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们都迷失了路

作者:龚冰庐 | 字数:9105
  一他们不让我活也不让我死

  在我们的那个纱厂里,有一个在打包间里捆纱的老头儿,年纪已经六十开外了,身体倒还结实,大家都叫他做阿四,工人们有时叫他做四叔。我到了这家厂里足足有四个月了,我从来不曾听见那老头儿开过一声口。谁都知道,阿四是不爱说话的,除了在必要的时候说几个字之外,他简直是个哑吧!日子长了之后,人们也就不觉得他的奇怪了,只是新看见他的,有时要以为他是一个异乎常人的怪物。然而他并不比一般人两样点,只是上帝赋与了他一张能够说话的嘴,而没有赋与他说话的能力罢?

  通常,他是庄重的,带有一点使人起敬的相貌。然而他并不严厉,并不使人见了生畏;却反而是使人觉得可亲的;要之,他是一个和蔼的老头子。他的一对和猫儿眼色的黄褐色眼珠,闪着耀人的光辉,见了人总是很亲切的,热烈的注视个半天,好像在什么人的身上都带有他遗失的东西似的。

  在无人的地方,他是枯寂的,只要没有人去扰他,他可以镇日地枯坐在屋隅的黑暗的一角,不断地吸着烈性的淡巴菰。他对人的态度是真挚的,虽则不免有点大意。然而这大意倒并不显出他的骄傲来,在他的眉目间,似乎表示出他已经参透了人世的迷,人们对于他的一切的动作,在他看来似乎都是早就知道了的。要之,他是忠实的。

  在这个工场中,谁都不大晓得他的底细。照普通纱厂工人的规例,工人总是住在厂外的,而只有他是例外!他在门房屋的侧面一间破房子里安着一张铺位。这一间屋普通是用来栈煤炭的,他就在煤炭的空隙中支着三块薄板,上面铺些破被絮。在他的床底下,生长满了带有霉腐臭的蕈类。在下工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个板铺上的。看来,他是孤独的,他从不和人家说笑,从不想在别人的谈话中插声嘴,似乎他有点蠢气!

  很久很久,我对于这位奇怪的老头儿,总怀着一种好奇心。我实在并不曾看出他和其他的工人们有什么分别,然而总觉得他是出乎常情以外的。我曾这样问过旁人说:

  —阿四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们也并不以为我问得突兀,似乎很有许多人这样问过了。他们答:

  —一个平常的人。

  接着他们又想了一想,带着讥嘈的口气说:

  —他是有点傻气的!他很怕事吧?……不过,他是一个好人。

  我曾经这样问过好些人,所得到的答话,仅仅只有这些。似乎他们并不曾对他注意过,他们是从来没有交涉的。

  在七月的中旬,纱布的销路很不好,所以厂里把夜工停止了。一到七点钟放工以后,工场里寂静到了极顶,工友们都回家去了,职员们统统跑到前面运河沿上纳凉。那时候,那位诚实的老头儿阿四,照例拿着一柄长扫帚出来打扫庭院。他并没有半点声息,好像他并不知道人家统统到外面纳凉去了,好像他觉得人家都睡得正浓,他一声不响地,扫带拖得很匀净的括扫着庭院里的垃圾。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褂。满身流遍了汗水,在他的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细小的汗珠子。他却并不叹一声气,只是扫着,或则在廊下坐一刻,吸一回淡巴菰。

  我正从浴室里出来,在日光刚刚移过,现在正被厂房的阴影盖着的庭心里,看着他打扫。起初,他照例注视了我一回,接着就默默地做他的工作,他并不想说一句话,一点也不偷懒,好像并没有人在他的旁边一样。等他把全个庭院统统打扫干净了,把扫帚放到墙角里,然后坐到阶沿上再去吸他的烟。

  经了半天的踌躇,我决意请这位老头儿一同登上厂房屋顶上的凉台去。在那里,可以望得见四周几座工厂的全部,和不远的那条运粮河。风从南面的隐约处的那条海面上吹来,经过一片长着稻的平野,拂着我们俩的头发。这里比较平地上来得凉快些。老头儿不住地用衣袖来拭干他额上的汗珠。

  起先他怯怯地,带有一点对我敌视的神气。我似乎觉得他以为我带他到这里来怀有不利于他的意思。等他把汗擦干净了,才平静了一点,轻轻地说:

  —这里凉快一点。

  他的语音是如此之轻微,好像对他自己私语似地。他仍不想说话,接着又静默了。

  就在这炎夏的轻风里,我听到他的历史。

  —现在,我是不中用了!然而,我像这样地不中用,仅仅不过五个年头吧了。这一世,我还不是和通常一样地过了这一辈子么?您要想听我的历史,这是徒然的;我的历史并不比别人来得古怪点。在您,这或则是一种好奇心,然而我能够给您些什么呢,实在是我的生活太平板了,我只可以告诉您说,我是这样活了过来,很平安,很顺利。

  —我想,您是要在我的身上发见一段惊人的,或是富有趣味的故事的罢?那您是要失望的。我告诉您,先生,我的过去和我现在一样。

  —在四十多年以前,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强壮的,红面孔的乡孩子,我却一点也不顽皮,从来不知邻家的孩子打过架。我每天帮着我的母亲织土布,纺绵纱,有常时跑到运粮河岸上玩玩。替客人背行李,弄几个小铸钱。我的父亲是早就死了的,在我的记忆中,我不大记得他是怎么样的,据说,他为人家撑船,死在海里。

  —在那个时候,我却是快活的,我很勤俭,很规矩。就是远近乡村里的人,都这样称赞我。当他们问我母亲说:你家的阿四真好呢,真能干。你吃苦了多少年,总算得了好报!当我的母亲听了微笑时,我也就满足了。然而我的母亲总还忧郁着,因为在我的上边,我还有三个哥哥,但是他们都在海里死掉了。母亲相信,我的三个哥哥在世,能够把她弄得更好些,所以她每每怨恨着老天爷,并且不再放我到船上去学水手。

  —也许是我的运气就是这样好起头的,因为我没有像我的哥哥一样,没有像我的几代的祖宗一样,我没有被那可怕的海涛吞没下去,我一直活到了现在了!然而,我也仅仅不过是一直活到了现在罢了,我的运气不见得好啊!

  —在我们村里;在我们所习知的几户人家之中,都异口同声地称赞着我。他们说我勤俭,耐苦之外,他们还加着说—你的运气真不坏呀!他们好像有点羡慕的样子,合村上都把我拿给他们的小孩子做榜样。因此,我的母亲,甚至我的已死了的父亲,都得着了一个“好福气”的荣耀的称谓。

  —不消说,我是很可以自负的,我自己也这样觉得,我比村上的什么人都来的好一点。而且我还年轻,我一定还有我的更好的前途,就是三先生—他是一位有名望的人,在我们的村镇里;他也这样称赞过我:好好地干罢,孩子,将来一定有好日子过。由于这样的一个赞许,母亲才决意把我送到学校里去读书。她相信,读了书一定可以改变我们的命运,我们的从上祖传给我们的命运。……在我的读书的期间,母亲真是受尽了百般的辛苦。她已经是老了,然而她还必得要挣扎着去找工作做,好比洗衣,缝纫,以及别的一些的零碎工作,她找了些钱来养活我和她自己,还有我的学费和书籍费。虽则她是这样地辛苦,但是她一点也不怨恨,她深深地相信,我是会给她一个好日子过的,我可以逃出我的传统的命运了!这个信仰,她是始终没有怀疑过,一直到她死。虽是很有些人来讥笑她,说她在这样的苦难当中,还要把一个儿子送到学校去读书,人们很刻毒地加了她一个妄想的恶名。但是她却一点也不以为意,她是深深地信念着的,命运是决不是像一般“人”这样刻毒的东西。……在那时,我也是一个很懂得的孩子了,我自信我是能和大人一样地聪明,我很潜心着读书,先生也很称许我。但是我不知道先生的心里在说什么。假使他是比我聪明一点,他一定会阻止我上学的,试问,在一个乡村初级小学里毕了业,对于我们穷人有什么帮助?我想我的先生没有这样的聪明,他倒还尽量地鼓励我,把我当成学生的模范。……所以我倒这样想,我被一般聪明人当成了村镇中的儿童的模范,学校中学生们的模范,我想我长大了,我一定可以当成其他一切人的模范哩。我想我的想头是没有差,先生,我倒是穷人的模范哩。

  —在我从乡村小学校毕业的那年上,我的母亲得了肠胃病死了。其实她是老早就应该死的了,总算因为我读书的关系,她勉强为我挣扎了四个年头,一直等到毕业,她终于是不能支撑了。她临终的时候,她深深地叹了一大口气,她把她四十多年来郁积在她胸怀里的不平,穷苦,冻,饿,气愤……到这时才敢大胆地吐了出来!先生,你是聪明人哩,你会知道她的意思的;她是完成了她的一宗公案,她的一生的辛苦是要换得我的一辈子的幸福的;她的一人的勤劳是要换得我们这族人此后的运命的转变的。所以她是到死也相信着,她的企图是会成功的。

  —然而,我这一生所给我的是什么呢?自从我的母亲一死以后,我是什么也没有了,我是一个单身汉,更没有什么亲族,没有半点遗产。那时我还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孩子,然而命运决定我是要用我自己的体力劳动来养活我自己了。就在那年,我找着了一个织工的位置。那是一家专门织丝一类东西的小厂家,现在丝带已经不销行了,除非在僻乡里还能找到这样的厂家。在那里,我当的是提花工人。你会晓得,现在的丝织厂里是用花版和散综来织他的花纹了,以前的提花是全用人工的。那是要用些十余岁的小孩子蹲在织机上面,全靠这孩子的聪明来拉动那机上的综,才会织出花纹来的。我自信我还聪明,我能够织全幅的梅花袍料,和提丝带上的商标及厂名。虽则那是一个怎样困难的工作,爬在那织机上连搬动一只腿都不可能,可是我很平安地过了三年多点。那里的老板—那是一个生肺痨病的老头子,他常常对我说:小四,你倒很聪明,你得要尽力一点,我会给你更好的工钱!我是很尽力的,我一天做到晚,甚至吃过了晚饭,在灯光底下我还要做工。那时候我们做工是没有一定时间的,在老板的意思,凡是他雇用着的工人,一切的时间通通是归于他的,那时候就是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然而我这样地尽力,我还是希望着得好一点的工钱。

  —不过我在这家厂里,我没有能够做得长久。我在那里做了三年。这三年是规定的学徒时间,尽你是能够学会了提花能够像师父一样地能够做工,他是不给你钱的。仅仅是每个月有三百文的月规钱,年节上有一千文的压岁钱。就在这三年快尽头的时候,在我满希望着能够起薪水了的时候,就在近处开办起大规模的纺织工厂来了。他们用机器来纺纱,织布。他们织起来的绸缎,在花色方面比我们精致了,而且价钱也便宜。他们织得非常快,一个人一天可以织好几丈绸缎。在那个时候,于是盛行起所谓织机缎来:还有半纱半丝的洋缎,价钱更来得便宜。这样一来,给了我们的小厂以致命伤。在那家工厂开办得不多几时,我们的老板含着眼泪把我们辞退了!我就这样过了三年。我很勤谨地学到了提花的手艺,结果是不曾得着一点薪金;更是我所学到的手艺完全是无用了,我仍然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那时候我是快到二十岁了,我只好穿着我母亲给我缝的旧衣服;在那时穿起来已经是又破又不合身。我又不得不想法重行去找事情做来维持我的生命。

  —这期间,我曾流浪过一些时,我和一些流氓们合在一起,住在野庙里,—我们本来是没有房产的。白天出来跑到码头上和摆渡口为旅客背行李。肚子饿的时候,到菜馆里弄一点残羹冷饭来充饥。在那时候我想,我的母亲是做差了,她不应该把我留在家里的,她应该送我到船上去学水手,那是我们几世祖传的行业,好几世前已经注定了我要死在海里的,我当然也逃不出这传统的命运。我在这时有一种偏见,我觉得死在海里或则会比饿死在街道上来得舒服些。当然,这仅仅是我的一时的偏见,在饥寒交迫的辰光,一个人的想头总是不大合理的。然而我总是免不了一个死,或是冻,饿,死在海里,死在街路上,这都是一样,我想我总不会逃得出这命运的圈套了!不论母亲是对的,或是差的,要之我的命运是早注定了的。

  —在那个时候,我是深深地相信有命运这个东西的存在。我相信它(命运)能够支配一切,它到处可以施行它的权力,这绝不是凭人的能力所可以逃避的。……我只好挣扎着,在那个时候,我真是不敢有半点怨言。虽则到现在想起来,我不免要失笑起来,但是在那时候的情形,我想你是不会设想得到的。

  —谢天谢地,我的流浪生活没有过得长久,我在那家新成立的纺织厂里找到了一个小工的位置。你要知道,这倒是一家很发达的工厂哩,仅仅只有半个年头,他们由一万支椗子增加到五万了。那里的工人,倒都是熟悉的,他们都和我一样,大多是从几家小小的丝织厂,线毡厂……里转来的,那些小小的用手工纺织的厂家络续有得倒闭,那里的工人就络续跑到这里来找事情做。其余就是些坐在家里用木机纺纱织布的女人家,也纷纷跑来做接纱头,揺纱等等的工作。在这时候,我觉得我的运道又好起来哩。我不要一天到晚去做工了,我们一天做十个钟头,而且有一角五分钱一天的工钱—这里现在比起来当然是不对哩,那是情形不同。尤其是远近的人们统统在这里做起工人来,在这里当一位工人,在我们的村里真是一个优缺呢。

  —我在那里给他们搬棉条筒,搬运棉花包,到晚上来了,回到我的舅父家里去睡觉。我的舅父是解包机上的工人,舅母和二个表妹在揺纱间里做工。我得来的四元半钱的工资把四元钱给舅父,作我的饭食住宿等费用,那半元钱,我是要积起来做衣服穿的。我想我们在那里做工,一点也没有危险,机器是很匀称地很自傲地奔动着,工人们也没有饿死的忧虑。然而这却出于我意料之外了。当夏天的时候,因为太闷热的缘故,工厂里流行一种瘟疫病,我的不幸的舅父就死在里面。

  —从我的舅父死后。我的舅母家里少人支持,她决意把表妹给我,并且立刻就结了婚。从这时起,我的生活又从新开始我新的式样了。我不再是一个小孩子,而是有了老婆了,要负担起家庭的责任了!

  —起先我倒没有起怎么样的恐怖;我照常一样,每天拿一角五分钱,我的妻一角二分,我们很可以生活,我的岳母等等都照常一样地做着工,我们很快活,不消说,像我们这样生活着,倒还有一些钱积蓄起来呢。这时我又恢复了我的童年的乐趣,我一点也不担忧,我又交了我的好运罢!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不能让我过得长久。讨了老婆一定要生孩子呢!当我过这样的日子不过半个年头,我的老婆的肚子渐渐地膨大起来哩。我看着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向前膨胀,我就一天一天地觉得寒悚起来,先生,我又有一个人来向我要饭吃了!从这个时候起,我才是真觉得有责任放到我肩胛骨上来了,这决不是替客人背行李一样,背到了一定的地方就可以放下来收钱一样,这是一条索子一样要把我终身锁着,只要这小孩子一生下地,那我就被判决了无期徒刑哩。尤其是我断定像我这样的经济能力,我是养不活他呢。在眼前的话,我的老婆生孩子的时候,她只少一个月不能做工,孩子生下来,只少要把他养到七八岁才能出去做工。天晓得这一回事,我是给鬼弄了,在我的头脑里钻进一种想头:我要怎样死法?还是痛痛快快地寻死呢?还是为小孩子,老婆累死!我想我总不能活的哩!

  —由于这样的痛苦,使我从家庭中逃走了!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不是对的。但是我想,我的老婆或则会把那孩子养大起来,像我的母亲养大我一样,她会告诉那孩子说:你的父亲在你刚要生的时候就跑走了,像我的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死在海里一样不算得一回事。或则我的老婆会从新嫁一个男人。我想这并没有多大关系,我的理由是我只有一角五分钱一天!

  —那且不说,我的流浪生活又重新开始起来了。我渡过了那条海面,我跑到上海去。

  —我初到上海,我是一个傻瓜,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懂,这些高大的洋楼,我是有生以来所不曾见过的,那里的一切的情形,都是我所不习知的。那里的人又那样多,在马路上闲逛的太太小姐们又是这样漂亮,我真不知道他们是吃什么的呢!在晚上,我找一家小旅馆住下,我在那里哭了一夜,我是后悔我的出走了,或则我是恐惧着我会饿死。我又想到,这也是我的命运么?那么我何必走出来呢,我倒是饿死在家里来得好些,在外边我会成一个路倒尸呢!……白天,我从早至晚的荡马路,有时候在玻璃窗口张望半天,有时候像煞有介事似的在马路上跨起大步来。我在那里看见各式各样的人物,我不懂得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他们会像我一样地没有事做?然而他们大多数又穿着得这样好,我想他们绝不会丢弃了他们怀着孕的老婆而到上海来的。

  —命运还要我做什么呢?我在上海住得三天,我已经没有钱付我的栈房钱和吃饱我的肚皮了!我想我只有死了,然而人又这样多,我想他们绝不会让我钻在汽车底下或是投在黄浦里的。他们不会让我死,他们也不会让我活下去。我想我只有待到饥饿到不能再忍时,向马路上倒下就死去,他们就会把我当成得了瘟疫病而不再麻烦我了!就这样决定了,我在马路上走去走来,几乎把每家的店铺都背熟了。然而一到中夜时分,马路上的行人稀少了,只有几个巡捕孤立着,他们有点使我害怕,我就跑到乡下去。我想做个路倒尸倒是倒在乡下来得好呢,省得倒在他们干净的马路上给得万人讨厌。……然而我倒因此得到了一个新的教训呢。当我在商埠的近郊处走了一转,将近黎明的时候,我跑到荒野去,那时候天空里还是黑得厉害,面上觉得有点湿润,大概在下着晨雾。我沿着一条乡间的官路上走去,渐渐地冷落起来了,那些高大的洋楼已经落在我的背后很远了,只有道旁有一堆茅草棚,这很像我们江北岸的蜗居,我想,这样漂亮的上海,倒也有这些穷人住着的呢。于是我安心地走着,我希望能够碰着这里的一个人,问他们在这里怎么样生活的,或则我可以像他们一样能够得着一碗饭吃呢。

  —你看,这真是凑巧哩,我从野冢堆里走过去时,突然有一条绳子套上了我的脖子,当我想大声嘶喊时,绳子已经紧紧地扣住了我的喉管,我只觉得我的身子已经被另外一个人背着往后走了。这时我难过到了极顶,全身的血液像潮涌般一齐往头顶上冲,喉咙里觉得奇痛,一口气渐渐地微弱下来,再不能从喉头呼出了!慢慢地我的心飞跳着,我要昏迷过去了。我却不知道这时候应该作什么想头?但我的血澎涨着,我已经没有知觉了!一直到我快要死的时候,那个人才把我放了下来,谢天谢地,我还没有死。那个人细细地认着我,他似乎也有点懊丧,他转过身预备走了。却给我一把将他的腿抓住了。他惧怯起来,预备逃走。我连忙把他唤住:哙,朋友,你不用怕哩!他惊愕地站住着。我又喊起来,我的喉头作着痒,声音有点嘶哑。哙,朋友,这算什么呢,你背了我这样多路?他还是惊愕着,他或则以为我在和他开玩笑呢。停了一刻,他又回身走了;我又把他唤住了,很正经地问他:朋友,你会知道我是不伤害你的,请你告诉我,这样背我究竟为了什么?大概他是当我傻瓜呢,他起先有点失笑,但他回答我的时候是带着忿怒的;他说:傻瓜!饶你的狗命,我两天不曾吃饭哩!一个穷蛋,在这样晚走到这里干什么?给你老子闹玩,再碰到可要你的狗命!他走开了半天,我还躺在那里不能动弹。我想倒还不差,这是一个奇遇,他给了我一个好教条。两天不曾吃饭……要你的狗命!不差哩,就是这样,只要备一条麻绳,我也一天不曾吃饭了,到晚也算两天哩!

  —到了晚上,我拿了一条麻绳,我也干起来了。在这一天以前,在做工吃饭之外,真不晓得还有这样一种吃饭的法门呢!在这样宽阔的美丽的大马路,漂亮的夫人小姐之外,不晓得还有这坟山堆里,两天不曾吃饭的人蹲着呢。这且不要说它,我在一座坟山背后蹲着,蹲着,从天一黑就蹲伏在那里,等单身的人过来,我不知道等待了多少时候,但是没有人来,只有一次,是两个人一起在走,这反而把我吓得抖悚起来了,我仍紧紧地伏着。我一直伏着,伏着,天啊!是他在愚弄我呢,还是这所谓命运?我看见一个单身汉走来了,我就愈加抖悚起来哩!怎么样?两天不曾吃饭,一条人命!是鬼迷了我,我真的拿了绳子从坟堆后面爬出来,跟在那人的背后。但是他还是一个小孩呢,先生,他不过十五六岁。我跟着他走,我的心猛跳着,我疑惑我心跳的声音会使他听得出来。然而我还没有忘记我的绳子呢,它似乎要从后跳出来一样,几乎我没有能力去捏住它。那孩子回过身来看着我,他又坦然地向前走了。天哪,一条人命,两天没有吃饭!……终于我手里的绳子套上了那人的脖项,我反过身来就飞跑,好像有人在追着我一样。我一直向荒野的小路上跑去,在那里我很不熟悉,以致时时跑到人家种着麦的田畦里而几乎绊倒。那被我背着的那孩子的两脚,猛烈地在我的臀部踢着,喉咙里发出怪响的痰塞声。我还是飞跑着,像发了疯一样。一直到我再没有力量向前走了,我才把他放下地来,他已经是死了,湿漉漉的血和唾沫在鼻孔和口里流出了不少,于是我搜他的身边,他没有什么,仅仅只有几个铜板,大概他是从那里做工回来。啊,我知道,我是做得太笨了!

  —我想,我在那荒野里是不会有聪明事体做的,我只可以在大马路上拣一个漂亮的绅士或是太太小姐们背来,才够使我发财,只少也够我养活我的孩子了。然而那里有巡捕,监狱。他们为保护有钱人起见,已经设备得这样周到。

  —我真太笨了,我守着那个已死的孩子,我并不想逃走!我想,这也是我们命运么?我杀了人也是命运么?命运能有这样的能力?那么命运还要叫我做些什么呢?这些都是我所想知道的,但是没有人来告诉我!

  —虽则没有人来告诉我,我自己却很知道。我有三条路好走:我可以跑回家乡去,和我的妻子一齐饿死,或则做一辈子的杀人犯!此外就是跑到官厅去,去坐监牢。然而命运终于不曾说话,它究竟要我怎样做呢?据我自己的意思,我不想再回去了,因我已经逃出了这一条路;我也不想再做杀人的事体,这于我没有多大好处;我很想到官厅去呢,我想知道聪明的审判官要说些什么话?

  —于是我重新把那小孩子的尸首背在肩上,跑向热闹的地方去。在那里,我被一个警察抓住了,他带我到警察局去,在一位官员面前受审问。我告诉他:两天没有饭吃,一条人命的理由,他傻到一点也不懂得,他发着火,拍着桌子,真像一条野牛。他说的话一点意思也没有,他仅仅把法律背得很熟,他们知道我犯的什么罪,犯了第几条刑律,应该怎么样处罚。他只知道一条人命而不知道两天没有饭吃,他把事情切成了两段,他把事情的起因—重要的一段丢弃了。我想法官真是一个傻瓜,和命运一样傻,它们都是不中用的东西。所以在法官忿怒起来之后,我一句话也不说了,在这世界上不会生出聪明来,因为法律就根本是个傻东西!我想,像你(法官)这样肥胖,这样有钱的人,只要有一个背到我肩膀上,我也不会再在上海了,我可以养活我的儿子哩!

  —我告诉你,监牢便不是一个好东西,它比法律还傻点。我们在里面很可以学点坏事体做,在那里各种人都齐备了,杀人放火的强盗,**少女的痞棍,暴徒,乱党……这真是博物院哩,凡是我们不知不闻的事情通通陈列着,这真是好标本,人物标本,这简直是再丑没有的事情,而他们偏还一天一天送进来。

  —好了,我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想,社会永远是不合理的一个。里面有穷富的悬殊,因为穷富的悬殊,才有两天没有饭吃和一条人命的事情发生;因为穷富的悬殊,才有肥胖胖的阔人坐着享福,穷人在受罪;才有厂主和工人,才有坐着审问别人的官吏立着被审的囚犯!因为穷富的悬殊,才有死不要命的光棍越货杀人,才有巡捕和法律保护富人!

  —都是些傻瓜哩,好比法律,官吏,监狱……

  —这且不要说它,我结束我的话罢。我刑期满了出了牢狱,我还做过打扫夫,码头上的搬运夫,在都市里流浪了一些时,才来到这里来做打包间的工人,因为我无家可归,在这里住了,兼带打扫的夫役。

  —我只当人们都在甜睡呢,谁都在这不合理中活着而谁都不开口!有一天我总要把他们唤醒过来哩,你看着,我会做的。

  二六,三,一九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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