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官亭年集

作者:邱 勋 | 字数:7940
  卧牛岭朝阳的一面山坡上,有一座残破的山神庙。神像早已倒塌,香火也已经绝了。清朝末年,有一股农民起义军,聚众造反、抗粮抗租,曾在这里修筑寨墙,抵御过官军的进剿。如今那些悲壮的故事还在民间流传,但寨墙却已千疮百孔,坍塌不全了。庙门口几株古柏,枝叶郁郁葱葱。寨墙内一片碗口粗的刺槐树,在冷风里轻轻抖动着光秃秃的枝条。

  深冬的一个夜晚,云影横空,月华如水,山神庙一片安静。官亭区一次重要会议要在这里举行。冬梅在屋角点着了一堆松柴。水壶里,化开的雪水噗噗响,水开了。

  屋外,积雪反射着月光,一片银白。寨墙的黑影里,高坡的巨石旁,小杨和几个战士正在持枪站岗,保卫着会议的安全进行。

  仔细看去,只见一棵刺槐的枝杈上正猴着一个孩子。他身穿开花棉袄,头戴破毡帽头儿,睁大一双眼睛,警惕地搜寻着山下的小路。

  这是石头。他死乞白赖地缠着小杨,硬是爬到树上站岗。来开会的人们踏着积雪,一声不响,快步从树下走了过去。

  又听到传来三声击掌的声音:“啪,啪,啪!”接着,小路上闪出来几个人影。走在头里的是个高个,手提一根干树枝,在雪地里走得风快。石头压着嗓子喊了一声:“口令!”

  那人抬头朝树上望了一眼,似乎笑了一下,才迟疑一阵,回答说:“反攻!”

  那声音舌根音很重,一听就知道是外路人。石头飞速扫了一眼,只见那人戴副眼镜,样子很面生。他不再迟疑,咚地从树上跳下来,挡在那人身前,说:“干……干什么的?”

  “干革命,打鬼子呀!”那人笑着说。

  “靠后站站!”石头严厉地斥责道,“你,哪一部分?”

  小杨闻声赶了过来。他急忙拉开石头,朝那人啪地打个敬礼,放他走了过去。

  “这小鬼!”那人爱抚地朝石头的脑门拍了一下。

  “你认识他吗?”石头望着那人的背影,悄声问道。

  小杨没有回答,把石头拉进寨墙的黑影里去。他掀起上衣下摆,盖住石头那瘦瘦的肩膀,让他紧紧靠在自己身上。

  夜很静很静。一阵风过,半截冻裂了的干树枝,带着一团积雪,噗的一声落到山崖上来。树影慢慢移动,在雪地上投下各种各样的图案,有的像奔腾跳跃的骏马,有的像展翅飞翔的雄鹰。北斗星挂在幽深的天幕上,像几只明亮的眼睛,不断眨动着,洒下一片晶莹的光波……

  渐渐地,石头上眼皮越来越沉,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纷乱起来。星星在天空追逐跳跃,远处的青石崮变成一个挺肚子老头,一耸一耸地晃动着身子。一棵大树竟然歪歪扭扭爬上沟坡,朝山下滑过去了……

  小杨知道夜深了,石头困了,便替他擦擦嘴角的口水,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紧握钢枪,两眼更加警觉地搜寻着山野沟坡……

  又过了半天,会还没有开完,偶尔随风传来陈虹那清晰从容的声音。只听这声音,就知道她身体已完全康复了。

  “天不早了,”小杨晃晃怀里的石头说,“你进屋睡吧!”

  “我不困!”石头身子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说,“我跟你两个站岗嘛!”

  “过年了!”小杨说,“你听,爆仗多响!”

  侧耳听听,从柳泉峪方向传来一阵阵枪声。石头完全醒过来了,翻身跳起来,说:“你在这儿站岗,我去报告!”

  “省下你这趟腿吧!”小杨把石头拉回来,“敌人修个破炮楼,可心里有鬼,这是放瞎眼枪,给自己壮胆呢!”

  正在这时,山神庙里传来一阵浓重、果断的外路口音,接着爆发出一片压抑的、兴奋的笑声。

  “怎么样,会开得正来劲呢!”小杨说。

  经过这一闹,石头的睡意全没了。他抓把积雪,在手里搓了一阵,把两只冻僵了的小手,直搓得冒起一团团热气。他把嘴贴到小杨耳根上,说:“对,小杨叔,这会开得可真来劲!你知道是开的什么会吧?”

  “不知道!”小杨头也没回,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前面的丛林。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

  “那你说是什么会呀?”

  “顶重要的会呗!”石头说,“你看,陈老师来了,周叔也来了,俺庄的老山根来了,柿树坡的三木匠也来了……还有,先头进来的那个高个,准也是个大干部!”

  “你净胡猜!”小杨连忙反驳说。

  “你骗不了我!”石头搡了搡小杨,“我早看见了,他腰里别着小手枪呢!”

  “小手枪算个啥!”小杨晃了晃手里的步枪,“看我这个,比他的大多啦!”

  “你呀,连这个也不懂!”石头扁扁嘴说,“我跟你说了吧,枪越小,干部越大!”

  “那你看他这干部有多大?”

  “叫我看,顶少也得是个连长!”

  “对,是个连长!他是县大队刚来的三连长!”小杨笑着说,“别说话了,好好站岗吧!”

  石头跳到石墙上,像一个真正的战士一样,瞪大两眼搜索着远远近近的山林沟峪,侧起耳朵捕捉着一切可疑的动静。他心里甜滋滋地想:“让我猜着了吧,看样子也得是个连长!哼,谁也骗不了我!”一时之间,只觉周身浸满了胜利的喜悦,连迎面扑来的山风也不那么凌厉逼人了。

  但是,我们的石头只有九岁。他的小小的脑瓜还不可能猜透这次会议的庄严内容和重要意义。他料也没有料到,他所说的那个“连长”,原来是军分区田副政委。而他连夜赶来参加的这次会议,是关系到官亭区人民今后命运的一次区委扩大会。进击的号角已经吹响,斗争的序幕将要拉开,敌人的“扫荡”将被彻底粉碎,人民的胜利和欢乐,已经逼近每间草房和团瓢的门槛旁边了!

  官亭街是一个五百多户人家的集镇,一条大河从西向东打镇子中间流过,把集镇分作两半。村东一条官路,朝北通向县城,朝南通向层峦叠嶂的山区。河北村头上修起一座炮楼,高有十数丈,驻着几十名鬼子,附近民房里驻着两个中队的伪军。周围是铁丝网、鹿寨、壕沟,乡亲们把它叫作日本大院。河南镇子中心有一座天主教堂,如今神甫、修女们都已不知去向,教堂变成了伪区公所和维持会的驻地。镇上旧历二、四、七、九逢集。要是往年,一交腊月门,赶集的人早挤成了疙瘩,河滩**人山人海。小摊上摆着山货土产,铺面上堆起京广洋货,广场上是卖野药的、玩把戏的、叫街的、算命的、杂七杂八,煞是热闹。青岛大英烟草公司在这里设下一个烤烟收购站,趁着临年靠节,庄稼人手头紧巴,它大开铺面,低价收购黄烟。远路来的粮食商人,一溜笸箩摆在街头,过斗的汉子汗流浃背,半支烟卷儿夹在耳朵上顾不得吸,拖起长腔唱歌般喊着数码,把庄稼人那盛在破瓢、小罐子里的粮食聚敛起来,盛入一条条麻袋,然后装进铁轮大车。劈头的汉子赤着乌黑的双脚站在雪地里,朝面前小摊上挂的那些红绿腰带、针头线脑之类瞅上一眼,咧开嘴大喊一声:“开啦!”就把一柄牛耳尖刀贴在自己脑门上,扬起铁锤在刀背上叮叮当当敲打一阵。立即,一股鲜血就顺着那青不青黄不黄的脑门上飞溅而下。那矮小的摊贩双手抖抖地忙着去掏钱,赶闲集的人们便轰哈一声围了上来,拥拥挤挤、吵吵嚷嚷,把旁边几副山果挑子踏

  扁了。

  自打鬼子安了据点,集市冷落了不少。街面上多了些歪鼻斜眼的伪军和一些不三不四吸白面的人。庄稼人在街上打个逛,把事情匆匆办完,便猫咬着屁股般赶快离开市集。但今天因为是年集,赶集的人比平常日还是略多一些。

  桥头南岸摆着几担山柴。卖柴的汉子要的价码很高,晌午天了,还是一担也没有卖掉。他们蹲在太阳地里,嘴衔小烟袋,不时扫一眼河对岸的鬼子炮楼。虽然都是庄稼人打扮,但我们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原是武工队的几名战士。那紧贴桥头蹲着的就是队长周二柱。

  为了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武工队根据区委指示,决定虎口拔牙,惩办几个坏中之坏。首先选中的靶子是潘彪和胡一杰。但是,这两个家伙知道自己作恶多端,脖子上吃饭的买卖不牢靠,连日来整天缩在据点里不敢露头。也曾派人到他们家里去端窝,可惜扑了空,没有成功。但官亭是敌人的重要据点,有藤田一郎仗腰子,又是大年集,他们不会不出来趁机搜刮点儿过年的财物。这样,武工队便决定在官亭大集上动手。

  这些家伙靠着鬼子的势力喘大气,只要炮楼上的鬼子不下来,他们就没了能耐。眼下节气已经转暖,河里的冰凌驮不动人,只要堵住桥头,到时候鬼子过不来,就算掐住了他们的生死簿。周二柱他们早把枪支弹药藏进了柴捆,他看好地势,布置停当,就把一串糖葫芦交给石头,说:“去告诉老陈,到了开张的时候了!”

  石头从人缝里挤到教堂门口,只见小杨穿件破长袍,手拿几根竹签,面前地上摆着一些杂七杂八的日用物品,和另一个陌生人正在一递一声地拖着长腔唱:

  出门难,出门难,

  出门断了盘缠钱;

  有心待去打短工,

  没有锨和锄镰;

  有心待去扛长工,

  没有保人不要俺;

  万般出在无计奈,

  捡根竹子来摇签……

  石头知道,这名堂儿叫作“摇会”。小杨家里穷,参军以前跟他爹就是干的这行当。它比讨饭强不了多少,直着脖子喊一天,好了能填饱肚皮。每根竹签卖一张角票,等卖够十根签,开了盒,赢了的一个就可以得到价值一元钱的腿带、手巾之类的东西。输了的,就叹口气,却又不走,仍然站在一旁,等着看下一次的好运气落在谁的头上。“摇会”的人不输不赢,只是借机把自己的东西卖出去罢了。

  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把教堂门外的街巷堵住了。

  人群里,石山根扛条长扁担,伸着脖子看热闹。靠后不远,陈虹挎个盛满鸡蛋红枣的小篮子,冬梅肩上搭条破褡裢,挤在人群之中。冬梅的破毡帽齐眼眉压住,陈虹头上却梳了一个乌油油的发髻,发髻上插着几只白铁叉,却有两绺头发顺着耳朵前面垂下来,看上去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沂蒙山区的大嫂。石头知道,陈虹留的是短发,冬梅把剪下的发辫替她续上,才理整得这么熨帖。两人的头发一样乌黑油亮,一样蓬松洁净,梳到一起,任是什么人也不能够分辨开来。

  石头把情况报告了陈虹,便大口大口地吃起冰糖葫芦来。人们互相交换一下眼色,都默默地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但是,等了许久,潘彪和胡一杰却一个也没有露面。

  只有几个伪军,横冲直撞走过来,手里提着敲诈来的鱼肉鸡鸭,哼着**浪气的调调儿,又歪七扭八走过去了。

  日头转到西天了。虽然年集收得晚,可人们也陆续离开集市,街上的人群越发稀落起来。石头焦躁地四处张望着,石山根走到陈虹跟前来了。

  “行情差,暂时怕发不了市!”石山根吸着小烟袋慢悠悠地说,“刚才送出信儿来,潘彪在据点里趴窝,胡一杰钻到教堂里,正给各庄的维持会长训话呢!”

  “没听说他又要搞什么鬼?”

  “他吣不出个好蛆来!”石山根说,“这家伙对各村党员的情况不摸实底,可有些积极分子在他面前露过脸。听说他正在介绍情况,准备朝咱们下毒手……”

  陈虹一双眉尖轻轻抖动起来。

  “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芦洒了油!教堂里没有几支枪,叫我看,干脆进去把他提溜出去算啦!”石山根还是那么慢腾腾地说。

  “谁去呢?”

  “我去!”

  “你不能去!”陈虹轻轻摇了摇头,“你不会打枪,光靠抡扁担,要吃亏!”

  “我去!”小杨在身后插嘴说。

  “你也不行!”陈虹说,“你们几个都没进过教堂,不摸路!”

  “那就着人去请二柱吧!”石山根说。

  “他这只棋子安在那里正吃劲,动不得!”陈虹说。

  “那就再想别的招吧!反正要立即除掉这一害,省得弄出大症候!”石山根说。

  “就用你这个招!”陈虹说,“我去!”

  “你?”石山根睁大细眯着的眼睛,那意思分明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行吗?但嘴上却说,“你那伤,只怕不由……”

  陈虹已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轻轻一笑,说:“伤好了,不碍事!”停停又说,“女同志有女同志方便的地方,不显眼,容易混进去!”

  几分钟后,一个新的战斗方案产生了:小杨继续“摇会”,吸引住门岗上几名伪军,如果发生战斗,立即把伪军干掉,占领大门;石山根和几名战士,绕到教堂后面,借着暮色的掩护,翻进院墙相机接应;冬梅和石头随着散集的人群,暂时撤到村外;陈虹一个人走进教堂,对付胡一杰这条疯狗。

  “你……你可得小心!”石山根轻声朝陈虹说。

  陈虹点点头,伸手拢了拢耳朵前面那绺头发,缓步走向教堂大门。

  三十年前,英国传教士在官亭街修下这座教堂。墙基是方方正正的大石块,青砖红瓦,玻璃门窗,十里开外就能看到这座巍峨的建筑。尖陡的房顶直插云空,圆顶拱门又高又大。窗子上竖着粗大的带有枪尖的铁棂,门楣上塑着基督受难的图案。整个建筑给人一种威严肃穆的感觉。

  院子里另有一些小些的、奇形怪状的房舍,这是神甫们吃饭、睡觉、打弹子和玩康乐球的地方。甬路弯弯曲曲,七拐八扭,走进去就如同进了八卦阵。一些从外地移来的、不知名的冬夏常青树,浓密的树叶遮住教堂的窗户,使得那高大空阔的房舍大白天也黑洞洞的。再加神龛前那粗大的蜡烛喷吐着一股股浓烟,墙上的浮雕神像在黑影里瞪大一双双眼睛,越发让人感到阴森和陌生。

  这座教堂的修建,当时曾在庄稼人中间引起过很大的震动,并产生过许多奇异的传说。特别是那个披一头红头发、长一脸红胡子的老神甫,他脚蹬一双贼亮的尖头牛皮鞋,骑一匹电驴子,在通往县城的官路上,腾云驾雾般倏尔奔来,倏尔奔去,更使在地里干活的庄稼汉们惊疑不止。

  这条年代久远的官路,它那粉末般的尘土里,长年累月印着的都是山里人那直底布鞋的脚印。偶然发现一双弯底的“万里”或是“五和”胶鞋的脚印,背着柴筐的孩子们,就会互相招呼着奔来,蹲在官路上瞅它半天。要是有谁突然发现一条自行车轮胎轧出的辙印,那就会一窝蜂般顺着辙印在官路上奔跑追逐,看那新奇的、有着整齐图案的辙印,怎样交错着碾向远方,有时两条辙印叠印在一起,有时又突然岔了开来。如今,那红胡子红头发的外国神甫,把电驴子那海碗般粗大的胶轮辙印碾在官路上,又两腿不打弯,一双硬底皮鞋牛蹄子般嘎嘎地踏在教堂那青石台阶上,走进高大阴森的大门里去,庄稼人便忧心忡忡地议论开了。

  “这是一头牛,”人们说,“你看他,红胡子红头发,跟牛身上的毛一模一样!还有,他那蹄子上,包的就是牛皮!”

  “是个牛魔王吧!”又有人补充说,“听说他白天是人身,到晚上就现出牛形。看他跟牛一般壮,那是他会一种符咒,夜间专门吸摄小孩子的精血!”

  在场的小孩子,吓得伸伸舌头,背起柴筐退出去。从那以后,有的连教堂的门口也不敢靠近了。

  胡一杰却并不这么小胆。

  有一次,老神甫布道时认识了胡一杰,看他长得机灵,就让他帮助散发糖果。再后,他披上神甫送他的一件旧黑呢外套,在教堂的甬路上送茶倒水。然后他唱着洋腔洋调走出教堂回家,两条腿走在山路上也直挺挺地不打弯了。

  老神甫答应将来送他到英国念书,他着实欢喜了一阵。但过了不久,日本人打过来了,老神甫骑上电驴子一去没有音信。他家里有十来亩地,但他不愿搬弄土块受苦受累。又凭他认得几个字,就在村里当了一名小学教员。

  陈虹来了。她组织小学师生参加抗日宣传,胡一杰也参加了几次。那时候鬼子正忙着朝南边进军,敌后闪下大片空白地带。八路军拉起几个团,势力很大。胡一杰看出这条道有油水,说不定走下去能有个出头之日,就显得格外积极。但陈虹总愿意在那些泥腿汉子中间活动,他的入党要求一直没有解决。渐渐地,他心里气不平了。凭他的本事,连陈虹也不在话下,更何况那些庄户头觅汉脚的粗鲁汉子!可他总飞不上高枝,还得在人家的屋檐底下熬日子!他渐渐有些后悔,后来就塞了一肚子两肋巴的“冤气”。

  鬼子大举“扫荡”,陈虹通知他立即转移。他没有听,回家蒙头睡大觉,却让潘彪从热炕头上把他抓了来。卞桃花替他说了情,一不打,二不骂,反而酒肉相待,劝他归顺“皇军”。酒席上,他搜肠挖肚跟潘家认了拐弯抹角的远房亲戚,摇身一变当了汉奸。从此官运亨通,祖坟上冒了青烟,目下已被委任为官亭区的维持会长了。

  现在,胡一杰披件鬼子大氅,二寸宽的皮腰带上掖个枣红枪套,露出半拃长的绿穗头儿,面对着十来个村的维持会长,正神气活现地站在教堂神台前面。就像当初外国神甫向教徒传布“福音”一样,这个东洋蝼蛄开始顺嘴咧咧开了:“诸位!皇军‘扫荡’旗开得胜,王道乐土就要建立了。大凡天地万物,生死祸福,都离不开一个气数,都扭不过上帝的安排。中国气数尽了,不亡算没了他娘的天理。日本日本,日出之本,单凭这八个字,就顶得上十万铁甲……”

  一个年老的听差进来,告诉胡一杰,说有他一个亲戚,为了一件急事正在他屋里等他。

  “什么样个人?”胡一杰疑疑惑惑地问。

  “一个大嫂!”听差说。

  胡一杰让大家等一等,就随着听差走出教堂。太阳已经落山,院里树丛中早腾起一片苍茫的暮色。胡一杰住着当初老神甫的房子。他在基督的十字架旁贴一张日本天皇的“御容”,让人把那张钢丝床修整一番,又从灰尘堆里把两只成了老鼠窝的破沙发搬出来,照着洋神甫当初的派谱安置妥当,俨然成了这所教堂的主人。他在门口略一迟疑,就从腰里掏出手枪,推上顶门火,然后伸手推开那沉重的朱红房门,走进屋来。

  椅子上端坐着一个女人,尽管屋里光线昏暗,那人又背向着自己,但胡一杰还是立即认出了这是陈虹。他像被蝎子蜇了一般,周身汗毛一奓,胸口扑扑乱跳,握枪的手朝着陈虹举了起来。

  “你来得好,”胡一杰上下牙不由嘚嘚地碰撞起来,“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陈虹转过脸来,安静地说。

  “咱们各为其主,公事公办……”

  “这就好说!”陈虹还是那么从容安静,“你当你的维持会长,我当我的八路军,咱们各行其是。可今天有一件事,还得请你帮忙……”

  “能帮的自然要帮。”胡一杰咬着牙根。

  “我有一支枪,大簧断了。听说炮楼里有修枪的设备,能不能请你帮帮忙,换支大簧。”陈虹慢慢说着,轻轻掀开小篮子顶上盖着的手巾,只见在那些鸡蛋红枣旁边,放着一支短枪。

  胡一杰望着那破旧的、烤蓝全部磨光的手枪,一时没有说话。

  “要在你们手里,这不过是一块废铁。可我们八路军日月艰难,扔掉它又没的用。”陈虹声调还是那么平静,一面轻轻拿起枪来,做出要交给胡一杰的样子,”你给看一下,到底还能修不能修?”

  胡一杰迟迟疑疑,正要伸手来接,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感到一块硬硬的东西死死地顶到自己的肋下。在这同时,只觉右手腕如同铁钳夹住般一阵剧痛,手里的枪早不见了。

  “跟我走一趟!”陈虹说。

  胡一杰像老母猪筛糠般哆嗦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老陈,有话慢慢说,你……你……要钱有钱,要枪有枪……”

  “就要你这个人亲自走一趟!”陈虹说。

  “老……老陈同志,念……念咱们共事一场,”胡一杰哀求说,“您抬抬手,给我留条后路……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走!”陈虹声调威严起来。

  说着,她伸出右手,别住胡一杰的左臂,手枪从大氅底下抵住他的肋下,沿着阴暗的甬路把他架了出来。

  到了院里,胡一杰看到有几个村维持会长正在房前抽烟,有几个伪军正在厨房前面杀鸡,这家伙耍开了死狗,身子抽筋般出溜下来,号丧般大声哭叫,在冻得梆硬的泥地上朝陈虹嘣噔嘣噔磕着响头,说什么也不走了。

  伪军和那几个村维持会长朝这里奇怪地看了看,有人快步走来,一面大声喊道:“胡会长,怎么啦?”

  情况非常危急。藏在树丛黑影中的武工队员和盯在墙外的民兵,都急得瞪大眼睛;大冷的天,手里的家伙都攥出汗来了。

  陈虹却十分镇静。

  “他亲娘舅得个急病死了,我来给他送报丧帖子!”黑地里传来陈虹的声音。又听她朝胡一杰劝解道:“胡会长,你有泪见了棺材再淌,有头见了你舅再磕吧!快些走,再晚一步就赶不上入殓了!”

  她那冰冷的枪口顶得胡一杰的肋条咯吱吱直响,又把胡一杰猛力提溜起来。由于夜色昏黑,又有大氅罩着,谁也看不到她手里的短枪。她那双女矿工的手曾经在地层下面,劈开岩石,开凿过长长的巷道,运送过数不清的煤炭,确实有把子力气。胡一杰原本是个秧子货,现在早熊得变成了一摊鼻涕;被陈虹半推半搡,提溜小鸡一般,不等人们靠近,早就脚不沾地似的走出教堂院门去了。

  “胡会长到底有点儿孝心,”一个村维持会长望着那越去越远的背影说,“他舅死了,哭成这般模样!”

  “亲娘舅嘛!”另一个说。

  教堂大门口,“摇会”的人却还没散,小杨唱得正来劲。站岗的几个伪军,伸着脖子,半张着嘴,听得正入神呢!

  村外小路旁边,陈虹把胡一杰扔到地上,伸手理一下乱了的发丝,轻轻扑打着身上的尘土。石山根、冬梅和石头围上来,看胡一杰像条死狗般软瘫在地上。石头朝他脸上吐口唾沫,两个战士早架起他那软郎当的胳膊,把他拖到黑沉沉的暗夜中去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在离鬼子炮楼不远的河滩上,发现了胡一杰的尸体。他那身日本军用大氅的后背上插一把尖刀,上面挑起一张官亭区抗日**政府的布告。许多庄稼人偷偷来看,但那几个新任命的村维持会长,却没有一个敢到近前来。有一个村维持会长当天就把村维持会的牌子摘下来,偷偷塞到猪圈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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