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愤怒的剪刀

作者:邱 勋 | 字数:5589
  冬梅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又黑暗又潮湿的小屋里。身下是一堆湿漉漉的谷草,旁边扔着一只鞋,一顶什么人的沾着血迹的破毡帽,其余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门关得严严的,像是从外面反锁着。高处一个瓢大的六眼窗,一束昏黄的光线从窗眼里射进来,落到身旁的土墙上。

  门开了,一股冷风扑进来。从门口望去,看到了在淡淡的日影中高**立的青石崮,看到了远处土坡上拉起的铁蒺藜围墙,才模模糊糊记起了天亮前发生的事情,知道自己被抓进柳泉峪据点里来了。

  一个伪军探头望望说:“醒过来了!”回头招招手,又一个伪军跟进来。啥也不说,扯起冬梅两条胳膊,把她拖进炮楼底层一间屋子里来。

  屋里正面墙上挂着一张日本人的画像,薄薄的嘴唇上翘着一撮仁丹胡,这大概就是那个日本人的天皇了。两面膏药旗,十字交叉着托在画像下面。再下面是一张条几,中间摆一个香炉,插着三炷香,正冒出袅袅青烟。香炉旁边摆的是猪头三牲,鱼肉干果,一叠叠联合伪钞,一摞摞银洋铜圆。

  条几前面是一张方桌。潘彪侧身坐在方桌正面,扫一眼小凳上坐着的冬梅,一声不吭,继续大口吸着香烟。方桌一端坐着潘白眼。这个新任命的日伪村长兼维持会长,穿一件除非喜庆大事轻易不穿的蛋青长袍,外罩青缎马褂,头顶黑瓜皮帽,耳朵上戴着兔皮耳套,从老花镜后面用陌生的眼神望望冬梅,低沉、缓慢而又做作地说:“叫什么?”

  冬梅一声不响。

  “哪里人氏?从何时起参加了**的暴乱活动?”

  冬梅不觉有点儿好笑,还是一声不响。

  “你的同党是谁?是初犯还是再犯?小小女子应该三从四德、恪守庭训,为何目无法纪,破坏中日提携、共存共荣?嗯?”

  “潘白眼,你不用装腔作势!”冬梅不由鼻子里笑了一笑,“我没空听你这一套,放我回家!”

  “大胆!”潘白眼手里没有惊堂木,只好抓起长烟袋,朝桌子上用力拍了一下,弄得身旁的伪军也歪鼻子斜眼笑了起来。

  “算了算了!”潘彪**地一挥手,把潘白眼赶到一旁。他嗵嗵嗵走到冬梅跟前,围着她转了一圈,故意吸吸鼻子,朝伪军们说,“闻闻什么味吧,这就是八路!”又咬着牙朝冬梅吼道,“这是什么地场,知道吗?”

  “这是柳泉峪西北的土岗子。”冬梅说。

  “你说得对,很对!”潘彪一阵冷笑,“可现在是皇军的炮楼!”又指着墙上的画像,“这是谁,认识吧?”

  “没见过,不知道他是哪庄里人!”冬梅说。

  “这是大日本天皇!”潘彪叫着,“见了天皇,你还敢这个熊款儿!跪下,先磕三个响头!”

  冬梅一动不动。

  潘彪一摆头,上来一个伪军,动手来抓冬梅。冬梅两手抓住凳子,一声不响。那伪军抬脚把凳子踢倒,抓住冬梅的脖颈用力朝地上摁去。两人在地上撕打着,滚跌着,不断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半天,忽然那伪军尖叫一声,把手从冬梅口里抽了出来,只见那长着一撮黑毛的手背上溅着一片鲜血。

  伪军龇牙咧嘴,气急败坏。他抱着一只手,朝冬梅猛踢几脚,把她直踢得鼻青脸肿,头发里渗出一滴滴豆大的汗珠。冬梅咬紧嘴唇,一声不吭,却又手扶方桌,颤巍巍站了起来。

  “跪下!”潘彪厉声吼叫。

  冬梅用手背擦一下腮边的血迹,抬头瞟一眼潘彪,说道:“我不会跪!你先跪个样我学一学……”

  “你真是钢嘴铁牙!”潘彪冷笑着说。又一摆头,朝身旁的伪军道,“搬出那些八路点心来,让她见识见识!”

  伪军推开内室房门,抱出一抱乱七八糟的东西,哗啦一声扔在冬梅脚下。

  一根拳头粗的白木棒,一头裂开了,上面沾着暗红的、星星点点的血迹。几根竹签,一条粗笨结实的老虎凳,凳上摆着五只油亮的青砖。一条粗大的皮鞭,死蛇般盘在肮脏、潮湿的土地上。

  “土八路日子过得清苦,咱们慰劳慰劳!”潘彪咬着牙说,“吃点儿这样的点心,看看能不能杀杀你那威风,去去你那邪火!”

  “放我回家!”冬梅说。

  “好,放你回家,”潘彪恶狠狠地说,“这就打发你回老家!”

  伪军恶狼般扑上来,和潘彪一起,七手八脚抓起冬梅,把她拖到黑暗的内室里去了。皮鞭凄厉地嘶叫着。木棒尖声呼啸着。老虎凳咚的一声跌翻在地。传来一声恶鬼一样瘆人毛发的吼叫:“加,再加一块砖!”

  外间屋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墙上的天皇画像,翘着仁丹胡,矜持而又满足地微笑着。在他面前那只盘着金螭玉蟾浮雕的青铜香炉里,冒着三股袅袅青烟……

  冬梅再一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雕花隔扇、窗明几净的房子里。这是潘家的客房,坐落在第二进厅堂西面的小跨院里。大藤床上有干净的被褥,吊着雪白的帐帷。墙上几张画,画的是吕洞宾、铁拐仙和几个细皮白肉、袍服鲜亮的仕女美人。靠墙一张八仙桌,中间一座自鸣钟,两边是两架玻璃丝围屏,画着云头山水、松竹仙鹤。窗外小树上一只鸟笼,那只什么鸟,正在晨风中抖翅摇尾,啁啾鸣叫。

  她来到世界上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她先是一怔,但接着就沉下心来,倚在红木雕花的床头上,望着外间门里方桌地上淡淡的日影,一动不动。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卞桃花款款地走了进来。身后一个中年大嫂,双手捧个红漆托盘,托盘上放着两只冒着热气的细瓷盖碗,她把托盘放到床前的茶几上,便默默地抽身走了。

  “醒了吗,姑娘?”卞桃花迈着碎步走到床前,脸上浮着捉摸不定的微笑,“我怕把你闹醒,嘱咐他们不要弄出什么动静—这一觉睡得还好吧?”

  冬梅抬起眼睛,小钻子般直直地盯着她,什么也没说。

  “先擦把脸,吃点儿东西吧!”卞桃花掀开碗盖,露出来热腾腾的一碗面条,一碗蛋汤。

  “她是放了毒药,想毒死我吧?”冬梅想。

  卞桃花像是猜透了她的想法,只见她用羹匙舀出一匙汤,自己吃了一口,又捞出两片萝卜一样的东西,在冬梅脸前晃晃说:“这是干笋片,来路不近呢!趁热吃了吧,比咱这里的萝卜片味道略好些。”

  冬梅眼睛盯着她,还是一声不响。

  “你要嫌这些不可口就说话,我再吩咐他们另做。”卞桃花笑着说。

  “放我回家!”冬梅说。

  “姑娘,先不说这些!你先吃饭,我走了!”卞桃花说着,就**着腰肢,轻轻带上门,走了。她站在窗外逗弄了一阵笼里的鸟,一阵啁啾鸟鸣声传进屋来……

  整整一个上午,一个人也没来。中午,门轻轻推开,那个大嫂又端着另一只相同的红漆托盘走进来。她把另外两只盖碗和一碟油酥花卷放下,把早晨那两碗一星未动的面条、蛋汤放进托盘,脸色木木的,什么也没说,又像只影子一样推门走了。

  太阳落山,大嫂又走了进来。她点亮了罩子灯,把一只烧鸡和一盘油炸小水饺放下,又把中午那同样一星未动的饭菜放进托盘。没等她转身离开,冬梅说:“你都拿回去,不用来送了。”

  “吃一点儿吧!”大嫂头也没抬,轻声说,“这么好的饭,先吃饱再说,何必和自己的肚子怄气呢?”

  “拿回去!”冬梅强忍着浑身剧痛,挣扎着爬起来,伸手把托盘推了一把。

  只听哗啦一声,托盘里的盖碗和盘子滚了下来,在方砖地上摔成碎片。菜汤泼了一地,花卷在床前四处滚动。

  卞桃花闻声走了进来。

  “你这大嫂,这大岁数了,怎么这样毛手毛脚的!”卞桃花没看冬梅,朝大嫂数落着。大嫂没有说话。她弯腰捡起花卷,把地上的瓷片、菜渣扫进簸箕,脸色木木的,又做只影子一样走了。

  “放我回家!”冬梅朝卞桃花说。

  卞桃花坐到床前的椅子上,细眯的眼角扫一下冬梅,尖尖的眉梢颤两颤,闪闪烁烁地笑了笑。她说:“姑娘,我本想先不说这些,等你气平了,咱有话慢慢商量。可你老不吃饭,这也不是个长谱儿。我从啸千手里把你要过来,是由于从小看着你长大,小模样这么惹人疼爱,白白送上条命实在可惜……”

  冬梅冷冷地望着她,又听卞桃花说:“不是我说句不好听的,是你一步走错了。那些拿枪动炮、擒王斩将的阵仗儿是男人们干的。咱们是女人,女人有女人的本分。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像啸千那样,牛不喝水强摁头,逼着你交出陈虹他们接头和驻防的地点。你家几辈子都是老实厚道人,这样的事你不能干,我知道。可啸千也是身不由主,端着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管。要是藤田把你弄了去,吃苦受刑不说,有几条命也剩不下。万般无奈我给你想了个脱身之计……”

  冬梅两眼小钻子般望着卞桃花,决心不打断她的话,看她还要吣出什么好蛆来。卞桃花却不说了,抬起头来问:“你看我兄弟这个人咋样?”

  冬梅闹不清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没有理会,听卞桃花又说:“他这个人心还灵透,日后还会有点儿出息。我想把你许给他,先逃过这一关……”

  自打冬梅来到这个世界上,从来还没受过这么严重的侮辱。她眼睛冒火,手脚冰凉,浑身哆嗦成一团,一股血直往上撞,半天没有回过气来。

  她拼命强撑着,好容易才没有栽到床下面去。

  “好姑娘,你不要发急,也不要生气!”冬梅发现卞桃花得意地笑了一下,又听她接着说,“大凡做了女人,总离不开这一关。就说我吧,为这事遭的那艰难,虽比不上唐僧取经遇上的九妖十八洞,可也算受尽了难为。好说,眼一闭,牙一咬,就过来了。好姑娘,你也不要过分挑剔。等你应了我这句话,你就算跳出了苦海。到那时候,天王老子也不敢再斜起眼睛看你一眼……”

  “你兄弟卞鬼很好!”冬梅好容易压下一口气,“我倒替他挑了个合适的人。”

  “谁呀?叫你费心了!”

  “就是你!”冬梅喘着粗气,“你跟他拜堂成亲吧!”

  想不到卞桃花并没有生气,她用小手绢掩住口,伸出一个指头指着冬梅,反而哧哧地笑起来。

  “你真会耍小孩子脾气!”冬梅发现卞桃花又得意地笑了一下,“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件事我做主,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彩礼都已准备下了。”她故意停了一阵,又接着说,“万一良药苦口,你听不进我的话,也还有一条路。不过,说实在的,我是真心实意不愿意看着你这么个灵透孩子,走上这条绝路……”

  “你说吧!”冬梅嘴唇抖动着说。

  “人生在世,古来的例子,真到了难处老天爷还给留了一条后路!”冬梅发现卞桃花越发得意地笑了一下,两条描细的眉毛小蛇般索索抖动着,“事到临头,真没了办法,还有个死呢!到时候投河也行,跳井也行,上吊也行!你好好掂量掂量哪头炕热吧,我走了。”

  冬梅一颗滚翻冲撞的心逐渐沉静下来。她看出来,这一天来,面前这个女妖怪在耍着一个非常恶毒的圈套。开始,她要在生活上软化、麻痹自己;后来,她又在精神上折磨、侮辱自己;而现在她又拿出一个“死”字,用来威胁自己。自己如果上火、急躁或表现出任何一点儿惊恐和绝望,都会落进她的圈套。那下一步,她就要像潘彪一样,逼着自己缴械投降了。聚在冬梅脑门上的热血逐渐散开,心里反而变得实落起来。她抬起头来,朝走到门口的卞桃花说:“潘太太,你回来!”

  “姑娘,你想通啦?”卞桃花似笑非笑。

  “想通了!”冬梅顺下眼皮,故意苦着脸说,“我走后一条路吧!”

  “那可是实在可惜!”卞桃花退回来说,“我见的人多了,可哪里也挑不出你这么个小样,真是又体面,又水灵!不是我说句不怕人笑话的,我年轻时,也还不是如今这种烧煳了的卷子一般?那一年上台演了一出戏,惹得十里八村的小伙子都发了疯一样,把戏台都挤倒了,差点儿出了人命。可和你一比,你算个凤凰,我当初只顶得上一个小黄雀儿。姑娘,你自己下得了狠心我还舍不得呢!你再想想吧!”

  “我想好了!”冬梅低着头说。

  卞桃花叹口长气:“那就没法子了!好吧,我成全你!你说吧,爱用什么法尽你挑!”

  冬梅擦擦眼睛:“什么法也行。”

  “这里都给你准备下了!”卞桃花打开抽屉,拿出来一根绳子、一包信石[ 信石:砒霜。

  ]、一把剪刀,摆呀摆地走过来,放到茶几上。

  冬梅拿起绳子,看了看,扔下了。再拿起信石,嗅了嗅,又扔下了。最后她拿起剪刀,颤声问:“这个行吗?”

  “行!”卞桃花嘴唇上那胡子一样的茸毛、茸毛一样的胡子轻轻抖动着说,“喘着口气算个人,说声死,比个小鸡也容易。”

  “捅哪里顶合适呀?”

  “那得捅心!一动了心,灵魂就升天了。”

  “心在这里吗?”冬梅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不对!俗话说,偏心偏心!得朝这边偏一偏!”卞桃花指着自己的心窝。

  “准吗?”

  “准,错不了!”

  卞桃花声音还未落地,只见冬梅一跃而起,猛虎扑食般朝卞桃花扑来,那把剪刀带着逼人的青光朝卞桃花心窝里猛力刺去。卞桃花猝不及防,突然尖叫一声,身子猛向后仰;接着,一股鲜血从她胸口里喷涌而出,染红了银鼠坎肩那雪白的绒毛……

  两个藏在门外监视冬梅的伪军,听到喊声,连忙踢开房门,发疯般冲了进来。

  冬梅被反剪两手,绑在炮楼后面的一棵枯树上。

  在她面前不远,站着潘彪和两个伪军。一个伪军在拉动扳机,另一个正端起步枪向她瞄准。卞桃花挨了冬梅一剪刀,动着了潘彪的心肝宝贝,这家伙红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决定向冬梅下毒手了。村庄睡了,天地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夜漆黑漆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潘家大院高杆顶上的天灯,如同一点闪烁的鬼火,在祈祷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金库消病去灾,长命百岁。

  潘彪低沉而凶狠地喊:“预备—”

  冬梅贴在枯树上站着,两眼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在她面前,碧澄碧澄的柳泉,高大雄伟的青石崮,都笼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在这个没有星光、没有月色的黑夜里,她要离开它们,永远离开它们了。她留恋吗?是的,在这最后的一秒钟,她才明白,她实在是非常非常留恋!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在那**的山岩底下,埋着她的母亲、奶奶和爷爷,埋着她一代代祖先那无尽的屈辱和仇恨;在那群山掩映的村落里、山峪间、密林中,有陈老师和她的许多亲人;而在她的面前,有一条她刚刚找到的宽广明亮的大路……但是,现在敌人那罪恶的枪口正对着她!不论她怎样留恋,也不得不离开了!

  但是,她心里没有恐惧,没有哀伤,没有遗憾。就像青石崮一朵山花,她虽然没来得及结出更为丰硕的果实,但她已经用她的全部色彩,装点了家乡壮丽、广阔的山野!就像柳泉的一滴泉水,她虽然没能掀起更为汹涌的浪涛,但她已经用她的全部生命,湿润了家乡干旱的泥土!对了,她是还有一点点遗憾。她用力搓着自己的手,暗暗地责备自己:是力气太小还是没有瞅准呢—听说卞桃花一直昏迷不醒,可到现在还没有断气。可不要让那条狗命在自己手底下滑走了呀……

  忽然,她又听到了潘彪那狼嚎一样的吼叫,像无限遥远又像十分贴近:“预备!一、二—”

  她压下一口气,微微闭了闭眼睛……

  但是,枪声没响,却从炮楼里传来一阵焦急的喊叫:“队长,队长!刘翻译官来电话:立即把冬梅押送官亭,藤田少佐要亲自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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