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解运途中
作者:邱 勋 |
字数:5503
藤田果断、强悍、霹雳火闪般执行着铃木的命令,一次大规模捕捉“华工”的罪恶活动,在官亭镇周围几十里内的山村里,恶毒而又迅速地展开了。
手段是各式各样的。有的由伪村长出面召开村民大会,借机把开会的人们全部抓捕;有的由汉奸队化装成农民,踩着高跷、打起锣鼓,在村头拉开场子,引来大批观众,趁势一网打尽。敌人兵力足得干脆把村庄团团围住,然后派一队伪军进村,砸开各家街门,见人就抓,一个不留!
柳泉峪原来驻着潘彪一个中队,最近又增派两个班,并配有两挺轻机枪,统归潘彪指挥。潘彪接到命令,立即用两挺机枪封住街口,把村子四面包围。人们正在吃中饭,没有防备。结果,石山根、石太平、大楞、耿喜嫂一家和村里不少庄稼人,全被潘彪抓来了。
下午,各据点抓来的乡亲,陆续押进了官亭教堂伪区公所大院。青壮年都用麻绳和铁丝捆住双手,一拴一大串。先来的赶进教堂大屋里,后到的圈到院子里。据点里鬼子汉奸全部出动,街里街外岗哨林立、戒备森严,把个官亭封锁得铁桶一般。教堂大院四面架上机枪,把人群团团围住。两个打算逃跑的,被敌人就地枪杀了。人们不准说话,不准吸烟,不准活动,大小便一律“就地解决”。
天黑了,风却越刮越大,地冻得梆硬梆硬。人们空着肚子,穿着透风撒气的破衣服,在寒风里瑟缩在一起。开始,还能听到隐隐的抽泣声、咒骂声和不断的叹气声;后来,竟连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连小孩子也一声不响,张大呆怔怔的眼睛,木木地望着四面那木桩般竖着的鬼子兵,望着那陌生的、隐在黑暗里的房舍和树木。
“开饭了!开饭了!”传来卞鬼一声喊叫。打眼望去,只见几个被抓来的汉子,每人挑一担生地瓜、生萝卜、烂菜帮、白菜疙瘩之类,在卞鬼和几名伪军的看押之下,来到人群跟前。
又听卞鬼喊道:“不准抢,不准夺,落到谁跟前就算谁的福分大!哪个敢抢敢夺,拉出去毙了!”接着,几名伪军就抓起筐里的东西,扬场般朝人群中掼了下来。
地瓜、萝卜、白菜疙瘩和菜帮,在人们头上、身上冰雹般摔打着,在地上四处滚动。
“一筐挑了三个盘儿,连汤加饭加菜,统统有啦!”卞鬼尖起嗓子喊叫着。
藤田带领几个鬼子小头目,马靴嘎吱嘎吱响着,从大门口走过来了。他绕着人群转了一圈,黄眼珠在眼镜后面滴溜溜一转,开始发话了。
“诸位!最近发现一种传染病,碰上就要死了死了的!皇军对你们大大的爱护,从日本东京运来大批药针,打上针就安全大大的!现在把你们送去打针,打完针立即放回!你们不要听信土八路的宣传,皇军对你们良心的大大的好……”
人们阴沉着脸,一声不响。藤田突然住了嘴,微微皱起了眉毛。他看到了耿喜嫂怀里的多儿,又看到了另外几个吃奶的娃儿和几个身体病弱的老人,便用手杖指指,朝身旁问:“哪个炮楼抓来的干活?”
“报告太君,卑职抓来的……”潘彪躬身回答。
藤田立睖起眼睛朝潘彪骂道:“你的,良心的没有!”又回头朝着大家,“老人、娃娃的,太冷太冷,委屈大大的!”他转过脸来,四处巴望一阵,发现不远处几个老大的麦穰垛,他仁丹胡一翘,微笑着说,“老人娃娃那边的干活!”
潘彪带领几个伪军跑到麦穰垛旁边,不一会儿,就七手八脚在垛上扒出几个洞来。藤田亲自过去看了看,又折回来,举起手杖点画着,指名叫一些老人和娃儿到那边去过夜。一位手脚冻硬了的老汉,迷惘地望着藤田,就拉起身旁两个娃儿,从人空里走出来,蹒蹒跚跚朝麦穰垛走去了。耿喜嫂怀里偎着两岁的多儿,坐在人群中一动不动。藤田走到跟前,用手杖点了一下多儿头上的虎头长尾巴棉帽子。多儿越发把头深深地埋进娘的怀里,听藤田说:“你的,那边的干活!”
耿喜嫂两手反绑着,不能活动。她用胸膛紧紧压住孩子,不让她离开自己。多儿也把两手抱住娘的脖子,怎么也不走。潘彪说:“老耿家的,放孩子去吧,那边可暖和啦,跟生个小火炉一样!”
“好处让给你!”耿喜嫂说,“俺享不了那个福!”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真是好心当成驴肺!”潘彪骂着赶上前来,抓住多儿一只胳膊把她提溜起来,扔到人群外面。多儿倒在地上,大哭大叫。
耿喜嫂忽地站起来,急忙奔向多儿。
几把明晃晃的刺刀横在她的面前。
“有本事你就使吧!”耿喜嫂直直地瞅着潘彪,“反正攮一针是死,扎一锥子是死,砍一百刀也是死!以后还有你这个王八蛋下油锅的时候!”
藤田的眼珠连连地转动着,伸手揭开了王八匣子的枪盖。
“他嫂子,你坐下!”传来石榴家老奶奶的声音。只见老人颤巍巍站起来,走出人群,从地上拉起多儿,说,“走,奶奶跟你一道去。”
“去吧,去吧,皇军对你们恩典大大的!”藤田摸枪的手又缩了回来,和善地笑着说。
老奶奶拉住多儿冰凉的小手,慢慢朝麦穰垛那里走去。黑地里传来多儿的声音:“奶奶,那里暖和吗?”
“暖和。”老奶奶说。
“等天亮放我回来吗?”
“放你回来!”老奶奶说。
多儿却又停下来,摘下帽子,回过头来大声说:“娘,那里暖和,我不要帽子啦!把它给你,你戴上!”
藤田用手杖挑起了多儿的虎头帽子,只听那缝在帽子前沿上的两个小铃铛当啷当啷响着,帽子在半空里划一个弧圈,落到了耿喜嫂身边。
等耿喜嫂再抬起头来,多儿已跟着老奶奶钻进草垛的洞里,看不见了。
第二天拂晓,被抓的乡亲,连同原先关押的二十四名“犯人”,便在日伪军重兵押解之下,走上了通往县城的官路。
“给我的孩子!”耿喜嫂不走,和几个女人一齐说。
“还俺的奶奶!”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说。
“走吧走吧!”潘彪说,“他们时来运转,对了太君的眼,坐马车哪!”
街口上停着一辆空马车。驾辕的老马安闲地甩动着尾巴。
街上像刚发了河水一样,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一条狗站在门口,朝人群望望,没敢咬,就耷拉着尾巴挤进门洞里去了。沉重的、疲惫的、踉踉跄跄的脚步,掠过古老残破的村街,走上摇摇欲坠的小桥,贴着炮楼东侧,沿官路朝北去了。
藤田和刘翻译官站在炮楼吊桥旁边。
“一共押走的,多少?”藤田问。
“二百三十七名。”刘翻译官随口应道。
“司令官要的五百名,大大的不够!”藤田说。
刘翻译官竖起大拇指说:“太君大大的胜利!别的据点,通通比不过太君!”
藤田得意地笑笑,却又把脸一板,眼望远处的教堂大院说:“潘的,抓来些娃娃,饭桶大大的!”
刘翻译官连忙说:“我的处置他们的干活!”
“你的开路!跟上队伍快快的!”藤田说。
刘翻译官只好扭头去追赶队伍。
潘彪带领几名伪军,守在麦穰垛旁边。藤田围着麦穰垛转了一圈,来到洞口。他朝里探头望望,问道:“里面的暖和?”
几个老人和吃奶的娃儿偎在草堆里,一声不响。多儿睡着了,她头枕着石榴家奶奶的腿,身子埋在草丛里,眼角还湾着两滴清泪。藤田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块,一扬手扔进草洞。潘彪喊道:“太君恩典,吃糖了,吃糖了!”
里面还是没有动静。藤田拍拍潘彪的肩膀,说:“不要冻着他们,洞口的封起来!”
伪军连忙抱来秫秸和麦穰,把洞口堵了起来。潘彪仿佛猜到了藤田的意思,他亲自动手,干得十分卖力,不一会儿就把几个洞口死死地塞紧了。
开始,洞里没有动静。后来,便传来撕拉干草的声音,夹着孩子们一声声闷沉沉的哭叫……
“妈呀……”多儿那尖细的、微弱的声音,透过厚厚的草墙传出来,在早晨冰冷的空气里,游丝般颤动着,颤动着……
藤田掏出打火机,点着了一支香烟,抽了几口,却又把它扔掉。接着,他又掀动打火机,眼瞅着那跳动的、绿森森的火头,唇间闪着一簇冰冷的、捉摸不定的微笑。然后,他仿佛闹着玩一样,毫不经心地把火贴近了草垛。只见火头在麦草上跳动了一下,接着便腾起一股小小的、摇摇摆摆的蓝烟。藤田眯起眼,像欣赏一件好玩的玩意般瞅了一阵,又把打火机凑近了另一个麦垛……
不一会儿,大火噼噼啪啪燃烧起来。它尖啸着,吐出血红的舌头,疯狂地舔噬着灰茫茫的天空。周围的房屋树木,经火光一照,就像蘸在血水中一样,呈现出种种刺眼的、怕人的、千奇百怪的姿态。再看那草垛时,早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跳动的、凶神恶煞般的火球。一阵风过,卷起一片浓烟,在半空中团团打转,发出阵阵凄厉、恐怖的吼声,夹杂着一两声孩子们那撕心裂肺的惨叫……
烈火映照着藤田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完全像一个吃人的鬼怪。黄呢军衣上火光一闪一闪,就像涂着一层流动的、暗红色的血水。他眯起眼睛,两手合掌,喃喃地说:“愿他们早升天国……”
说罢,他弹一下身上的草灰,跨上战马,带领几名鬼子,追赶队伍去了。
大火一直烧了两个多小时。浓烟裹着沂蒙山儿女的血海深仇,在天空中久久不散。事后,关于这场凶残的虐杀,在场的伪军有许多猜测。有的说,藤田由于抓的人数不够,又发现人群中有这些不能当劳工的老人和娃儿,生了气,就决定了要在草垛里烧死他们;有的说,由于日寇“扫荡”中输红了眼,这家伙为了报复,才决定采取这种罪恶的手段。但也许这些都不对。他之所以这样做,唯一的原因,仅仅是为了满足他那比野兽还要凶残百倍的嗜杀的本性。
这些老人和吃奶的孩子就这样被夺去了生命,其中有我们所熟悉的天真、幼小的多儿。沂蒙山燃烧的、愤怒的土地将记着这笔血债,任是海枯石烂也永远不会忘掉!
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九四三年农历正月十八,一个阴暗而又严寒的早晨。
敌人押着抓来的乡亲们,沿着进城的官路走出十几里,便离开官路,掉头向正西插了下去。
最前面走着的是一队伪军。离开伪军半里路,一队鬼子兵和乡亲们交错着走在一起。潘彪带领他的伪军中队负责断后。小路两侧几百米,走着鬼子的游动骑兵。队伍以最快的速度在山路上前进。冬梅和几个被抓住时受伤的乡亲,藤田命令别的乡亲把他们搀扶着。谁走得慢了,鬼子兵立即扑上来,一阵拳打脚踢;有的干脆用枪刺挑了,尸首横在路心,让后面的人踏着血迹,继续拼命前进。不断从路旁山包上、树丛里传来零星的枪声,有时也伤着一两个队里的鬼子和伪军。藤田都不理,严令队伍快步前进!
中午,队伍已走出五十余里,来到了对崮峪。只见两座直插高空的山崮夹着一道深沟,上面一架小小的石桥。它是沂蒙山区的西大门,出山的咽喉之地。藤田命令队伍就地休息。他举起望远镜,朝崮上崮下的丛林山岩仔细打量起来。
一朵浮云从崮顶轻轻飘过,几只鸟在空中婉转鸣叫。山坡上,刚刚化开的松土静静地躺在阳光底下,麦苗随风轻轻摇摆,崮上崮下一片安静。
“刘桑,山顶伏兵的可有?”藤田朝刘翻译官说。
刘翻译官接过望远镜,转来转去看了半天,说:“太君,没有发现异常之处!”
潘彪凑上一步谄媚地笑着说:“太君用兵如神,**还蒙在鼓里做梦,这里断然不会有什么伏兵!”
“八格亚鲁!”藤田严厉地喝斥道,“**狡猾大大的,你的饭桶大大的!”
潘彪倒抽一口凉气,浑身冒出一阵冷汗,退到一旁,不敢再说什么。藤田想了一下,便命令大队暂时隐蔽,只派前队伪军从两崮之间的小路上直插过去。
突然,前面轰的一声,炸响一个地雷,伪军倒下了一片。接着,两面崮顶之上,机枪如同炒豆子般嘎嘎地叫了起来。
“冲啊!”崮顶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吼声。
藤田脸上露出骄矜自得的样子。两旁的日伪军头目连连恭维道:“果然不出太君所料!”
“太君真个神机妙算!”
“听枪声像是**主力……”几个伪军头目说。他们因为刚才潘彪麻痹轻敌吃了窝脖,就故意把情况估计得严重一些,以显示自己谨慎老练,比潘彪高出一筹。
“不,土八路的干活!”藤田说,“你的明白?”
几个伪军头目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回答。
一个日军小头目走上前来,大声说:“太君,我带两个小队,把土八路的统统消灭!”
“不,土八路诡计大大的有!”藤田冷笑一下说,“他们只是打枪,并不攻下山来,是想引诱皇军上山顶的干活!到那时候,他们就把苦力统统抢走,你们的明白?”
“明白!明白!”日伪军小头目一齐说。
停了一会儿,刘翻译官试探地说:“太君,要不咱们暂时后退,另寻出山之路……”
“不!”藤田果断地说,“一定就从这里开路!”
接着,他向日伪军传下命令,就地待命,任何人不准开枪还击。
然后,他却回过头来,走到被捕的乡亲们中间,眯起眼睛,这边瞅瞅,那边望望,逐个审视起来。他看到一个老汉,两眼望着崮顶,脸上露出几分期待的样子,就赶上一步,抓住他的领口,把他拖出队来。
“你的,高兴?”藤田胡子一翘一翘,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老汉斜起眼睛扫他一眼,没有说话。
前面一个小小的土坡,上面长着几棵刺槐。藤田用手一指:“把他绑到树上的干活!”
立即上来几个伪军,拖不是拖,拽不是拽,把老汉架上土坡,绑到了树上。这里四处毫无遮拦,从两座崮顶望下来,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藤田朝跟前几个伪军嘀咕了几句。于是,他们便把两手捧起来罩到嘴上,做成一个喇叭,扯起嗓子朝崮顶喊道:“借光,八路弟兄们!让条道给咱们走吧!”
“叭—勾—”山顶打来一枪,回声在四山回荡。
“还击!”藤田手举指挥刀指向老汉,恶狠狠地命令道。
几个日伪军把枪口指向老汉,一齐扣动了扳机。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过后,老汉立即变成了一个血人,身子软软地从树上滑了下来。
那几个伪军又一齐喊道:“八路弟兄们,这是咱的买路钱,不要客气,收下吧!”
接着,敌人又从队伍里拉出三个乡亲,拖上土坡,七手八脚绑到三棵小树上。崮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子弹打起的尘土在藤田前面的土岭上飞扬着。
“还击!”藤田恶狼般吼叫一声。
藤田身边一挺机枪立即喷出疯狂的火舌,子弹泼水般扫向小树,小树上枝叶纷纷落地,三名乡亲一齐惨叫着倒在树下。
过了一霎,五名乡亲又被拉出来,飞快地绑到树上。
崮顶沉默了。一阵北风扑向崮顶的树丛,树枝急遽地碰撞着、摇动着,仿佛高山那粗大的神经猝然受到剧烈的震撼,高大的山崮也暂时失去了平衡……
在这同一秒钟,藤田两只充血的眼睛牛蛋般鼓了出来。他一声不吱,把指挥刀猛力一挥,便亲自带领队伍,让鬼子兵和乡亲们混杂在一起,飞速闯过了两崮之间暴露在崮顶射程之内的小路。等那两座崮顶的枪口又开始喷吐出火焰,敌人的大队人马已转过山脚,隐到一道石坡后面去了。只有负责断后的潘彪那个伪军中队,在小路上扔下了几具尸体。
天黑以前,敌人来到了离官亭镇百里之外的东崮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