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雪花飘飘
作者:邱 勋 |
字数:12358
留孩被关在潘家一间耳房里,已经三天过去了。
屋里黑洞洞的,冷得像冰窖一般。那个瘦长条伪军,每天上午过来,把一只盛点儿残汤剩饭的小瓦盆扔到屋内,然后迅速带上门,咔嗒一声捏上锁,又摇摇晃晃走开了。
留孩又哭又闹,破口大骂,把门捶得山响,晃得小屋眼看要塌架。他眼睛眍了,手上划破几道口子,冒出一滴滴殷红的血珠。但是,他还是出不去,只听瘦长条在远处**浪气地哼着小调,气得留孩的胸膛快要裂开了。
后来,留孩不再砸墙捶门了。他开始糟蹋屋里的东西,心里用最解恨的话咒骂潘彪的祖宗八代。房梁上挂着几只斗大的灯笼,它们用细铁丝编织而成,透明的粉纸上贴着“潘宅”两个碗口大的字。每年春节,它里面点上大红蜡烛,挂在黑漆大门的两旁。留孩把它戳下来当球踢,一脚踢到窗棂上,又一脚踢到屋笆上,不一会儿,几个灯笼就全给踢得七歪八扭,成了麻花。墙上有几张褪了色的去年的年画,有一张画着两个柿子,一只公鸡,一头大象,底下四个字,“事事吉祥”,意思是用物品的谐音祝愿吉祥如意。留孩把它一把撕下来,连跺了几十脚,跺得稀烂稀烂。另一张画着几个细皮白脸的男女,周围的金银元宝堆积如山。也有几行字,写的是:“河南有个沈万三,山东有个阮子蓝,金银财宝无其数,家有千顷好良田……”留孩立即明白了,这是在夸耀潘家的财富,并且盼望他家钱财越聚越多,非把这个潘家大院挤破不可。画上那个蓄着三绺长胡子的大概就指的潘兰田,手捧官印的可能就指的潘彪,身穿红袍,满头珠宝的准是卞桃花,那扣一顶红疙瘩缎帽正在弯腰点爆仗的自然是金库了。留孩用指甲把他们的眼珠全抠了去,又索性找块铁片把那一只只脑袋割了下来。他还不解气,突然发现破木桌上有一只茶壶,几只茶碗。留孩把它抓到手里,高高举起,准备把它摔个粉碎,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解开腰带,把茶壶茶碗全尿满了。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鸟叫的声音,隔着窗纸的破洞望去,只见金库手提潘兰田的细竹金漆鸟笼子,从村外遛鸟回来,正张张扬扬地在甬路上走着。那只什么鸟兴头未尽,挺胸凸肚地站在横梁上,正摇动着尾巴高声鸣叫。
留孩眼睛一骨碌,小舌头顶在上牙根上逗了一下。突然,他轻轻嘬起了嘴唇。立即,百灵鸟那婉转的叫声就充溢了小小的耳房,并且从窗纸破洞里清晰地传了出来:“唧唧溜儿,唧唧溜儿……唧溜唧溜唧唧溜儿……”
鸟笼里那只什么鸟听到了叫声。它仄起脑袋听了一阵,突然翻翻白眼珠,缩起脖子,耷拉了翎毛,摆出斗败了的款儿,一声不响了。
金库放下鸟笼,几步跑到小屋窗前,朝里面大声喊:“留孩!”
留孩一声不响。他坐在破床上,低着头,正在遮遮掩掩地朝袄襟底下藏着什么东西。
又传来金库一声喊叫:“哪儿来的鸟?交出来!”
留孩把脸转向墙角,手压着衣角,还是一声不响。
“真是叫花子唱戏,穷欢乐!”金库又骂道,“怎么,不舍得?你等着!”
说着,金库转身跑了。身后又传来阵阵鸟鸣,又像百灵鸟又像画眉,比刚才叫得更加悠扬清脆、婉转动人……
一会儿,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金库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留孩却低头站在墙角,呆呆地望着地上一个老鼠洞。
“交出来!”金库一把抓住留孩那乱蓬蓬的头发,“告诉你,进了这个大门,连你身上的跳蚤也得姓潘!”
留孩低低地说:“没有了。”
金库立睖起眼睛:“哪儿去啦?”
留孩指了指地上的老鼠洞。
“好小子,你故意把它放跑了!”金库伸出五指,朝留孩脸上抓了一把,留下五道血红的指印。留孩一双小拳头骨节嘎巴巴响。他咬紧嘴唇,瞥一眼敞开的房门,好容易压下了腾上来的火气。
“你给我赶快抓回来!”金库趴到地上,仔细瞅了瞅老鼠洞,“赶快拿水,灌!”
留孩迟迟疑疑走向小木桌,拿来茶壶和茶碗,放在金库跟前。金库一双小眼珠竖了起来,骂道:“好小子,你偷茶喝!你不想活了!”
说着,金库又朝留孩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我们早就说过,这小子也许还没有完全进化成人类,骨血里还带有几分猴性,因而那双爪子特别锋利。留孩脸上立即被划开几道口子,顺着腮角流下来一串血珠。
“你小子想喝茶,也不尿泡尿照照你那模样!”金库又骂道,“老子忙活了半天,正干得嗓子眼里着火呢!”
金库一面说着,一面端起了茶杯。留孩伸手擦擦腮角的血迹,眼睛里漾出一层笑意。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出声音来,一面说:“就这么一点儿,你可不要全喝完了!”
金库没有回答,咕嘟嘟灌下一杯。
“好喝吧?”留孩忍着笑问道。
“你小子懂什么?少管!”金库说着,把剩下的全倒进老鼠洞里去了。
但是,那只能够婉转鸣叫的画眉或百灵却没有逃出来。等了一阵,金库又命令留孩:“水!”
“没有了!”留孩说。
金库喊叫着:“你腿断了吗?不会到门外水缸里舀吗?”
留孩故意装出胆怯的样子说:“我出这个门,行吗?”
“废话!”金库喊,“我叫去的,哪个敢管!”
留孩端起茶壶和小瓦盆,慢慢走出门口。他拐过一座假山,就贴着墙根撒开丫子跑了起来。
留孩并没有跑远,就被家丁发现,老鹰叼小鸡般把他抓住,摔到六角亭旁的雪堆上。
“想跑吗?”瘦长条说,“三寸鼻涕一寸个人。肚里鬼倒不少!”
另一个家丁龇龇大黄牙笑着说:“他是嫌屋里热,躺在雪堆上凉快凉快!”
瘦长条走过来,抓住留孩的脑瓜下死劲朝雪里摁去,一面说:“种上他,明年春天看这小八路崽子发不发芽!”
大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群人走了过来。前面一个披一件日本军用皮大衣,眼上架着金丝眼镜,脚下高筒军靴,手里提着一根漆黑锃亮的文明棍。潘彪在他身后半步,侧身向着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甬路边上。那副铁青的脸上仿佛撒满了冰糖渣子,鼻子眼里都是一弹就朝下掉的笑意。只听他不住地说:“刘翻译官,路滑,脚下当心!”却不防自己脚下一滑,差点儿摔个黑狗晒蛋,惹得身后跟随的伪军,一个个扭鼻斜眼,低头暗笑。那刘翻译官却不动声色,照直高视阔步,旁若无人地向前走来。
人群经过雪堆跟前,瘦长条几个都悄声垂手而立。刘翻译官扫了留孩一眼,没有停步。
留孩抖一抖脸上的雪粉,下死劲盯着刘翻译官的背影,眼望一行人走进客厅里去了。
“把他绑到树上,回头用棍棒赏他顿糖蘸子吃!”潘彪扭回头来恶狠狠地吩咐道。
西斜的太阳从花墙顶上滑下去,雪堆上化开的雪水又结了一层冰,大冷的天更增添了几分寒意。留孩被倒翻两手绑到了棵龙爪槐上,只见端茶送水的人不断从甬路上走过,隔着细木雕花的隔扇,客厅里传来阵阵杯盘相撞的声音,刘翻译官说话的声音,夹杂着潘彪一阵阵逢迎的笑声……
留孩听人说过,这刘翻译官是藤田从关外带来的,说起鬼子话来,舌头软得面条一般,连个哏儿也不打。他是藤田的贴身小棉袄,官亭据点里他当着三分家。现在,听他用浓重的关外口音朝潘彪说:“潘队长,这炮楼十天之内能不能修起来?”
接着传来潘彪的声音:“皇军决定在咱柳泉峪修炮楼,实在是这一方山野小民的福分!只是眼下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还求翻译官在藤田太君面前美言几句,宽限几天……”
刘翻译官打断潘彪的话说:“潘队长,你是行伍出身,该知道一句话:军令如山!皇军这次‘扫荡’,兵员之多,来势之猛,在华北战场上都是空前的。由于**诡计多端,西路保安团配合不力,**主力早就跳出网口,安全突围。我们的合击点选在大崮岭,等收紧网底,只抓到国民党军一批残兵败将,另外只有一些老弱乡民—连当‘华工’都不够材料!因为这个,总司令官发了脾气,西路指挥官剖腹自杀,好几位幕僚官佐都受到降职处分。皇军命令,在官亭镇周围几十里内增设炮楼,稳住阵脚,守住这条进山的交通要道,为明年的报复性行动做好准备!如此看来,炮楼一事干系不为不大!潘队长,请你好好掂掂分量!”
潘彪连声回答:“明白!明白!小的统统明白—菜凉了,边吃边谈!穷山沟,没什么好吃的,请翻译官尝尝这道清蒸山鸡……”
屋里话声停了,只听筷子和酒杯一阵乱响。留孩手脚早冻木了,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一般,这阵肚子里却咕噜噜一阵阵响了起来。他抽抽鼻头,突然咳出一口黏痰,呸的一声,吐到窗前结冰的花坛上了。
“汉奸,汉奸,汉奸!噎死你!卡死你!撑死你!”留孩耳听屋里杯盘响动的声音,在心里低低地骂道。
过了一阵,又传来潘彪的声音:“……修炮楼的砖石木料倒在其次,光这大批劳力一时也抓挠不全……”
刘翻译官冷笑一声:“潘队长,我来给你当个小工吧……”
潘彪苦笑一声,没敢再说什么。
人影一晃,刘翻译官走到窗前来了。他仿佛不经心似的扫了留孩一眼。留孩鼓起腮帮子,又朝他吐出一口黏痰,心里的话骂出声来了:“狗汉奸!大汉奸!噎死你!卡死你!撑死你!”
刘翻译官却不动声色,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他扭过脸去望着那虬曲盘旋的龙爪槐树枝,望着树枝上挂着的那只鸟笼,望着鸟笼里那只寂寞困倦的鸟,又抬头望望那笼着轻烟薄暮的天空。留孩随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群吱吱喳喳的鸟,掠过村子上空,自由自在地舒展开翅膀,朝青石崮山外的丛林中飞去了。
过了一会儿,潘彪陪刘翻译官等人走出客厅,朝门外走去。潘兰田站在瓷砖照壁前面,弓腰点头地说:“翻译官驾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皇军面前请多多关照!”
刘翻译官略点一下头,没有回答。潘兰田望着他那被北风翻动的军用羊皮大衣,肚里骂道:“敲了我的猞猁皮筒子去,却又舍不得穿!娘的,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外路畜牲!”
留孩瞪起眼睛,眼望他们走向大门。风地里传来潘彪的声音:“就照您的吩咐,只要长腿长胳膊的统统去修炮楼!”他扭回头扫一眼留孩,“对,对!这小崽子也叫他去,不能让他吃白饭!”又凑到刘翻译官耳根底下,“可这陈虹的事……”
刘翻译官大声说:“别的话你不要跟我说,我要的是炮楼!”
潘彪连连点头:“对对对!如今皇军把守得铜帮铁底,天又冷得冰窖一般,她一个重伤号,谅也活不出去……”
刘翻译官没有回答。他从随从手里接过马鞭子,走出街门。
不一会儿,村街上就卷起一阵急遽的马蹄声,越去越远了。
柳泉峪西北角的空地上,用铁丝网圈起几亩大一块地场。铁蒺藜栅栏门旁边,两个伪军持枪站岗。空场中间,一群庄稼汉子,穿着各式各样的破旧衣裳,黑着脸在雪地里干活。潘彪传下话来,不论大男小女,按人头计算,每人交五块砖。空场一角,七大八小、型号不同的砖块,乱七八糟堆放着。卞鬼手提一把利锛,带领几名伪军庄里庄外乱转,不论枣树、梨树、核桃树,只要对了眼,一利锛下去,在树干上劈个白印子,用秃毛笔在上面画个数码,这树就算被“皇军”号上账,要为“大东亚圣战”效劳了。一张大锯贴地皮把树割断,砍去毛枝,一棵棵抬到空地上。耿喜担着卖豆腐的筐头,闷声不响搬运着沙土。石太平拆了鸡窝,把沾满鸡屎的砖块装进粪笆,一瘸一拐地走来。而在空场中心,刚放出来的石山根、耿喜嫂、大楞、留孩和另外一些庄稼汉子,正沿着灰线在冻土上挖着炮楼的地槽。
柳泉峪瘦筋巴巴地蜷缩在没有阳光的山坡上,天阴沉沉的,灰蒙蒙的,僵板板的。干雪纷纷扬扬飘下来,落到人们的脖颈、头发和眼眉上。树叶早就落了个秃溜光,枯枝在冷风里哆嗦着,哨子一般吱吱尖叫。一只黑老鸹缩着脖子蹲在树枝上,北风狂暴地掀起它稀疏的翎毛,像要一根根给它拔光一样。只听它哇的一声尖叫,箭一样飞走了。
“日他娘!”大楞重重地刨下一镐,满肚子的火气都聚到镐头上,仿佛刨的不是冻土,而是鬼子和潘彪的脑瓜,“真拿咱中国人不当块咸菜,治得人死不了,活不成!下着大雪又逼着修这熊炮楼,说起尸不像起尸,说修坟不像修坟!”
“听说是潘兰田那条老狗给看的风水,鬼子信了他的话,才点了穴,把炮楼修到这里啦!看看,家门口竖上这么个太岁,真把钉子钉到咱心尖子上啦!”一个干瘦的小老汉凑过来说,他扫一眼留孩,“这么点儿的孩子也逼着来受这份罪,老天就不睁睁眼吗?”
大楞又猛力刨出一镐,气咻咻地插嘴说:“老天有个屁用!它要有本事就不下这份熊雪,干脆下个大磨扇,这么一研悠算啦!”
“那可不中!研悠了鬼子汉奸当然好,研悠了好人咱可不干!”石山根不急不躁、神态安详地说,“看你,抢命一样,怕没的活干了吗?—闪一闪,看我折上这几锨去!”
说着,他端起一小锨土,轻轻扬到沟沿上。那锨头却又朝怀里一带,多半锨土又顺着锨头流回地槽里。他就这么不慌不忙地干着,铲出去的沙土倒不如流回来的多。又听他说:“风口雪地里干个活倒是不孬,又省得闲得筋疼,又省得积下热病!”
别看石山根笑模丝儿地说着淡话,可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正翻腾着呢!
他记挂着陈虹,记挂着冬梅和石头。潘彪把他和耿喜嫂都放出来了,虽然他还不明白内里的跷蹊,但是,看来他潘彪并没在自己身上抓住带把的烧饼!只要有这步棋就好!这样,他就可以想法保住陈虹,并且与上级党组织取得联系。但是,敌人扬风奓毛,疯成这般样子,眼下咱们的上级党组织在哪里活动呢?……
雪地里,耿喜抱着多儿走过来了。耿喜嫂赶上一步,接过孩子,耿喜跟着跳进了半人深的地槽里。
多儿把冰凉的小脸拱到娘怀里,说:“娘,爹说你到姥姥家去了,怎么不带着我?”
耿喜嫂叹口气:“走得急,没顾上。”
多儿又问:“你在姥姥家吃的什么好饭哪?”
“吃的瞪眼丸,喝的憋气汤!”耿喜嫂说。
“我也吃瞪眼丸,我也喝憋气汤!”多儿说。
石山根接过多儿:“好孩子,咱不吃那个。那东西吃进肚里不好消化。”
耿喜望望大家,又朝耿喜嫂说:“孩他娘,我有句话要和你说说。”
耿喜嫂说:“看你,三鞋底打不出个屁的样子!嘴长到你身上,有话就说呗!”
耿喜憨厚地笑笑:“咱们的家事,光跟你一个人说。”
没等耿喜嫂回答,石山根眉毛一抖,早接过话头,笑着说:“走走走!人家两口子的私房话,咱们不听!”
“哼,毛病不少!”大楞眨眨眼说。
耿喜眼望人们随着石山根走到地槽另一头去了,连忙压低声音说:“孩他娘,我跟你汇报个事,石太平见到冬梅和石头啦,他们都没事,挺好。”
“哦?”耿喜嫂两道秀气的眉梢一挑,两眼闪闪发光了。
“还有,”耿喜继续汇报,“可就是,那个洞叫胡一杰那龟孙找到了。”
“你听谁说的?”耿喜嫂焦急地问,鬓角沁出几滴冷汗。
耿喜还是那么慢腾腾地说:“可咱那人没吃亏……”
耿喜嫂打断了他的话:“你别死心眼,蒙头做好梦了。咱们一个伤号,两个孩子,你想想……”
耿喜继续说道:“是没出事。为这个,听说潘彪扇了胡一杰两个大耳刮子。”
耿喜嫂沉吟一阵:“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得变着法去看一看。”
“我去过了。”耿喜慢吞吞地说。
“什么?”耿喜嫂睁大了眼睛,“敌人各条路口白黑把着岗,你咋能过去啦?”
“我摸黑挑着挑子出了庄,站岗的没留神,就过去了。碰上也不怕,反正我天天起早卖豆腐。”耿喜还是那么慢言慢语,像讲着一件与自己并不相干的事情,“洞是扒开了,可什么东西也没落下。我在草堆石缝里翻弄了半天,找到了这么个物件儿,你看看可有用?”
说着,他掀开袄襟,拿出来一根酸枣枝,枝头棘针上挂着三个通红通红的酸枣。
耿喜嫂急忙接过,颤声问:“在哪里插着的?”
“就在石劈缝里。”
“酸枣棵那根朝里朝外?”
“根朝里,三个酸枣朝外,在石劈缝外面探着头。”
耿喜嫂头上聚着的血唰地散开,心口里塞着的那块石头突然落了地,眼睛里猛地涨满了欣喜的泪水。她明白,亲人们已经安全转移了。只见她两手抖抖地接过酸枣枝,压到袄襟底下,柔声问:“孩他爹,你怎么就猜出它有用,带了回来?”
耿喜厚嘴唇扁一扁,轻轻笑笑:“我也并没猜透。我估摸着,酸枣怎么能长到棘针上?说不定是你们的暗号……”
耿喜嫂透过泪光呆望着披一件开花破棉袄的丈夫,只觉心口里一阵热乎乎的,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在柳泉峪附近的山庄里,耿喜是出了名的老实疙瘩。他热天打短工,冷天卖豆腐,人前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论干活,他手艺也不巧,一辈子个庄稼汉,耩地扶耧种撒不匀,耕地扶犁墒打不直,只能干那刨土挑担的夯活。到了冬天,有些穷哥们结伴到东海边贩运咸鱼虾酱,到潍县城贩运纸香年画,那东西出力虽少,赚头却大。可他没那份心劲,只能在家卖豆腐。他半宿半宿抱根磨棍在磨道里苦熬,烟熏火燎蹲在锅头前面烧浆子;大清早就敲着爷爷传下来的豆腐梆子在四乡里转悠,冻得清鼻涕一把一把,擦都擦不迭,就这么一家人好歹挣碗豆渣吃。
可是,叫人难以料到,正是这么个老实疙瘩,在咱们党遇到难处的时候,他不声不响干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不顾伪军的监视,顶着冷风进山,一把把翻弄那些沙土,一块块搬动那些石头,硬是要找出自己人的行踪去脉。他本来胆子大,又不怕吃苦受累,这些本也算不了什么。最难的是他竟然这么机灵,猜出了那酸枣枝的奥妙,可可儿把它带了回来。在一起过了这些年,她第一次发现,他那颗心,平日里不显山,不显水,却原来金豆子也不能换!看看,就连刚才,他还变着法把人们支出去,稳稳妥妥朝自己“汇报”。你看他个榆木疙瘩样,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招数哇!她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男人,抖动的手指让枣枝上的棘针刺破了,却一点儿也没觉到疼。望着他那又瘦又黑的脸膛,蜷蜷缩缩的腰板,憨厚淳朴的眼神,她却感到,这一切如今看来竟是这么顺眼,这么好看。就连那慢言慢语、闷声闷气的声调,听起来也格外动听。她从头上摘下针来替他缝着肩膀上开花破绽的地方,柔声说:“你快走吧,小心监工的来找碴!”
耿喜爬出地槽,又回头说:“告诉老山根,叫他放心。汉奸们看得严,不用再进山去乱撞了。”
“嗯哪!”耿喜嫂温顺地点了点头。
耿喜走了以后,耿喜嫂瞅了冷子把刚才了解的情况告诉了石山根。
石山根虽然还是不动声色。可他心里那油煎火燎般的焦灼劲平息下去了。天黑了,大雪遮天盖地,越来越大。他仰起脸,故意让冰凉的雪花落满两腮,却一点儿也感不到冷意了。
收工了,人们踏着积雪,闷闷地走出空地。石山根用大棉袄紧紧地包住多儿,走在队伍的中间。大楞瞅一眼混混沌沌的天宇,骂道:“还是那句话,老天爷赶快下个大磨扇吧!研悠死那些王八蛋,我坠上一条命,到阴曹地府也痛快!”
石山根爽朗地笑笑,说:“小伙子,不要心躁!阴曹地府有人把着门,专收鬼子汉奸,不收好人!放心,青石崮倒不了!”
在他身后的小老汉小小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说:“大哥,三里五村的,我就信服你!听你这话,根子满硬实呀!你看,咱遭这罪,还有个头儿吗?”
“你看呢?”耿喜嫂问。
小老汉眼望着迷迷茫茫的田野,只见连山岭间那弯弯曲曲的蚰蜒小路也遮住了。他叹口气说:“我怎么看着,这路越走越窄了呢?”
“你反贴门神,把事看颠倒了!”石山根说,“比方说眼前这天气,天阴得这么厚,雪下得这么狠,可它能老是这个样子吗?”
“这倒是不能。”小老汉说。
“只要天狗吃不了太阳,咱就不怕!”耿喜嫂说。
“对呀,出水才看两腿泥哩!”石山根扫一眼小老汉、大楞和留孩,大声说,“说声开天,红太阳一露脸,那就云开雾散、冰消雪融,穷人的好日子就到了!”
留孩听着这话,墨黑的眼珠骨碌骨碌,连连眨动着眼皮,吊在长睫毛上的几片雪绒,飘飘摇摇落到了地上。
这天晚上,留孩躺在土炕上,两眼瞅着墨黑的屋笆,一动不动。
家里只有一床又硬又薄的破被,爷儿两个打通腿儿。石太平脱下棉裤,压在儿子那一头,又探过身子帮他掖了掖冰凉的被角;自己两腿伸进被筒,却不躺下,又摸索着装上袋旱烟抽着,轻声朝留孩说:“这两天,潘彪把你折腾得不轻吧?”
留孩一声不吭。
“哪里疼就说话,我给你上点儿药,要不就用烧酒火纸表一表。”
留孩还是一声不响。
“要是不要紧就睡吧!”石太平在炕沿上磕着烟锅,“累了一天,也乏啦!赶天明还得起早出工呢!”
“谁爱去谁去,我是不去啦!”留孩突然扭转身子,脸朝着墙,把小屁股撅给父亲。
“这是什么节骨眼,你可不能发邪!”石太平说,“潘彪正吹着浮土找裂纹,你可得小心点儿!”
“你倒是小心得不赖,再小心只怕还得多挨龟孙们几枪探子!”留孩冷笑着说,“哼,连这些人们也跟着受制!”
在这个家庭里,从来都是石太平说了算,儿子回不得半句嘴。留孩这孩子,从小长得机灵,轻易不顶撞父亲。可今天这是怎么啦?看他,每根汗毛仿佛都变成了针尖麦芒。又听石太平说:“留孩,听爹的话,你还小……”
“小又怎么啦?冬梅姐倒小,石头倒小,可他们救了陈老师!你倒是大,哼!”
石太平苦笑了一下,这才明白了留孩发火的原因。风卷着雪团从破窗洞里一阵阵扑进来,他身上不由打个寒战。他只穿件成了光板的破羊皮坎肩,外面罩一件青布夹袄,冷气一直透到骨髓里去。他的棉袄,那天夜里已让冬梅带给陈虹了。当然,他不能把这些告诉儿子。但他肚里气平了,叹口气说:“天这么冷,雪这么大,也不知道他们这阵在哪里?”
“你说的谁呀?”留孩问。
按石太平本来的意思,指的是陈虹、冬梅、石头三个人。可等留孩一问,他的口气又变了,说:“还有谁?你冬梅姐和石头哇!”
“你不用管!”留孩又来了气,“赶明儿我就去找他们!”
“你上哪儿找?”
“到天边,到地角,愿到哪里到哪里!”留孩大声喊叫着,“找到他们就一起去当八路军!”
石太平头皮吓得一奓一奓,低沉而又严厉地说:“住口!你……你作死呀!”
“就去,就去,就去!就是要去当八路军!”
寂静的深夜里,留孩狂怒的喊叫声这么尖利,这么震动人心。石太平惊呆了,拉风箱般喘着粗气。他仄起耳朵听了听屋外有没有动静,不敢再去招惹儿子,连忙钻进被窝,一声不吭了。
天亮了,大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
留孩开门出来,只见山野里粉妆素裹,一片银白。天晴了,蓝天像在柳泉里洗过一样,又明净,又新鲜,一点儿风丝都没有。厚厚的积雪挑在老树的枝梢上,偎在草屋的檐头上,猴在瓦罐的边沿上,吊在檐前的葫芦头上。雪耀得人睁不开眼睛,干净得使人舍不得用脚去踏它。要是往常,这正是打雪仗的好时机,留孩会打个呼啸冲出院门,和小伙伴们一起,一阵风冲到雪地里。他们摆开阵势,用雪团互相射击,让雪弹在脑门前不断爆炸,一团团雪粉顺着袄领钻进脖子里。那化开的雪水就像一只喷着冷气的小虫,沿着瘦瘦的小脊梁一直流到腰里,是怎样揪心般的冰凉,又是怎样地开心和欢乐呀!玩腻了,就把头探到树枝上,伸出热煦煦的小舌头开始吃雪。他们互相比赛,看谁吃得多,吃得快,吃得香。同时高喊着:“吃糖了!吃糖了!”引得在门前扫雪的老头也停下扫帚,脸上泛出一层难得的笑意。在这一霎,贫苦穷困的山村,连空气也显得格外清新,带一点儿甜丝丝的味了。
但是,现在的留孩却没有一点儿干这些把戏的心思。他连院里的雪也不去扫,倚在门框上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
村外高坡上闪出一个人来。这人穿件光板羊皮短袄,留着两撇黑胡,头戴三片瓦棉帽,肩上挑个锢露挑儿。他踏着沙沙的积雪快步走来,一面拖着长腔喊道:“锔盆锔碗锔大缸哟—”
留孩一怔,不由得警觉起来。敌人在这里修炮楼、安据点,可一大清早雪地里来了这么个锢露匠,而且在大吆小喝地兜揽生意,这可真真有点儿蹊跷!
那锢露匠已来到他家栅栏门面前。他停下脚步,那颤悠悠的上弯扁担轻快地颤动着,笑眯眯地朝留孩说:“小兄弟,起得好早哇!”
留孩眨巴眨巴眼皮,没说话。
那人还是那么笑眯眯的:“借你个小草棚,给咱这穷跑腿的歇歇脚,烧碗水暖暖肚肠,行吧?”
没等留孩同意,他扁担梢儿一颤,推开栅栏门,进院来了。
“你是哪庄的?”
“远啦!”还是那么笑眯眯的。
锢露匠把挑子放在当院雪地里,抬头望望沟坡对面的村庄,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就你一家住在这东崖顶上啊?”
“怎么?”留孩冷冷地反问说,“住这里还犯私吗?”
锢露匠却没有上火。他掏出一只镶着玉石嘴的小烟袋,装上烟,从腰里掏出一盒火柴,哧的一声划着,抽烟了。他抽了几口,又笑眯眯地望着留孩问:“小兄弟,贵姓啊?”
“你是哪一门子的‘地方’,管得着吗?”
“不说我也知道,”锢露匠说,“你姓石,叫石留孩。”
留孩身上一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下死劲盯了锢露匠一阵,强压住心跳,反问道:“你哩,你叫什么?”
“咱名字写在脑门上:锢露匠嘛!”
“我不叫留孩!”留孩声调尽力平静一些,而且还故意笑了一下,但他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笑得一点儿也不像,“你听谁说这庄有个叫留孩的?”
“我不光知道你叫留孩,也知道你爹叫石太平,你叔家的姐姐叫冬梅,弟弟叫石头!还知道你庄里有个石山根大哥,就住在村西北角炮楼那里。”锢露匠说,“小兄弟,劳驾跑个腿,把石山根大哥叫了来。他有几样活,我今天帮他干一干。”
“你错了!”留孩说,“我不叫留孩,这庄也没个石山根!”
锢露匠笑笑,轻轻摇了摇头。他的烟灭了,又掏出火柴,哧的一声划着,点上了。
柳泉峪的庄稼汉们,抽烟的时候,要用火镰火石叮叮当当敲打半天,好容易溅出的火星落到引火挺秆上,等着旺了,再用来点火抽烟。有时候点着用艾蒿拧成的火绳,挂在门鼻子上,让白烟飘飘忽忽晃动着,当个抽烟的火种。要是做饭,就找点儿干树叶当引火草,凑到火种跟前,鼓起腮帮子,沤烟扒火、撅腚烧窑般吹半天,好容易冒出点火苗,这才能引火做饭。鬼子汉奸封锁禁运,庄稼人弄盒火柴可难啦!可这个锢露匠实在阔气!你看他哧一声划着火柴,点着那镶着玉石烟嘴的小烟袋,而且一袋烟没抽完就用了两根!
“汉奸!”留孩脑瓜里咯噔一声响。
一股凉气从留孩脑门上冲下来,心口打鼓般怦怦直响。也许再过一分钟,他的心脏就会像只小青蛙似的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把指甲狠命扣进掌心的肉里,拼命控制着自己,千万不要喊出声来。多糟糕,他的上下牙一阵阵互相碰撞,嘚嘚地响了起来。他用力咬紧腮帮子,没试着疼,却觉得嘴里有一股腥唧唧的咸味。半天,他好容易镇静下来,又故意笑了一下。这一次他努力龇了龇两排小牙齿,可连他自己也试出来,笑得更加别扭。他吐口气,声调尽力缓和些,可那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嗓子里传出来的:“咱柳泉峪,修……修炮楼,你……你不知道吗?”
“知道!”锢露匠轻松地说。
“不怕……不怕鬼子抓你吗?”
“不怕—我有张擦腚片!”
锢露匠说着,从腰里掏出一块用玻璃纸包着的硬纸头,递给留孩,一面又说:“有这张擦腚片当护身符,见了鬼子汉奸,哄兔子瞒鳖的就对付过去啦!”
留孩小手抖抖地接过纸头,只见上面贴一张锢露匠的相片,上面印着三个黑字:良民证。他把它还给锢露匠,趁势朝他脸上飞速睃了一眼。只见锢露匠不慌不忙地抽着烟,热气和烟圈一起从他嘴里喷出来……
又是一个胡一杰,又是一个妄想钻进咱们肚肠里进行破坏的孬蛋!上一次是以假当真,这一遭是以真装假!但是,旧皇历不能看了!咱们的留孩已经不是十几天以前的小傻瓜了!
四处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山村的早晨是这么安静,连个人影也看不见。留孩飞快朝通向柳泉的小路上看了一眼,希望打水的父亲赶快回来。他早就朝锢露匠屁股后头扫了一眼,那光板皮袄底下鼓鼓囊囊的,不用说,那里藏着枪呢!有枪也不怕,只要父亲回来,两人抡起小头和枣木磨棍,准能揍他一个狠的!可心里又突然一怔,不行!他想起了那天在笊篱坪刨地瓜时发生的事情。只是那山草堆里的几滴血迹,秫秸丛里的两枚弹壳,就把父亲吓成了那份光景!现在,村里驻着潘彪和他的一队伪军,面前站着腰里别着硬家伙的汉奸,准得把父亲的真魂吓得出了窍,哪里还能动得了手!他暗暗盼望着,父亲最好打水时把瓦罐掉进水里,让他用担杖钩子慢慢打捞,现在可千万不要回来呀!
留孩已经完全镇静下来,一点儿也不心慌了。他一双黑眼珠骨碌骨碌,不断吸动着鼻头,脸上又露出了那股又机灵又调皮的样。他变得热情起来,向锢露匠亲昵地点点头,说:“锢露匠师傅,雪又大,天又冷,到咱屋里暖和暖和吧!”
他顺手推开屋门,把锢露匠让了进来。屋里窄巴得转不开腚,可他还是飞快地把灶门前的柴草拾掇了一下,让锢露匠把他那装着风箱、铁砧和火钳之类的家什担子搬了进来。他把锢露匠让到炕沿上坐下,说:“我这就去叫石山根,让你多揽点儿活,多赚些票子!你不是要喝口水暖暖身子吗?锅里有水,锅底续上把柴火,就行了。”
“我自己来。”锢露匠并不客气,点着一把山柴,填进灶膛里。
“再给你几个枣!”留孩从小篮子里摸出一把烧焦的红枣,放到锢露匠手里,“咱柳泉峪的枣,出名哩!放上它,味道比官亭镇买的茶叶也不差!”
“好东西!”锢露匠接过来,放到鼻头上闻闻,又笑眯眯地眨眨眼,掀起锅盖把它扔进锅里。
火点起来了,红光一闪一闪,映照着院里的积雪。
“等着喝你娘的枣茶吧!”留孩在心里骂道,“喝进肚里也得踩着你的肠子全给倒出来!”
“快去吧!”锢露匠眼望着灶底跳动的火舌,头也不抬地催促说。
“这就去,这就去!”留孩殷勤地回答着,“我给你带上门!天冷,省得凉气扑进来!”
没等回答,留孩就把门带上来,接着又悄没声地踏着门旁的鸡窝,飞快把门挂子扣到门鼻子上。忽然,小家伙手一扬,掏出了一只不知什么时候藏到袖筒里的半尺长的大铁锁。只见他用比猫捉老鼠还要轻捷利落的身姿,眨眼之间把大铁锁死死地锁到门上了。
然后,他才转身,几步跳出院门,踏着积雪,飞一般朝石山根家门口跑去了。
过了抽一袋烟的工夫,石山根跟在留孩身后,跨着大步走进院来。留孩抄起那根拳头粗的枣木磨棍,挺身站在门旁,咬着牙根喊道:“狗汉奸,滚出来!”
屋里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石山根摆摆手,让留孩朝后退了退。他顺着翘翘棱棱、龇牙咧嘴的门板缝朝里一望,突然回过头来,朝留孩说:“钥匙,钥匙,快开门!”
“不开!不能让他跑了!”
“跑不了他!”石山根兴奋地笑着说。
门开了,锢露匠笑眯眯迎上来。石山根赶上一步,紧紧抓住他的两手,又惊又喜地喊:“老周,你可来了!”
留孩张开口,半天合不拢来。石山根拍一下他的脑瓜,笑着说:“不认识吗?这就是你周二柱叔叔!”
周二柱脸上的喜纹一圈圈漾开来,笑意越来越浓。他把留孩拉到自己身边,爱抚地摸着他那冻得像冰凌蛋子一样的腮帮子,笑着说:“好小子,有点儿警惕性,差点儿把你大叔当汉奸抓了!看起来,你这一阵子进步可是不小哩!”
留孩的脸唰地红了。是受了夸赞有些难为情呢,还是又想起了那痛心的教训呢?
锅里噗噗响,水开了,小屋里充溢着枣茶那清醇醉人的香味。留孩盛上一大碗,双手捧给二柱。暖煦煦、甜丝丝的枣茶喝到肚里,周二柱立即周身热气蒸腾,脸上泛起一片红光来。
石山根望着二柱,笑着说:“看你这身穿戴,又弄上这两撇假胡子,连我也差点儿认不出来了!”又把脸转向留孩,“小子,你倒是本事不小!你周叔是叫响的侦察兵,鬼子汉奸密得像地里的高粱棵一般,可他倒背两手,照样走来走去,就像逛大街赶闲集一样!你想抓住他,小子,你牙口还嫩点儿!”
“可真让你抓住了!”周二柱笑着朝留孩说,“可你不该跟自己过不去!把手伸过来,我看看掌心抠破了没有?还有,张开嘴,让我看看你那腮帮子!”
留孩一头扑到周二柱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说:“周叔,只要把你盼了来,把腮帮子全咬烂了也不疼!”
周二柱向石山根传达了区委的指示,报告了陈虹和冬梅、石头的确实消息,又挑上锢露挑儿,离开了留孩家。石山根和留孩把他送到门口,二柱望望盖满积雪的远山近峪,高兴地说:“这阵雪过去,天就该转暖了!”
太阳从东山顶上升起来,金黄的光线洒满山山岭岭、丛林村落。树枝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雪水洗刷着那**的、铠甲般的树皮。但在它的皮层底下,春天的浆液已经活泼泼地流动着;而花朵的幼苞,正在默默地积聚力量,只等东风一声召唤,就要把百里山川装点得万紫千红。田野一片安静,却传来柳泉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它冲破了冰雪的禁锢,听来更加亢奋有力、委婉动人,引得蓝天上一群鸟,仿佛听到了春天的足音,一齐抖开翅膀,在半空中上下翻飞、追逐嬉闹,把一串串歌声,洒落在辽阔雄伟的高山旷野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