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我看到山野里一个古旧的，不是用机械开掘的废矿洞的时候，我就要联想起下面的一段故事来：

　　兆伯提着一盏半熄灭的瓦斯灯踉跄地奔过来，虽则在墨黑的坑道里看不见他的脸部的表情，可是他的出乎意外的狼狈，使孩子们都丢下了工作钻出支坑道的洞口来迎他。

　　—快预备逃走！……上风坑发水了！

　　—水早已浸到孩子们的脚底下了。因为他们是在水里浸惯了的，所以他们还不曾知道。

　　—快！把工作的家伙都丢下罢！……去逃命，还是逃命要紧。

　　兆伯发疯似的跺着脚，他在支坑的洞口站住了，把从洞里钻出来的孩子推向前面去。

　　水飞快的冲向这里来，起先仅仅没到脚踝骨，现在已经没到膝头了。

　　十多个孩子一齐聚集在兆伯的四旁，他们还嘈杂地争论着。

　　—不要闹，看水是那里来的！

　　兆伯发着命令，许多孩子立刻停止了争论听着。

　　水声像瀑布一般奔腾着，水冲着石壁的回响像雷震般喧嚣着。水在他们的脚底下一直高涨起来……

　　—快走，冲到前面去再说！

　　孩子们跟着兆伯向前冲去。他们在水里滑跌着，滚着……

　　—水是从对面来的，水是从对面来的！

　　一个孩子高声唤了起来。

　　—我们退回去罢，那边的水更大了！

　　另外一个孩子向兆伯提出**了。

　　—向前去，跟着我来！—兆伯的态度很坚决—跟着我来。水是从上风坑来的，我们要立刻冲出上风坑，否则我们都会淹死……你知道么，背后是没有出去的路的！

　　孩子们静默了，把瓦斯灯擎得高高的向水里奔前去。

　　他们已经奔到通上风坑的石堦了。水到这里愈加高涨起来，差不多涨到孩子们的胸部了。

　　—爬上去呀……爬到石堦上去呀！

　　兆伯在后面督促着他们。可是孩子们没有能力爬上石堦去。水像瀑布一样从洞口泻下来，水力集中着孩子们的胸部推过来。孩子们的一只脚刚跨上石堦，就被水力的推进压倒了。

　　孩子们一连倒下了三个，连瓦斯灯都在水里浸灭了！

　　—努力呀，爬上去啊，否则要死在这里了！……把点着的瓦斯灯给我一盏，灯都弄熄灭了可更糟了！

　　孩子们中捻一盏最亮的瓦斯灯交给了兆伯，他们更努力地向水的急湍中冲上去。年纪比较大一点的富根把左手里的瓦斯灯擎得高高的，一扑身连头都没进水里去，他的右手扶着高低不平的石壁，两脚勾牢了石堦的缺口，使足了劲望上面冲过去。石堦一共有十多级，他颠扑了两次，终于给他冲了上去，而且瓦斯灯也不曾灭掉。

　　接着一个一个爬了上去，他们都喝到了几口生水，瓦斯灯已经都被水浸灭了，除了富根手里仅存的那一盏之外，连兆伯手里的也不曾保住。他们到了上面，把瓦斯灯嘴擦干了，从新把来燃点着，再整起队伍来走向前面去。

　　上面的水势更来得急，因为上风坑的坑道是斜坡形的，他们正要向上跑，水直向下奔来。水势愈向前愈凶，走出了石堦不过二十步光景，水已经浸到他们的头顶了。

　　水面和坑道的顶相差得不过半尺了，水还不住地奔来，渐渐的高涨。他们离开地面还有不少的路，照涨水的速度比，他们已经没有活着到地面的可能了。

　　—快走呀！……眼看着大家没有命了……

　　兆伯在后面催促着，他末了的几个字被一股冲进他口去的急水所噎住了。孩子们跌仆着在水里滚着，他们的呼吸已经很成困难了，因为一不小心水就会直冲进他们的嘴里去。

　　水不像有缓滞的希望，眼看着整个矿道要被水全没，将没有一点儿空隙的地位了。可是他们仍然拼着仅存的一点希望向上面冲前去。他们只要回顾着背后，他们刚才走过的不多路，坑道已经全是水，连上面仅有的半尺来的空隙也已经塞满了。

　　他们不绝地向前。

　　末后，他们又走到一个石堦的附近了，水势也来得比较慢一些了。他们向着石堦上爬去，他们爬上一级石堦，身子比较多露出水面一些。这一段坑道比较其他地方格外高大些，宽阔些。等到他们都爬上了石堦向前后一望，水已经把全个坑道淹没了！只有他立着的地方，水面和坑道的石壁空着有二尺来地方，其余都给水塞满了！

　　—糟了！现在已经不能再向前走了！

　　—水有退落的希望么？

　　—只有在这里等死的一法，水是不会退去一点的了！

　　—我们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

　　—我们有希望么，兆伯？

　　兆伯并不回答，半天以后他才开口说：

　　—下面的石头滑得很，跌下去就没有命了！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大家看着大家死灰的脸色，死的预感已经笼罩着他们，他们哭起来了。

　　慢慢地呼吸急促起来了，瓦斯灯无缘无故的灭下来了，说话的声音听不大清楚了。他们的胸口觉得被不可抵抗的东西紧压着。这是因为他们在一个大的水泡里的缘故，四面没有通风的隙地。

　　—我知道了！—兆伯突然叫了起来。—这个上面是孝妇河，这里是河底。你们看前面的坑道特别狭，特别低，上面有许多的支柱撑着许多的石板。这石板是当时弄来托住孝妇河的河底的！……假使我们把这支柱弄倒了，孝妇河一定就会穿了底，或则我们倒可以从河底里升着水面上去呢！

　　—来，那么大家一齐动手！

　　孩子们全体赞成了。

　　—慢些！—兆伯止住他们说：这对于我们不一定是生路啊！谁断得定我们一定能够升到水面上去呢！假使这样一来，对于这个矿完全弄糟了！坑道和孝妇河穿了洞，坑道里的水永远打不干了！我们总是预备着死了，让老板还有个重新整顿的机会……不要毁坏了它罢，来找事情做的人有不少在等着啊！

　　—为了这个么？我们的命呢？老板不买一个打水机来，以后死的人还有不少在等着呢！

　　—为了老板，大家都不要命么？

　　孩子们大家都反对了。兆伯更热烈地叫了起来。

　　—为了大家啊。留着这个坑罢，为着许多没有饭吃来找事情做的弟兄们啊！

　　接着，有一个孩子大喊起来：

　　—为着老板呢？为着大家？

　　—毁了它罢，只有老板才是赚钱的啊！

　　富根的嗓音已经完全哑涩了，他大喊了一声，一翻身扑进水底下去。接着又有二三孩子钻进水里去。

　　突然，水直涌进坑道来，孝妇河的河底已经穿了。

　　水的冲击把立着的几个人都冲倒了，因为空隙的地方并不多，水一刻儿就把这空隙塞满了，并且静止了。

　　…………

　　在孝妇河的水面上，有几个半死的孩子挣扎着浮了起来。

　　（原载1930年5月1日《大众文艺》第二卷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