,结果还是没有头绪。

  经过了长久的讨论,罢工维持委员会只有再行召集大会来商议办法。

  这一天布置得很周到,他们预先把炉灶生了火。到下午一点钟光景,汽笛骤然地大吼起来,大家因为多少时候不听见汽笛鸣声了,所以觉得这一次的汽笛,格外富有吸引力。在汽笛的声音还没有停止的时候,成千的矿工们都从山道上走集拢来,把工场里的隙地通同排列得水泄不通了。

  就在第一坑的机房前面那地方上,把运煤车堆集起来架成一支演说台,就在这演说台旁,矿夫们挤得没有一点空位。

  汽笛延长了二个钟头不曾停止,一直到现在还在吼着,背后一个大烟突里冒着浓重的黑烟,机器带着皮带盘空转着。

  顿时又热闹起来,好像是复工了。

  不仅是这样,一切的仪式布置得都很庄皇,这有点像在举行一次伟大的典礼,人们都从远处奔了来参观。他们听见煤矿工场的汽笛重新叫了起来,这真有些出乎意料的欢欣。据一般人的揣想:这一次是复工了。

  山道上重新奔走起结队的矿夫们,随处能听见人们的响声了。这在九月里的太阳下,看来像是初春的气象。

  五千余的群众聚在一块儿,他们都伸长着脖颈仰望着,一同在希望着得到一个好消息。起先都很可以保守着秩序,大部份坐在地下,好像平常等待发工钱的时候一样。

  罢工维持委员们,在这时候愈加忙碌,他们喘着气在周围奔波着,他们要想一个好一点的办法来把现状维持下去,并且还要激励工友们去奋斗,在工友们集合拢来后,他们还在商量着演说的辞句。

  虽则时间并没有浪费了多少,但是工友们着起急来,因为他们过于热中着去听那希望中的好消息的缘故,这无谓的延搁时间,总不免使他们懊丧,有几个顽皮的工人,竟做出种种扰乱秩序的举动来;渐渐地,群众变得骚乱了,喧哗了。

  这总有些使人失望了,因为工人们发现这一次还不是复工,这不过是委员们使的计策,他们把机器转动起来,把汽笛重新吹响了,但是工场还是死灰色地病着,决不是复工的样子。因而有些工人都回过身去走了,有些虽还留着,却都不期然地责难起委员们来。

  —天哪,又是你们的鬼计!

  —说呀,什么事?

  假使说得不对,我们可以拉他下来,把他们打死再说。

  九月的阳光很和善地照顾着他们,虽则树木已经是秋深的气象了,但是空气总还是温暖的,然而矿夫们的心里,都燃烧着愤激的烈火,他们都下着决心要和罢工委员会作难。

  时候就这样延展下去,矿工们同声向着那座运煤车堆集起来的演说台高呼着:

  —复工!

  好像是工人们早就商议好了结果,他们同声地叫着复工二字。

  眼看着秩序要乱了,维持委员就在这时候登上演说台去。

  起先没有一个工人去听他的演说,他们还是喧闹着他们的,叫着他们同一的口号:

  —复工!

  这当然又是一次失望,这对于罢工维持委员们完全是出乎意料的。起初他们还想抑止一下他们的轰闹,到愈加激烈的时候,他们知道要叫他们平静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大声地嘶叫起来。然而总还是徒然,他们的喊声能够传入工友们的听觉的,仅仅是“工友们”“同志们”一类的几个字。

  正在这混乱到极顶的时候,炭矿事务所里有人奔来了。事务所里的来人,却给与工友们一个极大的注意。

  工人们立刻平静了一点,都重新昂起头来注意着。虽则他们知道这里不一定有好消息带来,但这总是值得注意的一回事。

  在群众的混淆中,事务所里的职员登上了演说台。罢工维持委员也就凑着工人们注意事务所里的来人的静默的机会,开始他的演说:

  —工友们……不要愤激,也不要怨望。想想以前,看看现在……且不要说复工……也不要……

  台下起了一阵喧嚣,他们要把维持委员拉下来了。等到第二静默的机会,维持委员又接续下去:

  —现在是没有工作给我们做呀,同志们,静着……难道这一点都不能忍受吗?你们想想在矿坑里压死,想想被他们杀掉?……我们没有吃饱过,罢了工会饿死,复了工仍然是半死……

  群众不再听他的话了,一下又喧哗得厉害起来。接着事务所里的来人开起口来:

  —静听,工友!

  —不要再上当哩,你们也饿得够受了。

  —来罢,忠顺一点,我们再给你们工作做。—这简直是出乎意料的,—群众立刻叫起来,并且静听着。

  —好了,你们来报名,为了你们,我们再把这矿山恢复起来。

  —记好,我们是不会饿死的。

  —这是为着你们,不要再上当了,明天起事务所报名。

  —可怜啊,你们都要饿死了!

  在事务所里的职员演说中,罢工维持委员也在出着大声说话。

  —不要上当兄弟们!

  —我们的旧的铁索还没有解开,不要再添上新的了!

  —来罢,坚忍一点,我们的自由正可以展望了!

  台上的演说者是两个,台下的群众显然是分成了两派。台上人叫喊得正热烈的时候,台下的纷争也更厉害。

  —不要踌躇,我们不要被他们用廉价来收买去。

  —听听看,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在把我们当着猪狗,“忠顺一点”听见吗,兄弟。我们忠顺得像只蠢牛,然而他们给我们的食粮还会使我们饿死。什么话,把他们捆起来,他们骄傲着他们是不会饿死的,然而他们是我们喂养着的。不是么,兄弟们,那一样东西不是我们工人和农人所手制的!

  —振作起来,我们才是不会饿死的!

  —叫唤起来,来!

  —用我们的力,换我们的食粮,流我们的血,换我们的自由。

  但是没有多少人来应和他了,这里不再听见初罢工时那样千应万和热烈的声调了。仅仅只有一部份人喧哗了一阵,而且声音还带些嘶哑,其余一部份人却已拥着事务所里的来人散去了,留在这里的仅只有很少的一份。

  会议还是接续着开下去,维持委员从演坛上爬下来,走到人群的中间去,他们都有些烦躁了。

  至终,来富两手张开着喊道:

  —天哪,谁都是怕饿死,但是谁曾吃饱过!

  —哙,你们还想在半死不活里过好久?

  Ⅲ之2

  煤矿工场重又开工了。

  升降机不断地辘辘着,山道上重新闪动起提着瓦斯灯的矿工们。仅仅是一个月多点,这煤矿公司重又恢复了旧有的规模。络续不绝的穷人们,每天都有乘着四等火车从远处装来。

  一月以前的罢工事件,已经不再被人提起了,这里每天有好几千顿白煤从矿坑里输送出来,工人们都很忠顺的操作着,运煤货车每天按着时刻来回;公司里的职员们也都很高兴,总算还不曾弄糟,到年底总还有些红利可以分润。

  矿工们也还是依旧,到发工钱的日子仍然挤满了酒排间,粗野的村歌,照前一样的漾遍了山谷,他们仍旧嚼着高粱煎饼,偶然还可以吃一次猪肉包子。

  他们的祖父死了,父亲死了,这一般人始终都是忠顺于这煤矿的善良的工人,他们还是这样继承下去,走着自始至终的常轨。

  谁再会相信罢工呢?罢工维持委员会虽则还在开会,继续地讨论着进行的方针,但是所到的已经不是工人们而是被开除的或是不去重新报名的流氓们了。

  他们虽还不断地努力,不断地向矿工们宣传,但是有谁去理睬?因而这些委员们也危险起来,时常有军警把他们监视着。

  然而他们还能够集会,还在秘密讨论着对付公司方面的计划。就在离工场不远的蒲家庄上,有他们一个集合会所。在这团体里,还有好几百个人始终团结着。

  在山乡里面,不会有军警们来妨害他们的工作的;虽则这样,他们的工作也不是十分能够自由地做去的。当晚间七八点钟的时候,早睡的农人们都已入睡了,他们在一盏暗淡的灯光下开起会来。

  这里都是些饥寒交迫着的失业者,虽则他们抱着怎样的宏愿,但在这过于困苦了的境况里,确实是很艰难地挣扎着。所以在开会的时候,都是带着怒的热情高声叫嚣着。这叫嚣,可以证明他们的热血在沸腾着,并且对于他们的信仰的坚确,他们没有什么争论,只是狂吼着。

  —打!

  —烧!

  在白天里,他们都在处乱走,随处去探听关于工场方面的消息,尤其注意到工人一方面的,因为他们想从里面可以找到一个活动的机会,或则能够把工友们重新煽动起来,再作一次大规模的运动。然而在每次报吿的时候,大家都感伤地叹着气:

  —工友们不都是靠得住的。

  他们认为最出乎意外的消息,那是老陈的儿子阿根也报了名去作工了。

  这一次的罢工的大原因,虽则是为了要求改良工人待遇,然而激起这一次大规模的同盟罢工的重要原因还是因为公司方面枪毙了老陈等这一次几个代表。

  当这一个消息在好多人围集的那间屋子中间发表的时候,听众都骚动起来,起先都不作声地呆瞪着,渐渐向着报吿的人钻集拢来,同声地喊起一声:

  —呀!

  经过了半天的沉默,把这一件事当作中心来讨论了很多时。

  当然,这出乎意外的消息给了他们非常的惊异,然而也算是给了他们更大的鼓励。

  不过也是难怪他们;一个**带着她的八岁的孩子,不想法找一点事情做,怎样能够过他们的悠久的日子呢?然而这也太可怜了,他的几代的祖生死在矿坑里了的阿根,到头来他还是免不了这个传统的命运。所以阿森暴怒起来,两个拳头击得桌子猛响。

  —这一下我总忍不住了!

  第二天的早晨,天空里还是黑暗得很,崎岖的山道上没有一个生物在那里走动,只有野兔在草丛里觅食,秋虫在四下里叫着。一群忍着饥寒的失业者从蒲家庄出发到煤矿工场来了。

  那时东北风带着秋夜的冷气在四野里奔驰,北地的树木,早就枯黄而渐渐凋零了,干燥的黄叶在山坡上滚动,声音凄惨地,好像挟着大难临头的预兆。

  没有一盏灯,没有一点光线,一群人爬下了山岭。

  这里距煤矿工场还有一里多路,在山顶上可以望见工场的全部,那里正闪烁着繁星似的电灯的红光,载满了煤块的小车厢不断地随着升降机拖到地面来。

  他们就在这山头上坐下了。

  迎面的冷风直扑向他们的身体上来,他们感觉到他们的衣服太单薄了,微微有点抖悚。在工场的那面看得见无数深黑的影子在小小的铁窗里漾动,机器的奔动声,和升降机上铁索的抽搐声,很爽利地响动了整个大空。就这样,我们知道那里的牛马似的工人们是工作得多么勤谨。在升降机的不绝的上下中,无数的煤块从地底下挖掘出来了!

  就在这山顶上,他们思索了一下。观照了一回。立刻,把人众分成了几队,继续向着工场跑去。

  还不是换班的时候,在路上简在碰不见一个行人,除了单调的机轮声升降机的上下声,煤块倒到煤堆上去的声音之外,这整个煤矿工场真像是沉睡了的;更夫带着睡眠似的倦态,轻轻地敲着更锣,在远处走过。

  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变动来,一群人已经走近了工场。

  谁都是勤谨得很,这是不用说明的—机器不断地在奔动,升降机不断地在上下,一夜的工作,煤堆要增高得不少。而且是谁都不曾想到有什么变动,谁都很能够忍受地工作着,他们不再上当了。

  一群人都暂伏在工场边界的暗处,他们在期待着。

  突然……西山顶上的大警钟响动起来了,这声音半天不断。

  于是一群人冲突进去,他们越过了铁丝网,越过了守门人的小屋……

  仅仅只有一刹那,全个煤矿工场震动起来了。开掘矿山用的炸弹在到处爆发起来。火药的臭味,密布满了空间,铁壁的倾圮声,机器的炸裂声,嚣号起了可怕的巨吼。

  这里没有人的哭喊,没有人的奔走,只是全部的厂房崩塌下来,钢铸的桥梁倾圮了!在这样沉黑的深夜,什么人都还甜睡着,这里没有人来援救,没有起什么冲突,仅仅是一刹那顷,全个工场已经炸毁得没有余屑了!

  这是一个痛快的工作,一群忍饥受寒的群众,在这颓败了的工场中还在四处横行,直到厂房已经塌尽了,在这工厂里再没有多够捣毁的东西了,一群人才向山道上西奔回了去。

  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遗留了,四处都是零乱的钢铁的碎片,断片的机轮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架完整的机器,整齐的厂房了。

  一群人散去以后,这里寂静得出乎预料。满目荒凉的山谷里,不再会认识这还是昨天的热闹的大工场了!

  到东山上升起第一线的太阳光照临到这里来时,这里的什么都已完了,只有未烬的炭火在四处燃烧着,如山一样的煤堆也崩塌得低陷了些。

  在秋天的阳光底下,仅仅还有第一第二坑上的升降机的橹还坚确地立着,它们还依然无恙地竖在半空中,像撑天的大柱。在这满目荒凉的钢铁的碎片中,这确是可以骄傲的使人瞩目的东西。

  然而仅仅这两架升降机的橹也已经死了。它们不再能吊着硕大的铁架可以在好几百米达深的地窟里上下了。这里升降机上的铁索已经断了,它再也不能转动了!

  升降机的橹虽则还没有倒坍,但是铁索断了!我们再不会听见绳索抽搐的轧轧声,再不会看见满筐的煤块吊上来了。

  还有这些矿坑里的勤谨的工友们,他们还踡伏在好几百米达深的矿道里做着几世传下来的职业,过着他们传统的运命!

  升降机不能再上下了,矿坑里的成千的勤谨的工友们没有再见太阳的时候了!

  就是在我们一开始就讲到的小阿根,虽则他仅仅有八岁,但他也没有出逃这命运的圈套!

  裁 判

  陈兆老伯终于伸开手耸着肩,向着天长叹了一声。

  他的几只篾竹饭篮,在他背上乘势地震动了一下。

  —这为什么呢?……

  这时早晨的浓雾,充塞满了整个空间,凡视线之所及都布满了乳白色的水汽。一切山林房屋完全溶化在这一种迷蒙之中。三步以外的来人,已经莫辨面目,潮湿的凛洌的空气,扑向人面上来,觉得有一种愉快的感觉,和异常的沉闷。

  —大概总不会死吧!

  立在陈兆老伯面前的那人,带着一种滞涩的音调,干燥而低沉的喉音,轻微地说了一句,转身向着漫漫的朦胧中消逝去了。

  陈兆老伯把背着的篾竹饭篮,向肩上一耸,二手向地下一托,转过脸向着那人去的地方凝视了一回;他的昏花的老眼中,泛溢着疑问而又坚决的神情,带着一付故意的轻蔑的态度唤道:

  —哙,你懂得吗……但是残废了!

  那去的人,在浓雾中只留下一团淡淡的黑影,如鬼魂似的渐渐隐去。他对于陈兆老伯的话,似乎没曾注意到。

  陈兆老伯好像也并不要他听见,他慢慢地回过身,向着无限的茫茫中走去。他的跛了的右腿,使他走起路来非常艰难,身体摇摆得非常厉害。几只篾竹饭篮,在他背上按着步调的节奏左右摆荡。

  他走近了工场前的煤堆,在那里的潮湿阴沉的地面,发出霉腐的刺鼻的臭味。严肃而冷静的厂房,坚确地耸立在前面,几盏褐红色的电灯,从破碎的玻璃窗隙中和不整齐的铁柱间射着它微弱的纳闷的闪光。升降机的高不可仰的铁架,一直延长在半空中;它的上半截渐渐地由模糊而飘缈而消逝,只有仅能辨别的淡灰色的阴影,在密雾中浮动,一种骄傲的崇高的气象,如像吿诉人家说,它是撑着天顶的大柱。

  那里不绝地响动着绳索抽搐的轧轧声,和机器房里的引擎的奔动声。升降机上下的警铃声,间或杂着煤炭倾入车厢中的巨吼声。

  在陈兆老伯的来路上,响着火车的轮盘与铁轨磨擦的**的重音,和一二声火车机头上放汽的短促而刺耳的叫唤。

  对于这些,陈兆老伯似乎不曾听见。

  陈兆老伯足足有二年没有到过这个地方了,他对于这个地方起一种深切的愤懑,和无涯的厌恶,他诅咒这地方,他叫这里为阴曹。他说:凡在这里来往的,人人都是些可怜的冤魂和无情的鬼判。他曾经坚决地起过好几遍誓,在他的生命未完结之前,他决不走到这里来。

  但是他令天破戒了!

  他一路诅咒着走前去,他的无表情的枯涩皱裂的脸上,微动着筋肉的抽搐。二片灰褐色的嘴唇皮,轻轻地震颤着。围着他的嘴巴的**的杂乱的髭须,随着他嘴唇的起伏而骚动着。

  他对于这里的路径还是非常熟悉,虽则多时没有来了,究竟他在这里整整作过三十六年的工作呢。

  “鬼门关”,陈兆老伯所说的鬼门关到了,这是煤矿工场的总门,门的左面那所狭小而灰暗的牌子房口,挤满了在那里领取日班工作证的工人。灰黑的人群挤满了潮湿阴暗的走道,骚扰的杂乱的谈话声,把个静谧的清晨的空气,登时沸腾起来。无数的头颅浮动在那充满浓重的水汽的厚空气中。无数点点的鬼魂般的人影,在那条笔直狭窄的道上来往。

  总门旁边的一间低矮且黑暗的小房内,蹲着两个守门人。他们自从陈兆老伯的身影映入他们的视线起,已经注目着了。他们好奇地看着他,好像要说像陈兆老伯这样的怪物,怎么会突如其来跑到这里来了呢?他的郑重的立誓,曾经传遍了近处的人们的耳膜,他每天每天诅咒炭矿的论调,多少矿工们,常常用为喉舌。在这里工作了二三年以上的工人,差不多无不听过陈兆老伯的名字,和他怎样诅咒煤矿的论调。他们个个人知道陈兆老伯是不会再来的了。

  —哙,陈兆老伯,你来了吧!

  说话的声音中,显然带有几分讥嘲的口吻。

  —只有这一次了,朋友!

  —什么事呀,哙?

  —……

  陈兆老伯没有回答他们,只是跛着腿一路直撞前去。他好像怕人看见他似的,紧紧地靠着墙壁,不一会向着浓雾中消灭了。在那里领牌子的工人,都带着一付好奇心注视着他。

  他静静地走到了医院的门首—这是煤矿公司设来专门医治工人的—在门首已经听见了院内杂踏的骚扰和声声的哭唤。他踌躇了一下,把脚下的泥土在地毡上擦了擦干净,提着勇气走了进去。在里面,外科诊察室的窗口挤满了人群。其中有鲜血染遍满体的矿工和抬伤人来的扛夫,或坐在窗口前的长凳上,或躺在那里**。就是站在那里的健全的人们,也表现着一付对于过分苦痛的真挚的同情。还有几个伤者的家属,带着满眶的泪水,对着哀哀欲绝的伤者暗泣。

  陈兆老伯楞起了一只右腿,靠门站着;他的热心的凝视,和深沉的凝思,使他脸上的皱纹,格外涨溢得明显。

  在那里,四五个看护妇异常地着忙。她们都捏着整卷的消毒绵花给患者洗擦伤口,并用绷带给正在流血的伤口包扎起来。一阵阵混杂的呻唤声,把全个走廊罩上了一层肉麻的色彩。二个医生的助手,握着整瓶的Adrenalin和Cocaine从陈兆老伯的身边疾忙地奔过。医生的助手走过时的突然的振动,使陈兆老伯忆起了此来的目的。

  经过了一段狭长的走廊,陈兆老伯走到了工人病室。这是一间很宽阔的长方形的病舍,一走进去,就闻到一阵刺鼻的恶臭。室内的墙壁,因为好几年没曾粉刷,兼以工人的不知爱护,以致白色的粉壁上满是一团团烟熏火燎的焦痕,和一块块乌黑的手印。屋顶的天花板上,满缀着蜘丝,黏满泥的尘垢,一条条挂满。几扇从未擦拭过的临街的窗户中,望得见几盏淡漠的待死的街灯。窗玻璃上积着一层厚厚的水汽,笼罩着窗外神秘的可怖的世界。

  室内异常地静寂,只有几个新到的伤者在微弱地**,和一个伤者的妻子,在隐微中啜泣着。其余旧的病人,凡稍能动弹的,都已默坐在床头,惊奇地赏玩着这场可怖的悲剧。还有的正盖着破旧的被睡得正浓。

  室内可怖的幽暗的空气,使人感到墓地的恐怖。

  第二排第六张病榻的前面,医生正静穆地站在那里,看护妇推着一付器械桌子跟在背后。陈兆老伯跨进门限时,看护妇摇着手阻止他的前进。

  陈兆老伯带着一付惊奇而疑问的目光,在门限旁站住了。他举起目光向四面开始巡视了一周,坐在床上的病人,也都注意地望着他,向他招呼了一下。但是慑于医生的威势,未曾唤出声来。

  终于他进去了。他把背上的篾竹饭篮卸了下来,安置在门口。他像找寻失物似的,向各张病榻上去细瞬。末了,他止步在医生的旁边,并且开始流下了眼泪。

  —天哪!这为什么呢?

  他失声地唤叫起来,两只臂膀伸向着屋顶,好像他要把屋顶抓下来一般。

  医生回过头来注视着他道:

  —静着,不要扰乱!

  医生的语调短促且有力,好像带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庄严。

  陈兆老伯颓然倒下了。他坐倒在那张病床上,把那张弹簧垫的小铁床震摇得剧烈地颠荡起来。医生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两眼中迸裂着盛怒。

  看护妇立刻走将过来,拉着他的衣袖,把他拖将起来。

  —走,走……你将妨害病人了!

  —妨害病人?……但他是我的儿子……

  陈兆老伯全身发抖了,他的枯黄的面色已经转成灰青。他起初还想尽他的全力去反抗,但是他已没有力量了。他只如一只柔顺的羔羊,由他们牵往外面去。

  门关上了,把可怜的陈兆老伯关在外面。他现在茫然了,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哙,老兆,你怎么啦?

  来的是一位壮健的老人,他的硕大的身躯,如像吹涨了的皮球。胸腔的下面,凸着一个膨大的肚子,走起路来非常不便,脸色通红。头发秃去了一半。他是医院里的厨子。

  —天哪,这算什么呢?……

  陈兆老伯带着一种**的声气叫唤起来。一只手戟指着紧闭的屋门。

  —他们怎么哩,吿诉我。

  厨子用了取笑的态度,哄小孩子的声调来问他。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们要把我的儿子怎么呢!

  —哦,吿诉我。你的儿子吗?—你的儿子怎样哩,他压伤了?

  —谁知道呢,天哪!……他们不知道要把我的儿子怎么了?

  —这算什么呢,谁的儿子都是一样的。他们在医治他呢!

  —我不相信他们会医治他,他们是鬼判呀。他们这些恶鬼,已经把我的腿弄跛了,他们把一个一个人的儿子弄跛了腿,弄瘸了手,弄去了生命……于是说一声:猪,走吧!

  —来,我们去喝一杯茶吧。不要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老兆,你今天未免太愤激了,在这里的人们,不都是一样的命运吗?你看今天的伤人有五十多个呢!

  —但是我的儿子……

  —谁的儿子都是一样!你不是也跛了腿吗?

  —天哪,我跛了腿,我的儿子也跛了腿!

  —老兆,这是命运呢!

  在这狭狭的走廊中,挤满了人群。他们都好奇地围着那满身颤抖的老者,用一付热情的眼光注视着他。

  —啊,陈兆老伯,多少时候没有见面了,怎么今天在这里哭起来啦?

  突然一个轻快而含有滑稽意味的声音,从人群中叫出来。

  —他的儿子压伤了呢!

  人群中起了一阵骚扰,他们谈论着,互相问答着。在走廊的那一端—外科诊察室的窗下,不断地送过来一阵阵呼痛的**,和隐约的缀泣声。

  —哙,老兆,这算什么呢,横竖我们都刻刻在等着死呀!

  一个满身黑透,面上染了多量煤屑的年老的矿工,提高着声音说。

  —唵,你也在这里呀!

  陈兆老伯突然兴奋了一下,说话时带有一种愤懑,好像在咒诅着一样:

  —我和你都要死了,我们横竖刻刻在等死,不差,不差。但是他们,他们……—他用手指着紧闭的病室内,接下去道:—他们年轻人呢?……难道他们也应该死吗?我们生了他们,我们就这样送了他们去死吗?……你想想看,我和你送了多少青年人的丧。我和你扛过多少青年的死尸,这难道就是这样简单吗?……这难道就是—我们横竖刻刻在等死一句话可以解说的吗?这是什么呢,我不懂,我不懂。—他说着,举起二手向着天,接着又唤道:

  —天哪,这算什么呢?

  —老兆!—那老年的矿工也悲哀起来了,音调中充满着深切的同情。—我劝你不要悲伤了吧,那孩子的命运,就是我们一辈子的命运,我们自己不是统统在这样一个命运里吗?青年人和老年人横竖都是一样的,我们横竖要都死在这样一个命运里的,不过或迟或早吧了,老兆,我们还是顾活的要紧。你该晓得,我们都是穷人呵!

  老人把熄灭了的瓦斯灯整理了一下,挂在腰间,于是伸起一只臂膊在陈兆老伯面前道:

  —你看,我也伤了一只左臂呢!

  关着的门开了,医生静静地在门口出现。看护妇推着器械桌子,跟在后面。走廊上的人们,突然静了下来,把身子靠拢了一点,让他们走过去。

  医生过去了后,有几个人走近来搀扶着陈兆老伯。

  —哙,现在可以看你的儿子去了,但是轻些……

  他们都非常熟练地把他扶起来,这些人都有了这种经验。在这病舍的门首,他们常这样地轮流安慰着,搀扶着,这样的事情,在这里是太平常了!

  室内不很明亮的电灯光,映着灰暗的墙壁,异常惨淡。陈兆老伯的儿子,静静地躺着;多量的煤屑布满了他青灰色的面脸,微启的眼眶中露出一对雪白的眼珠,异样地可怕。

  他的伤有两处,是压去了一只左臂和一只右腿。那只左臂是从上膊的中间折断,腿部却从膝下一段全切了去。其余如左腿的膝盖上也流过多量的血液。在今天的伤者中,凡抬进医院来的算他是最重了!

  陈兆老伯用了郑重而迟缓的脚步走了进去。

  病人只是微弱地在**,陈兆老伯惟有低声饮泣。就这样地父子俩对坐了一刻,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不能交谈。末了,由旁人把陈兆老伯扶了出去。

  他把篾竹的饭篮重又挂到肩上,没有向一个人吿辞,静静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雾退去了,一切都很恬静安谧,虽则猛烈的冷风冲激着他,使他抖悚,但他依旧走着他不快不慢的步调,左右跛楞着走向前去,也不回一回头。

  突然一阵刺耳的哭唤声,传入他的耳膜,路上的行人通同奔向前去,但是我们的陈兆老伯,好像无事似的不曾去注意到这些;他的心灵完全麻木了。假使在他的前面有一家酒店的时候,他或者会快走几步,踏进去喝上一斤白干,至于人家的哭唤,好像不能引起他的注意力。

  他经过煤矿公司的事务所的前面时,在丛杂的槐树的林下,围满了人群,哭唤的声音,也就起自这人群之中。陈兆老伯很想排开了人众,挤将过去。但是路途完全塞住了,并且他也不自主地被卷入了这人海的漩涡。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呀!—来,我们打进去……

  —拖他们出来……这些没良心的!

  —打进去……打进去……

  人群中起了愤激的叫号,人众和应着同情的喧扰。但是没有一个人动手,虽则不绝地唤着打呀,打呀!

  —天哪,这是什么呀?

  陈兆老伯开始注意起来,并且问一个站在他身旁的矿工。

  —今天压伤了五十多个人—你知道吗,五十多个人!死了的还有八个呢—但是他们,他们这些没良心的东西,只把四个人抬进医院里去医治着,还有四十多个人硬不给医治……你看呀,他们都快死了!

  槐树的根旁,横倒着无数的尸身和哭倒着的妇女与小孩。紫黑的浓血,流了满地,**和哭唤声充满了空间。

  —他要死了,死了,他要死了!呀,救命呀,你们看他怎样在摆动……

  —谁做一个好事,快把我的儿子弄死了,给他一个好死吧!我不忍看了,我不忍……我不忍看他这慢慢地痛死!我的心也要痛死了……

  尖锐的女人的叫唤,格外刺耳地激动着人众的耳膜。

  —哙,你知道吗?你看着,公司里不给他们医治,因为他们死了,公司里给十块钱丧葬费,假使他们医活了,像这样的残废,公司中就得贴他生活费呢!

  立在陈兆老伯前面的一个年轻的矿工,以为陈兆老伯不明白公司中的规矩,转过头来向他说明。

  —天哪,这算什么呢?—哙,兄弟们,你们打进去呀!

  终于陈兆老伯愤激起来了,他背上的篾竹饭篮已被人众挤扁了二三只,他却并没有觉着,只是提高了破裂而涩哑的嗓音狂呼起来。

  —哙,兄弟们,打呀!……天哪,你们看什么呢……你们倒能忍心看他们这样难过的死吗?……

  于是他首先拾起一块石子来,他把那石子举在空中,好像向天祷吿一样,再用足了气力,向事务所的楼窗上抛掷过去。

  “碰啦”一声尖锐而刺耳的音响,玻璃窗打破了。接着是群众中起了一阵冗长而轻快的赞美声。

  —啊,打呀!……

  一声呼啸过后,立刻又静默了下来,似乎有一种不可测的灾祸将降临,人人都似就刑的囚犯,畏缩地等待着责罚的到来。又像是他们犯了一件不赦的罪过,现在正在忏悔着。

  空气紧张了起来,事务所的大门,仍然紧紧地关着。

  人声渐渐又骚动起来,石子一块二块向着楼窗又抛了上去。

  不到几分钟,事务所的玻璃窗通通砸破了,但是里面已经把内层的百叶窗又紧紧地关上了。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一阵绝望的惊惧的唤声,从人群中叫了出来。

  —哙,不要走,兄弟们不要走呀!

  有人大声地阻止着正预备逃走的群众。

  —不要逃走呀,兄弟们!你们能忍心看着你们的兄弟们—这些要死不死的被杀害的兄弟们遗弃在路旁吗?……

  陈兆老伯托开了两臂,站在人群的中央狂呼起来,于是人群中起了一声同情的呼啸:

  —不要逃走呀!

  警察逼近了他们,用了熟练的操法向群众排成了一直行。装着刺刀的枪尖,闪亮地举在空中。

  事务所前的空地上的景象,由凄惨而变得可怕了。警官扳着一副冷酷严肃的面孔,直视着站在前排的群众。

  —你们这里谁是首领?

  警官的问话带有不可侵犯的威势。但是没有人答应,只有微弱的妇女的叫唤,突破这个静寂。

  —谁来做个好事呀,来把我的儿子刺一刀,让他早一点死吧……我不忍……我不忍……再看他更深的痛苦……

  —我的丈夫犯了什么罪呢,要他这样难过地死……天哪!

  —天哪……

  警官沉默了一回,用起命令式的口吻说:

  —走!你们抬着走,否则你们都死!

  —哪,天哪……天哪……

  突然又是一阵妇女的哭唤。

  —哙,你听听他们的哭唤!

  陈兆老伯用着讥笑的口吻说着,并且走前了一步。

  —我们没有犯罪呀!

  —快请他们出来讲个理,否则我们都不走!

  —不走,我们都不走!

  群众附和着陈兆老伯,突然又骚动起来。

  —捉他们起来,这群强横的猪!

  警官因了好几十块钱一月的职业的关系,下了这道命令。于是警察们用了他们平素练习好了的姿势冲突来了。

  经了这度意想不到的威逼之后,群众稍稍地向后退了一点。于是把躺在地下的可怜的残疾者和蹲在血泊中哭泣着的妇孺们遗弃在人群的最后排了。

  她们不知所措地狂乱起来,用着她们的全力呼号,啼哭。她们扭着自己的衣裳,抓着自己的脸,旁着待死的伤者狂跃,叫号,她们几乎在地上打滚了。

  —我们犯了什么罪呢……你们是什么意思……救命……救……救……

  她们试试站起来逃走,但是大多都软弱无力,刚站起来立刻又倒下去了。

  群众渐渐又继续着更密切地重新围聚拢来,并且回复了他们原站的地位来。

  —快回你们的家去,否则我要开枪了!去,我命令你们—你们再不走吗?你们这些横暴的猪啊!

  但是警官的威武的命令失了他的效力,群众只是更向前进。

  结果警察们开起空枪来威吓他们了,群众的阵线又退回了转去,并且格外骚扰起来。

  —天哪,这是什么呢……

  在枪声中突然叫起了一阵被过分的恐怖所震慑的妇女的号啕。

  —不要惧怕呀,天哪!

  陈兆老伯用了庄严的姿势,响亮的嗓音,双手举向了天唤着。

  —兄弟们,工友们……

  因为伤人和妇孺的阻隔在中间,两方都站住了,并且静了下来。

  —你们听我说,工友们!我也是一个矿工,在二年以前我和你们一样。我和你们一样流着汗,喘着气,每天每天在这地狱底下做工,并且我曾经压断过一只右腿。兄弟们,我也流过汗,流过血,天哪,天生了我,要我做工,我就这样做了三十六年的工……

  两方面的人们,都被他这一种庄严的神圣的态度所征服,所以一切都静了下来,大家用心听着他。

  —哙,兄弟们!我们都一年一年做工下去,出汗,流血……天派我们做工,我们只好流汗了。但是我断了一只腿,他们就不要我做工了,他们给了我不过五十块钱。他们说:去吧,猪!现在用不着你了!兄弟们,这算什么呀,天哪?

  —对啊,对啊,这算什么哪!

  群众在陈兆老伯略停之下,开始怨懑起来,用力跺着脚。他们眼中个个都迸裂着怒火。

  陈兆老伯接着又高呼起来,当他说话时,群众又静下了。—看啊,这四十多个正在流血的兄弟们正躺在这里—看啊,这是给你们的恰好的例证。他们为了什么呢?他们在这世界上做工,出汗,流血,但是现在用不着他们了。去吧,去死,横暴的猪!……

  —是呀,是呀!

  —这是什么呢,天哪?这是一种什么缘由呢?兄弟们,工友们,这正是我们明白的时候了,我已经常久常久等待着这个时机的到来了!当时我自己也并不明白什么,我究竟为了点什么呢,我做工,出汗,流血……我们没有得到什么报酬。我生了这么四十六年,我没有吃饱过。

  —是呀!是呀!我们那一个不挨冷受饿!

  —我流血的时候,我曾得到过谁的同情来,我有过谁来安慰我,我只能**呼痛。—现在我的儿子也躺在医院里了,他和我一样的命运……兄弟们,我的孙子也定是一样的在这样命运里。你们呢,你们不也和我一样地过着吗?

  群众呆住了,好像受催眠似的注视着发狂一般的陈兆老伯。

  —我如今虽然每天挂着篾竹饭篮出去兜卖。我虽不做矿工了,但是我一年一年在等候着,等候着这时机的到来。我等候了二年多,现在终于到来了。兄弟们,现在是我们工人自己靠自己的时候了!但是我们怎样抵御这些**我们的恶鬼呢……我们怎样才能自己保护我们自己!

  —让我们惩罚那些恶鬼,和这些猪猡算算账……

  —看啊,兄弟们,恶鬼的使者站在你们面前呀!

  群众中起了一声激烈的呐喊声,而又冲向前去了!

  枪声也突然爆发起来,白色的烟雾弥满了空间。

  这时群众真的逃散了,这些手无寸铁的群众哭唤着向四处奔逃,而各个人的瓦斯灯却还紧紧捏牢在手中。只遗下了横陈在血泊中的残疾者,和逃不了的妇孺,还有几个站在前面因而中了弹的可怜者。

  看护妇正在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陈兆老伯醒来了。他的失神的两眼中,还罩着一层薄薄的云翳。他一开眼就有一股可怖的逼人的怒火,向着立在他床头的医生迸裂。继而他用着疑问的注视浏览着周遭。

  医生捉起了他的左腕来,按他的脉搏,他只是无抵抗地随着他们做,他渐渐地把眼闭拢了。

  当医生检起digitalis给他打针的时候,他受了针刺的刺激,突然把两手举将起来,非常猛烈地击打着床头的铁栏杆。—他是想把手举向天去,唤着他常用的语句:天哪,这算什么呢?但是他没有能够唤出来,因为二臂被阻着,不能直对着天了。他一声不响地,连气都没有叹,静静地把手收回了。

  针打过,看护妇跟着医生出去了,在室内留下了沉寂和恐怖及低微的啜泣和凄凉的**声。陈兆老伯开始明了似的长叹了一声,他想试试坐将起来,但是已经没有气力了。他失望地把两眼瞪着屋顶出身。

  这时他浑身觉得疼痛起来,但他并不**,只是不安定地试试想把身体翻转过来。

  他费了不少气力,和几次的努力才把身体翻动了一点。这时他感到他的剧痛更厉害了。他紧紧咬着牙,把眼睛紧闭拢来。他的无血色的青脸皮上,显然刻画着无限深沉的痛楚。但他绝不**,他尽力抑止着,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对他的**同情。而他更不愿使在这病室里的可怜者更加一层感伤。

  一切都静寂,那时惟一的声音,就是屋外狂啸的寒飙震撼着窗棂。

  在陈兆老伯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第一瞥就认清了在他旁边那一张床上躺着的,就是他自己的儿子。于是他感受到了一番刺激,他的眼睛渐渐睁大开来,睁得非常之大。他常久常久对他的儿子凝视着,他从他的儿子的头一直视察到脚,再从脚逼视到头,他在他儿子的身体上,好像有一桩深沉神秘的事件,亟待研究似的。他差不多把自己的痛楚完全忘掉了,只是很有兴味地凝视着他的儿子的在微微起伏的胸脯。

  他的儿子成了一具畸形的怪物。混身用白色的绷带捆绑着。因为缺了左手和右腿的缘故,完全不像是一个人了。

  再远一些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被枪弹擦破了头骨的矿工。他和陈兆老伯是同时受伤于警察之手的。他现在正在昏乱时期,他的头用绷带捆着,面上的血渍尚未洗净,远看去像是一大块血球。

  这样继续凝视了好一回,陈兆老伯终于又长叹了一声。

  夜色笼罩了下来,室内更形死寂且恬静。几盏光线不足的电灯,开始闪着它纳闷的光芒。

  病室的门开了,是厨房里送晚餐进来,能够弹动的病人,都闻声坐将起来,把盖着的被褥整理了一下。

  厨子老照特地颤着他满身的肥肉进来了,把手掩着他的鼻孔,从一排排的病床间挤过来,还是陈兆老伯先看见他,招呼着他:

  —哙,老照……

  —唵,我听说你又在这里了!这是为什么呢?枪弹中在哪里?

  —哪,哪,腿上!

  —呵,你怎的不躲闪一下呢?

  —躲闪!我也死得了!我看过了多少人的死,看了多少都比我年纪轻的人一个一个死去,老照,我想我也应该死了!但是……但是我只怕要看了我的儿子的死,而后轮着我!

  —他们都在评论你呢!

  —说我自己寻死?

  —他们说你真是老流氓。今天死伤了许多无辜者,他们都说是你害他们的呢!老兆,你真是这样做了吗?

  —我吗?在这里的人人都是些无辜者,难道都是我害他们的吗?—你看我也流了血呢,这是第二次了!

  —你何必着急呢!我和你是老同乡,所以特地来找你谈谈—你千万不要以为是我在评论你—他们都说你自讨苦吃,他们非但不和你表同情,反而诅咒你呢!

  —那么,我的腿,我的儿子,我今次的中弹,都是我做的恶事么?

  —那不是这样说,你今天总太激烈了!

  —这都是我,这都为我的激烈,就算这样吧。但是老照,我的一生中做的一切事为了什么呢?……我为了怕自己饿死呢!

  —你总是受了什么刺激了,老兆,他们都没有饿死呀!

  —因为他们都没有饿死,才便宜了这些吸血的猪,假使我们通同饿死了,这排猪也就没有得剥削了!

  —老兆,不要这样骂人,有天哪!

  —天哪!天要我做工,我就做了这一辈子的工。我做工,出汗,流血……天哪,天给了我什么呢?难道天就给了我这一生的痛苦,可怜和残废吗?

  —老兆,命运呢,我们都是这样的呀!

  —命运吗?命运叫谁去相信呢?我要求公平的裁判!不是吗,老照,世界上已经早就不看见公平了!

  —老兆,命运呢……

  厨子好像没有听见陈兆老伯的话,只是把命运二字反复地说着。

  —…………

  —陈兆老伯没有回答,他好像突然忆起了什么似的,两眼向着屋顶凝视。

  —但是你今天究竟为了点什么呢?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从好几年起一直到现在,我常久常久不明白,我为世界做了这些年工,我们的所得呢,就是这些**,而我们还是必得要替这世界做工下去,这究竟是为了点什么呢?—但我总这样想:总有一个奇迹,总有一个英雄会来可怜我们而救助我们的,但是没有,我一年一年这样等待着,一直到现在终于没有到来。—我到今天才知道,救助我们的就是我们自己呢!

  —但是你总是受了更深的痛苦了!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方法吗?

  —我听见医生说你的伤口很轻,三四天就会好了,好了他们还要裁判你呢!

  —谁?谁敢来裁判我!

  —当然是总办!

  —他们?他们还要我怎样呢?他们要弄到我怎样才甘心?他们用了我的力,他们饮了我的汗血,他们又夺了我的儿子去!现在只有这一条老命了,一架骨骼撑着的薄皮也已跛了腿了。他们还要我什么呢?

  —但我想,照你今天的做法,总归算是犯法的!

  —老照,我不懂。我自己也这样想,我的确是犯了法了!但是我差在那里呢?

  —我们再谈吧,我还有事!医生说你今天不能吃什么?

  —那么老照,叨你的情,送我一瓶酒喝吧!

  —啊!你不能喝酒!

  —但是我想喝呢。

  —你不能喝!

  老照出去了,他把门仍然紧紧关着。

  陈兆老伯又这样孤独地静了下来,他想最好有一斤白干,一碟酱菜。至于以外的事物,他不想自己提示自己。他实在也有些疲倦了,但是总睡不着,两眼不自主地浏视着周遭。

  夜色更密切地笼罩了下来,几盏灰淡的电灯光起了作用。室内淡漠昏沉使人会联想到荒漠的古墟。病人的**声,也渐渐微弱地低沉了。看护病人的妻女,都在这时告别了出去,遗下在这里的,只是可怜的无告者和广泛的悲哀。陈兆老伯就这样持续着下去,常久常久他没有一声一动,他的两眼只是向四下里奔驰。他的惟一的目的,常久没有忘记那一斤白干。在这时他也想到应该有一个人来和他谈几句话,使他的痛楚暂时遗忘一下。但是会有什么人特地走来看他呢?他的妻子已经在十多年前死了。剩给他的只有他的惟一的慰藉者—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正失了知觉,又其是他正是为了安慰他儿子而来的呢!

  现在他觉得有点子口喝了,他用力把身子抬起了一点,使他的视线够到注视着安置在壁间的那把大茶壶。但是没有用,他仍然没有法子去取得饮料。于是他又颓然倒下了,接着是一声幽长的叹息!

  —哙,朋友,谁给我一杯茶?

  因为他语调的刺激,正在想朦胧入睡的病人,给了他一阵低微的翻动声以作回答。

  怪不得陈兆老伯要火冒了,难道没有人能够可怜他,没有一个站起来给他倒一杯水吗?所谓怜悯,所谓同情,所谓邻人之爱躲藏到那里去了?他的火气直冲上来,他的口内加紧地干燥起来。他过分愤激着,他不顾一切地死力抵拒着床沿,把身体支撑着坐了起来。他的两眼中不绝地迸裂着真挚的怒火,虽则他的身体正在剧烈地颤动,他却竭力想镇住这里弱点。他好像要起来把全世界一齐毁灭似的,他提起了他病态的—或则所幸说是懦怯的勇气,把目光浏览着每张病榻。照他的自信看来,好像他的勇气,却是够把全世界毁灭似的。

  这时真是寂静得非常,陈兆老伯把他的周遭细细察了一下,他所发见的只是些和他一样可怜的病人。他的愤火没有目标去喷泻,但这里没有他的仇敌。

  但当他起坐时,把床振动得太烈害的缘故,却把睡在他身后床上的一个病人惊起了。虽则他还没有睡着,但因疲惫和寂寞起见,他把被褥没头遮着,试试去熟睡了。他是被矿底下的炸弹炸伤了臂部,他在四五天之内就可出院了。他的年纪还很轻,大概在二十七八岁左右的青年,在矿里服务一过一年多些。在这里的病人中,算他最欢喜活动了。他的说话也最多,所以常常受病人的讨厌被医生责骂。在白天陈兆老伯初抬进医院时,他就听见人们讲起关于陈兆老伯的历史,和陈兆老伯今天的行为。所以他对于陈兆老伯起了一种好奇心。在他的心目中,陈兆老伯似乎是一位喜欢**的英雄。这时他突然看见了陈兆老伯坐了起来,他也就兴奋了起来。他把自己盖着的被褥向脚下一扔,顺势半坐了上来,搭讪着和陈兆老伯讲起话来。

  —啊,陈兆老伯……

  —小兄弟,请你倒一杯茶给我!

  没有来得及答应,他兴奋地用手把被褥一直推到脚下,并且立刻站了起来。他是一个瘦削的高身材的人。但因为困苦和忧郁的缘故,使他也带有矿工们普遍的饥馑的枯黄的脸色。散乱的长发,蓬松地披在他狭小的后脑上。他的左臂至今还用绷带络着悬在胸前。他抬起了腿,只用三步,走到壁间,很艰难地从壶内倒了一杯白水来,拿到陈兆老伯的手中。然后他退回去,坐在他自己的床上,静静地看着陈兆老伯贪食地饮水。

  —他们说你压伤过腿吧?

  他怯怯地搭讪上去和陈兆老伯谈话。

  —因为压坏了腿,所以他们不要我做工了呢!

  —我却炸坏了手,我不多几天就要出院了,但是我还得去做工,我真怕呢!

  —哙,兄弟!再倒一杯水给我。

  —我怕呢,我不知为了什么,我总是怕!我一想到要出院了,又得下地狱去了,我就怕起来,我就要流泪了。我非常难过!

  他一壁谈讲着,一壁伸手接了茶杯,又走去倒了一杯水来。

  —不怕的事情轮不着我们做!小兄弟,你打算怎样呢?

  —打算?

  陈兆老伯的突然的盘问,使他惊奇地张大了二眼,钉着前面。

  —假使你不做矿工的话,那么你将怎样呢?

  —怎样吗?我不知道,我想我终会要死在矿里的,不死在矿里就饿死在路上?

  —那么你怕什么呢?你已经完全晓得了!

  —完全晓得了?晓得什么呢?我什么也不知道,难道我就这样结果吗?我怕呢!

  —那么你究竟怕什么呢?

  他从陈兆老伯手里,把茶杯接下,走过一步把来放在桌上。

  —我不知道怕些什么!

  —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做工,为什么要吃饭?好比说我今次被炸弹炸伤了,我想……我想我为什么不炸死呢,为什么现在又复原了?难道我必得做工,必得再挨受些痛苦吗?……我必得做工,必得挨饿,必得流血吗?……我怕!

  —…………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你比我年纪大,而且你也经历过!

  —我吗?这些个谁能知道呢,我想这决不是天意。

  —我也这样想,但是有谁敢这样说呢?

  陈兆老伯觉得有些头晕了,用臂膀支着床沿,轻轻地躺将下去。那年轻人帮着他把枕头整理了一下,仍然默默地静坐在他自己的床沿上,两眼直瞪着陈兆老伯。

  陈兆老伯躺了下来,向他讥讽似的说:

  —哙,那么你不要想些别样吗?好比你可以想着发了财,或则你做了官,或则你就做了总办吧……再不然……你就想做个无论什么,总要比现在这样好得多的。譬如你若做了一位老爷,那么……

  那可怜的青年突然被打破了沉思,两眼不安定起来。他听了一回,觉得陈兆老伯是在和他开玩笑了。但是他再看陈兆老伯的脸色,却又不像是开玩笑的。他的脸色还是那么忠厚,那么庄严。只要看了他脸上多量的皱纹,就相信他是决不会开玩笑的。

  —我能想些什么呢?—我不信我会比现在更好些了!

  —那么你一定做过梦吧,好像你梦里做的一样。兄弟呵,你还年轻,你一定做过很好的梦,你一定还能自在地去想着。但是我,我只有这么一副骨骼也不完全了!我在年轻的时候,也会像你这样经历过来,我那时真会做梦,我什么梦都做过。我还做过皇帝!不过现在已经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陈兆老伯,你和我开玩笑了呢!

  陈兆老伯没有注意到他的话,接着又加紧说道:

  —梦是一定要有的。

  —但是,陈兆老伯,你的梦呢?—我想还是不要做它来得好些!

  —不,梦是一定要有的!

  青年对于这个谈话没有生出兴味来。于是他截断了陈兆老伯的谈话,把问题转向别的方面去了!

  —今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说我是老流氓!

  —我想你一定是好人!—但是你究竟想做些什么事呢?

  陈兆老伯对于这个问题生出了兴味,他重新兴奋起来。

  —我们能做些什么事呢?难道我们能做官,能做总办,能做老爷吗?我不过想公正地做个痛快吧了!但是我想公正是一定会有的。不过什么事都做差了!

  —公正?

  —哙,兄弟!我们做工,出汗,流血……我们以后还必得做工,出汗,流血……而他们这些恶鬼把公正统统吃去了!

  —陈兆老伯,你骂人了呢!这算什么话呢,所以他们要说你犯法了!

  —我犯了什么法呢,法是恶鬼们定出来的,他们因为要杀人,要吃血,所以这样做的。假使我能够定法律的话,就老实不客气只要一句话“不做工的没得吃”,其余一概都不要的。

  —假使他们还要审判你,那你将怎样呢?

  —还不是一样吗?他们不过要我的命,要我的力,要我的血吧了!我的力已给他们用竭了,血已流尽了,仅仅就是这一条老命了!

  陈兆老伯突又提高了嗓音,接下去说:

  —他们审判我你道是为公正吗?他们要这样做下去,是为了他们自己呀!

  —我想你总归要吃苦头的!

  —……

  一切都静寂了,陈兆老伯也不愿再谈了,那青年只好重新盖起被褥,睡将下去。他还是喃喃地反复着道:

  —我想你终归要吃苦头的!

  —你真什么也不知道!—陈兆老伯的语调非常尖刻—你连自己的死活都不知道。你也不会做梦!你……你算什么呢?你真可怜,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俩都静默下去了。他俩不知道是谁先睡着,或是谁都没有睡着,但是那青年却是长久长久两眼瞪视着房顶,在反复地想着陈兆老伯犯法的话头。

  半夜里陈兆老伯醒了一回,同室的病人都还死一般地静默,只有轻微地翻身的悉索声,和凄凉的**;在这一种空气内,使人会感到苦闷的锋芒的戟刺要起绝望的恐怖。那沉闷的空间,布满了混沌的幻灭的灵感。好像有一桩不可预知的灾祸即刻就将降临,这个不祥的祸患,充满着不可幸免的预兆,在这暗淡的电灯光下游移。

  窗外的工场中,顺风吹来了一阵微弱沉闷的机器的隆隆声,使人觉得人是太柔弱而且懦怯了,而对于这不可幸免的灾祸更深切地承认,更增进了懦怯。

  一切一切都很调和地沉入了这样的一种悲伤绝望的环境中。一切一切微弱幻灭的声音,深深地打入了陈兆老伯的心坎里促成了他的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开始想到了他失去了的几只篾竹饭篮,他的仅有的财产!

  —我再从那里去找饭吃呢?

  他在心灵中起了这一个疑问,但他没有说出口。

  —唵,我怎的又来这里来了呢,这难道就是命运么?

  回答他这些思想的只有隐约的悲伤的机器声。他的二眼直对着前面黝黑的玻璃窗,他觉得一切都在同样的命运中。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的眼泪开始从眼眶中渗将出来。

  陈兆老伯这时完全和白天两样了!他现在变成了虚怯,退缩,柔弱;他完全是一个无用的病衰的老朽了,他对于什么都没有用了,他对了一切都带着一付忧惧的态度而默然了。在这个时候,他好似一只柔顺的羔羊了!

  白天的一切行动,一切使人兴奋的议论,他在这时全部遗忘了;好像白天的时候,他曾经发过一回疯,连他自己也承认,他的确是发过了一回疯。

  他的二眼中,不住地渗着泪水,使他的视线模糊,电灯的光芒,分成无限条金色的细丝,混乱着他的视觉。但他不敢侧过身去避开电光,因为在他的身旁,睡着他的儿子。他终于不忍再瞥视他儿子一眼,他的儿子的苦痛,将会使他不能忍耐。

  二十年以前,他还不是一个绝望的无用的人。他和一切人一样;有很多的梦想和骄傲的脾气。他的周身充溢着青年的血气,他的二眼中常常泛溢着真挚的欢喜的热情。他会唱许多动人的乡间的杂曲。那时他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希望呀!—他虽没有想到他能够怎样舒服,就是说他没有起过怎样的奢望;但他长久长久能保持着一种年轻的自信的盛气。这一种自信心,他一直很珍贵地保存着,直到他的老婆死后。在当时,在每天谈话中不知不觉吐露出他的雄心来。每逢有人刻薄了他时,他就自信地唤道:

  —你看着吧,总有这一天的,雏鸡窝里会出凤凰呢!

  —而且他对他的老婆也常常这样说:

  —你不要太把我看低了,薛仁贵不是住过破窑吗?

  直到他为生活所压迫,不得不把他的儿子送入矿底下去做工的时候,他也没有失了他的信仰。

  陈兆老伯在这样的无告的苦闷中,引起了他身世的悲哀。他忆起了他的可怜的老婆,她永久穿着褴褛的衣服,忍着饥饿,苍黄而无血色的憔悴的面容,眼中闪烁着饥馑的饿火,不断地带着病肺的咳呛,潜伏着一种由饥馑酿成的热病。

  —我真是一个怎样无能的该咒骂的废物呀!

  他这样地思索起来,这时他充满着惭愧和羞怯。也当自己是一个不可赦免的罪犯,于是他的忏悔和受罪之泪从眼眶中狂涌了出来,一直滚下去,延流到他皱缩了的口唇内。但是这一种羞愧,这一种污点,决不是他的眼泪所可洗濯的;他的泪只可增进他的烦闷和惧怯。

  多少过去的事物,都注进了他的脑海。这些回忆使他苦闷,使他难堪,使他惭愧;虽则他竭力挣扎着,想把这些生物上的污点不要重提起来,重新苦闷他的待死的柔心。但他没有能力抑止这种感情的爆发,他完全失却了反抗的力量,好像有一种势力在支配着,必得要使他痛苦余生中还得受一番良心上的审问。

  当他的腿压断的时候,他的老婆正病困在热病中。他的老婆在家里饥馑,挨冻。一天一天**在贫病中。而他却**在苦痛里,病院中!

  三年以前,他曾经在这里这样地躺着过,三年以后的现在,还是这样躺在这里,一点也没有变化,一点也没有改善。这世界也是这样,三年以前,三十年以前的世界和现在的世界分别了点什么?矿工还是这样受苦,挨饿,出汗,流血。而且现在以后还必得受苦,挨饿,出汗,流血。谁不曾有过梦想,希望,但是梦想终于成了梦想,剩给他们的还不是统统一样吗?

  直到他的儿子走来报告他的老婆死了的时候,他还是这样躺着在这里不能动弹。虽则他在那时也曾发拽过一次愤火,但是他的愤火值得什么呢!给与他的不也是统统一样吗?

  他一直这样回忆下去,痛苦不绝地刺激着他。他的悲凉的身世,有谁能给与他一点同情,他的希望何曾实现了丝毫!他曾经对于他青春期的儿子,也曾建设过无限大的希望。他曾经这样自信过:“我决不信我的儿子会和我一样的!”但是他的儿子现在正躺在他的身旁,也和他一样成了废人了。命运所给予他儿子的和他的分别了点什么呢?他们的劳力所得的报酬又是些什
么呢?

  病废了!他病废了,他的儿子也病废了!他回忆到他当时把腿医治好时,他跛了一只腿长久无所归依。他恨他为何没有死,他悲悯他自己的身世。难道说天给与他的责罚应如是深重吗?—这些使他的心灵苦痛的回忆,生命上的创痕,非常真确地在他眼前重现起来。当三年以前,他把腿医好了,走到事务所里请求再给他一点轻便的工作的时候,那些办事人对他的难看的面容。这一番他所受的侮辱,使他深深地记着,将一直带进坟墓去。

  当时他曾这样说:“我还是做工吧,我的力量还没有完,虽则跛了一只腿!好比说管理牌子,守门,或是驾御驴马。先生们,我总得要有饭吃才好!”

  先生们的答话使他出乎意料。大概他们也在恨他没有死吧。

  —哼!要你什么用呢?你这老废!

  你有什么用呢,老废,老废!他们把我使用得老了,把我弄成残废了,于是对于他们是无用了,就不迟疑地把我丢弃了!但是我却必得去挨饿,受苦……我的气力所给与这世界的功劳呢?

  从此以后,陈兆老伯是一个无业的游民了。他也没有职业可做,残废了,还能做些什么呢?他拿了公司中些微的津贴费,而每日沉醉在劣等的高粱酒中。

  因为这样,他被人咒骂,为人们所不齿。有一次他走到事务所里领取津贴的时候,他们用了一付严整的教训的口吻向他说:

  —你应该要晓得,这个钱不是给你喝酒的,你要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津贴像你这样的流氓呢!你得要有一点羞耻心,你简直太坏了!

  有时说得更使他难堪些:

  —你这老流氓,这拿了这个钱去喝酒,胡调,你要想想,你若把这些钱用完了,免不了要去偷盗,抢劫—你真是一个不可收拾的老痞。给你钱反转是害了你了!

  但是有什么法子想呢,他有什么话好回答呢?只有忍耐着,忍耐着,虽则他的心坎里很预备回答他们几句话:

  —哼,我比你们知道得还多些,你们配教训我吗?我虽像你们所说的一样喝酒,流浪,但这是你们迫我去做的呀。他们把我使用得残废了,于是把我丢了!我还能怎样呢?你们那知道什么,酒有酒的作用。酒可以使我昏沉,陶醉。假使我不喝酒的时候,我将整天想着你们是在怎样待我,你们把我当马,当猪……这样我一定要发疯了,发起疯来时,把你们统统打个精光,和你们结算一个总账。贼!你们才是贼,你们才偷盗,抢劫。你们的钱不都是我们工人的汗血吗?你们才惭愧呢,我来教训你们一下!

  他仅仅这样想着吧了,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这些回忆统统摆在他的面前,假使把这些事实一整结算一下的时候,他的得失是何等的不公平呢?他的所有的希望全已失望了,他自己是残废了,而且被丢下了。他整个的人被这世界所遗弃了,这个世界,他曾替它做了三十年的苦工,尽了三十年他所有的能力。那些亲手创过那世界的劳动者,却被遗弃了。而享受这劳动者的汗血所创造的世界者却并不是劳动者,而是压迫劳动者,剥削劳动者的另一种人。这些被遗弃的劳动者呢,他们挨在冷风里饥馑中**叹息,在作最后的挣扎。并且大多数的被遗弃者,已经无声地默默地躺在地下了。

  陈兆老伯就这样默默地茫然地把他的身世回想了一遍,这些回忆除给与他愤激,苦痛,侮辱,不平外,没有半点安慰。

  他这时非常疲倦,但是怎么样也不能入睡,偶然回过头来,看见他的儿子的无血色的脸面,被微黄的电光映着更形惨淡。他的儿子还在昏沉中,不过稍有低微的呼吸,使他的胸腔低低地起伏。在陈兆老伯那边的一位年青的矿工,却已睡得很浓了。

  第二天清晨,太阳光冒上地平线之前。陈兆老伯从矇眬中惊觉了。他张开了他皱缩枯涩的眼皮,向四面瞧着。他好像一只胆怯的山兔,想瞒着人们,探求一桩出奇的事物—在这时,一切病人都还和昨夜一样,有的睡得正浓,有的已坐在病床上,呆想着。室内充满了污浊的炭酸臭味,和几缕久结不散的淡巴菰的烟丝。玻窗上积着厚厚的水汽,似泪珠似的正一条条延挂下来。几声火车上的汽笛声,冲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在这里的人们,好像受了同一的暗示,都是这样暗淡地单调地不出一点声息。他们都静待着,好像等至上之神来给他们最后的裁判。

  陈兆老伯也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的气力似乎比昨夜增加了些。他起坐的时候,把弹簧的床垫震动得索索地响,引动了同室的人们的注目,他们都把眼光向他瞥了一下,又转向别处去了。

  一切一切都还依旧,机器的响动声,仍是这样遥远地微弱地在奔腾。

  突然病室的门静静地推开了,室内沉浊而且浓重的空气全部动荡了一下,各人的眼光,又不自主地换过方向注视过去。

  走进去的是一位妇人,带着一付羞懦的怯弱的神情,回身把门重新关住了,静静地走将进来。她的苍白的颜面上,散布着几点稀疏的病肺的红斑,眼眶深深地凹了下去,围着二眼,一圈明显的青紫。她的枯黄的头发,包裹在一条粗蓝布手巾里,在耳旁露出了蓬乱的一束。缠小了的脚,支着瘦长的身体,使她走路非常不便。在她的腋下,夹着一个粗黑的手巾包。她看起人来,有一些斜视,在凝视的时候,往往把头轻轻地压到左肩上。

  她进来了之后,很踌躇地怯怯地窥视着。她的狭长的头一直倚到肩上,右眼的黑珠,一直泛向上眼皮的深处。

  —唵,陈兆老伯!

  她和陈兆老伯住得相近,所以他们非常熟识。她说了之后显然是非常吃惊,半晌才接下去说:

  —他们说你死了呀!

  —谢谢你!大概苦痛尚未受够吧,阎王还不要我呢!阿荣嫂,你的丈夫在这里呢!

  陈兆老伯的答话是颤抖的微弱的,并且两眼中滴下了泪珠。

  她顺着陈兆老伯指的地方走去,她的丈夫就睡在陈兆老伯不远,和陈兆老伯同时被枪弹擦碎了头骨的那矿工。

  他已长久不声不动地昏迷着—阿荣嫂带着一付不熟练的姿势,在她丈夫的床沿上坐下,侧过身去把他的头整理了一下,她又向她丈夫轻轻地叫唤起来。长久长久她的丈夫没有答应,只是微弱地,几乎听不出地唔唔着。

  —不要唤他呀,阿荣嫂!

  陈兆老伯用一付内行的口气阻止她。她回过她格外凄怆的面容看着陈兆老伯说:

  —外面罢工了呢!

  —怎么?罢工啦!

  多少人都把眼光集中到阿荣嫂的脸上去,都显示着被突然的刺激所激发的神态。

  —事情非常重大了呢,我们都一夜没有睡觉!

  —哙!阿荣嫂,你把事情详细地告诉给我们听听!

  一个中年的矿工高声地说。

  —罢工了!还有什么呢?—他们昨天夜里统统在西山脚下讲定当的。谁去做工就打死谁!

  —怎样的呢?

  —你们不要尽问我是怎样的,怎样的!我们女人那里晓得底细呢?今天有许多人在四处路口守着了,他们要是看见谁来做工,就把谁捆绑起来。

  这个消息一散布出来,凡是有知觉的病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给与了人们沉思和疑惧。但是陈兆老伯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发一点议论。他把头一直垂到胸前。那睡在陈兆老伯旁边的坏臂的青年,对于这个问题最感兴味。

  —为什么要罢工的呢?你知道吧!

  陈兆老伯开始仰起头来问。

  —谁知道呢?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半天,就把罢工决定了,他们好像很能干的样子。但是罢工,我听见了罢工就要颤抖。上年不是也罢过一回工吗?结果开除了三百多人,饿死了许多妇人和小孩。

  —就这样罢工的吗?

  坏臂的青年问:

  —当然就这样罢工了!

  —我说……阿荣嫂怯怯地向着陈兆老伯说:—事情都是你弄僵的呢!

  —我?……陈兆老伯颤抖了,面色突然发青。但是我没有说过一句话呢。他们都这样说吗?

  —不是,他们没有说什么—杨才郎说看见你死了,还看见阿莘嫂打伤了额头抬进了医院,所以我今天跑来了—他们都说你太受苦了,他们都在为你悲伤呢!不过我想你总太激烈了。

  —阿荣嫂,这难道都是我的过错吗?他们杀了人家的丈夫,人家的儿子!

  陈兆老伯显然是像受屈者的伸冤的叫唤。

  —陈兆老伯,我想罢工总没有什么好处,我们都得饿死呢!

  —饿死吧,饿死也是天命。我们本来何曾吃饱来?

  说这话的是一个中年的矿工。

  —那么你真赞成罢工的了!

  那坏臂的青年突然带着一付辩论家的口吻开起口来。这时他非常高兴。

  —怎么我是赞成罢工的呢,你说?

  —我怕做工,但是我也怕罢工!

  坏臂青年受挫似的低声说:

  —好比说,罢了工总没有什么好处的,他们也不会因我们罢了工就会饿死!

  —谁铸成了这样的错误呢?谁都没有教他们罢工,谁都不赞成罢工,谁都怕罢工,但又谁都怕做工!这是什么呢,天哪!

  陈兆老伯打破了沉思,突然叫了出来。

  在多少人都沉思时,陈兆老伯的儿子轻微地把身子震颤了一下。

  陈兆老伯突然敏觉地机警地翻过身去,轻声唤他儿子:—狗儿,狗儿!

  这时室内的电灯熄灭了,早晨的阳光开始从薄暗的玻璃窗内透了进来。室内顿时暗淡了些,各人的面貌模糊了,一切的人,好像浮动在浓雾之中。

  —哙,狗儿,你的父亲在这里呀!

  那坏臂的青年,听见了陈兆老伯在唤他的儿子,他又感到了兴奋,站将起来,走过去给他把被褥整理了一下。

  陈兆老伯的儿子被过分的痛苦和麻醉剂的催眠,长久地昏睡着,身体软弱得一点气力也没有,他不过在被褥里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太阳渐渐明亮起来了,室内渐渐回复了原有的光明。虽则是光明了一点,但是这一种光明中总带有点幽暗的色彩,涩滞的调子。

  在这样的沉默中不久,给一阵隐约的幽长的呼号声打破了。室内的人们,都把注意力转换到这一种呼号声上去。

  声音近来了,渐渐地分明了些。这不是一二个人的叫啸,却是成千万人的呐喊。一种骚扰的混乱的状态,一听了这声音,就可以理会到这实际的状况了。

  坏臂的青年突然跳了起来,跨着活泼的步骤走了出去。接着有几个能够走动的病人都跟了出去。

  正当这个时候,陈兆老伯的儿子又翻动了一下,口里响着低弱的唔唔声。

  陈兆老伯带着一种不可遏止的感情侧过身去,他对于这样的经验实在是太多了,他急切地知道他的儿子的病态入于一种不可救治的地步了!他对于他的儿子的痛苦深受了感应,却又无缘故地激起了他的勇气,使他从床上一直翻滚到地板上,但他没有能力站住,他竟伏倒在地上了。

  其余的病人能够走动的都出去了,留下的只是不能动弹的可怜者。当他们看着陈兆老伯翻滚到地下的时候,他们只给了他一点同情的呐喊。他的儿子的颜面映在太阳光里显着焦灼的发热的深红,一对微睁的眼珠,染着深深的鲜赤,面上起了斑纹。这完全是疾病入了垂危的征象。他的表情是蕴着沉郁的苦痛,不屈的意志,好像要和一切奋斗似的。

  走过来的只有阿荣嫂一人,手足无措地惧怯地震颤着。她虽想竭尽气力把陈兆老伯扶起,但她没有这个气力。

  陈兆老伯半坐在地上,他的两手伏在地板上,他奋起了仅有的气力,拼命向着他儿子的那方面爬将过去,他的手指使劲抓着粗糙的地板。

  外面的唤声愈加迫近了,差不多已近到了病室的窗下。

  陈兆老伯的儿子,在他的喉管内缓徐地抽噎着短促的气息,在这气息中,夹着多量的痰塞的呼呼声,两只眼睛紧睁着,已经看不见有黑睛了。

  —狗儿!陈兆老伯昂起头叫喊着:—你不要把我独自抛弃在世界上,我的力尽了,我的泪干了,我的血涸了!我现在只有你了!你给与我希望,你给与我梦想。你等候我死后再死吧,听我呀,狗儿!

  刚才走出去的病人,有的奔进来,他们没有注意到陈兆老伯的动作。

  —哙,事情变大了!这完全是**,他们都向着事务所去了,他们要和这些老爷们公公正正结个总账呢!

  —听我说,狗儿。陈兆老伯幽灵般的声音又继续响动起来。你听我说,我们是做了一个怎样的恶梦呀!你等着我一块儿死吧,本来我们的恶梦要醒醒了。你听见吗?外面喧闹着的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呀?现在一切都反常了,我们的恶梦该是完结的时候了。狗儿,你来听了一声赏心的欢声而死吧,你不要这样糊里糊涂地死呀,狗儿,假使你就这样死了,不是太不值得吗?你生在恶梦中,而你又死在恶梦里。这样,你所得的痛苦未免太多了呀!

  他们走将过来,把陈兆老伯扶起。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他不自主地从人们的臂膀中滑脱下来,身子扑在他儿子的床上。

  他的儿子已经气绝了。

  —死了,不意我还得要看了我儿子的死才轮着我!啊……天所给我们的痛苦未免太深了……我们所得的责罚未免太重了!……但是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呢?……

  陈兆老伯用死力拥着了他儿子的尸身,高声地呼唤,好像要说给全世界听似的:“你这样生了,你又这样死了!你被他们推到地狱里给石头压死了。你的一生中没有过半点愉乐,你却受过过分的痛苦,你度着非人的生活。你一生流着汗,淌着血,挨着饿,而你又在痛苦中,流血中,挨饿中死去了,你在临终的时候也没有得着半点安慰。狗儿,你究竟犯了怎样深重的罪过呢?你的汗,你的血,你的气力一点也没有报酬,难道你为了来这受一番残酷的极刑而生的吗?天哪,我们的希望呢,我们的愉乐呢,我们的爱呢……你一样也没有付给我们啊!”

  窗外的人声加紧起来,一种杂沓的不安定的骚扰围住了周遭。

  —啊,他们在这里了!

  坏臂青年跑进来报告消息。

  他们探听得总办躲在这医院里,他们已把这医院围着了。事情变化得这样不可收拾了呀!

  接着进来的是厨子老照和几个医院中的用人。老照带着不注意的样子,走向陈兆老伯这里来。

  —老兆,这真是一个非常的**。现在却又罢工了,事情变动得这样快,而且是这样混乱。但他们都说是你指使的呢!总办派人来要把你抬上去审判你呢!

  但是陈兆老伯的身子已经僵直了。他的两臂还紧搂着他的儿子的尸身,他的两眼直对着他的儿子无黑珠的眼睛,他的鼻息中只微微地呼吸着,但他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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