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谁告诉我应该怎样做

作者:龚冰庐 | 字数:5755
  我的一家亲戚家里有一个老佣妇,她已经老到不大会走路了。她说她曾经看见他们的祖父的年轻时代。在我的亲戚家里,已经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了!她常常说起她有一个儿子,但是我们都不曾看见过。她的为人很忠实,可是过于老了,常常会做差事体。有时候叫她拿了一只篮子去买菜,她会带了一眼的泪水进来,她把篮子和钱不知送到哪里去了!她吃饭吃得很少,一天到晚总是闲坐在厨房门口一张板凳上,没有人去唤她,她可以在那里坐一整天。在冬天的时候,她把凳子移到太阳底下打个瞌睡,夏天的晚上,在庭心里自语一会。她很有点像我们家里的一只老猫,整天迷缝着眼一点也不中用了。

  我想她的脑子不会有什么波澜了,看她的生活是这样的泰然。可是她常常会想到她的儿子,据她说,她的儿子离开了她已经整整有三十年了,这三十年中,她从没得着过半点消息,也没有人在那里遇见过。谁都会说,她的儿子早就死了,或则是把她忘记了。有的人还不相信她有个儿子,一定是她记错了;因为她对于随便什么事都记错了的。在我想,她或许没有儿子,因为谁都不能证明这件事;也许她在年轻时候曾经想要有个儿子,在她年迈的时候能够给养她,给她一个安逸的生活,所以一到年老来,连她自己也决不定她究竟有个儿子没有了。但是我们揣度是不大对的,她想她的儿子回来,到并不曾希望受他的给养,她只是想着一看她的儿子现在是怎样了,她要知道她的儿子怎样过活到现在?她从来不曾想过她的儿子来了,会给她怎样的日子过。不但是这样,她只要得到了十个或是十五个铜子,她就要对着那铜子念百十遍,她要筹划把这铜子买些什么来给她的儿子吃。她记得她的儿子是喜欢吃肥肉的,所以她常常把肥肉留起来,藏到腐臭。我们都说她是太傻了,但她一点也不觉得。

  虽则她的记忆力坏到这样,但是她讲起她的儿子来却不曾错过,她说起来千百遍都是一样的。她说她的丈夫是个泥水匠,在五层高的楼窗上跌下来死的。从她的丈夫死后,她就带了她的九岁的儿子到我们亲戚家里来做佣妇。她的儿子是一个驯善的小孩子,成天坐在厨房的壁角头打瞌睡,弄一只小主人的玩坏了的木马伴着他,到她的儿子十岁刚开始时,她就送他到远处一家小商店里去当学徒。他临走的时候,还哭着要把他的坏木马带在一起。现在那一家小商店是早就关了门了,三十年来从不曾有人带过一个信给她,她自己是更不容易走去询问了。

  我们有时候和她闹着玩笑,看见有个近四十岁的陌生人走来,我们问她说:哙,你的儿子来哩!她似乎知道是和她闹玩笑一样,鄙夷似的向那陌生人瞟一眼,她微笑着说:我的儿子还漂亮得多呢!或则说:我的儿子的两腮还有两个笑涡儿呢!

  有一天将近黄昏的时候,满街上淡淡地飘漾着炊烟,正是上灯时分,街道上轰闹起来了,说是来了一个异乡人。小孩子们拥挤了一大群,紧跟在一个人的背后喧嚷着,渐渐跑向我的亲戚的家来。那个异乡人丑陋到不成样子。满脸长着茸茸的胡须,一身破碎的衣服上沾满了泥污。他走了进来,两眼呆瞪着,射出真挚的光辉,他莫知所措了;他的一个小小的被囊背在肩上,压着他使他支持不住的样子,把全身佝偻着,撑在一支手杖上。经过了半天的麻烦,才知道是那佣妇的儿子真的回来了。那佣妇从厨房前面那张板凳上站起来,眼泪已经流到嘴角了!但是他们见面以后,佣妇说:这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漂亮呢!那异乡人更呆定了,他把手杖敲着地板,他不知道怎样做才好,那佣妇还坚执着说,我的儿子有两个笑涡呢,末了,那异乡人讲出三十年前的事情来,他和那佣妇所讲的一样。这才那佣妇承认了是她的儿子。她哭得更厉害些,她把她的儿子还当成小孩子,亲他的脸,拥抱他,她的泪水半天没有干。她不断地瞬视着她的儿子,末后,她叹了一口气说:是什么把我的儿子弄得这样丑了!来客半天支在手杖上不动,到这时也渗了点泪水出来,把手杖和背囊丢到墙角边。

  那佣妇的儿子是个强有力的人,他的手指粗壮得比旁人两倍以上。他静静地在厨房里坐着,伴着他的母亲,不大喜欢多说话,但是常常微笑着。他不和他的母亲讲往事,他的母亲也并不问他,只是反复着,是什么恶鬼把我的儿子弄得这样丑了!

  拣着一个机会,我带着好奇心去问起他的往事,他微笑着。

  —不会使你满意的呢,先生,我的往事并不稀奇啊。

  —在我十岁时候的早春,我记得那时候天气还冷,我就被我的母亲托人送到远处镇上的一家小烟纸店里。仅仅只有十岁,我真是什么也不知道,以为到外面去和在母亲身边一样,我还哭着要带着我的木马呢。我不知道我的母亲怎么样和他们讲定的,我在那家小店里得学三年,帮三年,为他们做了六年的事才有薪水拿呢。起初,我倒不大知道什么,我给他们当成佣工一样,什么事情都使唤着我。在那家小小的杂货店里另外有一位比我年纪稍为大一点的伙计在维持。老板是一位吸**烟的老头子,还喜欢赌钱,他整天躺在床上诅咒战争,诅咒物价涨得太高了,诅咒**烟贵了,诅咒重税,诅咒我和另外一个伙计,他一点事情也不管,只是躺在**灯旁边,每天拿我们赚下来的钱享福。我在那里一年多点,他就把另外一个伙计辞退了,于是一切事情都放在我一人身上。我还得到三十里路远的城内去批了东西,批了回来再用重价卖给旁人,就这样赚了钱供给他吸**。我想他这生意倒还做得;我的薪水是一个钱也没有的,他就可以安享着纯利了,他可以安心诅咒着一切了!比我年纪大一点的那位伙计,我过后才知道就是为了要领薪水辞退的。我在那家小铺里一直忍耐了四年多点,我想我用不着再学了,这样的生意我也会做,我就偷了他的五六块钱逃走出来。那时我只有十五岁,我一点也不晓得有饿死或是冻死的苦处,我只知道有了这样多的钱我也可以享福一辈子了。但是我怕他们会捉我回去,我就逃往远处去。我跑到很远很远的一个城市里,那时真像发了疯一样,满袋里装着美满的梦。然而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身边带了五块钱(在路上我用去了一点)有什么事好做呢?我在那城市里什么都不熟识,但是我却装得和大人一样,我要做点事业呢。我在街路上走来走去,我要拣一个合式的事情来做。

  —最初我碰到一个像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我很客气的问他:哙,朋友,有什么事情好做呢?我还有很多的钱!我知道大人们都是靠不住的,还是小朋友诚实,然而那小朋友告诉我说:没有钱才做事情哩,你有钱不会玩么?我头都不曾回,我再走,我又问一个小朋友,他可诚实些,他说卖报是好生意哩,一天可以挣二十个铜版。我嫌二十个铜子的买卖太没出息,他又告诉我卖糖果可以挣四十个铜版,卖水果可以挣六十个铜版,假使本钱大,还可以卖些别的东西,更可以多挣些。

  —于是我们就筹划做生意了,我们把一块钱买了糖果,一块买些水果,再一块钱买些玩具,我们就出发做生意了;这我很内行,我知道卖出去的价钱应该照买来时大多少。我的那位朋友帮着我,我们满街去叫喊,去引一些有钱的孩子们来购买。我的朋友也很在行,他很会骗孩子们,他拿一个铜板的东西卖人家两个铜板。但是过后就不对了,一些穷孩子们都围着我们,后来越聚越多,在我们的背后跟了三十多个人,他们一天到晚喧闹着,吓得一些孩子们不敢向我们买东西了。但他们还不走,他们向我要水果吃,我就发起怒来,和他们相骂着。末了,他们走拢来把我的东西统统抢光!于是我们相打起来,倒很有些孩子帮我们忙的,我们就在大街上打了好一会的仗,有几个流了血。后来有人高呼起来说警察来了,我们就逃走。这一次的打架,却使我得着了更多的朋友,虽则我的钱和东西统统失掉了,但是我的朋友们都是没有钱的,我可以和他们一起生活。

  —过后我才知道我的朋友都是些无家可归的,晚上在野庙或是人家的马棚里睡觉,吃些人家倒给猫狗的残汤冷饭。人家造房子或是搬家,我们去弄一点杂工做。再不就在街路上打一回架。可是我们很自由,我们只怕警察,其余就不会有什么人来管我们,只要我们有了钱,我们还喝酒,赌钱!在晚上,我们碰到有女人走过,我们叫嚣着,做些亵污的行动窘她,弄得谁都惧怕我们,都叫我们做“小流氓”!我最初碰到的那位朋友叫小三子,他很老于世故,他告诉了我很多污亵的事情;我们偷偷地溜进公园去,摸小姐们的胸脯,要听她们尖声的叫唤。我还学会在商店的柜台边怎样去偷人家的皮夹。不消说,我在那时候是一点也不知道我这样是做错了,因为没有人来告诉我怎样做是对的。

  —有一次,我因为偷人家晒台上的衣服,被警察抓住了送到养济院去。孩子们在街路上跟着我们,叫嚣着,讥笑着。我和他们对骂了一场,我知道我还可以逃出来和他们一起的,因为我们的团体里很有些人进去过二次以上了。

  —养济院里真是一个流氓的陈列所。里面什么都有,最多的还是我们一类的小流氓哩。我们在里面也有一个团体,和在外面一样。可是在里面每天要做苦工,吃的东西很少,一点也不自由。起先他们派我做砖坯,我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派我做这工作,我做得一点也不内行;可是有一个管理人非常之凶恶,他拿着一条籐鞭一天到晚监视着,不让我们有一刻儿休息。但是我们也够玩皮了,在那监督一转身,我们就捏起泥丸来开仗,结果是大家挨一籐鞭的打。虽则这样,可是我们宁愿挨打来得有趣些!到晚上,他们把我们关闭在三间大屋子里要我们睡觉,可是我们睡不着,常常从窗子里爬出去,溜到女流氓们住的房间里去打混。我真是刻刻要想逃出去,我想到外面还是自由些,我还挂念我的小三子还好么?然而很难下手,有时给他们察出了,挨一顿籐鞭,他们总说:小流氓,偏要不学好!然而我总不觉得养济院会比做流氓好点,他们一点也不告诉我怎样去学好,他们只是为了要我去做工。

  —我在那里住得很长久,大概有三年罢,可是我一点也得不着好处,我只是受够了皮鞭。有一天,警察们把镇内所有的流浪孩子们一起拘了来哩,那里面很有些我的老朋友,连小三子也在内,我看见他们脏得要命,群聚着时候发着奇臭。我想弄了这些小东西进来,安放在什么地方哩?

  —他们的好计划真是想不到的。他们把我们一起塞在一艘船上装到远处去使用去哩!沿路上一批一批的把我们分散开来,我不知道他们是被派作什么用处的,我却给他们派去垦牧。

  —我们所种的沿海的碱地,真是再糟没有了,种起来的东西吃都不够,有些棉花也是瘦得不成样子。因为地方的荒瘠,我们的食粮也常常会断。普通吃点玉蜀黍和高粱,米是不种的,麦还要换钱。垦牧公司还天天说蚀本,我们已经弄得够受了!我们所得到的钱却还不够我们吸卷烟,而他们却把整船的棉花,黄豆运出去卖钱。所以在这一大片荒地上,简直一点积蓄也没有,每次便船带一些米来,都是只够供给职员们的食粮。就是靠荒地相近的种熟地的农民们,也不见得比我们好些。他们给了地主好几十块钱,种了几亩地收起来的农产物还要四六均分。农民们真是苦得要命,收成坏一点,把一切收成统统给了地主还不够。所以那一年二个月不下雨,就糟了,连种一点青菜都干坏了,到七月里又发了一次大水,弄得一点收成也没有。我们公司里一点积蓄也没有,职员们统统跑走了。把我们丢在荒地上吃树根。农民们也大都没有积蓄。据我知道,我有一位很忠实的朋友,他种地主三百步地,顶费是二十元,他拿不出二十元钱,讲定每年付利息四元八角(月息二分),这三百步地里他盖了一所茅草屋,除去港型,陌路,每年只能收五担多一点的豆子,还要和地主四六分。他每年收这两担豆子能够多少时候吃粮?而且种地还要下本钱买肥料!假使他不种这地,他就连住的地方也没有。所以那一年一闹了荒,连一接二地出起杀人放火的抢案来。但是有钱的人早就搬空了,把些穷人丢在那里掘树根,人吃人!

  —虽则经历了这样一次事变,吃了一点苦,可是我又恢复了我的自由。我跟着一排难民向别的县城走去,重新过起我的流浪生活来。

  —我想这一次总得要聪明一点哩,再要我做事体可要细细地斟酌一下了!我在前都是在给别人出力,都是别人享了福,我吃了苦!这一次我起了誓,我再不给人家赚一个小钱了!

  —我就这样随处乱跑着,随处找一点零碎的工作做。我做着打扫**的工作,我做过搬运夫,凡事一切琐杂的散工我都做,我把我的身体锻炼得异常强健。我做工,我因为要吃饭之外,我还是因为我的高兴,所以我还得拣一个合式的工作来做,不消说,这个工作是要完全为着我自己的利益的。

  —但是我真弄得莫知适从了!我看着街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只摆给我看,那个人是过着舒服的日子,那个人是在同我一样地过着,我总无由知道他们的秘诀。虽则我曾想到,发了财才可以享福,但是我的父母根本就是穷透了的;我也知道,做了官也可以摆阔,我却根本连字都不认得一个。末了,我异想天开,我决心去当兵。因为不认字的人,只有当兵才是升官发财的捷径。

  —然而,我的故事应该快快地结束了,我不应该再向你述说许多当兵的苦楚,实在说,打仗倒并不是什么苦刑,只是我打了几次仗,杀了许多人!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们为了什么而打仗的,被我所杀的人,究竟是犯了什么法!假使不幸而我被人家杀了,那我是犯了什么罪名?难道说我是因为要做官,发财?或是因为穷!我打了这许多次仗,在我们的枪下死了不少人,我们的同伍者死得剩不多几个了,而我仍然是个穷光蛋,仍然是我廿多年前的人,我的长官倒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了!好了,我只算是又给人家做了一票生意,我一点也不曾为了自家!因此我还相信我是不能再为我自己了,而人家也都在为着别人!

  —从此以后我就不再想做工,我要潜心去找出这普遍的错误来,我要去告诉我的同人们,你们是怎样上了当。然而我的厄运又来了!我真不知道什么人出的计划,把事情想得这样周到!

  —原来在我到处流浪的时候,警察把我捉进了牢狱!他们的理由是:既无职业,又无住处,所以不是土匪,就是乱党。我不管他是冤枉不冤枉,我倒愿意做土匪呢,因为我既无职业,又无住处!我总算做了一辈子的工!我不知道为了谁?然而他们谁都不会告诉我,谁都不曾告诉我怎样做才对。他们就这样猫猫虎虎的把我判了罚徒刑五年。于是我又被转送到养济院里,重新被迫着做起苦工来。

  —我就这样流浪了三十年,我做了三十年的苦工,我做的工不知道到那里去了?我不知道怎样才是对的,难道是要我做一辈子的苦工,穷一辈子,饿一辈子,不要想,也不要问么?您想,天下有这样的傻瓜么?

  —我回来想看看我的母亲,她已经不中用了!然而我倒愿意做土匪呢,因为我既无职业,又无住家!

  过了几天那位佣妇的儿子又失踪了。

  谁都不知道他往何处去,更没有人再见过他。

  那位佣妇成天哭泣着,她是更不中用了。

  二二,三,一九二九

  (原载1930年3月1日《大众文艺》第二卷第三期)

  

使用第三方账号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