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毒辣的“竭泽取鱼”
作者:邱 勋 |
字数:5518
从柳泉峪到官亭街,半路上有个小庄叫崖庄,庄前一片桲罗林子。冬天,别的树叶都落了,桲罗枝上却还挑着一片片黄叶,随风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
周二柱带领十几个战士隐蔽在林子深处。他们身穿汉奸队军装,眼瞅着前面的山路,一动不动。
“来了!”小杨穿过桲罗棵的空隙,弯着腰跑过来说。
周二柱爬上一个土坡,朝前望去,只见山腿上闪出几个伪军,顺着山路走来。中间两个民夫抬着一副门板,门板上像是躺着个人,上面盖一条蓝地白花印花被子。
周二柱留下几个人,占领有利地形,控制山路;自己带领小杨等几个,顺一道小沟插到山路上,朝前迎了过去。“争取一枪不发完成任务!”周二柱说,“千万不要伤着冬梅!”
太阳一竿子高了,山野静悄悄的。偶然有一两个串亲戚的,挎个小莞斗,顶上蒙条大红包袱,迎面匆匆走来,可一看到他们,就立即拐进路旁的沟岔,隐到崖坡后面去了。他们大背着枪,吹着口哨,小杨还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一支伪军的小调:“姐儿哎今年才十八哟……”
对面走来的伪军却忽然停下来,接着传来一声沙哑的喊叫:“哪一部分?”
周二柱朝小杨努努嘴,小杨就嬉笑着高声喊道:“他大舅,刚过了年,不认亲戚了吗?我们是官亭据点一中队!”
对面又喊道:“你们到哪里去?”
“真是狗咬媒人,不认好人!”小杨笑骂道,“刘翻译官派咱接你们哪!”
停一会儿,对面却又喊道:“停止前进,派一个人过来!”
小杨火了,大声骂道:“老鼠钻到象群里,混充大个的!半张毛头纸画个嘴,脸倒不小!叫你们潘队长过来回话!”
显然,对方让这几句话骂怔了,唬住了。停一会儿又传来一阵说话声,可那调调儿比方才绵软多了:“等一等,我们这就派个人过去联络!”
“拍着手过来!”小杨吼道。
山路上真个出现了一个伪军,大背着枪,拍着手走了过来。近前一看,原来是瘦长条。瘦长条走到跟前,看清了对方的穿戴打扮,松了一口气,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笑着说:“弟兄们,多多担持,多多担待!这都是让武工队闹的!他们神出鬼没,弄不好就要吃亏……”
“叫我说,你快拱拱鼻涕回家抱孩子吧!”小杨说,“哼,还算个兵哩,苦胆没个芝麻粒大!”
瘦长条点头哈腰:“诸位多多包涵,多多包涵!不是兄弟胆小……”
他说着,一双灰眼珠不断滴溜溜乱转,他发现一个人也不认识,而且神情、气氛也有些不对头,这家伙一张黄脸渐渐变青了。
“那你的胆子也太大啦!”周二柱转过脸来,冷冷地笑着,轻声说。他抽出一支烟卷儿递给瘦长条,“来一根!”
瘦长条接过烟卷儿,跟二柱哆哆嗦嗦对着火。他一下子认出了周二柱,头上的大汗珠子一滴滴滚下来了。
“这烟劲头不小,有点儿呛人,对吧?”周二柱说。
“对,对……不,不……”瘦长条嘴唇哆嗦起来。
“留点儿神,不要烧了手!”
“不,不……对,对……”
周二柱开玩笑似的把一口烟雾噗地喷到瘦长条脸上,目光威严、缓慢而又有力地说:“你该怎么办,明白吗?”
“明白明白,兄弟明白……”
“那就好!”周二柱说,“喊话!叫他们赶快过来!”
瘦长条用力吸一口烟,脖子一伸,全部咽了下去。他向周二柱讨好地笑了笑,扯开嗓子喊道:“快过来吧,自己人!”
“这里有好烟,等他们来抽。”周二柱小声说。
瘦长条扬起胳膊,把手里半截烟卷儿用力摇晃着:“这里有好烟,快过来开开斋吧!”
不一会儿,伪军大背着枪,松松垮垮走了过来。有人边走边叫骂着:“伙计,谁吃独食嗓子眼里长疔!给你大叔留个烟蒂!”
“不准动!”山路上猛然传来一声怒吼,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伪军。
伪军一个个木雕泥塑一般,呆了。有一个还没有明白过来,笑骂道:“别闹别闹!走了火儿可比‘害眼’厉害!”
小杨赶上一步,把他肩上的枪摘了下来。
周二柱飞速赶到门板跟前,一手抓住蓝印花被,轻声喊道:“冬梅,冬梅!”
没有人回答。周二柱掀开被子一看,不由打了个愣怔。只见被底下没有人,只放着两个枕头。
一个伪军小头目跪倒在地:“官长饶命,官长饶命……”
“快说,冬梅哪里去了?”二柱严厉地问。
伪军小头目连连磕头:“潘……潘队长押着冬梅,没走正路……从山峪河套里,送……送进官亭据点去了……”
刘翻译官坐在官亭据点一间平房的窗前,从面前的日文报纸上抬起头来,心神不宁地望着窗外。
院子里,一个鬼子兵在练习刺杀。一头半死的小牛犊倒吊在一根木桩上,睁大僵死的眼睛,身子痉挛般索索抖动,鼻孔里挂着两道长长的血丝。矮小粗壮的鬼子兵,鼓着牛一般大的眼睛,**着带毛的胸膛。他挺起枪刺,发疯般大喊一声冲过来,犀利的刀锋就没进小牛犊的肚子,两股鲜血从刺刀两侧箭一样喷出来,溅到鬼子兵的两腮、鼻头和张开的大嘴里。他脸上闪着屠夫般满足的狞笑,退下几步,又大吼一声冲了上来……
他听到了从炮楼底层传来的迟钝而又和谐的声音—念经的声音。鬼子兵连忙在小牛身上擦去刺刀上的血迹,披上衣服,双手对搓着,跑进炮楼底层去了。
炮楼底层正对着刘翻译官的窗口,可以看到冲门一个大香炉,香炉后面是插着许多蜡烛的大烛台。香烟缭绕,烛光摇曳,模模糊糊地照着房间深处的佛台。一群鬼子站在香炉周围,伸手抓住烟雾,撩向自己身上,然后合掌祈祷。刚进来的那个,手上带着没有搓净的血迹,虔诚地抓住烟雾,朝自己身上撩了又撩,然后双目紧闭,脸上露出梦幻般的神情来。
刘翻译官知道,这是鬼子在举办超度亡魂的香火会。他们把香火的烟雾撩到自己身上,是在祈祷自己消灾增福、健康长寿。他无声地吁口气,点上一支纸烟,在屋里来回踱了起来。
门开了,一个伪军走了进来,朝他说:“报告翻译官,柳泉峪的人送到了。”
“哦?”刘翻译官眉毛微微一抖。
“就是那个叫冬梅的。”伪军又说。
“那好吧!”刘翻译官不动声色地说,“不要送这里来了,押到区公所!送差的人赶快回去,太君回来我向他报告。”
伪军退了出去。翻译官又拿起报纸,仔细地看了一阵。他只看着其中的一段,像是下决心要把它背熟,又像是根本没看到上面写的什么。停一会儿,他向一个伪军小头目交代几句,便带领一个护兵,离开炮楼,朝天主教堂伪区公所走来了。
死鬼胡一杰住过的那间房子,没人敢住,一直还空着,冬梅被安放在里面。刘翻译官推门进来,只见冬梅脸色雪白,遍体伤痕,脚脖肿得海碗般粗,鞋穿不上,就光着一双赤脚。肩膀上衣服撕烂了,布片粘在化脓的伤口上,流下一股股淡红色的血水。她两眼紧闭,昏昏沉沉,鼻孔微弱地喘着气,鼻翼一扇一扇地**着。
“去请位医官来!”刘翻译官朝身旁的护兵说,脸上毫无表情。屋里只剩刘翻译官和冬梅两个人了。刘翻译官走过来,伸手把褪在下面的被子轻轻朝冬梅身上拉了拉。
这一来,冬梅醒了。她翕动着嘴唇,发出轻微的、梦呓般的声音:“……水……”
刘翻译官连忙从水罐里倒出半碗温水,捧到冬梅脸前。冬梅缓缓地睁开眼睛,眼瞳里那云翳般的光波逐渐退去,完全醒过来了。她看到了面前的刘翻译官,一双眼睛又变得像小钻子那么咄咄逼人了。只见她咬着牙抬起一只手,把捧到脸前的水碗用力推了一下……
水顺着刘翻译官的手指洒落下来……
“赶快喝一点儿吧!”刘翻译官轻声说。
“放……放我……回家……”冬梅断断续续地说。
刘翻译官又盛来半碗温水,轻声说:“不光喝水,还要吃饭……”
“放……放我回家……”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隔窗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鬼子医官随着刚才那个伪军走了过来。刘翻译官急促地说:“还要吃药,打针,把伤治好!这是陈虹要我告诉你的!”
冬梅一双眼睛怔怔地眨动着,眨动着……
门响了,伪军带领鬼子医官走了进来。刘翻译官连忙笑着迎上去,把他领到冬梅面前。鬼子医官朝冬梅身上扫了一眼,两手一摊,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摇了摇头。
刘翻译官亲昵地拍拍鬼子医官的肩膀,跷起大拇指,伸到他的面前,笑着说:“你的,本事大大的!”
“我的小小的!”鬼子医官伸出小拇指说,又拍拍身上背的涂有红十字的小皮箱,里面发出“空通空通”的声音。
随后,两人用日语交谈了起来。鬼子医官的意思好像是说他没有药,因此无能为力。刘翻译官就笑着打开小皮箱,从里面拣出一支盘尼西林药针来。
鬼子医官又说了一通日语,并用手朝自己脖子上砍了一下。那意思是说,这药非常贵重,要是浪费了,藤田要杀他的脑袋。
刘翻译官拍拍自己的胸口。他用日语告诉鬼子医官:藤田那里由他负责!这是一名**要犯,藤田指示,必须把她救活!末了,他夸张地板起脸来,也用手砍了一下鬼子医官的脖子。那意思是说:要是救不活她,藤田可真个要杀他的脑袋了!
年轻的鬼子医官困惑地笑笑,坐下来,迟疑一阵,从小皮箱里把听诊器取出来了。
一个伪军推门进来,说:“报告刘翻译官,太君从县城里回来了!”
刘翻译官一怔,随即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伪军说,“请你立即前去议事!”
刘翻译官朝冬梅扫了一眼,目光对着冬梅的眼睛严肃而又亲切地闪了一下,又亲昵地拍拍鬼子医官的肩膀,带着那个护兵回据点去了。
对于刘翻译官这个人物,细心的读者早该对他有所猜测;现在应该拿出一点儿篇幅,对他的情况做些交代了。
他原籍吉林省临江县,在朝鲜北部一个山村里长大。那时候朝鲜正被日本侵略者占领,因而他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日语。现在他是一名**员,归鲁南区党委敌工部领导,当地党组织只有陈虹了解这一线索。由于他熟知日本人内部的情况,巧妙地利用各种矛盾,因而能取得藤田的信任,为抗日战争做过许多贡献。在我们这个故事结束时他并没有暴露。但在抗日战争胜利前夕,却突然被捕,并立即被鬼子残杀了—这是后话。
自打冬梅被捕以后,区委考虑过许多营救的方案,但敌人在柳泉峪据点突然增兵,给营救增加了不少困难。昨天藤田奉命进城晋谒前来视察工作的师团司令官铃木少将,老刘趁此机会,通知潘彪立即把冬梅押至官亭,并传信给武工队在路上拦截。但潘彪等人十分狡猾,他们另选了一条小道把冬梅押送到官亭,拦截没有成功。他正想把冬梅留在教堂,以后相机救出,不想藤田突然回来了。
藤田和铃木在长崎军官学校曾有师生之分,刘翻译官原来认为这次见面会有几天耽搁,铃木或许能让藤田陪他视察一些地方;不想出乎所料,藤田立即返回据点来了。刘翻译官走在路上,心里不由一阵阵嘀咕起来。
回到据点,迎面遇上几个鬼子兵正在遛马。马跑得四蹄流汗,身上沾满尘土。刘翻译官整整军衣,正正军帽,脚步轻捷地走上了炮楼。
炮楼里,一个鬼子军曹正在忙着摇电话。藤田骑马跑了几十里路,额头还闪着汗珠,却依然戎装整齐,丝毫显不出疲惫的样子。刘翻译官打个敬礼,笔挺地站在一旁,声调洪亮地说:
“报告少佐,卑职奉命来到!”
这藤田出身于军官学校,骄横自信,别人在他面前必须军容整肃,毕恭毕敬。他喜欢刘翻译官不像其他翻译官那样爱穿西装、爱穿便衣,那么酸文假醋的样子;他总是一身军衣,完全像个正规的军官。藤田唇上的小胡子动了动,略一点头,示意刘翻译官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铃木太君好!”刘翻译官说。
“好,很好!”藤田干巴巴地说。
传来军曹对着电话听筒的喊叫声:“……对,抓一百二十名,今天全部抓齐,一个也不能少!”又听他挂死电话,急促地摇着话机,“要柳泉峪,快,柳泉峪!”
刘翻译官静静地听着,脸上毫无反应。
“刘桑,”藤田朝刘翻译官说,“在押的犯人共有多少?”
“二十三名。”
“不是今天又送来一名吗?”
“对,连她二十四名。”
藤田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敲着桌子。
“根据你的命令,我对一些犯人进行过审问。”刘翻译官说,重要的犯人一个也没有抓到,完全是应对公事,贻误军机!比如柳泉峪,陈虹连影子也没有见到,却抓来了一个孩子……”
“孩子?”
“对,一个啥也不懂的孩子!”
“好,很好!”藤田笑了,“小孩子大大的好!”
刘翻译官困惑地笑了一笑。藤田立即打开牛皮革囊,拿出一个纸卷。打开一看,却是一张条幅,上面四个大字:竭泽取鱼。
“字的,写得好吗?”藤田问。
“好!”刘翻译官轻轻点着头,“司令官这字,功夫越来越深了。”
藤田满意地笑着。他找来几枚图钉,刘翻译官帮他轻轻扶住,把条幅钉在墙上。
刘翻译官站在条幅面前,仔细地端量了一阵,一面说:“看,颜体为本,欧体为神,真真笔酣墨浓……”
藤田把话打断,说:“不,司令官的意思,你的不明白!”
接着,藤田向刘翻译官讲了一大段日语。刘翻译官聚精会神,不动声色地听着,连连点着头。可他心里,却不由一阵阵沉下去,沉下去……
原来,根据东条内阁的训令,今年上半年,要在华北地区抓捕十万华工,运到日本国土和我国东北地区,挖煤开矿,制造军火。其中一部分,将要运往细菌战试验厂,进行秘密试验。这样,一可以给日本摇摇欲坠的国民经济增加大量无偿的劳力,使战争工业不致彻底崩溃;二可以掏空中国的人力,切断八路军的兵源;三可以为日本法西斯匪徒的细菌战争做好准备。但是,在这次“扫荡”中,由于根据地军民利用山区复杂的地形,空舍清野,及时转移,因而敌人在根据地抓捕华工的计划被粉碎,所获不多。现在,鬼子改变计划,决定在边缘区和沦陷区大量抓捕,限期完成。藤田所管辖的几个炮楼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抓捕五百名华工,并保证安全外运。藤田离开县城前,铃木亲手书赠这张条幅,并且告诉他:不要把眼睛只盯着陈虹和几个武工队,只要把老百姓抓光,就像湾里掏尽了水,八路军就成了“涸辙之鱼”。到那时候,任凭陈虹有多大的本事,也就翻不起什么浪头来了。
“这叫‘以华制华,以战养战’,你的明白?”藤田骄矜十足地结束了他的谈话。
“明白!”刘翻译官回答。
藤田走向电话机,从军曹手里接过话筒,向各据点的日伪军下达命令,要他们火速出动。
“时间上是否急了一些?”刘翻译官试探着说。
“不,刘桑!为天皇效忠,为圣战效劳!我的要做出样子,给司令官和同僚们看一看!”藤田得意扬扬地说。
“那抓来的这些犯人,有的还是些小孩子……”刘翻译官又试探着说。
“通通运走,一个不留!”藤田说,“你的,明白?”
“明白!”刘翻译官朗声回答。他试着出气却有些不匀,领口紧得要命。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松开脖领上的风纪扣,可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屈起手指,轻轻弹了弹胸口上一丝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