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劳动组织

作者:龚冰庐 | 字数:2208
  西镇的工场区域中,不论是那一种厂家,他们里面的工人是分着两种派别的。

  南派与北派。

  星期日上午的半个休假日,工人们在附近的空地上聚集着。他们像蝇蚋一样地聚集在小酒店里,露天的点心店里,或则是游乐场里。而他们是始终不曾忘记了他们的籍贯。

  两派里的人碰头的时候也不讲话,也不打招呼,甚至大家露着憎恨的神气。他们的游乐也各有各的嗜好。南方人喜欢喝绍兴酒(本色)。北方人喜欢喝高粱。

  为着习惯和嗜好的不同,两方面没有接近的机会,为着没有接近的机会,始而是生疏,继之是离间,由离间而相互憎恨,排挤。

  有时候他们还要聚集起来械斗!

  为了那天在公共广场上争看一个山东人卖拳戏,广东人张阿大把个江北人王小三推了一下,他们就在高家墩后面扭打过一次。结果张阿大拉下了王小三一握发丝,王小三踢了张阿大一腿,撕落了破制服上的一粒钮子。

  因之广东人与江北人间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怨。出了厂门,他们就不敢单独一个人在路上走了。

  其他还有宁波人和山东人等等的小组,他们都互相仇恨着,好像没有妥协的机会了。

  然而他们的仇恨却一点也不是为了工作上的竞争,而致于职业上的挤轧。这仅仅不过是地方思想朦混着他们,还是一种连自己也不理解的下意识作用。他们的简单而明了的理由就是:“他不是我们的同乡!”

  有时候工场里面有起风波来的时候,或是工场里发现了宣传罢工的传单时,工场就可借假他们的仇怨来打探消息了。有时候工头碰到一个江北人的时候问他:

  —哙,王小三,你知道吗,这一下又发现传单哩!

  —是呀!只有他们那些鬼鬼祟祟的广东蛮子!

  —假使你看见了,那么你就来告诉我,晓得吗?我要开除他们!

  —这些广东蛮子,总有一天会落在我网的!

  工头假使碰到一个宁波人或是广东人的时候。

  —你知道这一次谁吵得最厉害?

  —山东人!江北人!

  —那里几个呢?

  —他们人多得很呢!

  —以后你可以抓住了送到我那里来!

  —这些江北鬼子;他们是逃不出我的网的!

  有时候他们真会把什么事情都去秘密地告诉了工头。甚至于每一个人的勤懒,以及平素的行动,工头都可以从他们那里听到他们交互的报告。

  所以工人自身,他们是不容易和解的,而工厂的办事人方面,为着他们的便利,他们更不希望他们会和解。

  因之工人们不能做一件秘密的事情,更不能团结起来共同干一下。

  一九一一年的初秋,因为天气过于炎热,更没有雨水,经过了长久的苦旱以后,工场区域附近发生一种秋瘟。工人们死的不知多少。他们在苦热的太阳底下,或是沉闷的工场里一点也不得休息地操作着。一不留心就中了暑而头痛起来,接着是睡倒,死亡。所以锅炉部和打铁部里的工友,常常传出突然倒毙的消息来。

  高级的职员先生们为了防避瘟疫和避暑跑走了不少,然而工人们的工作还是依然照着素来的定规。他们没有休息的可能,更不曾想到有什么改善的方法,他们只在怨恨自己的**不牢。活着的人有时候还要幸灾乐祸,看见一个江北人从厂里拖出去的时候,广东人和宁波人掩着鼻子斜着眼睛瞧了瞧说:

  —该死的江北鬼子,还可以多死几个啦!

  然而死人一天多似一天了,这倒不管是江北人还是广东人,宁波人……关于死亡的报告,却同样地继续有所闻。

  这才使工人们着起慌来,而且厂方也发生恐慌了!

  经过了临时召集的厂主们会议,商量出一个救济的办法;在各家的牌子房口,工作的场所贴起许多白纸黑字的布告来:

  —为着大家的生命的安全,从即日起,每个工人每月扣除大洋两角,以备开办劳工时疫医院和备办消毒防疫药水。

  这一个布告一下来,工人里面立刻起了骚动,工人们的不安反比惧怕秋瘟还厉害。立刻工人们都聚集到布告牌下面吵闹起来,大家高声咒骂着,向着布告牌捏着拳头。

  有经验的老工人讲起他们的经验来,他们知道厂方为着公众的事情捐钱,可是结果总是工头们饱了私囊。年轻的工人们根本反对这捐款,因为他们不捐还不够用。更有些工人是始终反对厂主们的,他们相信厂主们决不会做得一件好事来,更不会做一件有利于工人的事业。—凡是布告,总不过是欺骗!欺骗!厂主们无往而不在欺骗!

  在群众里面,尤其是在工人群众中,而且是在这样狂热的境况里,感情是很容易传染的。

  仅仅只有一刻功夫,布告前面聚集着大批的工友,正在工作着的也都捏着斧头椎子追聚到布告前面来。

  渐渐,呼声高涨起来!

  那里攒聚着广东人,江北人,宁波人,山东人……

  他们都在同一的情感里呼号着。他们都兴奋地呼号着同一的口号。

  广东人张阿大抬着头向着布告疾呼着:

  —他妈的,又是欺骗的东西,工人不给你们剥削也就差不多了!

  宁波人陈全接着说:

  —妈的,不要去理他!

  山东人李福寿忧虑着说:

  —他奶奶的,给他们从工钱上扣了去怎办呢?

  江北人王小三接着说:

  —他妈妈的,我们反对这个!哙,我们要一致反对这个。

  王小三回过头来正好拍着张阿大的肩膀,他立刻怔住了,恐怕张阿大要动火。

  可是张阿大并不曾动火,他同样地叫了起来:

  —我们大家反对这个!

  于是广东人,江北人,宁波人,山东人……一同叫了起来。

  他们就这样把事情议妥当了。并且各个工厂,各个工人,无论那个地方的人,都在同样的通告下面联合了起来。

  —反对剥削的……

  —反对欺骗的……

  —反对……

  第二天早上,工头扯住了王小三问:

  —谁是主动?这一定是广东人,你告诉我那一个,我开除他!

  王小三傲着头一直向外跑,仅在牙缝里漏出一点声音来回答他说:

  —谁都在反对,我也对的反!

  工头又扯住了张阿大去问。张阿大的答话是:

  —谁都在反对!凡是工人都是反对的,反对的是工人!工人就是了,有什么广东不广东,江北不江北……

  十一月廿一夜半

  (原载1930年3月1日《大众文艺》第二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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