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特刑庭
作者:余心清 |
字数:23603
热烈地握手
从军法局转移到特刑庭,这是一个大转捩点,生和死的分水岭。
他们为什么把我转移到特刑庭?这种决定是怎么造成的呢?后来有人告诉我,我的最大的威胁,是那一份会审后的卷宗。当它送到蒋介石的面前时,他可能在一怒之下,就把我的名字和其他的殉难朋友们圈在一起,来一个“一律枪决”。兰华告诉我说:“有一天她去找秦德纯打听消息,秦就给徐业道打电话,问他案子批下来没有?”徐的答复是:“已经批过了,有五个人枪决;余心清是移送特刑庭处理。”这消息使我的妻子放了心,朋友们也放了心。
我这一次的不死,好象一只饿虎吞着满口的食物,把一片咬不住的肉丁,从牙缝中漏出来了一样。后来有许多朋友以及我的妻子告诉我,由于各方面的朋友多方的努力营救,才有今天的结果。
在我被捕的当天,北京的朋友,尤其是许多大学教授们,都认为蒋介石和我的旧帐太多,既被抓进去,决不会轻易放出来。他们决定了营救我的路线,向蒋所依赖的美国方面想办法。他们用很迅速的方法,大概是通过美国领事馆,给魏德迈拍了一个电报,说是我这一次被捕,和与他会见谈话有关系,同时,给冯先生一个电报,请他火速设法营救。这样,我的被捕消息,听说第二天就在美国报纸上刊布出来了。
冯先生除了找魏德迈和马歇尔,请他们出面营救,并且招待新闻记者,把蒋介石逮捕我的经过、阴谋,大大的揭发,希望舆论来支援我。(他所发表谈话的内容,我到现在还没有看到全文。)他又和几个朋友商定一个决策,以为向蒋乞怜是不会有效的,只有把这件事的真相从各方面公开出来,去争取社会普遍的同情。我想,他是把战术上的一个原则在那里运用了。他开始到各处演讲,说明我被捕的一切经过,和政府的反动、阴谋。听说那些日子美国报纸对这件事的登载相当的多,社会的反应也相当地好。文汇报的徐铸成先生告诉我,自从我被捕后,冯先生在美国的态度更坚决,话说得更有力,那本《我所认识的蒋介石》也在这些日子中写成了。
兰华当时也在美国,她会见过魏德迈。魏德迈说他已经给在中国的司徒雷登大使和蒋去过电报。后来兰华接到司徒的一封复信上说,他为这件事和蒋见了两次面,蒋告诉他,我和**的关系,已经抓到了确实的证据。不过,司徒向蒋要求,希望把我和一切这一类的案子付之公审,不要秘密处置。这家伙因为他的靠山,实际上为捞取美援,不得不有所顾虑,也许这就是把我从军法局移交到特刑庭的一种原因吧!
同我住在一起,有一位黄埔第一期毕业的贾伯陶,他被保释出去两个月后又“二进宫”。他告诉我说:有一次他碰见毛庆祥(蒋在重庆的军委会机要室主任)曾经谈到我的案子。毛:说“政府对于他的事,现在还没有任何的决定,因为顾到舆论。”究竟是哪一方面的舆论,我不知道。蒋介石的美国主子的舆论,或者就是他们最顾忌的一方面吧。
各方面的朋友,尤其是在南京的,他们用尽种种方法,在钻门子,找路线,多方营救,也是促成转移特刑庭的原因之一。但是我很清楚地相信,最主要的一个因素,还是解放军的胜利,弄得这好战成性的魔王惊慌失措,魂飞魄散,也许把我这个渺小的人,根本就忘记了,我就从他这“忘”的漏斗中漏了出来。
当我拿着一份判决书无力地走回监房的时候,同屋的人挤到我的面前,和我握手,抢着问我是不是宣判了?怎样判决的?“今天要转到特刑庭。”我慢慢地答复他们。“你一走开,我就跪下给你求了一课,结果是‘上上’,我猜了你决无危险。”老吴得意地告诉我。“看你的气色,不象要遭遇危险的样子。”老汪插进来说。这时候,那门上的小窗户,露出两个看守兵的半个脸,几乎同时地对我说:“余先生,你的事好办了,那里比这里好,只是我们有点舍不得你走。”我苦笑着向他们道声“谢谢!”
一方面收拾着铺盖和零碎,一方面想着那五位朋友;他们昨天还活着,今天却死了。他们把应走的路走完了,今后一切责任,都落到我们肩上了!
我斜倚在墙上,两只脚伸在炕沿边,紧闭起我的眼,想着每一个人,他们的模样,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心境,和最后一刹那间他们的英勇。
已经是秋天了,江南的秋天,太阳懒懒地晒在地上,树叶微微地在风里摆动。我在下午放封的时候,就有更多的人围拢了来,打听我今天早晨的经过。有的说:“这是蒋介石丢掉济南想泄忿,才杀他们的,不然为什么不早下手,说不定我们也会碰上的!”那位游击司令拉我至一旁说:“你走了,我们的情绪会更消沉的,但为你是好的,盼望以后多联系!”说着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等到晚上,还没有一点要移解的迹象。第二天还是没有消息,这样一直等了八天。我有点怀疑特务们又在变什么戏法?自然内幕情形,我没法打听到,我给同屋的人说:“我对于他们这种留客的盛情,表示感激!”
绵绵不断的秋雨,一连落了好几天,好象千万人的眼泪,在沉痛地纪念已死的烈士们!转移的前夕,甬道上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听见有人嚷着:“我们没吃晚饭,肚皮饿着啦!”后来听说有五个人由陆军监狱移来,但打听不到是些什么人。
第二天的早晨,雨继续地落着,风带来寒意,我忽然接到通知:“捆起铺盖”,我想这是转移的时候了。同屋的人忙着帮我收拾东西,吴送给我些湖南茶叶,汪给我四个罐头。除了一个铺盖卷之外,我的零碎东西,装满了一大筐。
这天是九月二十七日,巧得很,我是去年今天被捕,到现在恰恰一周年。
走出了监房,陈斌、谷新田、耿忠信、李恭贻、王光普五个人背着行李,站在甬道上,我们亲热地握手;这才知道昨天晚上来的人,就是他们。这时梁蔼然也来了,我们一共是七个人,现在是再一次的一同起解。
当给我们上铐子时,有一个看守兵激动地说:“我去向看守长报告,要求不给余先生戴铐子。”还没等到我阻止他,他已跑开了。不一会儿,他低着头沮丧地回来了,远远地在一旁立着,我安慰他说:“老李,你的意思我很感谢!戴着铐子走路,我以为是件体面的事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一个看守兵替我背着铺盖,另一个给我提着筐子,我自己抱着一只暖水瓶,我们七个人分做四排走着,押解我们的,是一个歪嘴的看守员。
我们要先到特刑庭,然后才被送进看守所。特刑庭是在羊皮巷口,这样,我们得走过一条长的街道。雨象丝一样的细,被风吹落在我们身上,不平的路,泥泞的到处都是水坑,两个人在一付铐子上,谁也不能拣着路走。路上的人很惊异地看着我们走过去。
走到特刑庭,不到九点钟,办公的人还没有上班。我们站在院子里,等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歪嘴才算移交清楚。等到另一个人出来点了数,他把我们的铐子卸下来,就带着看守兵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开庭以前,我们被领进一间候审室,其实这屋子是两用的,我们坐着的地方,是小职员们的饭厅,中间隔着半壁木板墙,里面是间厨房。炊烟布满了整个屋子,象林间起的朝雾。我们笔挺地坐在很窄的长板凳上,象雾中矗立的林木。
看着我们的那个人,穿着长夹袍,袖口反卷着,露出蓝色的绸里子,右掌心滚着两个油光的核桃,四十来岁年纪,很得意地用—口扬州话对我们说:“你们诸位到了这里,就和军法局不同了,我们这里是照着法律行事的。上个月有位姓董的,被判了死刑,他很难过,我们替他打抱不平,劝他另请一位律师上诉,他因为没有钱不肯请,我们大家凑了一些钱,给他请了一位薛律师,结果律师不收钱,案子是翻过来了,由死刑改判十五年。”伶俐的陈斌不放过机会:“请你帮忙给我们买包香烟和一份报纸吧。”他陪着小心说:“可以的,凡是我们能办的,瞒上不瞒下,都替你们做。”陈斌一连说了好几个“谢”字,后来知道这个人是特刑庭的司法警察。
我们差不多每个人都吸烟,香烟一到,大家“饿虎扑食”一般地抢起来,陈斌一气抽了三根,口里说着:“真过瘾!”
买了一份新民报,每一个人都挤着抢先去看,消息是华东将酝酿大战,南下部队已逼近徐州,这是使我们多么高兴的喜报啊!
我们买了花生,买了糖果,每人还吃了一碗鸡丝面,大家吃得象过年一般地愉快。
侦察庭等到下午才开,两间大小的一个庭,靠墙的三面,围着长椅子,这是律师席和旁听席,正面一座二尺高的台子,上面坐着两个人,大概是检察官和书记官,我是第一名被唤进去,立在当中一张围着栏杆的小桌子前面。一个穿着黑衣服的警察懒洋洋地远远地立着。照例问过了姓名、年龄之后,又把那电报问题翻出来问一遍,最后他说:“你的证据确实,我们要依法起诉的。”我心里说:“你不敢不起诉吧!”不到十分钟,询问就完结了。
我们七个人都问完了,已经是下午四点钟,大家抽饱、喝饱、吃饱,老谷开玩笑似的对那穿夹袍的法警说:“该上铐子,送看守所了。”“诸位委屈吧!这是照例公事。”他老练地答着。小耿给我背着铺盖,陈斌替我提着筐子,我仍然抱着那只暖水瓶,我们又回到那久别的“木笼大厦”。
离开这里整整九个月,地方一点不陌生,只是感情变换了。我们仍然立在这“仁字号”的院子里等候点名和检查。从每一间笼子里,射着无数友爱的眼光,有的面孔我认识,有的不认识,大家心里似乎有一种情感在交流着:“我们都是革命家庭中的人”。我远远看见了老董和老田,在仁二室向我招手,我们恨不能立刻拥抱起来。
这里的看守兵却不同了,一点军队式的习气都没有,很多是不满二十岁的青年,检查我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面貌很和善,象个初中的学生,他检查得很马虎。当他拿去我那条裤带时,我对他说:“我的裤子这般大,拿去裤带怎么走路?”他低着头,好象对地面在说话:“他们叫我们这么办,不这样做,他们知道了,会说我们的。”他转过身子去,停了脚步,然后手一松那条带子落在我的足前,就走开了。我懂得他的意思,我拾起来,仍然系在腰上。
我被派到仁二室,里面住着二十人,一钻进笼子,老董第一个抢着和我握手,好久没放开,我们的四只眼睛互相凝视一会儿,他苍老了,接着是老田,和一切朋友。
这里一共有一百五十几位难友,仁字号有八十人,都是“英雄好汉”,在第二天清晨放封的时候他们把我包围着,伸出他们的手来,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我们热烈地握手,我好象是他们中间凯旋归来的战士。
生命的洪流
还是和先前一样的木笼子,却不象先前那样沉寂和阴暗,现在这里面激荡着生命的洪流。
九个月前,我住在隔壁一般大小的木笼里,那里面是六个人,虽然相处不错,我总觉得他们不是自己人,好象中间有一条很宽、很深的鸿沟,将我们划隔在两面。现在这个木笼里,挤满了二十三个人,象沙丁鱼的罐头,连转动的空隙都没有,但精神上都感到异常地轻松和愉快,愈挤愈觉得亲密。
九个月前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我总是沉默,每天很少说话,只有冷笑,我不记得有过一次欢笑,现在:我开口了,不但每天话说的很多,笑的时候也很多,并且还唱起歌来。梁蔼然对我说:“心清,听你唱歌,这还是多少年来的第一次呢!”
在九个月中,我过着比这里优裕十倍的物质生活,现在我要和苦难的兄弟们,分担着—副穷困的担子。这副担子,我一点也不感到沉重,反倒是感到愉快,我们中间洋溢着同志般的热爱,兄弟般的友情。
以前的日子,过一天比爬过一座大山还艰难,现在却感到太阳向西边落的太快了!
我住的这笼子里,二十三人中,除了我们北京一案的五个人外,一个小学教师,一个歪脖子的商人,一个年青的裁缝,和其余的苏北农民。其中还有一个神经失常的,罪名是八路军“上校参谋”,其实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歪脖子姓莫,安徽无为人,**地下干部的经济工作者。他的脖子向右偏,有人和他开玩笑说:“你既然左倾,就应该脖子向左偏。”他被宣判了十年徒刑,当宣判的时候,审判官读完了判决书,照例地问他:“你有什么话要说的没有?”他回答道:“没有别的话,我们将来在‘人民法庭’见面!”那家伙有点吃不消,把眼一瞪:“看样子,你倒很厉害。”“厉害!真正厉害的不是我,刘伯承,陈毅,比我厉害的多了。”他歪着脖子倔强地答复他。
那个裁缝,二十来岁,瘦弱的身材带着一副失血的脸,不大说话。他是来往苏北解放区的“引路人”,也被判了十年徒刑。他是与轰动南京的学生大捕捉案中的朱成学、李裴、华秉清三人一案的。他每天天不明四点钟就爬起来,拿起一本书,借着挂在笼子外面的一盏电灯光读着。“你这样早起的学习,睡眠不是不足吗?”我这样问他。“每晚八点睡觉,我已经有了八小时的睡眠了。”他很安详地答复我。白天,他是照样地低着头念书、写字,他象是在珍惜着牢狱中的每一分钟。
这里放封的时间比军法局看守所长,每天两次,每次三十分钟。我们放完了,就轮着女难友们。在我到这里的第二天清早,散步的时候,碰到了那位绝食的八路军。他消瘦多了,面色焦黄,生着一身疥疮,我很感动地问他:“你的身体怎样?你的案子判决了没有?”“很好,案子也定了,他们判我无期徒刑,这算不了什么,我以为无期徒刑和一年徒刑一样,战事在一年内就可以结束,将来大家总是一块儿出去的。”他胜利地微笑着。后来别的朋友告诉我,他在这里又绝过一次食,健康受的影响很大!
有人指给我一个大个儿,四十来岁年纪,披着一件烂大氅,踏着一双破布鞋,说:“他就是李政宣的兄弟李玉甫,是在西安被捕的。现在已经判了死刑,正等候中央刑庭的复判,但他和他的哥哥却迥然不同了,他是个坚决勇敢不折不扣的战士。”听到这里,我心里非常激动,我走到他面前和他握一握手,对他说:“你的沉着勇敢的态度,叫我太敬佩了!”他微微地笑着说:“他们杀我的事,是我早就预料到的!”
我们说话当天的晚间,外面落着深秋的雨,忽然听到一个人边走边嚷着:“李玉甫,恭喜你,你的复判刚才送到,已改为十五年徒刑了。”大家听了这个消息,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我们同屋的人并且要我题一句祝贺他的话,大家签名在上面,我就写了一句:“我们衷心热烈地向你致贺”。他们告诉我那报信的人,是这里的看守所所长,为人很好,也很同情我们,只恐怕他干不久,果然不几天,他就离职了。
我们这一群人,一共住了紧连着的两所院子,就是仁字号和勇字号,我们的后窗户,直通着勇字号的院子,每次他们放封的时候,我们的每一间窗子外,挤满了交换“情报”的人群,一切“公文”和“邮包”,也就在这窗缝的小孔中交流着。
我到这里的第二天,那留着八字胡的汪姓朋友和红鼻子都走到窗口下和我打招呼,他们是一个月前由军法局移来的,随后汪给我送来了一大碗肉丁辣椒酱。
骆宾基也住在后面,他是先我两个月在东北被捕的,今年七月间解到南京军法局。我们虽然被关在一个看守所中,但他和另一个同案的人,被神秘地隔离在另一个院子里。当时我知道他来了,只是没办法和他通消息。他在两星期前被转移过来,我们隔窗相见,我把一只手从窗户中伸出去,和他紧紧地握手。
第四天的清晨,我们刚收了封回到屋里,一个湖南籍的看守员站在笼子外,对我和梁蔼然说:“你们两人,要调到后面勇字号去。”我有点愕然,为什么要调号子呢?自然,同屋的人,都不愿意我们两个人离开,老董自告奋勇地去向那家伙要求不必调,结果是失败了。这时候大家纷纷议论着这调的原因。老田很机警地对我说:“这恐怕是你给一些难友送东西的毛病吧!”老董劝我以后要谨慎,这里面依然有不少特务在注意着每一个人的行动。
我们把行李收拾好,老董商得看守的同意,推了两位同屋的难友,替我们搬家,我们很凄然地和大家握了手,有些难舍的样子。
我们被派到勇字一号,陈斌在这个笼子里,笑嘻嘻地说:“我们早就盼着了!”
这间笼子,关的学生特别多,中大的,金大的,美专的,蒙藏学院的,语言学校的,还有与我们同案在西安和东北被捕的几个人,也有几位苏北的农民,一共是二十七个人。
我们到这新地方,并不感到生疏,很快地就熟识了。放封的时候,大家象家人久别重逢一样地问短问长。汪和红鼻子和骆宾基,小耿、老顾、李恭贻,我们更加高兴地能聚在一起。
这几天大批的商人被抓进来,大批的学生被放出去。这证明蒋介石已是在手忙脚乱,他的整个政治和军事局势,正在加速地崩溃着!
有一般人为了挽救蒋介石最后的命运,号召什么“教授参政”、“教授组党”,司徒雷登更是热烈推动这运动最有力的一人。因此,蒋介石为了敷衍他干爸爸的面子,就不能不在形式上放松一把,在这一松之下,除了少数“罪在不赦者”外,大批被捕的学生,就叨光放出了,我们这里,在一星期内,放出二十多人。
同时,蒋介石为了向人民骗取黄金美钞,强迫以金元券兑换,许多商人就象应时的“黄鱼”,加上一个“经济汉奸”的头衔,被抓进来了。什么鹤鸣鞋店的老板,酒铺的掌柜,杂货店的小伙计等等,一起“请君入瓮”。听说他的儿子蒋经国在上海干得更凶,各大都市,云涌风起,趁火打劫,向来最善于适应环境的商人,象瘟疫一般的灾难,今天也落在他们的头上。但是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又因“此路不通”,而以一纸命令统统地释放了。被押的人,总算是碰见鬼。
关在这里的人,除了这批“经济汉奸”,也不尽然都是政治犯,许多冤哉枉也的人,被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小特务们,当作了销差的报告,并且还可以邀功请赏,而抓来了。抓到之后,不分青红皂白,先打个死去活来,然后逼迫招供,然后加以“匪谍”的帽子,然后送交特刑庭,然后被判徒刑。
关在勇四室的一个年青小伙子,也以“匪谍”的罪名起诉了,说他:“不时徘徊于某要人之门前,意图刺探消息,供给‘匪方’情报。”他最初还向同屋的人隐瞒着他的身分,等到要托人写辩诉状时,他才告诉大家:“我是京沪一带著名的扒手,外号叫‘金娃娃’,专扒五一型派克自来水笔。在京、沪两地,开了两爿自来水笔店。这次,因为要扒这位要人的笔,而被怀疑成‘匪谍’被捕了。”后来同屋的人请他表演两手,据说他的本领的确不坏。
和我住在一起的,就有两起骗案的主角和两个被骗的冤头,也统统以政治犯的身分关在这里。
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名叫杨××,他穿着一身空军制服,冒充空军教官,专事敲诈勒索,后来被“空军司令部”查出,说他是做情报工作的“匪谍”,关了些时候,因为没有军人身分,就送到特刑庭来。后来听说解放军进入南京,他又冒充陈毅将军委派的空军司令,到处接收而被捕了。
另一个案子是一个穷极无聊的军人,勾串了一个教育部的科员,向一个汽车行老板和一个美国空军材料库库长姓胡的骗财;这军人冒充蒋介石警卫旅少将旅长,叫那个科员冒充朱家骅的代表,说朱要进行倒蒋,需要大批人员,赴各省做政治联系工作,希望他们两个人参加,并且因某项急用,要他们垫借两千万元。这两个官迷心窍的傻瓜竟然入彀,后来知道上当,就告到卫戍司令部,结果,他们统统被抓起来,还被压了一顿杠子。最后送交军法局,审讯后,把那个军人押送陆军监狱,这三个没有军人身分的,就以“图谋颠覆政府”的罪名而送到这里。
在一个初冬雪天的早上,我们在院子中刚洗完脸,看见铁门外的甬道上,走进一批十一、二岁的小孩子,两个、两个地被铐子铐着,还用一条长绳串着,好多是穿着单衣破裤光着脚的。他们边走边骂,押送的兵们不断地用藤条抽打着他们。我们都呆住了,互相地问着:“难道他们也是政治犯吗?”不一会儿,十一个孩子分送到我们的勇字号来了。
这些孩子,都是街头的流浪儿,只有一个是蚌埠到南京的火车上跑单帮的。因为特务们捉到一个孩子,硬说他是八路军的放火队,苦打了一顿,叫他招认,并且要他再找出十几个共同放火的孩子来。他被打不过,就领着特务们上街,碰见的就说:“这也是。”这样,不大的工夫,就捉到十一个。那个跑单帮的也赶上了。
他们被送到宁海路十九号,我们曾经住过的地方,在那里关了一个多月,因为无法处置,也就以“奸匪放火队”的罪名送到特刑庭。最先被捕的这位“队长”关在仁字号,其余的都在我们这边,因为怕队员们打队长。
有一天晚间,雪象鹅毛似地在天空飞舞着,我们差不多都准备躺下了,忽然一个看守领着一个孩子,送进我们的屋子,并且告诉我们:“这小子是真正的放火队!”大家以一付惊奇的眼光注视这孩子,他恐怖得一声不响,脸上发青地立在我们中间。他约莫有十二岁,长得非常清秀,态度也很沉静,一望就知是个受过教育的孩子。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夹衣,里面衬着一件蓝布大褂,罩着一件短棉袍,腿上套着一条黑布棉裤,下面拖着一双前后打满补钉被泥水浸湿的鞋子。好多朋友拿雨点般地问题向他问起来,他迟缓凌乱躲闪地答复着,我看出这样谈话是太为难了孩子,我就向大家提议,“好不好先让他休息一、两天,因为孩子的神经过分地紧张了。”我们让他坐下,给他一杯热开水,搬出我们可能找出的饼干和糖果,他吃饱了,当天夜里,就睡在我的脚头。
过了两天,这孩子和我们混熟了,神经也恢复了正常,他才告诉我们被捕的经过。他是常州人,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他的父亲在“总统府”当秘书,他很小就过继给舅父,最近他的舅父因贪污的案子关在监里,因为没有照料他的人,他就被送到南京他父亲这里。他的母亲脾气很坏,不大喜欢他,并且时常打骂他,因此他就想找个机会跑回常州去。有一天中午,家里来了客,他父亲给他五块钱,叫他拿个玻璃瓶,去打酒回来。他一出门觉得这是机会了,他买了三块钱的大饼,吃了一半,把一半放在大衣的口袋里,沿着市内的火车道走到京沪路的铁道上,他想这样地向前走,一定可以走到常州。当他走到尧化门车站附近的时候,天已经黄昏了,这时候村头的一个草堆忽然着了火,他远远地望着,被乡里人发觉,看到他手里拿着瓶子,装束又不同,以为这把火,一定是他放的,于是就把他捉起来,送到火车站上的宪兵那里,经过一番吊打之后,硬要他承认放火的事。他起初还否认这件事,后来从鼻孔里给他灌了一次凉水,并且哄骗他说:“你若是承认火是你放的,我们就送你回常州。”他以为一承认,就可回常州,这是多么好的事,他承认了。这样,他就被解到城内的宪兵司令部,又从那里送到这里。
有好几天,天气一直阴沉着,一个晚间,北风飕飕地刮着,我们早早地都躺在被窝里,刚听有些人的鼻孔里的鼾歌,忽然外面拥进好多人来,看守们忙着开笼子,除了我的笼子没有人进来,其余二、三、四、五号都住进三、四个人不等。乱糟糟地喧嚷一大阵,有的笼子吵闹着挤不下了,有的忙着腾地方。新进来的人直哀告着请大家关照,并向看守们要求被子,当然,被子是弄不到的。我们敲着板壁,打听这些客人的来历,后来知道他们统统是在苏州被捕的,押在常州,今天是从常州解来的。
第二天清晨,我们见面了。他们都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有两个只有十七岁,好多是中学的学生,四个人是小学教师,一共解来的是十七个人,两位是女性。他们由于不满现状,要求学习,就组织了一个“群社”,因为没有经验,热情表现得过分幼稚,社里设有什么组织部,研究部,宣传部,政工部,不到三个月就被破获了,被捉的一百多人,经过几次谈话后,我觉得他们天真得可怜!他们对于政党的知识很少,所以把组织弄得极其庞大,好象是个怎样了不起的革命活动。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他们也说不出道理来,一切思想举动,完全是一些中学生的意识。后来他们中间有三个人搬到我住的笼子,我们更熟悉起来。发现他们是一群真理的探险家,为了追求真理,就不顾一切。怎样做?不管!后果可能是什么?也不去想。他们有些地方很象圣西门和傅丽叶的空想社会主义。他们互相间的团结很坚实,吃的、用的无论是谁家里送来的,都集中起来,由服务部的负责人分配。
今年冬天,气候冷的特别早,冷的也特别厉害,好多难友们,在风雪交加的日子,穿着一身单衣,颤栗在院子里。特别是这些孩子们,用颤抖的声音向你哀告着:“给我一件衣服或一双袜子,一点咸菜或一张邮票。”这些乞怜的呼号,会撕碎你的心!
“生活”在这里,是奏着苦与乐的交响曲。
每天两顿饭,每人分到一小碗菜汤,提到这菜汤,不但有诗意,而且有画意,淡淡的咸水里,漂着几片菜叶,好象一缸清水里,游着几条金鱼。
吃饭的时候,常常有人和管理伙食的人打吵子,因为饭的量被削减,每人分不到两碗。有时也因为饭里的水分太多,分量够了,质太少了。
每人两碗饭,大多数难友只能半饱,所以每顿吃饭的时候,屋子里的人,要轮流值班盛饭,饭要每碗盛的一般多,免得多少不均。我曾建议过好几次,盛饭不必有人值班,让大家自觉地按照定量自盛,他们都反对我这个意见,怕做不好,反到增加纠纷,因为别的屋子,常为盛饭的事大打其架。
吃饭的时候,每一个屋子,分作好几组,各组围成一个小圈,菜放在中间,有蹲着吃的,有坐在被子上吃的。每组吃的菜,是有差别的,有人反对这种不平均的生活,要想把各组从外面送来的菜集中分配,免得苦乐不均。但是这个办法,始终行不通,自然没有菜吃的人,经常是被照顾着的。
手中有几文钱的人,时时在泡制着自己吃的咸菜,最普通的咸菜,是买几斤白萝卜,切成丝,加上盐。还有人买些咸胡萝卜拌在酱和辣椒里的,若是再加上一些花生米在里面,那就更美了。这些菜做一次,可以吃好多日子。
每一间屋子,都有一块切菜的小木板,这是经过以前的人惨淡经营,才弄到手而遗留下来的,刀子差不多每组有一把,把罐头上面的圆铁盖子挖下来,用圆盖的半面卷起当刀柄,半面作刀口,这比我从前磨牙刷把做刀子又进化得多了。
这里抽烟的人差不多占百分之九十,烟的一部分来源,自然是从看守手中得到的,另一部分是有人去开庭时带回来的。抽烟所用的火种,却没法象在军法局看守所中那样,可以从诊疗室弄到灰锰氧,但这里却有更高明的办法,这办法不知道是谁最先发明的。用一个牛角扣子穿上线,线的两端,套在两个大拇指上,把它旋转起来,和一个装咸菜砂制的缸罐,或一个万金油铁盒子一摩擦,立时迸出火星,燃着纸捻,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我们以加倍的代价,每天弄到一份**报纸,各屋子轮流地看。看的时候,每个屋子推派一个人读,读完了再给同屋的人报告,这样报纸就可以很迅速地转到另一个屋子去。为了避免看守员的注意,读的人背向外,面对着后墙的窗子,假装读书,其余的人给他作掩护和放哨。如果有人来查,就用轻微咳嗽的暗号,他就很快的把报纸转移到预定收藏的地方。有时放哨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政治工作做成熟了的看守兵。读杂志也是一样。因此,我们都变成了“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了。
我们中间有几位青年朋友,对于在看守中做政治工作,具有卓越的能力,差不多每一所院子里,都联系好了两、三个看守,为我们工作,他们不一定是为了钱!那位留八字胡的朋友,他在这里收了两个看守做干儿子,和一个看守做徒弟,他的政治工作是利用帮会的关系做的。
笼子里一件日常令人最头痛又难受的事,算是马桶问题了,一个三尺直径,三尺五寸高的马桶,放在炕头的一个地坑里,二十七个人在二十四小时中的粪便,都集中在里面。如果按每人每天小便四次大便一次计算,这样就有一百三十五次,平均每十分钟要把马桶打开一次,每次打开,臭味会熏得你要呕吐。
我在这里,碰到更多的青年朋友,他们的思想,他们的活力,他们的热情,叫我深深地感动着,这些伟大的生命,才是革命向胜利的道上迈进的最有力的保证!
有一位朋友叫作季华麟,是在西安被捕的,他是一个自学成功的无线电专家,做过西安电信局的科长,当过那里无线电训练班的主任,他每天清晨起来最早,这时大家还偎缩在寒冬之晨的温暖被筒中,他却裸着身体,用一盆结冰的水,洗起冷水浴来。他告诉我说:“我的身体不好,冬天容易咳嗽,冷水浴治好了我许多毛病,现在已经练习了十多年,从未间断过。”从这里就看出他的坚忍和毅力来。他瘦得象一块枯柴,但结实得象一块生铁。一双科学家的眼睛,永远在搜索着问题。他每天很忙地进行着有计划的工作,他的太太,每隔两个星期,从常州乡下坐火车来看他一次,给他带来一些咸肉,猪油,辣酱。这些东西一到手,他就立刻分配给同屋的人,豪爽慷慨没有一点吝啬的伪装。他在阳历年前就被释放出去,过不到半个月,他给我们从乡间寄来金元卷二百元,一半给仁字号的老董分配,一半给我们这个笼子的朋友,我们把他这笔钱,全买了咸胡萝卜和酱,分给各屋子里没有接济的难友们。这笔款子虽不大,但从一个被因而失业的寒士手里拿出来,是多么珍贵的一种侠义的友情!随后他又为没有寒衣的难友们募来二十套棉衣,可惜这些棉衣都被那狠心的看守所长没收了。
有些青年们,是在一九四八年五月被捕进来的,他们始终保持着革命青年的英勇恣态,不屈不挠,不灰心,不丧气,不悲观,脸上永远是堆着微笑,说话永远是充满了希望,并且热忱地为每一个难友的事服务,遇到看守所中对难友们发生任何一桩不合理的待遇,反抗时他们永远是站在最前面。有一次,朱成学偷读一本杂志的时候,被一个叫作潘华强的看守员查到了,正要拉他出去处分,同屋的人立刻起来声援,一致高呼“浑蛋”!“狗爪子”!“滚开”!把每个有力的拳头从木笼缝中伸出去。
我被调到勇字室的那一天,一走上木炕,就看到架板上堆起的罐头,象个罐头公司的厨窗,后来他们告诉我,这都是在外面的同学送来的,同学们为他们组织了一个后援会,一知道他们的地方,就立刻派遣代表来送东西、慰问,自然是不许他们见面的。并且当时情势非常严重,同学们来的时候也是万分冒险,很可能被牵连进来,但同学们勇敢地来了,希望也被扣下,好和他们作伴。
每天清早放封的时候,他们在院子里跳着,跑着,好多人学会了打太极拳,因为小耿的爸爸是位练过十年以上的专家。蹲在笼子里的时候,他们常常两个人练着推手(太极拳),我也在他们的影响下,温习着我这套许久不练的武艺。
他们学习的精神特别值得敬佩,上午多半读政治学、经济学和英文一类的书,下午读小说和杂志。单在我所住的屋子,他们陆续运进来的书,总在百本以上,记得在我们转到监狱那天,他们的书装了满满一大箩筐。
为了鼓励学习,交流读物,他们把笼子里每一个人所有的书籍,都登记出来,编成号码,组织了一个流动图书馆。这样,每个人都有书读。如果有人需要读的书是这里没有的,还可以替他想办法从外面弄进来。有些读物,是大家共同要读的,我们经常是围个大圈坐着,请人轮流地朗诵,大家静静地听着。
这些日子,解放战争的胜利消息,象潮一般地每天涌进来,我们偷偷地制成一面地图,用红蓝铅笔标出敌我的地势,并且根据这个,推测着下一步的攻势在那里。自然,我们最渴望的是解放军迅速地渡过长江。
每一个政治上新发生的问题和情势,被我们每一个人热烈地讨论着,获得了结论之后,就在放封的时候,和别的屋子中的人交换着对于这问题的意见。有时,某一个问题,急迫地需要全体的意见,我们就敲着板壁传达消息,很快就收到综合的意见。
一到傍晚,每一个屋子差不多都举行晚会,有的是漫谈,有的是讲故事,有的是自我介绍,有的是唱歌。如果碰到难友中有人在明天要放出去,我们就开一个送别会,大家把手中所有的糖果、花生米统统拿出来,会上有致词也有答词。
提到唱歌,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梁蔼然会唱京腔,陈斌会唱英文歌,青年朋友们特别喜欢唱民歌和流行歌曲。女难友们唱歌的兴趣更浓厚,他们好象不停息地扬着歌喉。他们隔着板壁教给我们很多秧歌,看守们不知道这是违禁的歌曲,他们也跟着唱会了。
蒋介石以为把我们这一群人,逮捕起来或杀掉,“乱子”就没有了,那知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革命力量,正在茁长着,锻炼着,更坚实地发展着。
感念与愤怒
十七个月的牢狱生活,一点一滴地都在记忆中留下了不可泯灭的印象,许多感念,许多愤怒。尤其在最后的日子感念更深,愤怒也更多!
笼子里每一间屋子的面积是十二方尺,这次我住的是仁二室,里面早已挤满了二十一个人,照例最后进来的人,他的位置要放在最外边,紧靠着那个可怕的大马桶,我和蔼然进来的时候,却被放在西北风吹不到的靠紧里面的一个角落里,他们告诉我:“这是我们商议过的,并且一致决定要你们在这里。”听了这话以后,我们是多么不安,因为我们和好多人并不认识,受这样的优遇,感到过分的荣宠,我们搬到勇一室的时候,那里的朋友,也是同样地照顾我们。
住在每一个笼子里的人,都要轮流值日,任务是扫炕,倒痰桶,盛饭,饭后擦地板,并且每一个人每月轮流倒马桶一次,每次要倒五个屋子的马桶,每只马桶的重量有一百多斤,两个人抬,要抬到很远的一个粪坑去倒,倒的时候是清晨六点钟以前,是冬天天不明的时候,这些工作,当然是我应当做的,但每次值日和轮班倒马桶的时候,都被同屋的朋友替代了。
因为每人睡的地方,只有八英寸宽,所以白天必须把铺盖卷起,晚间才打开,不然屋子里就会没有插足的地方,许多年青的朋友,连这一点铺叠我自己铺盖的劳动都不让我做,我感动地对他们说:“你们这样地招呼我,是会把我变成世界上的一个最大懒虫。”
我的视力一天比一天地衰弱下去,加上笼子里的光线不足,差不多任何书报,我都不能阅读,我想读的东西,都是朋友们给我念,有时是几个人轮流地给我念,同时我所爱好的读物,不一定是别的人所喜欢的,在念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所有的忍耐。象象棋、围棋这类玩的东西,我一件也不会,因此,我愿意读书的时候,给我念的人就要牺牲他们娱乐或自修的时间。
最使我感动又惭愧的一件事,就是我在今年冬季得了很重的筋骨痛的风湿病,又加上慢性的气管炎。如果夜间因着小便爬起来,就会立刻地更厉害起来。所以我把一只盛两磅奶粉的玻璃瓶,放在身边,夜间当便壶用。当我在清晨拿出去倒的时候,总是被朋友们抢去给我洗了。有两位青年朋友在洗的时候,还拿出自己的手帕去擦净。我站在一旁,感激得想哭出来。
我到仁二室的第二天,老董告诉我,住在仁一室的女董,(北平同时被捕的有二董,男的是董剑平,女的是董肇筠。)要我把需要洗的补的东西送过去,她愿意给我做,过了两天,老董又告诉我,一位王太太,也愿意给我做这同样的事。这位王太太和她的丈夫,与我们差不多同时在西安被捕。她的丈夫在胡宗南的司令部里当少校副官,被捕后,送到南京,在宁海路十九号住过一个时期,从那里解到军法局看守所。当他们解来这里的时候,是一个雨天的下午,我从窗子里看见他们夫妇和两个孩子还有另外一位女性。他们没吃晚饭,孩子直嚷着饿了,我知道他们住在隔壁的监房,就托看守给他们送去一些饼干。住了一晚,她的丈夫被送到中央陆军监狱,她们和孩子就移解到特刑庭来。
在我刚进来的那几天,一大部分学生被放出去,有一位四川籍的中大女生,愿意在出去以后,到我的家里和一些朋友地方联系一下。我们就约下一些通信的暗号和代名词,我也写了几封信托她带出去。她很忠实地在外面替我办了好多事,并且给我送进来好多我所急于要知道的消息,直到她回川的日子。我最感激的是在她刚被放出,就那么勇敢地在外面给我奔走,万一被特务们发觉,很可能又被抓起来的。
自从我和家庭通了消息以后,差不多有一年没有断过接济。我的家庭很穷,自然是没有力量来供给我的。这么多日子的一切供应,都是外面一般革命朋友所凑集的。张雪岩和吴晗一些朋友,在北平照顾了我的女儿。谭惕吾、陈铭枢、曹孟君、刘仲荣、于振瀛一些朋友在京沪经常筹划维持我的生活。从中来往联系的是我的一个学生蒋岱燕。这些朋友的经济状况,谁也不富裕,尤其是在那样一种环境下,接济一个象我这样的“匪谍”是多么冒险的一桩事!
相反的,那些和我在军队里、政治上几十年患难与共的朋友,我还在幻想他们一定会给我援助的,其实他们正在离弃我,咒诅我。那位放出去的中大女生在最后给我的一封信上提到这么一句:“鹿小姐的事,你忘了她吧!”这是指鹿钟麟说的。这一切,给了我这温情主义者一个当头棒,也深深地教育了我。
后来知道了,鹿在我被捕以后,见人就骂我,好表示他不但与我没关系,而且是对立的,这样就可以把他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当他住在南京的日子,拒绝和与我有关系的朋友见面,我的母亲去,他也回避着。
孙连仲那只老鼠,在我被捕以后,一直是把脑袋紧紧地缩在洞里。
李宗仁就更厉害了,捉我的条子是他下的。事后有人和他谈到我的事,他说:“心清是我们多年的朋友,想不到他干那个。”
听说在捕我的那一夜,他彻夜开会忙着和特务们商量捉我的步骤。清晨五点钟捉我,三点钟就把孙约到他的家中,直到捉到了我,才把孙放回去。这是因为怕捉我的时候,被孙知道之后,派人来保护我。
我的被捕,李宗仁总算把“二桃杀三士”的妙计使上了。因为他和孙中间,有过长期的矛盾和冲突,远在北平接收的时候就开始了。蒋介石派李当行辕主任,却让孙先来受降。同时在一个地区派了两个管军事的,这明明是叫他们互相监视,互相摩擦,蒋则坐收渔人之利。我到了北平之后,曾化了不少工夫给他们消除这种对立,使孙推崇李,使李不猜忌孙,但是这个心怀叵测的家伙,借着这次的机会,不但可以杀我灭口,并且可以把孙一脚踹倒,而且还可以借此向蒋讨好。
谢士炎有一次对我说:“一个特务告诉我,李在特务汇报时,曾把你大骂一通,说你是个无聊政客,中国每一次政变,都有余心清参加。”这话很象他的口吻,不过他忘了一件事,好象在那些政变中,他是没有参与过的。
鹿、孙和李宗仁,完全是当代的典型军阀,各人只知道自己的利益,什么叫真理?什么叫革命?在他们心里,根本没有这一回事。出卖朋友,牺牲朋友,那是他们升官发财的一块垫脚石。
二十几年来,我一直和这些家伙们混在一起,对于他们的认识,我比谁都清楚,为了革命客观形式的需要,为了对于中国革命尽我所能尽到的责任,我不能不在他们中间做工作。他们愈少反动,革命愈多有利,如果他们能不反动,革命的进行岂不更顺利吗?为了这些,我长年地掉在内心的痛苦中;而有些朋友由于不了解这种实际情况,对我产生不少误解,甚至攻击我。
在我度过了木笼子中两个月的平静生活后,我的案子被提起公诉了,起诉书还是“通敌洽降,证据确凿,供认不讳。”那一套。
这座特刑庭在形式上,也采用一般法庭的手续,它的组织是两级制,刑庭上面,还有一个中央刑庭,提起公诉之后,被起诉人可以请律师辩诉,不服判决,还可以向中央刑庭上诉。最初案件的裁判,也是根据刑法处理,后来发觉用刑法制裁“匪谍”太松了,就定了一个“戡乱时期紧急治罪条例”,五月一日立法院通过这条例的时候,遭到了不少立法委员的反对,孙科坚持要通过,于是拍案大叫着:“谁反对这个,谁就是**,当**的给我走出去,这条例是必需通过的。”这条例就在这一怒之下通过了。
审讯的时候,有什么检察官、审判官、首席审判官。实际上他们都在一鼻孔出气,表演着双簧!后来有一位律师对我说,这里所有的检察官几乎没有一个不是特务。审判官中一大半也是特务,他们不管案情,只问是那里送来的,如果是保密局交来的(几乎没有案子不是保密局送来的),都会给你来个起诉。照例每一个案子的侦察期是两个月,如果特务们指示他们拖,便给你一个通知,“侦察期间继续展延”,这样就要拖到四个月后。其实这些特刑庭的小子们都是木偶戏中穿着戏袍的木人,后台上另有人在牵着线。
案子的判决,如果牵线人指示要严重处理,那么你就得周旋在死刑和无期徒刑之间。有时不重要的嫌疑案,当事人使上了金条,案子就会很轻松地解脱开来。相同的案子,一个人的判决词这么写道:“该犯虽参加匪党多年,然并无实际工作,况当时系年幼无知,实属情有可原……。”另一个人却正相反:“该犯身为公务员,竟参加匪党,意图颠覆政府,恶性深重,应处极刑……。”
和我同关在一个笼子里的一位公路局的职员,他告诉我:“我的太太筹划了两条金子,已经缴上了,大概不久即可结案。”果不其然,一星期后,他出去了。另一起是那个想做官而受骗的汽车行老板和那个美军材料库库长,花了很大数目一笔美钞也开释了。有一次他们来看我说:“我们已和审判官做上了朋友,昨天晚上还请他们在家里吃饭。”
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反倒被起诉了,罪名是:“受奸匪指使,到处放火,企图扰乱治安……。”但是和我住在一个屋子的那个“总统府”秘书的儿子,却被保释出去了。我不断地和笼子里的朋友说笑话,问他们知道蒋介石的“总体战”怎样解释。自然他们都有一番答复,我说:“总体战的定义是蒋介石站在一面,和全国的人作战,现在更证明了,无辜的孩子,都成了他作战的对象了。”
牢中第二度圣诞节的前夕,应景的雪花,整天地落着,我们一案转来的七个人被传去开庭,三付半铐子锁着我们,走过一条街,路上很少行人,只碰到一个中年妇人,一手提着一瓶油,另一只胳膊挎着一个菜篮,里面盛着一块猪肉和一些芹菜,“大概是为圣诞节宵夜用的吧?”我心里这样的猜想。
到了候审室里,第一个被叫出去的是小耿,他去了以后,我们谈着这总是审判庭了,也许大家的案子很快地就得判决。差不多二十分钟的时间,小耿红涨着脸低着头走回来了,看样子已判断到情形有点不好,我们几乎同时问他:“怎么样,小耿?”他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时轮到老顾开庭去。随后小耿慢吞吞地告诉我们:“今天换上了一个年青的家伙当法官,好厉害啊!开口就骂我浑蛋,并且对我说,不老实说就要打我,我给他一说话,他就拍桌子骂,这家伙野蛮得厉害,问的话差不多要把人噎死。”老顾回来也是一样:“这小子简直不是人!”他一面说着一面气得发抖。我是第五个被审的,当我走进去的时候,看见那家伙坐在上面,瞪着贼一般的两只小眼从上到下向我注视着,我故意地把头昂起瞧着天花板,好象不知道他在那里一样。他想了一会儿,用着响雷般的嗓子,把腔调拉得很长一个字一个字的叫出:“你……是……谁?”好在我已有了准备,否则被他这一嚷,一定会吓一跳。这小子年纪不过三十岁,中等个儿,一张小脸瘦削得象一只猴子,面部不时透出急燥残暴的表情,穿着一套青呢西服,外面罩着一件黑呢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白绸巾。一望就知道是一个在学校当过腰带手枪、专门告密的三青团分子,说着一口四川话。后来打听到,他是重庆大学的毕业生,名字叫作廖忠朝,刚到这里两、三天。我们是他第一批审判的案子,好象是特为审我们而来的。他问话象舌头上长着钩子的毒蛇,先做一个圈圈,等到你不留意套进去,他就要一下把你咬死。我看他来意不善,我就预先准备和他见个高低,他大声我也大声,他拍案,我就击掌,那坐在一旁的书记官不断地用笔杆捞着头皮,窗外有几个人把脸贴在玻璃上向里瞧,以为我们在吵架,其实,也真是在拌嘴。最后我对他说:“你用不着威胁我,你会打听到我是干什么的,还是回去做你所愿意做的事吧。”他听了我的话,咬紧牙齿气得直哼哼。我心里笑着:“你这小特务,刚学会了骑马,就要和老将动刀枪,想把在学校里狐假虎威吓唬同学那两手,使在我身上。还差得远呢!”
我们七个人审完了,时间已是**,每人买了一碗面,打算吃饱了再回去,正吃的时候,那个书记官跑来对我说:“余先生,我是个离开学校不久的青年,很久就听说你,今天的审问,不必在意,案子的最后判定,他一个人作不了主,还要有首席审判官的意见加入。”我望了一望他:“谢谢你的好意。”他去了以后,大家谈说着他的来意,并且有人说:“这里面也有好人哟!”
新年除夕的前一天,我们又开庭了,“大概这小子也不想过年,和我们干上了。”我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对其余的六个人说。解我们的司法警察很同情地安慰我们:“他是新来的,什么也不懂。法官开庭,我们看见的多了,还没见到这样的生手。他一点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在和你们作对,真正太不知趣!”
冬天的太阳照着我们,这是多么可爱的太阳啊!我们七个人,都坐在院子中等着开庭,法警对待我们更殷勤起来,给我们冲茶、买烟、买点心,我们一面唱着、吃着、抽着,同时商量今天怎样对付那小子,大家都主张:“态度要沉静,争辩不要示弱。”我们从上午十点钟到这里,直候到下午两点钟才开庭。
这次我是第一名被审的,我一进去,这小子脸上的肌肉立刻绷得紧紧的。咬牙切齿地对我望着,真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之势。他和前回一样的扬起嗓子把三个字分成三段问着我的姓名,那位书记官不时以同情的眼光看着我。这回,他的问话尖锐了,一开口就先哼了一下:“你……是个技术很高的**,借着和上层的关系,掩护起你的地下活动,我比谁都清楚!”说到这里,他就目不转睛地瞅着我。我笑了一下,心里说:“你这小子,还想用福尔摩斯的催眠术吗?”“你说话是臆断呢,还是根据事实的证据呢?如果有事实证据的话,就请你先说出来。”我这么反问着他。他把案子一拍,可惜他忘了带警堂木:“有事实证据,我调查了很多。”“那么,你就宣布好了。”我激恼着他。“好,下次再审。”他就这样地收场了。我出来的时侯,大家问我:“怎么样?”我笑了一笑:“他失败了。”
我们回来的时侯,已经是晚间六点钟了。我们整整地在外面一天,觉着比关在笼子里,轻松得多了。回来夹带着大批的报纸、杂志、食物,这些算是收获吧。
两次开庭,都没有通知我们的律师到场,很显然地看出这小子是特务们打发来的。
谈到律师,我总算是碰到拆白党了!天下竟有狠心向政治犯敲竹杠的律师!
当我转到木笼子来的第三天,有一位中大的学生被放出去。他是四川人,他的叔叔鲜特生先生是我在重庆熟识的朋友,所以谈起来彼此更加亲切。临走的时侯,他问我有什么可以在外面替我做的事,我想了一想对他说:“这里的政治犯,差不多都是穷小子,谁也请不起律师,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最好你们在外面找一找有没有同情我们的律师,肯做我们的义务辩护人。”他满口地应承,并且说:“我认识一位四川籍的律师叫做傅况鳞,在司法界相当有地位,或者他愿意担任,我出去以后就去和他接洽,同时骆宾基也托了我办这一件事。”
在这位朋友出去不久,我和骆宾基都收到一封从傅况鳞律师处来的信,信上说明他愿意义务帮忙做辩护人。并要我们把委托书签上名送给他。我们都照办了。同时我写信告诉我的妻子在外面和他去接头。
不多几天,兰华写信告诉我,她已见到那位傅律师,并且办好手续,但是律师要手续费五千五百元,因为家里没有这笔款子,还是找一位和她在欧柏林大学的外国同学手中借来付出的。五千五百元手续费,那是等于五十五担白米的价钱。“义务帮忙,多么好听的一个名词。”我心里愤慨地说着。
骆宾基的案子,开了一庭就判决了,徒刑是两年六个月,在最后辩论的时侯,这位大律师不但没有给他写一个字,连影子也找不到了,紧接着兰华又转给我这位律师来的一封信,上面写道:“如果其余的款子,不能在一星期内送到,案子便不受理。”我立刻写信告诉兰华,不必再理他,已送去的钱,只当是被骗罢了。
后来有人给兰华介绍另一个律师薛诵齐,他是这里很吃得开的一个人,给老董上诉的就是他。老董要卖大衣送他车马费,他拒绝了,并且说:“要钱就不来。”他是江苏句容人,有些江湖侠义作风,法警们都一致称道他,大概一部分是帮会关系。他接受我们的案子很多,大多数是没有酬劳或者酬劳极少的,兰华给他送去五百元,他推辞好久才收下。他来和我见过好几次面,从谈话中知道,他是一位热心负责看重友情的律师。他告诉我:“我的长处,只是在殷勤仔细不爱财。”后来我出了监狱跑到上海,立刻给他写了一封表示谢忱的信。
梁蔼然请了一位何铨宇律师,他是我在西北军中的老朋友。他从起诉书上看到我和梁是同一个案子,就跑来看我,并且愿意做我的辩护人。我告诉他:“我已经请了律师。”他说:“律师可以有三个,他可以当我的第二律师。”我很感动地接受了。这个年头,许多比他交情更好的朋友,避我唯恐不及,他却找上门来(牢门),算得是“古道照人”吧,可惜不几天他在街上被汽车撞伤了,听说坏了一条腿。
天快亮了
一九四八年的除夕又到了。雪后的阳光,把整个木笼子照亮了。我立在窗口,凝视着窗外几株落了叶子的树,它们孤傲地昂头挺立着。压着枝子的积雪,一条一条地横挂在树上,象一些巨人佩上了无数的勋标一样。这是多么富有诗意的一幅画啊!
只要枝干挺得起,
只要根连着泥,
那怕冬寒风厉,
把枯叶葬入沟底,
跨过这苦难的片刻,
看谁微笑在**里?
从报纸上,看到了紧接着锦西的胜利,就是沈阳的解放,整个东北的军事底定了。锦西的一战,是东北战事全局的一个活眼,并且那里的胜利是个大歼灭战,把蒋介石坐镇锦州的兵团总司令范汉杰也活捉了。我对于范的被捉特别感到兴趣,因为福建人民政府的垮台与这小子有关系,那时他是十九路军的参谋处长,家里设着两架电台,专门替蒋介石做底探,当特务,后来因此“深受倚重”,由是官运大发起来。
一连串的好消息,象放鞭炮似地传到狱中。东北大军进关了,平、津解放了,徐州的大会战开始了。蒋介石投上最大的赌注,这是蒋介石最后挣扎的一战。我们一天买进两份报,早晨读本地的,下午看上海的,因为上海的消息比较多。最后徐州的大会战全胜了。兵团司令黄伯韬自杀,邱清泉被击毙,总司令杜聿明被俘。大军下蚌埠,下徐州,炮声响到长江边。
关于徐州的战事,我们中间每一个人时刻地提着心关切着。大家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最大的一战,也是关系最重的一战。在大战揭幕不久,我看到冯治安部的何基沣和张克侠领导起义,我是多么地兴奋,同时还幻想着刘汝明也许可以“当仁不让”,继起立功。后来知道他是走上了死路,无可挽救,当我们读到蒋介石使用了毒气、怪弹,我们愤恨得紧握着拳头,咒骂着这残酷的野兽行为。想起这些战场上的战士为革命牲牺的惨烈,我们坐牢的人太渺小了!血是胜利的种子,战士是历史的光辉。
蒋介石为了掩盖他的失败,为了振奋人心,为了骗取美援,不断地发出无耻的号外,报贩叫卖的声音,传到我们的耳边。我们知道这是他临死的哀嚎,相反的是给解放军报着喜讯。自从炮声传到了江边,这号外声就再也听不到了。
金元券走了法币的老路子,急骤地贬值了,骗到的黄金美钞,加紧地向**运送,外面传说着蒋介石要跑,这是他的路费。不过全国人民的生活,受着物价空前的波动,陷入了痛苦的深渊。我们中间不少人存在帐上的钱,平时有计划地节省使用,现在也跟着破产了。
我们获悉一个胜利消息之后,大家很自然地狂笑一阵,这些日子各屋子此伏彼起歌唱的声音,也多起来了,并且声音越唱越高。这样的高歌,平时是被禁止的,现在却没人来干涉。看守兵抿着嘴站在笼子外直笑,他们很清楚地知道我们在为什么狂笑,为什么唱。
“蒋介石这回该死了吧!”有人这样地问着。“他,这无耻的家伙,绝对气不死,除非有人把他杀死!”一个苏北的农民回答着。“真的!他发过誓,如果‘戡乱’不成,他就跑到中山陵自杀,他应该自杀好几次了,如果他说话算数的话。”一个被俘的河南地方干部老张接着说。“去是去过的,只是没有自杀。”我答复他。
新年后的第五天,我们又被叫去开庭,来解我们的法警,分外地讲起礼貌来。当我们在院子里排列好等候上铐子的时候,他说:“你们各位先生是不会逃跑的,我就不上铐子了,不过请你们一对一对地手挽着手走。”我们彼此望了一望,大家脸上都浮出会心的一笑。
在候审室里,那位替老董请律师上诉的法警,穿着一身皮袍子,袖口仍然反卷着,向我们演说了:“蒋介石必垮台无疑,这是气数已尽,换朝代的时候到了,这个姓廖的法官还在装浑蛋,开什么庭,把大家释放了岂不省事。我们对各位先生很客气,将来还请多关照。”聪明伶俐的陈斌这时抓紧机会:“你们对我们太好了,我们很感激,将来出去以后,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岂敢,岂敢。”这法警裂开嘴笑起来了。
我仍然是第一个被唤去开庭,上面也仍然是坐着那个姓廖的,我准备着他咆哮,但他的态度出乎意料地改变了。他的脸上浮出苦笑,凶暴的眼神也收敛了,声音落得很低地问着我:“你是余心清吗?”我感到市价不同了。他不等我回答就对我说:“政府的政策,一向是宽大的,本来要和**合作,只是**不愿意,现在打仗,弄得一切建设事业都停顿,人民生活苦不堪言,这是多么可惜的……”他一直演讲了二十分钟,然后向我点点头说:“请你回去吧。”我回到候审室,朋友们急忙地问:“怎么样?”“这小子低头了。”我慢慢地告诉他们。
每一个人回来的时候脸上都带着轻松的微笑,而他对每一个说的话也都是一样的。大家讨论着这是怎样的一种突变呢?我说:“这小子知道悬崖勒马,不过他还不够坦白,使他这样转变的,是解放军胜利的声威啊!”
象春天降临到笼子里,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温暖起来,放封的时候,彼此笑嘻嘻地打着招呼:“快了。”可怜的孩子们,不时地包围着我喊着:“余爸爸,我们快出去了吧?你说再给我们糖的时候要到新年吗?新年不是就到了吗?”我拍着他们的肩膀:“做个好孩子,永远是有人喜欢送糖给你们的。”
这些日子管理我们的看守员,几乎不常看到了。看守兵和我们更接近起来。他们多数是参加了帮会的,在南京帮会的头子是张树声,他们都是张的徒孙,有人告诉他们,张是我的老朋友,所以我更被尊重起来,他们不再喊我的名子,代之以“余老太爷”或“师太爷”了。
现在我们看报读杂志,不用偷着干了,也用不着花加倍的代价购买了。我们可以随时地驱使他们给我们干这个,做那个。自然我们有时还是送他们一些钱。
有些日子,大家兴奋得睡不着,常常深夜聚谈,有酒癖的人就出主意要喝酒,我们商量好了看守兵,交一个热水瓶给他们,在夜间十点钟的时候,他们就给我们送进酒来。我们常常喝到午夜十二点钟。每次我们总是分送一杯给木栅外的看守兵,和他们隔栏对饮。
自从我在这里被起诉以后,我就有了接见亲友的权利。第一个我接见的是兰华,一个阴雨的上午,看守兵告诉我:“你的老婆来看你。”我走到院子里的甬道上远远地看到她站在那里,这是我们别后两年半的初次相见。她显得憔悴了,但我自然是更苍老了。谈话的地方,是在一个水炉旁的席蓬里,隔着一层席墙,在一个挖掉一方尺大小的洞口我们面对着。她在强自压制着将要滚到眼边的泪,装作更柔和的样子来安慰我,告诉我一些家里和外面的情况。我因为这颗心已磨炼得象铁般死硬,话语好象被炉火烧净了,很少说得出来,最后我告诉她,无事不必多来!千万不要让母亲来!
第二次是我的女儿华心来的,我和她也有十四个月不见了。她长得很高,态度很沉静,不象个十四岁的孩子,这是环境造成的,一个暴风雨的环境。听说她在我被捕以后,不再是那般娇嫩了,从学校里走出来,终日在北平为我奔走求援,她到过李宗仁的家,她见过孙连仲和鹿钟麟,她探望每一个我平时的熟朋友,但是好多朋友躲着不见她,甚至看见她也不睬她,还有两位素来自命是革命的工作者,自己藏在屋里却打发太太出来见她。她那一颗小小的心,接受了人间许多辛酸世故。她常常夜里躺在床上流泪,学校当局还批评她旷课太多。她见了我一点忧戚的容颜都没有,说话很简洁老练,问我:“缺少什么?钱够不够花的?需要什么东西?经济上不要去顾虑它。”
在以后环境改善的这些日子里,她们来的次数更多了,给我们送的东西,也加倍地多起来。并且我们可以和她们随便的隔着铁窗说话。
随着解放战争胜利的形势,整个南京城陷入了不安和混乱中。蒋介石“困兽犹斗”,又带给了我更多的灾难。
为了最后镇压“反动”,为了垂死前挣扎,为了防范里应外合,就重新开始大规模地逮捕,听说在一个夜间,中大、金大、美专等校,有两百多人被捕,连日还在继续地搜捕。因为特务的秘密拘禁机关都挤满了人,就要把我们的笼子腾出一半来收容他们。这黎明前的昏暗,多么使我们痛心和担心!
老董他们所住的仁字号七十多位难友,终于要转移出去了,最初谁也打听不出是解到那里,从看守兵的口里,听出是要解到老虎桥模范监牢。当他们走的时候,大家又一度地凄然惜别,因为我们中间的离合,可能象征着最恶劣的命运。我们送给老董一块手巾,和他约定,如果是到老虎桥,请把这个手巾交给解送的看守兵带回,这样,不用问我们就知道确实消息了。果然我们在当天晚间,收到了那块手巾,看守们并且告诉我们,那里的地方比这里好。
紧接着他们走后的第二天夜间,窗外甬道上响起了不停止的脚步声,兵士们来往急促地行走,一批又一批人群迟缓地在行进,耳语声、吆喝声、咳嗽声、呼唤声,交织在一起,我们的每一颗心都紧张了起来。我们隔着玻璃窗向外窥视,只看到一长列的黑影在蠕动着,却辨不清人面和人数。这样一直继续到天明。
清晨放封的时候,甬道上站着许多宪兵,有人从后面的窗子向仁字号笼子里张望,看到木坑上堆满戴着镣铐的人,有几个是这里放出去的学生又被捕回。女学生们仍然关在仁一室。他们说这次的情形比上次严重多了,有人已经两天没吃东西。我们赶快地搜集食物从窗子里扔给他们。下午再看他们的时候,每个笼子外已站着监视的宪兵。不许他们任何人临近窗口。从此我们彼此间的交通就断绝了。
一连好几个昼夜,不断地有人被宪兵解来,送到前面的笼子里,我们的心境和环境,没有以前轻松了。大家讨论着这时候的蒋介石,可能对政治犯来一次残酷地屠杀。时间总在夜里吧!好多人穿着衣服睡觉,恐怕到时候来不及穿上。
一个太阳晒着的下午,我们刚吃完了晚饭,墙外忽然有锁链子的声音,自西向东,不象到我们这里来,而且步子走得很慢,我让陈斌爬到窗子上看看是件什么事,陈跳下来告诉我们:“一排宪兵押着三个穿着黄呢子军服的军人,象些高级军官,脚上都戴着镣,向军法局看守所的方向走去。“这又是一桩不小的军事案件”,我心里这么断定。随即我托了一个湖南籍的看守员去打、听,因为他的哥哥是军法局看守所的所长。过了两天,他告诉我:“一个是军长名叫黄樵松,两个是政治部主任,他们是阎锡山送来的,案情不清楚,被隔离在另一个监房里押着。”
过了一个星期,有人告诉我,他们被送到中央陆军监狱,一下汽车,就被拉到门外的空地上枪决了。
黄是西北军冯先生的干部,当过孙连伸直属三十军的师长。一位有胆有识的优秀军人,抗日战争的时候,在河南南阳和日本人打了几次硬战,有过光辉的战绩,后来三十军调往临汾,归胡宗南指挥,他担任副军长。等到临汾突围,那个姓庐的军长跑了,他就接替作了军长,部队调到太原补充以后,就归阎锡山指挥,参加防守城垣工作。后来与解放军取得联系,预备退进城去,把阎锡山活捉起来,一举而定太原,却没料到这整盘计划被部下的一个师长告密,因此被捕。听说阎给他钉上三付脚镣,用飞机送来的,其余的两位,一位是解放军派来联系的政工人员,一位是他自己的政治部主任。
这些日子,关于我们的谣言逐渐地多起来了。因为前面的笼子住满了,我们要转移地点,好让出房子给后来的人。有人说这里必须结束,特刑庭也要取消,我们可能去的地方有两处:一是老虎桥和老董他们押在一起,一是我们将送回军法局,由那里再送到杭州。大家对于上老虎桥倒并不关心,好象那只老虎不甚可怕,只是回军法局都有点搔头。
由于特刑庭取消的风闻,这里的看守兵们对我们更加恭顺起来,他们好多人走到我面前:“余老太爷,将来出去以后,给我们找个工作吧!”我还没有开口,其实也无法开口,梁蔼然和陈斌就替我答复了:“不成问题,将来一定帮你们忙的。”以后碰到这样的场合,我只得“好!好!”漫然地答应着。
一九四九年的新年,解放军隔江的炮声,代替了贺年的爆竹声。这炮声把蒋介石打得东倒西歪地站不稳了。连日外间传说政府要搬家,其实要人们的女人和细软早已搬走一空。说元旦将有一个重大决定,“大概蒋介石要滚蛋吧!”我们这样判断着。
和谣言跟着来了,报纸上、杂志上又出现了连篇累牍的主和文章。从前说这样话的人,都被蒋介石骂作出卖民族利益的“匪牒”,并且要严行“拿办”,现在这小子却不开腔了。
元旦的清晨,阳光温暖地照在铁窗的栏杆上,我们都彼此道着年喜,亲切地握着手,大家似乎都有同一的感觉,今年真的可贺可禧了。吃早饭的时候,有一个看守兵来告诉我们:“蒋介石通电主和了。”许多人不约而同地放下碗筷跳起来,并且响起了一片掌声,各个屋子都欢腾起来,只有前面的笼子寂静得象死去一般。十一点钟的时候,另一个看守兵送给我一份报纸,上面特号字的标题载着《蒋总统元旦文告》。“这小子也有今天。”我对着窗子深深地吐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