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矿山祭
作者:龚冰庐 |
字数:13192
薄薄的雪花,盖满在河沟和土丘的阴处,雪面上散布着一层稀薄的尘土和煤屑,全个旷野,都笼罩在一色的灰白里,尤其是严冬的凋残的景象,使人起惨淡的凄怆的感觉,这样的早晨,谁都有点不大高兴。
远远的山峰,还遮盖在厚厚的浓云里,像贪眠的孩童,在温润的软褥中未醒;淡漠的天空,躲在浅褐色的朝雾中,世界充溢着不可思议的神奇。
道上的湿泞的泥土,虽已给昨夜严冷的西北风刮得异常地坚固了,而昨天的行人所遗留着的脚印,还深深地留着不平的印痕。
愈是相近工场处,道路愈是坏,在高低得过分厉害的地方,简直要使人绊倒。早晨的浓雾又永远是这样深沉,天气又这样坏。
当阿茂从工场里蒸发出来的水汽中望见那挺立在隐约浓雾中的大烟突时,早班火车已经从叠山脚下蜿蜒而至了。火车的轧轧的机声,突破了静谧的旷野,一直扩展开去,向着远山和空间的深厚的水汽碰击着,发出一种骚扰的回响来。顿时,天空里混淆起来!
他越过了山谷间的小溪,走近火车铁道旁时,那火车机头正拖拽了长长的车厢从他面前飞过,并且挡住了他的去路。一刹那间,猛烈的啸吼,突然地刺进他的耳鼓。他站住着,静静地等它驶过去。
那车头所拖拽着的是无数的空的运货车厢,这是拖到矿区去装运煤炭的;在那车身的末了,照例挂着一辆客车。仅仅一二个旅客,这时正斜倚在靠背上打盹。
阿茂突然感觉得一种不自然的疲乏,伸了伸他的两臂,好像一只睡醒的猫儿,懒懒地眯缝着他的两眼。等到他把眼帘重行睁开时,火车早已隐藏在浓雾中了,留给他的是一阵带有恶臭的煤烟。那空着的,无尽长的铁轨,好像被人遗弃在道旁的一条无用的马鞭。
时候还是这样子早,这总是不大爽快的时候,工场里的电灯还亮着,不消说,太阳是一时还不会出来的。
他随手把瓦斯灯顶上的放水孔的塞子拔开,想把筒面上的水灌注到电石上去。但是水已经冰结了!
说到他的瓦斯灯,倒也很别致的。这是化了三个铜元从旧货担上买来的一只细长的洋铁罐,在铜匠那里装上了一个点火的灯嘴,化了五个铜元。点起来的火光,当然不下二元一角买来的日本货,只是装水量不多,放水的活塞不大灵活,并且没有盖子,水容易冰结罢了。这一回他就上了当,筒里的电石乏了水,不多时以后,火光就渐渐熄灭了。
本来满路都是荆棘的山路,又兼他手里的灯熄灭了,使他更难于走前去了。他用尽了气力,从一些小石子堆中,爬上了山坡的高处。在那里,从枯树的丛枝中,能望得见全个工场。那里的密密的微红的电灯光,像遮盖在淡云中的疏星。这在重浊的水汽里,更显出荒凉来。他凝视着,然而又不得不顾及到他的脚下有没有什么东西会绊倒他。
在他的面前,正是一带密密的路灯,转过了爬河的支流,延着大路一直连接到第三坑去。一路上的职员们的住宅,很整齐地排列着,从薄纱遮着的玻璃窗里,闪烁着红绿色的电灯的光芒。这些高贵的先生们,还在沉睡着呢!
阿茂在黑暗里彳亍着,山路的难行,于他倒还没有什么介意。他觉得今年似乎是太晚了些,这在他是过于不快了。因为在他上工去的时候,从来不曾碰见过火车的。
所以他害怕起来,他怕工头的责骂,或则是粗大的木棍压到他身上来。尤其是去得太晚了会领不出工作牌子;假使是这样,那才是冤枉哩!甚至再倒霉一点,牵连到上个月的罢工风潮上去,这些开柜的先生们正恼怒着,为了一点点小事而开除个把工人,那也是可能的事呢。
惧怯使他振作了一下,昂起头来向着山坡冲将过去,他的两眼直对着前面职员们的别墅式的住宅,想:
—死路一条!死路一条!
职员们的住宅里,引人起肉感的红色的电灯光,向他闪烁着,轻薄的窗纱招展了一下。正是甜眠的时候,还早呢。
Ⅱ
阿茂是日班工人。他每天早晨五点半钟以前就得到矿坑里去接六点钟的班,一直到晚上六点钟落班,至少六点半方能重新回到地面上来。每天总得有整整地十三个钟头,伏在三百多米达深的地层里。
说起来,他是好多年不曾看见过太阳了!
想想看,早上的五点半和晚间的六点半都是没有太阳的时候,就是在日子长的时候,他也只多不过能见到太阳的西沉,或是东山间的一点微光。
有时为了经济过于困难,还得打个联班呢。
打联班只要他们愿意,那是再好没有,这对于工人和资本家都是有利的。因为工人打联班,可以省了上坑下坑的浪费的时间,这里至少可以多为公司做一个钟头的工。这虽则是为数不多,但在雇用着成千百的资本家的算盘上加起来,也到不算是一笔小款子呢。
在工人方面说:譬如当日班的工人,他的两天中间本来是休息着的那一夜,也可以算作一天而取得工资了。
所以谁都愿意来上一个联班,只要有一天精神特别爽快,或是多喝了半斤白干以后。然而这样一来,就得在三百米达以上的地层底下,整整地要伏三十六小时以上呢。当然,这是不管他了!
阿茂今天穿的是一件破旧的学生制服,是一件从古董铺里买来的小学生的学校制服。这一件深黑色的劣等毛呢制的制服,现在几乎成了一块灰褐色的麻布了,呢上的绒是早就落完了。下面穿的一条裤子还是单的,上面的补缀,却可使它成为夹的,甚至再夹的。裤子的本身的颜色,这时恐怕连阿茂自己也忘记了,因为补缀上去的布片,有各色的材料与各各不同的色调。
他的全身上遮盖着一层深灰的煤屑,和昨夜未曾洗掉的深黑色的泥土。头上紧扎着一方蓝布的头巾,这块蓝布,我们倒也不妨说它是褐色的来得妥当些。他的最出色的是他脚上穿的一双粗布鞋子,又结实,又整齐,大概他老婆费了好几个整天做成的哩。
这时严慄的西北风,向着东山间猛烈地啸吼着。宇宙的万象还是在不可知的浓雾中沉埋着,阿茂开始感到分外的冷峭,身子颤抖得厉害,他抱起了两臂,紧紧地压抑着胸脯,两肩耸起着,跑起快步来。他的带有点热气的高粱煎饼紧夹在腋下,瓦斯灯挂在腰带上。他跑得太快了,瓦斯灯和腰际撞击出低微的响声。
他转过了山谷的溪流,相近工场的边界了,在他的迎面,一尊庄严的白石纪念碑现在他的眼前。围着那座石碑,筑着带有尖刺的铁丝网,工场就在这里的山麓下。一走近那里,就能闻到一阵刺鼻的强烈的硫磺味,和听到不断的机声的轧轧。
他在纪念碑的脚下过去,那里是一条栽有整齐的护道树的大道,两旁建筑着精致的别墅风的洋式房子。那里没有一个人留在道上,只有几个洋房子里的守门人在扫净门前的落叶,风景是这样的清幽,虽则是围墙上的爬墙草都已枯萎了,然而一带的红色的砖瓦,还饶有别致。
他蹑着足走了过来,转向纪念碑的前面去。那座高大的白石的碑碣上,嵌着奇大的黑字,他虽则不认识字,但他知道,这是“供养塔”。
在这塔下,堆积了无数的工人们的白骨。这高大的白石块压着的工人的白骨,何只有几千?但是现在还是每天要死着人,常常还会有烧了灰的尸首望塔底下送。
阿茂把头骄傲地抬起了一点,他不想去多看这可怕的东西,向着山坡下面的职员们的住宅直冲下来。
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贵人们的叭儿狗都还关在生着炉火的卧房内,所以没有东西扰乱他的思维,他尽可低下头走他的路。
大道上清净得很,没有一点脏的东西。护道树上的枯叶,也很少有得飘零下来。他走过了几家别墅式的洋式房子,经过了一道矮墙,来到了俱乐部前面。
他赶快走了几步,越过了俱乐部的门首。不是他不愿看俱乐部,因为他昨天晚上来偷过一次柴草,有点心虚。
走过了俱乐部,是工场的入口处了,他斜着身子挨到牌子房口去。
从枯秃了的树枝头上望过去,俱乐部的红房子隐在槐树林中,屋顶上面露着供养塔的一角。他凝视着这些,他心里想着,或则是晚了,怕领不到工作牌子,那才是糟啦!
—啊,死路一条,死路一条!
Ⅲ
阿茂昨夜一夜没有睡觉,而且做了一次贼。
他昨天的六点半钟才从三百多米达深的地层底下吊上了地面,回到家里已经是七点钟了。这时他的一个十一岁的儿子已经上工去了。他的儿子是挖煤的矿工。
说起来好像是笑话;他们是父子,是同事,尤其是在同一个坑洞里上落的,但是他们的见面的时候简直是没有。
昨天夜里,阿茂披着洒满了雪花的破制服,提着快要熄灭下来的瓦斯灯走进家门的时候,黑暗早就把地球密密地包藏着了。他站在门外,先把身上堆积着的雪片抖落了些,鞋子上沾染着的泞泥括尽了,然后轻轻地推门进去。漆黑的屋子,映着他待熄灭的瓦斯灯光,显现出一付可怖气死(似)的。他在屋内站了一回,身上依然是这样冷,全身不住地发抖,上下颚的牙齿击出怪响的声音来。屋后的窗洞上糊着的报纸已经破了,被朔风吹着,发出可怕的扑朔声,雪片时时从破洞中飘进一片二片来,在窗前的篱缝间堆积了一厚层。
他的妻子静静地躺在床上,阿茂推门时虽是竭力弄得轻轻地,但他推门时兀自震动得芦草编制的墙壁轧轧地发抖。他的妻子**起来;他的瓦斯灯光随着他的视线同时落向她的脸上,看见她的骨骼突出的脸上泛着些殷红的斑点,紫涨的双唇,鼓起在一个瘦小的鼻子下面。一付懦怯的,带着深沉的痛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她避开了瓦斯灯光的突然的刺激,把眼光注意到阿茂的脸上来。她的眼光是失神的,带着哀求的神气,和对于生的绝望。这里包藏着无限的苦楚和一点残余的泪珠。
阿茂慢慢地去摸着煤油灯,把瓦斯灯上残余的火焰移近去点着,再把瓦斯灯挂到壁间去,让它自己熄灭,他把事情做完了,叹了一口深长的气。十三个钟头的疲乏,就是这一声叹气是他调摄的妙剂。
暗淡到使人生困的煤油灯的火光,映射在阿茂的疲乏的黄瘦的脸上,在他脸上盖着一层深黑色的煤末,好像是一只野兽。他的全个颜面都是黑色的,只有一对白眼珠和二排白齿在暗地闪闪发光,异样地可怕。
这时他的小的孩子兀自睡在麦秆的床垫上,破棉絮的被褥中,伏在母亲的温润的**上扰动。阿茂走近一步去,伸起他漆黑的粗糙的右手,想法去摩抚他的留有几根黄毛的小头。母亲举起左手来把孩子紧紧搂住,失神的被心火烧红了的两眼斜钉住阿茂,止住他的粗笨的行动。在这样的挣持之下,小孩骚扰了一下,并且哭泣起来。
—嘻,这小子!
阿茂温润地,好像微笑似地矜持了一下,他仅仅说了这一句。没有什么话,他知道是太莽撞了。但他竭力要想使他的笑延长,因为当他十三个钟头的疲劳之下,没有能使他恢复精神的愉乐。
他不自主地,又伸起他的两臂来,想把孩子抱起。
—啊,你老不给人安静!去,给咱倒杯水喀!
他的妻子有些发怒了,然而他并不去倒水,他还是直站着,两臂始终不曾落下来。他是渴想着要抱起孩子来,并且亲一下吻。虽则他也很同情于他的老婆,他并不是不愿意给他老婆倒水,然而他始终是木偶一般站着不动,好像有一种势力支配着他。
—你发疯啦!给咱倒一杯水来喀!
她开始不安定起来,两眼钉着他,有些迷乱的神经**的神气。
但是他还是不动,木偶般不动。
—给咱倒杯水哩喀!听到啦?哙!
她发急了。
阿茂真是疯啦?他仍旧不曾动,仅仅把两臂落下来,微笑了一下。
她已经忍耐了好几点钟的**了,阿茂又引得她过分地发起急来,烧红的两眼,射起不可遏抑的怒火,很艰难地挣扎着坐了起来,摇动着正在哭泣的小孩,带着几乎要落泪的样子恳求他:
—我求你喀,不要傻,给咱倒杯水。
阿茂似乎是不曾听见,他一屁股坐到床上去,伸起两臂把孩子抢过来抱在手里,他的脸上始终不断地浮着微笑。
孩子在他父亲的手里哭泣得更厉害了。她伸过双臂去把孩子夺了过来,用左臂把孩子搂着,紧紧地压着她前胸,并且伸出右臂,来把她丈夫向外推了一下。
她的烧红的眼眶里,晶溶溶地,一等机会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阿茂从床上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他打了他的妻子一记巴掌。
结果是三个人一起哭了一场完事。这是谁的过错呢?有谁晓得!但是只少阿茂和他的妻子都有些后悔。好在他们是吵闹惯的,他们的生活每天都是在同一个方式里,吵闹和打架也并不算得什么一回事。
阿茂真是有些疲乏了,打了一个呵欠,给他的妻倒了一杯清水,这时,他才回复了原状。
—石大夫庙里的仙方是灵验的,否则,到他妈的医院去吃一包药面。
阿茂接过他妻喝完了水的空杯说:
—仙方?药面?你再给咱倒杯水吧。你知道,没有钱啦喀!
—那么吃仙方,明天去打个联班,多得他妈的一吊六百钱,还不够香烛黄表啦喀?
他又倒了一杯水给她。
—哎呀!饿死啦,打联班!
阿茂本来有些饥饿了,因为刚才的一阵喜剧把来忘却了。他早晨上班的时候,因为存着的煎饼不多,仅仅只带得十张。他十点钟时吃了五张,三点来钟又吃了五张。
说起他们在矿底下时的吃饭来,真要使人可怕。矿底下没有一点清水,仅仅从石缝里渗出来的不断的泉流,在坑道旁边的小水沟里流着,这里混带着多量的炭屑和便溺,他们就掬着这样的水来润湿着喉咙,嚼着冷而硬的高粱煎饼以维持他们的劳动力。
这时给他的妻一提及饿字,他才记起他正是饥饿着,于是走向那只被烟熏火燎得成为黑色了的白木箱前掀起盖子来。
—没有了哪!早晨你仅留得十四张出去的,孩子拿得十张去,俺只有四张,幸亏还有两张不曾下肚,在这里!
他回身把他妻手里的两张煎饼接来,狼吞虎咽似的望嘴巴里塞着。
—妈的,这小子,拿八张不够么?饿肚子的时候就到啦!
他喝了口清水,似乎感伤起来了,站在屋内不知所从起来。两张薄薄的煎饼对于他显然是不够饱的。
他带着怨妄的口吻,反复地说着:
—他妈!饿肚子的时候就到啦!他想:
—啊,死路一条,死路一条!
Ⅳ
他在室内站了一会,肚子饿总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尤其是明天上工去的食粮,孩子回家来,和妻的明天的食粮统没有了。起先他还踌躇了一下,后来不迟疑地拿起他朝晨浸好在水缸里的高粱,放到屋角间那架石磨上去磨。
他的妻口里哼着睡歌,摇动着孩子催他入睡。但是孩子格外奋兴起来,非但不想入睡,反而看着他爸爸用腰部推转着石磨上的木棍,像老牛似的不断地转圈,吆呼起来,摆起了两臂,作着驱牛的姿势。
工作了整整十三个钟头以后的阿茂,回来更被饥寒交迫着;他于是想起了仙人故事,有一架石磨,把它推动一下,什么东西都有哩。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惟有先得把高粱磨细。他的病着的妻的**声,和石磨摩擦着高粱时所发的郁闷的单调的声响,却得到了同情的谐和。
屋内是死寂的静谧,夜深的寒气更砭人难受,惟有格外兴奋的孩子,不给他们一点安静。
—他妈的!有半斤高粱酒才有意思。
半斤高粱酒,这是他这时候的仅有的愿望,也是仅能的愿望,然而这也是不可办到,他的微弱的语音,随着转动得很匀称的石磨的单调声一同埋葬在死寂的空气里。
这时他的妻儿渐渐入睡了,在他推着石磨转过来直对着他妻睡着的床上时,他向着他妻的苍黄色的面孔想:
—老婆,㖸东西……ch!
其实他始终没有想到他的老婆是个什么东西,老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论到他的老婆。当然,他的老婆和一般中国人们所有的老婆一样。他们也要接接吻,搂着调一下情,然而他始终不懂得老婆是丈夫的玩物这一句话。至于爱情,那除非给他另外换上一付脑袋才会懂得。他也不会领他老婆上俱乐部,他又说不来情话。他只晓得老婆有两样用处:在他上工的时候,老婆可以为他预备吃的和穿的。在兴奋的夜里,可以发泄一下**。但是他所以娶妻的缘故,却还并不是为了这两个目的。他是因为每个人必得有个老婆,不然就是和尚了。所以阿茂也不能算例外。
阿茂不断地围着磨子打圈儿,不知走了多少百转,总算把一小钵高粱磨细了。于是拿起烘煎饼的鏊子来,预备烫煎饼。
这在他说起来又是死路一条。他发见他屋子里已经没有一根柴草了。
—他妈的!
他踌躇了很久,于是开开门来,冒着风雪,想到高家坟上偷松枝去。
Ⅴ
走在路上他才想到高家坟上的松枝早就被人偷得差不多了,而且松枝不利于烘煎饼。于是他想到了俱乐部背后那个麦秆堆子。只要一捆就够烘今夜的煎饼了。
于是他绕了一个弯路,从北门那面一个破铁丝网里钻进了工场去,一个人也不看见他,他偷偷地走到俱乐部附近。
一走近了那里,迎着他耳朵冲来一阵乐声,和使人兴奋的鼓掌声。这真使他太扫兴了,他想,他妈的又是什么跳舞会!然而今天又不是什么礼拜六。
走了这么多的路,又是这样冷的天气,雪花还是不断地在天空里打着滚。假使这一回还要空手回去,那未免太不值得了。他振作了一下,或则有个机会可以下手,抽捆把麦秆大概不是难事。
然而,再没有这样不凑巧了,在他所注意的那个麦秆堆旁挤满了偷看跳舞的人们。
—糟啦,死路一条!
他也挤了过去,他想或则有机会还可以下手。
在那里挤着的都是些俱乐部里的厨子,工场里的守门人,更夫,还有几个住在近处的矿工和顽皮的孩子们。
谁都没有想到他是怀着怎样的来意,他也就装得很泰然地挤在人们的背后。
他随着他们的眼光,同时望进俱乐部的玻璃窗子去。他一点也没有得看见,那玻璃窗子正用紫红色的厚绒遮盖着,在玻璃上积着厚厚的水汽。因为室内外的温度悬殊的缘故,玻璃窗上的水汽积得简直是太多了,甚至像眼泪似的成几条地滚落下来。玻璃窗的外面的窗框口,积着一点雪片,一些融化的水分,又冻结起来,结成几朵美丽的花纹。
有人告诉他说是煤矿公司的总办来了,他们开欢迎会。他于是更挤前了一步,从厚绒窗帷的缝隙里,想鉴赏一下这位总办的颜色。
虽则他不能过细地看得清楚,但是他至少可以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他没有找出那一个是总办来,要之,他是不喜欢这些。
—老是这一套,男子搂着他的老婆,妇人抱着她的孩子。这有什么意思,笑得这样子大声,叫得这样子高兴。
—而且,都是那么样装腔作势的,把一个臂膀那面一弯,这里一勾,仗着他们室内的暖热,把衣服脱得这样光光的,粉又涂得这样厚。都是这样不要脸!
他真是老不高兴起来:—她们的说话又是这样扭捏地,说得这样轻软,尤其是这样尖声。真是要不得,她们的喉咙里一定是生了疮,否则何必定要这样不爽快。
—譬如说:你要走过去,那你就直截痛快跨前去好哩,何必定要去拉一拉裙子,把屁股摆得那么厉害,而且头还要左一扭,右一弯,一把孔雀毛—管他妈的什么毛的扇子,在下雪的时候还不曾离过手。
—这些家伙,成天到晚忙着,忙着从那个太太那个小姐那里辗转学习些时髦的姿势,时髦的话句。一到开什么跳舞会,欢迎会的时候拿出来展览。
—再没有这样糟哩,要那样子装腔!她们的头又不曾租给人家,但是偏要这样子不由自主。
—成天干的么?这些家伙!那样子的**,我阿茂就不要。
—无论叫谁说,这是不是要叫人呕吐的?这里一弯,这边一摆,走不动路可以去住医院,又何必在这里卖**,撒娇。
—幸亏,我的老婆还不至于这样,否则,两个耳括子,去!
—说吧,这些没有用的家伙,那样没有用的,嘻嘻……
—还有这些歌声哩,这算什么?
—这是肉麻!肉麻!再没有适切的字眼来形容了。不是他们都生了神经病,为什么要发出这些颤抖的声音,而且又是这样没有意思。谁要听这一套?
—还有那些这么小的小姑娘也学得这样坏了!从她们母亲哩,姊姊哩那些地方学得一身羊骚臭,也是这一套,脖颈是铜丝扭着的,再望下弯一点要断下来哩!
—而且离不了这一套:
—妹妹我爱你!我爱你!
—ch!谁爱你?
—成天到晚学这个有什么用?三个铜板也换不到。
—不是说,我虽则不是什么红党白党,那一回罢工的时候他们唱的什么:
—我们是工人和农人的少年先锋队!还有什么:
—起来,起来,起来!
—打倒这些吃我们血的忘八蛋!
—这些真要好得多!这才是歌,可以高声喊一会,而且是这样有力量。
—这些真是忘八蛋,她们偏要这样唱!
—啊呀呀!啊呀呀!
—这难听不难听!
—说到男子,那更糟!他们的眼眶里不是被苍蝇生了子,为什么偏喜欢看摆屁股?
—这些**妇,身上一丝不挂地,男子们看了真要倒霉!
—算了!
—他们这样清闲!
阿茂看了半天。其实他是刻刻在留心着什么地方好下手,偷了一捆麦秆就溜走!
但是这里是没法弄的了,还是到高家坟上去抓爬些松枝。
他把破制服的领子望头上提高了一点,风雪还是这样大。他吐了一口痰,向雪堆里冲前去。
—他妈,又是死路一条!
Ⅵ
现在不妨回过来讲到阿茂上工去的事情。
当阿茂走进了工场,领到了工作牌子,他才舒散地叹了一口气。
—天哪,幸亏还不曾落后!
于是他欣然地向里面走去。在路上,他撞到一个守夜的更夫,一把抓住了一个偷煤炭的女人在毒打。一堆二斤来重的碎煤,从那女人的衣兜里散落下来,布了满地。
阿茂向他们唾了一口痰,轻轻地骂:
—他妈的,看街的狗!两斤碎煤又值得你打!
但是他飞快地走过了,他不管这些闲账。
工场里的喧闹真使人不快,尤其是烟突里不断地大声叹着气,冒着一股股浓重的白烟。升降机的橹像煞有介事地竖立在雾汽中。能稍微看得见上面的那一付轮轴在不断地来回旋动。镗镗的铃声,和铁索上下的磨擦声,又嘈杂又急促。
这正是换班的时候,所以升降机特别来得忙。
这时成千的矿工们正挤满在工场上。有的已经领到了电石,在安置瓦斯灯,有的正坐在那里聚谈。或则为了一点点细小的不惬意而群起喧嚣。
这里真是烦杂煞人!
阿茂先去领了点电石,把瓦斯灯安置得妥当了,经了工头的催促大家排起队伍来,一个挤着一个,站成一长条,逐个逐个挨着先后向着地狱的入口处拥挤进去。阿茂被挤在中间,慢慢地被后面人推着向前。顽皮的工友们吹着驱牛的呼啸声以取乐。一些孩子们常常被挤到队伍的外边去,或者被踏落了鞋子。
他们好似木偶似的被推动的上了楼,他站到铁门前面,呆看着那架升降机拖拽着一条无尽长的铁索向三百多米达深的地底陷落。
挨到他了,他照例低下头,钻进那钢铁铸成长的方匣中去。那只铁匣分成四格,可以容纳四十多个人,那铁匣从地下带上来的泥泞和水分,夹着浓厚的铁锈,像大雨似的滴了他满身。他缩着身站到铁匣的角隅,由它带着他像飞箭般降下地去。
仅仅一分钟的时间,他被带到三百六十多米达深的第四坑道,他跨出了铁匣,身子还觉得有些晃荡。
今天他是做打洼子的工作。打洼子的工人一伙有八个,由一个工头率领着,向着深到不可计算的坑道出发去。
阿茂跟在他们的后面,经过了一段装有电灯的水门汀的坑道,接着是无尽长的黑而深邃的石洞了。洞里用木棍支撑着,在木棍的中间,槎砑地叉出无数怪石来,或则是未挖尽的煤块。底下铺着小石子,煤屑,水分太多了,泞湿得厉害,而且很不平整。坑道的中央,两条并排着的轻便铁道,不住有驴马拖着的炭车在上面驶过。假使来往的炭车走在一起时,几乎使行人无从躲闪。
坑道里一点光线也没有,只靠手里提着的瓦斯灯照着身旁的一圈,稍稍能辨认道路的去处。
他们走的那一条还是正支的大道。大道的四处都有分歧出去的小坑道来。这一条他们叫它大马路,一直伸长出去,有五六里以上。阿茂低着头,默默地走着,有时因为腰酸了,偶尔一抬头,就会撞在木架子或叉出的石块上。
一路上很少会碰到个把行人,偶然有条牲口拖拽着好几辆联接的炭车啸吼了一声,又向着无尽的黑暗中消逝去了。车上的御者斜蹲在车厢里,一路上高声吆呼着,以防撞倒了行人。一盏淡红色的瓦斯灯高高举着,左右恍荡,为马和行人指路;那一点的红光,有点像天际的流星在中天陨落。车辆去后,留着车轮轧着铁轨的巨响,和御者的叫唤,在这六面不通风的坑道里有好几分钟的停留。
坑道里的空气沉闷得厉害,到处笼罩着一层不散的淡白的烟霭,使人们的呼吸不得畅快,尤其是从路旁的腐烂的木架上发出的霉酸味,简直是熏人欲吐。道旁的排水管和小水沟,流着带有便溺的脏水,阴湿处生满了嫩白的霉蕈。
在这种地方走着,真会使人联想到死去。废墟里的墓道,我想就是这样!
阿茂走得闷热起来,把破制服脱下来披在肩上。
他们一伙人走了很长一段路才逢到一列空着的运煤车,那列煤车由一头强横的牲口拖拽着,御者用尽了他的气力,才把缰绳勒住。那头粗鲁的动物,好像也知道它的被幽囚在没有太阳的地底的不平,蹈着脚,从两个粗大的鼻孔中喷着白烟,兀自不肯向前跑。
工头凑那列煤车停顿的机会,纵身跳向车厢里去,唤了一声“打票”,接着他们一伙人一齐跳了进去,蹲伏在车厢里。御者吆呼一下,一条皮鞭子一扬,那狂暴的动物才愤然地飞奔向前路去。
煤车一直驶到一个转弯处才停下,那是一条最远的支道,狭小而且低矮,要把身子蹲伏下来方能勉强通过。再向前去是出煤的坑底了,那里槎砑着嶙峋的怪石,无数小木棍支撑着,人爬在地下来,仅仅能够钻进去。里面有三个八岁左右的孩子在挖炭,他们都**着全身,睡在煤堆上,瓦斯灯衔在口内,一只盛煤的竹筐安置在身旁,左手牵着竹筐的带子以便移动,右手执着一柄小铁锤,轻轻地捶击着压在他胸上的煤层。他们过分地小心做着,假使捶得太重了点,一大堆煤屑倾圯下来,就得要把他自己的生命葬送了。
在煤车停下来时,两个孩子像蜗牛似地爬行出来,煤筐拖在背后,瓦斯灯用牙齿紧紧咬着。他们把满竹筐煤块倒进车厢里了,重新再爬向石层下去。
阿茂俯下身子来向里面张望着,紧紧靠着模糊的瓦斯灯的光芒是不会发见什么的,他只听见里面煤块崩下来的声音和孩子们的带有乳音的调笑声。
—娘啊,这真是死路一条!他妈的,还有什么好笑!
他们一伙人没有休息,一直再向深处走去,把前一班工的未完的工人程继续下去。
Ⅶ
他们掮起了铁锤和开山斧来,钻进到坑道的终点去。那里被炸弹炸毁下来的石片石子狼藉了满地,坑口是异常不整齐,尤其是带有尖角的石壁常常会碰到头上来。由石隙间漏下来的水滴像下大雨似地淋着。他们一齐吆呼着,举起钢铁的家伙来开凿前去,钢铁碰到硬石块上发出火星来,石块奔圯下来吼出了巨响,这地方使谁都不大敢近前去。他们在工头的监视下工作着,地下的气温过高,使他们满身流着大汗。
经过了好几点钟的工作,凿成了五个深深的石穴,把五个炸弹装将进去。
他们把用具统统搬运了开来,再把火线点着,然后躲到炸力不到的地方去,候这炸弹的爆发。
一伙人在远处的坑道角上蹲着,相对着痴笑了一阵,一刻儿,一个炸弹爆发起来,巨大的响声震耳欲聋,一股强烈的火药臭味,在窒塞的坑道内不住地打着回旋。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齐爆发起来。在坑道内充塞满了乳白的浓烟,像洪水一样泛流了满处,石块的崩裂声,石子碰击石壁声,好几分钟才停止。
几分钟过后,还有最后的两个炸弹终于还不爆发。照时间计算是不会爆发的了,也许已和别个炸弹同时爆发了,也是常有的事情。于是他们重新整起队伍来走前去察看。
一伙人提着瓦斯灯默无声息地向那白色的火药浓烟中冲向前去。走近爆发的地方,碎石和石片堆积得使人不能走路。
—呀……火花!
走在最前头的那个工人吆呼起来,回转身拼命又逃回去。
他们也回身跟他逃回来。
阿茂虽则也死命跟着他们逃出来,但是他的自制的瓦斯灯因为放水孔不灵便,灯嘴容易闭塞的缘故,经了他走快时的剧烈的震荡,火光立刻熄灭了!
碎小的石子在他脚下绊着他,几次几乎使他翻倒。他只见他的同伴们的灯光飞快地向前滚动,他就消灭在黑暗里了。
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好像六面都是紧压下来的石壁,把他逼住了。
他觉得没有一条隙缝可以使他暂躲一下,使他神经错乱起来。
起先他还吆呼几声,但是不会有人来拯救他了!
他死命望前冲上去,不管会撞到在什么上碰碎了头颅,或是石壁,石堆,木架,炭车……只是死命的冲向前去,用尽了他所能够用的力量。
在最后的挣扎之下,他才高呼起来,他的多年结蓄在心底里,不大敢直喊的一桩心事,到这时才敢抖起了全部的勇气喊:
—死路一条,死路一条!
Ⅷ
这一回炸弹的出乎意料的爆发,总算是万幸,还不曾把他的生命致死,然而那带着他走了大半生的死路的那两条腿,却整整地给他炸去了一半!
但是无论如何,他的路还没有走得尽,不管是生路还是死路!他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点月,他就要想到支着拐杖到院外去走走,实在是每天这样的沉闷的生活于他是太没有滋味了,虽则医院里能供给了他的食宿,每天躺在床上看一回天花板,他也想过,就是这样下去总可活过这一辈子,妻儿们也只好硬着头皮不去管他,然而还没有到真正死的时候,总不情愿在这里等死!而况在他的腿一离药,他就没有再住下去的资格了!
虽则是独只腿,这一只腿总要带他去走些路。
正是将近年底的时候,气候是寒冷到了极顶,松林的荫下和山的北麓积着融化不尽的雪片。天还晴朗,满空中一色的蔚蓝,只有几片白云在争飞。人们正都热中于矿山祭的高兴的典礼,弄得医院里冷静到无人顾问,除了几个躺在床上的待死的病人之外。就因为远处送来的欢笑声把他激动了,想到拖着一条不完整的腿去挤个热闹。
今天还是矿山祭的第一日,在西山的东麓上已经架满了临时的店铺,时候太早些,戏台上还没有开幕,在那里拥挤着的只是些远近的农人和妇女。
他爬上西山去,在供养塔前晒太阳。
一个月多点关紧在病房里了,今天能一直跑到西山上来晒太阳,这对于他不但是喜悦,那简直是过分高兴了。他的面孔直对着挂在中天的太阳,一种新的喜悦在他脸上苏生起来。
他走路并不觉得十分困难,也许是过分兴奋了的缘故。他拖着一根木块,几次搬动了坐处,才找到一处比较温暖的地方,在他的下面,浮着群众的头颅,供养塔在他的后面。
供养塔今天装璜得特别漂亮,当然,今天的盛大的典礼就是为了装点这几块冷石头。围着那座塔的铁丝网已经拆掉,四面供奉着美丽的花圈,前面挂着万国旗。总算是几块石头出足风头,或则是石头底下的枯骨出足风头,这不要追根究底,要之一切都很漂亮。
阿茂也得意起来,他昂然地坐在高岗上,看着山下的人海。他一点也不羡慕他们有两条腿,理由是他也曾有过两条腿,而且是一条腿还一样可以走。
戏剧还不开幕,他招着一个过路的朋友来闲谈。
—麻皮!你不要在我面前装人样儿,我阿茂不过少了一条腿!
—你要客气点哩,今天且不和你吵嘴!
—算啦,坐下罢!
—你走路便当罢?……这是快活日子,大家客气点!
—还是第一天走路,这且不要管他,总算从医院里到了这里啦!……你不要笑,你两条腿也是走路啦,俺算倒霉……俺说,路才有两样!俺和你都是走在石头上都走了死路!还有人走在小姐的肚皮上,是活路!……俺和你走到尽头,喏,走到这块石碑底下,每年给你装个花圈,是逼死!还有人死在女人的肚子上是该死!算啦!你不要夸你的两条腿!俺和你都是死路一条!
—算啦,那么你可以走你的老婆的肚皮上去,死到你老婆的肚皮上去!
—麻皮总是死不听话,这是譬喻呀!我问你,我们有没有活路?
—这些话有耶稣堂里的神父讲。我总不想上天堂,入地狱也不害怕,老实说,地狱是每天去走走的……那就好了,你这缺德的缺腿,还有什么路?……怕入地狱的只有发财人……俺和你,嚇,一条路!
—麻皮!你凶嘴,俺曝光你这小麻皮!……谁想入天堂?你说!
—你不想入天堂,你就想走小姐的肚皮,算啦,你把枕头垫高些做你梦去!缺德。
—那位麻面的矿工很适意地尽量嘲笑着阿茂,并且返身来招呼着他的过路的友人们:
—哙,开戏还早哩,这里坐一下。
—麻皮,你不要凶嘴,你压到这几块冷石头底下的日子近哩?
—德缺,在一个月以前我早就和你拼个死活,你在太阳下咒什么人?……算了,现在饶你是一条腿!
人数是愈聚愈多了,放假的矿工们都陆续地跑了来。时候也已不早,在装饰着花圈的布棚子里,公司里的职董先生们有些在那里吃起茶点来了。
就在那崇高的白石纪念塔下,工人们和高贵的职董先生们遥遥地相对着。本来是过于热闹了的一个广场,加上他们两个集团的谈笑,喧嚣,空气是被他们激荡得这样活泼,这样惹人欢喜起来。从青岛和济南方面装来的一班妖冶的日本艺妓,在多少带有一点晦气色的矿山中,格外来得引人注目。两脸有些微醺的高贵的先生们,多少是被这迷人的环境醉昏了,在十一月的太阳光下,这算是少有的风光了。
这个节日,对于矿山里的人们,无论是属于那一方面的,这总算得是少有的高兴的事情。职董先生们发狂到出了常轨,工人也得到了难逢的恣意享乐的机会。
谁会想到这装点得这样好看的白石塔下好几千付白骨,矿山祭哪里算得是为了这个,这不过是行乐的机会。
就在这谁都不曾顾及到的时候,阿茂得了他说话的效力。起先他几乎和那位麻皮打起架来,至终才开始述说起他的意见来。
—就拿俺阿茂来说:迟早是要归到这几块冷石头底下的!……不?放你的屁,你小麻皮,老实说不是苛刻你,你,算了,谁不是总要死掉的,在矿坑里做工的,终结是死在矿坑里!……谁敢说个不字?……但是这不是命运,这是根本倒了霉,我们算是一辈子在走着死路!……不要闹,听我……穷要穷得死,冻要冻得死,饿要饿得死,一天到晚,从生到死,这样做工还不是死,算了吧,那一条不是死路?我阿茂断条把腿还算不曾触霉头到底!……你呢,麻皮,死的机会正多哩!哼!你不是他们大人先生,你就和阿茂走在同条死路上……死了以后呢?看,每年给压着你的那几块冷石头装个花,挂些旗。算了,麻皮,你在俺面前狠到那里去?……你算得什么,这还不是拿来骗小孩子的,假使你麻皮有本领,你可把这些日本**抱个来这里玩玩!你看,这还不是他们在开心,那里是为了你们,你想?你把眼睛闭着做梦去!……不是俺阿茂在这里吹牛,这是要本领的,你干么?我告诉你,地底下的煤不是什么人定造在那里的!我们的人更不是什么人定制在那里的!……还有什么话,完啦!俺阿茂不吹牛,要干就干,什么都没有用,俺挖着煤就是俺的,你小麻皮挖来的就是你小麻皮的……告诉你学学乖,你小麻皮的本领也有着,不要看轻了自己。
—不?俺阿茂不是自己吹,苦也苦得,累(劳苦的意思)也累得,还怕什么鸟的蛋!……老实说,死路不通要走走活路看。干不干,干的俺们就来一套!
—告诉你,不和他们算一笔总账,至少这些都是俺们的!你说,谁从妈的肚子里带了点什么来?
十一月的阳光下,虽则是带有点寒冷,然而为周遭的人们过于兴奋的缘故,也就不觉得是严冬了,这里有些初春的景象。
人们都在昂着头要等戏剧的开演,但是不见有什么动静。
时候是到了,西山上的一大批矿工们却在骚动起来哩。
职董们呢,正在和远来的妖冶的女人发着疯!
这总不免是一个非常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