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从牢门的狭缝中挤出来

作者:余心清 | 字数:16709
  最后的会合

  我们把蒋介石的《元旦文告》逐字地读着,研究着,我们发现这个流氓的和平主张,不但没有丝毫诚意,里面还隐藏着一个大阴谋。从第二天的报纸上看到他在谒陵时的演讲,更证明了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说:“和平政策为政府一贯的主张,三年来政府迫切希望和平。”呸!那么一面政协开会,一面召集全国将领商讨“剿匪军事”,并发出大量《剿匪手册》,又是谁干的?

  他外强中干地说着:“这次要和平,是无力量的表现,此种心理,实为错误。”那么,你在没有打败仗以前为什么不谈和平?又为什么不许别人谈和平?

  他更无耻地说着:“政府在军事政治方面力量皆远超过‘**’,然不幸一般人惑于‘**’之宣传,看不见自己的力量。”好一个无耻的东西,还要吹牛呢!你的力量倒是有,可惜在几个大战役中被歼灭了。

  他决无悔过之心。他梦想借着和平的伪装以争取时间,重新培养实力,布置军事,并且想**他的主子——美帝国主义,施用国际压力,出面调停。

  接着蒋介石的《元旦文告》,来了一大串各省参议会的通电——国民党御用的说话机构。这些通电都是拍到延安去的。对于那些“头衔”,我感到异常地有趣,他们口中的“匪”忽然变作“先生”了。

  记得当我第一次在宁海路十九号,看到叫我们签字的一本册上写着“北平奸匪财物清册”,我心里感到老大地不痛快,认为这是一种侮辱,究竟谁是匪呢?明明是蒋介石和他的一帮,他们夺了全国人民的财富,造成四大家族和一些资本家及富家翁宋美龄。宋美龄用七十五万美金在美国购置华居,而河南几百万人民却在同一时间死于饥饿。如果我们称蒋介石作匪,他的一帮作匪帮,从事实上,从逻辑上,从法律上,都是最适当的头衔!现在,他倒喊我们作“奸匪”哩!

  这些日子,整个的看守所更显得松散了,看守员和看守兵不常看到了,因为他们忙着各奔前程。看着我们的只有那笼子上的一把不说话的哑吧锁。被宪兵看着的前面笼子,也不象初来时那般严重恐怖了。我们这里的朋友,这两天表现出分外的骄傲和散漫,甚至有人公开地大声叫骂蒋介石。

  前面笼子里的人拥挤得可怕,因此就决定把我们迁出去,结束这个看守所。

  一月十日的清晨,我们被命令着收拾铺盖,早饭提前了一小时。吃完了早饭,先把铺盖堆集在一起,我们就在院子里站齐。查点完了人数,紧接着上铐子,并且用一根长铁索,把大家连串起来。铐子上到我面前的时候,那个看守兵忽然跑开向一个看守员的耳朵上咕噜了一会儿,回来说:“因为你是老先生,铐子不用戴了。”

  我们被塞进一辆大巴士车里,塞得身子都不能转动,车顶很低,立着的人伛偻着背部,互相紧紧地挤在一堆。

  阳光晒在我们身上,微风轻轻地拂到脸上,我们忘记了这是冬天。

  过路的行人,照例以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们,有一个人摇着脑袋说:“犯人也搬家了!”

  自从一九四七年在北平被捕,这是第五次起解了。

  车子一直向北驶,马路上的景象,比一年前我被解到南京的那个下午,和一个月前由宁海路解到军法局的时候,大不相同了,许多走路的人脸上,堆上了一片忧戚。最后车子向东拐了一个弯,有人叫起来了:“到老虎桥了。”

  老虎桥,顶顶有名的“模范监狱”所在地,大门前一座桥,连接着横行的马路。我们的车子越过了桥,两扇铁栅栏大门立刻张开,好象一只老虎的巨口。车子迅速地驶进,铁门随即关起来,“刚出龙潭,又入虎穴”,我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我们现在被塞进这张老虎嘴里,将要怎样地被它咬着呢?

  三十五年前,我曾来过这里,那时我才十七岁,倒不是因为犯了什么罪,乃是跟着一位长老会的牧师来参观的。今天一到这里,少年的记忆立时恢复,仿佛那是不久以前的事。现在这位牧师早已死了,他是我当年信仰基督教的引路人。可是今天我又来了,为的走着另一条路。

  我和陈公博总算有缘,宁海路十九号,他也曾住过,现在到了老虎桥,他最后也关在这里,并且和褚民谊、林柏生一同枪毙在这里。听说江亢虎,周作人和一些大汉奸们还在这里关着呢!

  这是一座规模较大的监狱,一道水壕,围着高大的垣墙,墙的四角上,矗立着四个瞭望台,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卫,在里面来回走动,不时把面部紧贴着玻璃向下面瞪着有力搜索的眼睛。

  大门里西边是个紧急警卫室,大概是镇压**的武力所在。东面是候见室,家属接见等候的地方,无数的人在这里度过不少耐性的时间。正中是一座办公室,律师接见室,对面是登记室和犯人接见室。走近办公室是一列、一列的监房,扇面形向后面伸出去,正中间是一座教诲堂——一个“卖膏药”的地方。墙柱上大字的标语写着“回头是岸”,“觉今是而昨非”等等。最后面的第二列,设置着各种工作室:木工、缝纫等。靠后墙有一座单独的跨院是女监。向西横接着的房屋是洗衣室、洗脸室和澡堂,墙的东端是个大操场,西头有一个夹道,夹道里就是刑场。凡不送到雨花台执行枪决的人,便在这里杀掉。

  监狱后面的一条街道叫做成贤街,那里是中央大学的前门,正对着监狱的后墙,后来我和中大的同学开玩笑:“你们住在这里,想起了隔墙的母校,有没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之感呢?”

  我们下了汽车之后,就被领进检查室里。穿着制服的法警,开始搜查我们的身上和行李,许多日用的法宝,统统被扣下了。我的那只当作小便壶的玻璃瓶也被没收了。书籍、药品都被留下,都要经过详细检查才能发还。我们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大家心里好象在说:“这一份家业算完了,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建立起来呢?”

  这时候进来一个中年的典狱员,穿着很整齐的一身黑呢制服,帽子上、袖口上都镶着一条金箍。走近我们跟前,把手一摆,意思是要我们听他说话。他先咳嗽了一声,然后把头微微地抬起来,但眼睛一直瞅着地上:“你们大家都是为人类造福的,”说到这里又咳了一声,陈斌把眼向我瞟了一下,嘴微微地裂向右方笑着。他继续地说:“现在你们的案子仍然归特刑庭,只不过是寄押在这里。关于案件我们无权干涉,不过这里的规矩,希望大家能遵守,我们决不会苛待你们。好在你们住在这里的日子是不会很久的。”说完了,他对着一个法警命令道:“送他们进礼字监。”

  礼字监临近大操场,斜对着女监。一所长方形的建筑,门口装着一扇向外开的铁栏门,监房是相对的,中间一条甬道,每一边是十二间,一共二十四间屋子,我和陈斌、梁蔼然还有五位苏州群社的青年,住在紧靠着铁门的房子里。这里每一个监房房门上的小洞,挖得特别缺德,一寸高,三寸宽,里面的人向外看时就不能说话,说话时就不能同时看。当我们走进来的时候,看见每一个小孔中亮着一双温情的眼睛,我们觉出来老董他们是住在这里,但这些眼睛是谁呢?却认不出来。他们没有和我们说话,大概这里的规矩禁止他们说话吧!

  我们的屋子里一共有六张双层木床,靠窗子放了一张长条桌,墙里角置着一只红色的小马桶,这是南方人普通人家特有的用具,我多年没有看见过了。

  我们正在屋里整理铺盖的时候,房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看守告诉我们:“特刑庭的看守所长要见你们。”甬道上立着一个肥胖臃肿的家伙,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告诉我,他是副所长。他还没开口先就脱下帽子,露出一个光亮的秃顶,很规矩地立正站在我们中间,然后对我们说:“我是来给你们送帐上的存款,”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对你们诸位一向是客气的,大家不会对我有恶感吧!诸位出去的时间近了,将来还请多关照!”说完了,向我深深鞠了一个躬就走了。

  回到屋子,我们讨论着这家伙为什么这样的前倨而后恭呢?从前不是连面都不露吗?一个苏州的青年说:“他一向管理我们的伙食,有些屋子常常闹着饭不够吃,就骂他克扣囚粮,他有点贼人胆虚,今天主要是来打招呼。恐怕将来有人报复他。”我们就联想到今天上午那个典狱员的演讲:“你们是为人类造福的”,即使是吧,但是谁使他这样说的呢?“日子近了”,大家都感到兴奋!

  晚间有些屋子仍和在木笼子里那样大嚷大闹,这里却不行了。一个说着淮城口音的看守,用**的声音,严厉地制止着:“你们造反啦!要是不自爱,我就给你们难看了。”陈斌说:“这是不懂行市的家伙,他应当向那个典狱员领教一番。”后来老董告诉我们,这是看守中最坏的一个,他们受他的气太多了。

  这里的规模毕竟不凡,日常生活动作,都听军号指挥。早晨六点钟,号声响了,这是起床号。六点一刻是洗脸的时间,我们各人捧着自己的洗具,先到院子里站队,一个军人形的看守长发着“看齐”、“报数”、“向左转”的口令,我们在他的口令下进入了洗脸室,一间是可容下一百人的地方,里面砌成一条、一条水泥的水槽,水槽上装置着龙头,每两个人共用一个,自然这里只有冷水使用。洗完了脸,我们又在同样的口令下向操场出发,这是运动的时间。

  我们向操场行进的时候,碰到一队“人马”正向洗脸室方向走过来,他们以好奇的眼光注视着我们,我们也同样地盯着他们每一个人。这些人的服装非常阔绰,许多人穿着镶獭皮领的大氅,有的头戴獭皮帽子,还有戴着黑缎瓜皮小帽,帽顶缀着红色的珊瑚顶珠。好多是相貌堂堂的人物,其中有一个身材魁梧,长着一尺来长银白的胡须,特别惹人注目。一望就知道这些人不是老官僚,便是大汉奸,江亢虎之流的也在这里面吧!后来打听出他们都是些什么伪新民会会长、伪部长、伪督办、伪财政厅长、伪秘书长、伪税局局长等等一大堆。

  我们站在操场上的时候,那个军人形的看守长给我们“训话”了。他是一个胖墩墩中等身材的壮年人,一个大而圆的脸,把眼睛挤得很小,秤锤的鼻子下吊着一张蛤蟆嘴,徐州府的口音,一开口就报告一大串他的历史:“如果不是孙传芳垮了,我早就当上了军长,也用不着蹲在这里吃份口粮。”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我对大家一定很客气,也请大家对我客气。这里是军事管理,动作要军事化,操场上要求的是纪律,你们要是不守纪律,我会发火的。”说完了就喊着:“向右转,跑步走!”跑不到一个圈子,一半的人掉了队。这是我十四个月来第一次跑步,我要测验一下我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跑到第二个圈子,我的腿沉重起来,第三个圈子我的呼吸急促了,嘴里不断地喷出白色的炭气,象一只疲惫的水牛拉不动犁头时一样。

  回到屋子里,老董他们一般人才被放出去洗脸,看样子还是在隔离我们。我们从门上的横缝里,看到他们一个、一个地走出来,神气有点颓丧,大概是被这里严格管理折磨透了。这时候,我们还不能彼此说话。

  这里每天仍然是两顿饭,每顿每人一碗米饭,五个人共一碗菜汤,汤里的菜叶子比以前两个地方多了一些。年青力壮的朋友们还是嚷着吃不饱。

  分饭、分菜、分开水和打扫清洁的事,我们的难友中,有二个人被挑选出来担任,我们被锁在屋子里的时候,这两位朋友可以在甬道上走动,有时也可以打开门,到我们的屋子绕一趟。最初,我们因为不认识他们,还不敢和他们多说话,后来陈斌蹩不住了,问他们:“这里抽烟、看报有没有办法?”他们摇着头:“管理得顶紧,一点路子都没有!”

  来到这里三天了,还没有看到一张报,家里的人也没有来的,我们是多么需要知道外面的每天的形势变化啊!后来我们决定在每天放封的时候,派两位长于外交的朋友去包围那个看守长,要从他的口缝中探听一点消息,却想不到这家伙不看报的,不过他答应着:“过两天读了报纸以后,给你们报告一番”。

  胜利的形势,并不因着我们看不到新闻而停顿起来。我们刚来的时候,每天洗脸放封,除那个看守长之外还有两个看守员,在一旁监视着我们,现在没有了,监牢的管理,一天比一天放松起来,粗厉吆喝的声音也逐渐地消逝了。那个在我们来到的第一天夜间向朋友使厉害的淮城看守兵,也不叫喊了,并且他有一天下午开了门,走进我的屋子里,带着一副不自然的笑容对我说:“老先生,你的身体还好吗?我们有招呼不到的地方,请指教我们!哼哼!”说完了向我鞠了一个躬。他走后,我奇怪地问着同屋的人:“这小子,有什么企图吧!为什么这么恭维我?”梁蔼然说:“他进来就鞠了一个躬,你没有看到,所以又来一个。”“这是表示形势在对我们有利的急骤好转中。”陈斌肯定地说。

  在第四个早晨我们被放出洗脸的时候,对面的一排房子的门也打开了,老董、老耿、老田、歪脖子的老莫,绝食的老李都出来了,我们亲切地握了手。洗完了脸,我们一块儿走上了操场,老董边走边说着:“我们初来的时候,规矩严紧得叫我们喘不过气来,最近一星期松得多了,你们来了之后更松起来,这两天管理的人们上班的很少,所以今天只好把大家的洗脸和放封合并在一起。”

  一百五十三名政治犯,最后会合在一起,摆成了一个长列,在操场上跑着步。清晨的太阳照着每一个人。我们分外地骄傲起来。

  又是一套戏法

  我们到了这里的第五天,在一个阴云遮满天空的早晨,从呼呼的北风中,听到院里响起叮当的钟声,不大一会儿,我们就被命令集合,然后整着队鱼贯地进入那座“教诲堂”。这里很象一座基督教的教堂,里面摆满了木条钉的长椅。正面是一座高高的讲台,台上放一只讲桌,靠墙平列着五把高背的坐椅。一位穿着蓝布长衫的瘦小个子,从椅子上立起来,慢慢地走到讲桌前,用着地道的南京话向我们说道:“这里照例的工作,是每星期向诸位讲一次话,无非是劝人为善的那一套,但你们中间很多是对政治有研究的人,我的膏药就很难卖,但我吃的是这碗饭,不讲是不行的。因此,我出了一个主意,打算请这里住着的周作人和江亢虎先生给诸位轮流讲《大学》、《中庸》,我想诸位不会反对的吧!反对的请举手。”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向台下盯着,自然我们中间没有人要举手反对,他把嘴一裂,得意地笑起来:“诸位既然同意,我就照办了。”

  隔了三天,钟声又响了,我知道这是听讲的时间,我向床上一躺,裹着一床被假装睡起来,看守把我推醒:“你不去教诲堂吗?”我告诉他:“我不大舒服,让我休息吧!”他没说什么就走了。

  从许多接见亲友回来的朋友口里,知道密云不雨的时局正在酝酿大变中。我们需要报纸,但**的路子很难打通。一次我对中大的三位同学说:“你们一向是有办法的,怎么现在也搞不通呢?还要加油啊!”

  一个星期二的下午,我的女儿华心来了。我被领进这里的接见室,一排象电话间的小房子,里面仅仅可以转动身体,我和华心在一个罩上铁丝网的窗口面对着面,想在这里握握手传递一点东西是绝对不可能的。我问她:“今天报纸上的消息怎样?”她说:“来的太仓促,今天早晨还没有看报。”“告诉我们外面消息,比给我们送吃的东西还要紧,下次注意吧!”最后我对她这样说。

  一月二十二日的午后,一个看守给我送进一筐广柑,我打开一看,六只广柑的下面,在两层垫底的草纸中间,夹着一张当天的报纸,和两百元金元券。梁蔼然说:“华心真有办法。”我说:“这叫作冒险闯关。”

  “蒋介石这小子下台了。”我们看着报不约而同地嚷起来。在他的所谓“引退”声明中标榜着:“决定身先引退,以冀弭战消兵。”

  接着就是李宗仁“代”了,报纸上说他是个开明的政治家,月内将有重大政治主张发表。开明不开明,谁也骗不了谁,我们最关心的是他将要发表的声明,这个声明无疑关系着我们一般人的命运。

  李斐接见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们,李宗仁发表了七项主张,里面一条是释放政治犯。当天晚上我们弄到一份报纸,才清楚地看到了他开的那一张支票。

  李宗仁明明知道这是一张不能兑现的支票,但他所以非开不可,因为这都是蒋介石的痛处,他要狠狠地在上面踢一脚。同时也是为了提高他的政治声望,他以为这一来,他就可以摇身一变而做一个开明的“政治家”了。

  二十五年来的戏台上,只许蒋一个人耍,现在不同了,变作一体三位,由一座戏台变成三座戏台,溪口是一座,南京是一座,广州又是一座。

  蒋介石跑了,跑到他的妈妈的坟墓那里,架着有线和无线电台,暗中发号施令。据《展望》上的报道,他每天发出的电报数百通,依然在幕后操纵。

  他每次遇到无法解决的大事件,总是省墓,其实是变戏法,这一次又来这一套,只可惜是玩戏法的那块毯子被人撕破了。

  我们从朋友去开庭带回来的报纸杂志上,找出这小子的引退是被逼走的。他是一个冒充大仙的黄鼠狼,不撵不跑!

  李宗仁的“代”,是“抢代”的。他从动心竞选的那一天,就计算着蒋介石,自然蓄谋就更早了。自从蒋介石发出《元旦文告》,虽然说得很漂亮:“只要和平能够实现,他个人的进退出处,绝不萦怀。”但他积极地在梦想着美援,企图“死灰复燃”,等到**的八项主张宣布,美援无望,蒋介石残余的嫡系军队,分散在各地,变成了棋盘上的死子的时候,李宗仁瞅准了这稍纵即逝的千载一时的机会下手了。他一面勾搭着那个不懂政治的美国外交家司徒雷登,一面让白崇禧陈兵安庆,要是蒋介石不走,桂系的队伍就**了。我们从一张报纸上看到张群两度衔命去汉口,回来就辟谣,并说:“白与中央救国意见一致”。实际上是唱着一出“逼宫”戏。李、白以为蒋一下台,他们就好伸手,将来划江为界,依然是平分秋色。蒋对这一出双簧戏,一筹莫展,因为这时和李、白打起来,则大兵压境,自相吞并,完得更快,那么,只好一走了事。

  这些日子,我们在每一个屋子里,对时局展开热烈讨论,我们认为李宗仁的上台与和平无补,对我们是有利的。

  许多朋友因为我和李宗仁有多年的交往,近来不断地问着我对李的看法和推测。我对朋友们说:“李宗仁的长处,只是‘平易近人’,一般人以为他的地位相当的高,却没有官架子,和人谈话,又是那么谦恭有耐性,就觉得他在‘礼贤下士’,因此受宠若惊地给他大捧其场。其实他是一个彻头彻尾满脑封建思想的典型军阀。他没有任何知识,却有一肚皮阴谋。记得在北平继着那狂妄的陈诚发表三个月肃清‘**’谈话之后,他也来一套什么‘剿匪’战事,是绝对有把握的,因为**里没有一个懂得战略的,连懂得战术的也没有一个。他自命胸怀大志,并且现在尝试着替蒋介石来收拾残局。他本身是军人,是杂牌军人,当然是耍玩枪杆的,但全国的杂牌军人,倾心投在他的旗帜下的究有几人?恐怕连一个也没有。他居然想搞政治,有些太不自量了。一个李品仙在安徽搞得天怒人怨,暗无天日。共同分赃的是他,撑腰杆的还是他,所以,与其说他有主张,不如说他是大广西思想,与其说他有办法,不如说他是功名利禄之徒。我对于这个人有八个字的评语,‘貌似忠厚,心怀奸诈。’关于和平**方面不必对他存幻想。现在他正在投机取巧,买空卖空,还要走蒋介石走的依赖美帝国主义的路子,他将来一定遭遇到可耻的失败。”

  不久事实证明了我说的话。李宗仁的七项支票,没有一项真正兑现。如果他诚心真意地要做的话,释放政治犯这一件事,广西是个应该兑现的地方吧!后来听说除了桂林放了几十位政治犯以外,其余各县一概未放。他的心理和蒋介石一样的——“怕”!

  我们不断地讨论到孙科,这时候他还是行政院长。李的七项,要他去执行,他不但与李不合作,相反地带着他的各部,远远地搬到广州去了。丢下李宗仁在南京唱独脚戏。关于释放政治犯,他在行政院的会议上,做了一个狡猾的决定:“释放政治犯中的未决犯”,这个决议不但狡猾而且毒辣,因为多年来的政治犯,羁押在监狱中的,没有人能知道那个庞大的数字,所谓未决犯,不过其中最小最小的一部分。除了新近逮捕的,其余的只是极少数由于特殊原因拖延未决的,他这轻轻地一划,表面上似乎是在释放政治犯,实际是掩护蒋介石和特务们的不放政策。后来孙对新闻记者说:“已决政治犯的释放,是属于大赦范围,须依法由大总统颁布大赦令。”同时他给司法部下着“监狱紧急疏散令”。全国监狱里的汉奸、盗匪、杀人犯统统释放了,只有政治犯留下来。

  当蒋介石发表了《元旦文告》以后,第一个响应和平的就是孙科。并且他在谈话里,和李宗仁玩着同一戏法,把蒋狠狠地踹了两脚。他说:“在重庆开的政协,商定了一个和平建国纲领,和解决争端的具体方案,假如我们能将各种方案具体实施,试问……。”最后他把破坏和平的责任卸在蒋介石的身上:“可惜各方皆未能完全放弃小吾的利害”。他更怪起全国人民来:“全国人民也未能用最大的努力去促进这个和平运动的成功”。最后他以一个隔岸观火的外国人的身分叹息地结论说:“遂致战祸复发,生民涂炭。”

  他这时候为什么来这一手呢?很显明的,以为在这次和平的买卖中,他有了“掮客”的资格。好在发动内战的既不是他,使生民涂炭的又不是他,他多么干净而超然!因此,这笔买卖,应当由他独家经营。等到觉察到他已经没有资格承揽的时候,他又想回头来向蒋介石送秋波,拿不放政治犯和反对李宗仁的主张作献礼。这时,蒋介石对他唱起了“马前泼水”,他又一度(最后吧!)滚下台去。

  树倒猢狲散

  记得在北平的时候,有一次和清华大学的张奚若先生谈话,谈到了蒋介石,他说:“我现在什么也不想,我最有兴趣的事,想看看这小子怎样下场。”看吧,张先生……这个时候到了。

  这一年多的牢,没有白坐,总算把蒋介石坐垮了。

  操场上放封的时候,空中不断传来隆隆的炮声,好象告诉我们:“胜利,自由,咚咚。”监视我们的看守长吓得脸发青,我们高兴地跳起来。

  夜间的炮声,听得更清晰,声音从西北方传来,我们判断战事已经在六合到浦镇一线展开了。我们坐在床沿上,用低低的声音谈着:“象这样的形势,我们的命运最近可能有两种前途:一是在特务们临退出南京的时候,突然地来把我们结果了;一是把我们放出去,或者丢下我们,留待解放军进城时放出来。”最后,我们的结论是:“不管我们的命运怎样,胜利是更快地到来了。”

  那个当过军人的看守长,终于答应我们的要求,向我们作“政治报告”了。他一开口就说:“本来这里的规矩,是不许任何人和你们讲报纸上新闻的,现在我对大家报告消息,上面知道了,一定会责备我的,但是我也不管那许多。我本着给大家服务的宗旨,就对你们说说吧!”说到这里,他向四周围看一看,然后继续说:“你们诸位出去的日子快到了,据我的判断,不会超过一星期的。”他吐了一口痰,用右手搓着他的后脑皮,好象要想一下怎么说:“仗是打败了,中央的队伍打得象王八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这两天扬州、六合都丢了。南京要不是隔着一道大江,恐怕已经完了事。”他停顿了一下,有点感到自己的话说得冒失,最后他说:“这两天许多同事们都不来上班,我也没有心干下去,但是我再不来,就没有人领你们出来运动。”他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为了打扫屋子,我曾经告诉华心给我们买把条帚。有一天的下午,条帚送来了,陈斌拿起来扫地,觉得扫把头上有东西,翻开一看,找出一根竹筷子,筷子头上破开半截,中间夹着一张折着的信纸,上面头两句写着:“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接着是几段消息:

  释放的事已确定,大概两三天就可以实行。

  城里很乱,到处抢劫。铺子关的很多,许多人不敢上街。

  解放军在广播上说,住在城北、城西的人家速移向城南地区,免为炮火所射击。但我们不预备搬家。

  你们不要着急。

  我们看完了都大笑起来。梁蔼然说:“这孩子教训我们了。”

  一月二十四日的清晨,我们刚吃完了早饭,一个看守拿着一把传票,站在门外喊着我们七个人的名字,并且告诉我们准备开庭。

  我们走进了一间办公室,每一个人在自己的传票上按了一个指印,然后把我们交给特刑庭的法警。解我们的是两名法警,一个穿着羊皮长袍,一个穿着黑色制服,那个穿皮袍的从袖子里拿出三付铐子,先把我们中间六个人铐上,然后对我说:“老先生,你不用了。”我想,这一定是有朋友向刑庭方面使上力量了。

  这里离特刑庭有五里地,我们本打算雇两辆马车坐着去,后来一打听价钱太贵,大家只好安步当车。

  街上的确是萧条了,行人稀少得可怕,大的铺子,很多锁上了铁门。小铺子也有不少上了门板。这是临近阴历年关的日子,平时正是市面最繁荣的时候。

  站岗的警察一个个低垂着头,不象那样神气十足了。成队的兵士不整齐地走着,枪支东倒西歪地掮在臂上,象一群斗败了的犬,夹着尾巴溜回来。小轿车里挤满了人,后面用绳索捆起一大堆行李和箱笼,向西急驶着。

  抹口红的摩登女郎看不到了,街边踉跄着愁容满面的低级公务员和小市民。三轮车也显出稀少来,有时听到他们喃喃地咒骂着:“肏妈妈的,倒头的金元券不值钱,买卖还讲不上,不是要活活地饿死人吗?”

  我们向一个香烟摊上买了两包小大英,递给两名法警每人一支,然后我们边走边抽着。路上看到我们的人,漠不关心地没有表情地走过去。“这是蒋介石内战的结果,这是蒋介石留给人民的功绩。”我在心里慢慢地说着。

  我们走得满身大汗,到了特刑庭,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一个法警走出来对我们说:“本来今天要开庭,因为首席审判官今天早上临时送家眷到上海去了,不开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就对他说,不开庭也好,但是走得肚子饿了,让我们买点东西吃了再回去。他满口答应着,并且说:“你们买什么,我们有人给你们办,多坐一坐,等到休息好了再回去。”

  那个给老董介绍律师的法警凑到我们跟前,对我们说:“这里也快散伙了,你们放心吧!我保险,你们一定快出去了,开庭,活见鬼,简直是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这里的法官都快跑光了。”他激愤地继续说:“他妈的,政府是狗屁,把老百姓害苦了。将来盼望你们好好地干一下。”我们除了“嗯嗯”、“啊啊”外,没有人说什么。

  吃饱了以后,我们买了四份报,一份《展望》和一份《大学评论》。为了防备检查,我们分开来带着,有人把它藏在**里或背上,我带了两份杂志,把它塞在腿上的毛袜里面。结果回来的时候,谁也没有被搜查,因为谁也无心管这一套。

  杂志上告诉我们更多的消息,蒋介石垮台的惨状,南宋的最后覆灭,也没有这样的丑态!

  南京中央大学的校长卷款潜逃了,并且把学生的伙食钱也卷走了,学生们为了肚皮,向政府请愿。蒙藏委员会的委员长白云梯也卷款逃跑了,职工的遣散费,一咕咚地卷净了。为了跑得快,坐上了飞机,无怪乎他的名字叫“白云梯”。国民党的老牌,中央的大员,多年的“瘾君子”,这一下子,**烟本总算筹足了。

  蒋介石走后的那几天,丑态出得更厉害了,各机关的首要跑了,次要溜了,总务处长把汽车也开走了。丢下的员工,拿不到遣散费,拿不到薪金,闹到李宗仁那里,这位“代总统”急得派人出来说:“库款运走了,我也没办法。”于是各机关的员工各自组织起留守委员会,把没有运走的财物保管起来,然后分配的分配,出卖的出卖。交通部的员工把扣留下的汽车开到街上跑散座,赚的钱大家分。

  南京的警察厅长也跑了,《南京人报》把这段新闻刊登出来。后来这小子看没有事又溜回来,一恼之下,就将报馆给砸了,报人也给打了,还抓走了几个,这是李宗仁宣布“七项”以后两天的事。

  我们这儿也出事了,警员们向典狱长索三个月的遣散费,他拿不出钱来,大家却非要不可,又怕他跑掉,就把他围困在楼上,不许离开。这事整整闹了两天,我们笑着说:“让这小子也尝尝坐牢的味道!”

  整整的一天,没有人给我们放封,第二天那个当过军人的看守长来了,他对我们说:“这两天办事的人都跑光了,我也本想不来,但觉得对你们大家不住。”说到这里他的脸和脖子都红了,我们看出他在生气,“中国的事,太不讲公道,跑的人拿到了钱,我这样苦干的反倒领不到一个钱,我本来不想闹,今天却非和他(指典狱长)跟他的小舅子(指会计)算算账不可。不叫好人有路走是不行的。”他把拳头紧紧地握在胸前,向两边不断地伸出去。

  以后的日子更糟了。号也不吹了,封也不放了,吃饭也没有准时刻了,我们的房门长日地被倒锁着,铁门上只剩下了一把锁,甬道里看不到一个看守,“若是这时候,特务们来他妈的两个炸弹倒干净,也绝不会连累别的人。”我们中间有人这样嚷着说。

  我们说话的声音大了,唱歌的,唱戏的,打闹的,响成了一片。对面屋子里的人,借着那门上的小孔,和我们高声地对话起来,再也没有一个人来干涉。

  那十几个小孩子,在初解到这里的时候,是关在儿童监里,这两天也和我们合并了,大概是“物以类聚”吧!他们在屋子里闹得特别厉害,打叫声,哭骂声,从早到晚,不断地连续着。

  一年多的牢狱生活,把我许多暴燥的性情磨练平和了。我习惯了安静、沉默、深思,现在这样地乱哄哄,反倒烦闷不安起来。

  你想读书,有人要说话,你想休息,有人要打闹,高兴的人自然会跳跃,你又何必浇盆冷水使人静悄悄。摆在目前的问题虽然不简单,可是欢乐情绪,总是处于逆境的一个抵抗力,矛盾的思想不断地在我心中交织着。

  这两天大批的监犯疏散了,汉奸、盗匪、杀人犯、**犯、小偷、扒手,都一批一批地放了出去。有名的文化汉奸周作人已在昨天夜里保出去了。只是我们——政治犯,仍然被锁着。

  我们每人都在担心一个问题。夜里一听见有响动,大家就警觉起来,心里问着:“是不是那个问题来了?”一月二十六日的夜里,大约两点钟,听到有人打开铁门上的锁进到甬道上,连续地敲着两个监房的门,我们都被惊醒了。这时候对门一位姓丁的难友被看守点着名说:“你起来,收拾铺盖准备走。”接着喊叫另一个房子的难友名字。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声音!在宁海路十九号,这就象征着死亡。这声音跟着敲到我们的门上来了,然后叫着:“梁蔼然,起来,你把衣服穿好。”这一下子,梁自然吃不消,我们也都紧张起来。平时好说话的陈斌,一声也不响了。梁赶快地穿上衣服,一面把钮扣着,一面和我说:“我准完了。”我摸不着头脑地安慰他道:“如果有什么事,不会只是你一个人。”等到他走到门边,看守递给他一个条子,他打开一看,原来是对面姓丁的要走,另一位难友代他托梁向我们的屋子里筹措一百万元作路费,恐怕解的地方很远,家中接济送不到,所以要多带一点盘川。梁连声说:“开玩笑不是这样干的,借钱就借钱,何必只说起来穿好衣服呢?”第二天早晨,我们打听出来,昨夜解走的两位,是宣判了无期徒刑的,大汉奸江亢虎和罗君强也是一同解走的。不过我们不明白的是,我们这里还有判着无期徒刑的,为什么没有去呢?

  我临出去的前两天,情形更混乱了,第一天早晨没有人来放我们出去洗脸,等到十点钟也没有人送早饭进来,许多屋子的朋友们鼓噪起来,敲着门板,敲着窗上玻璃,大声喊叫:“饿死了!”小孩子闹得更凶,真是声震屋瓦了!后来跑进来一个看守对我们说:“看守长,看守员和看守法警差不多走完了。大门的警卫没有人管了,给你们烧饭的伙夫也找不到了,最好你们推举两个人出来,跟我到厨房去,自己随便煮着吃吧!”最后他唉了一声:“这是什么年头!”

  我们的房门打开了,我们开了一个“群众大会”,当场推举了两位烧饭的朋友,等到他们跟着看守走了以后,我们继续地开着会,有人提议道:“我们是从有组织的阵营中来的,虽然蒋介石的政府这时候鸡飞狗跑,我们却应当紧密结合,不要在最后关头吃亏。”大家一致赞成这个提议,当时作了几项决定:

  一、各人回到自己的屋里,和平时一样地活着,无事不得拥在甬道上。

  二、推举各屋子的年青难友在甬道上当纠察,维持秩序,每小时换班一次。

  三、展开小组讨论会,讨论对于今后大家出去的安置和联系问题。

  散会以后,一般情形,改善了不少,但不时还有骚乱的现象。这也是很自然的结果,因为过着长期的不自由生活,一旦放松开来,情绪上一定象脱缰之马,很难立刻约束起来。况且这几天来的波动太大,谁也感到抑制不住的兴奋。

  我们等候到下午一点钟,两位难友,才把饭挑来,并且喊着说:“今天的饭管饱。那里存的米很多,我们这一次煮了他妈的五斗米。’

  “饥者易为食”,我们吃得很多,再没有听见有人喊“吃不饱”了。

  我终于微笑了

  黑夜虽然快消逝,但黎明前还有更昏暗的一刹那,象产妇生产前的阵痛,这一刹那最难熬,也最难度过。

  那一只魔掌,虽然是已经缩到幔子后面,但还在远远地伸着。

  每一颗心都浮动起来,一天的时间,觉得更长了,好象太阳永远不会落到西边去。

  每一个人的脸上,不再看到愁容,老董的前额上,少了一些绉纹,陈斌的嘴更俏皮了。梁蔼然不时从嗓子里哼出了几口二簧。

  今天,他们——蒋介石一帮的悲哀,已经变成了我们的欢乐。

  腐烂的加速腐烂,好叫崩溃的赶快崩溃,一个已经臭了的尸体,让它毁灭在它自己生前掘的坟墓中吧!

  我们的屋子里,长日挤满了人,一批出去,另一批走进来。谈到高兴的时候,大家举起杯来互相碰着:“让我们用一杯清茶,代替一杯烈酒,来畅饮,来庆祝。”

  一月二十六,是梁蔼然四十岁的生日,我们清早一爬起来,就和他握手道贺,听说在军法局看守所里的时候,有位会算命的朋友给他排过八字,说他“要脱牢狱之灾,非过了四十岁生日不可。”我对梁笑着:“看情势,这回算命的猜着了。”我们在中午弄到一包糖果和一些花生米,就给他大张盛筵,庆起寿来。这一天我们喝的水特别多,把两只马桶都尿满了。

  二十七日的上午十点钟左右,一个看守跑进来对我们说:“命令就要到这里,你们今天下午准可以出去。”这一消息,引起了一阵骚动和欢呼。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把行李捆好,坐在铺盖卷上等待释放。我漠然地躺在铺上,有点不相信事情会这么干脆地解决。自然,捆不捆铺盖是每一个人自己的事,我没有理由去反对别人捆铺盖。等到夕阳斜照在铁窗上,大家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依然“杳无消息到人间”。这时候重新打开铺盖的人,有点不是滋味了。

  第二天清晨,大家爬起来特别早,这是一月二十八日,阴历年的除夕。有的朋友在屋里嚷:“他妈的!昨天不放,今天还不放吗?硬要叫老子们蹲在牢里守岁吗?”昨天报信的看守又来了:“今天准放,我敢保险,不放‘惟我是问’。”大家听了,又兴奋地跳跃起来,好象昨夜的失望,被这一两句话早已吹到九霄云外。每个屋子里,又忙着收东西,捆行李。我的被褥仍然原样地放在床上,陈斌问我:“昨天不收拾,今天还不收拾吗?大概今天有希望出去的。”走进我的屋子的人,都奇怪我的态度,为什么反倒更沉着起来了?

  “毒蛇把人们的指头咬上的时候,怎么肯轻易松口。”我常常想起这一句话。

  我们永远是他们的敌人,他们也永远是我们的革命对象。

  过分的希望,有时会招致过分的失望。

  自从在北平被捕、走出我住的卧室那一刹那开始,相反地无时无刻,我不在准备着死。这并不是矫情,因为我的问题,我自己清楚。

  有一次兰华告诉我,她找过张知本(立法院院长),请他帮忙。张说:“已经托过特刑庭的庭长,据这位庭长说,现在又发现了我在牢中写给我兄弟的一封信,要他赶紧到苏北去活动,这封信现在留在检察官手里,如果是事实的话,事情就难办了。”很明显的,这是他们的一个阴谋。

  因此,除了谢士炎之外,我对一般难友,都为他们抱着希望,并且不断地鼓励他们,只是对自己,却断绝了这个希望。

  这几天来,朋友们不断地和我讨论着一个问题,就是许多难友出去的安置,因为他们有的离家太远,有的一文不名,并且问我,是不是能在我出去以后,和李宗仁商量一下,解决他们的困难。这件事倒引起我注意到另外的一个问题。

  李宗仁上台以后,为了进行他的“和平”,可能想起我来,拉拢一番。“我还能替这般家伙作‘冯妇’吗?”我这样问着自己。“决不和他见面!”最后我决心下定。

  我告诉朋友:“因为我们不够了解外面的情势,政治上的行动就不能不慎重。朋友们中间的困难还是我们自己来解决。能走开的一出去就迅速地走开,能隐藏的就赶紧地在外面隐藏起来,我们有经济能力的,应当尽力帮助手上没有钱的。”

  从以后的事实上证明,我的想法,完全正确,所谓“和平”,原是阴谋,李宗仁走上了更反动的路子。

  后来听说在我出去以前的一星期,李宗仁派人到我的家里,探望了一次,并赠送金元券两万元,还说要帮助通知特刑庭早日释放我,等到我出来的第二天一清早(阴历的新年),邱昌渭衔着李的命令去看我,代表李邀我出来“斡旋和平”。兰华对他说:“心清因为心脏病很厉害,一出牢,就乘昨天的夜车去上海就医了。”

  “斡旋和平”,多么好听的一个名词,一年前我策动和平的时候,你下令抓我,你咒骂我,今天,你上台了,你要和平了。看我这颗脑袋还长在脖子上没有分开,又想来借重一番,你未免太自命聪明了吧!别打如意算盘吧!从今我们不是朋友了!让我们永远敌对着吧!

  因此,出狱之后,不敢住在家里,躲了几天,情势渐渐不妙,就溜到上海,正碰到上海抓人,我就溜到香港,因为如果我再度地被捉起,单是李宗仁的态度就可想象了。

  中大的几位同学,走到我的面前,和我握着手,告诉我:“他们这几天作着牢狱生活自我检讨的总结,希望我给他们每人一个批评。”这个问题倒难住了我。我对他们说:“你们的态度,我从心里敬佩,批评的话我是一句也没有。”他们总以为我和他们客气,不肯直率地说出,就一再地勉强我开口,其实,我说什么呢?他们和我同住的日子,从来没有私生活的接触,因此无从知道每个人的短长。我只见到他们学习那样的努力、有恒,态度那样的沉着、英勇、有生气。我为他们前途抱着希望,我为新中国前途深致庆幸。我相信十年后的领导阶层,就是他们这一类的人。“不要脱离群众,不要间断学习,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你们将来的成就,一定是不可限量的。”最后我对他们这样说。

  伟大的时代,创造了这一代伟大的青年,这些伟大的青年又去创造未来的伟大时代。社会是不停止地向前推进着,现在中国革命的胜利,已在加速的发展中,那些栏横在进步程途上的障碍物,很快地就要被清除干净。未来的监牢,将要成为教育坏人、强迫坏人参加生产的场所。蒋介石匪帮丢失了一个“王朝”,我们丢失的却是一付锁链。

  当天的下午,一个看守手里拿张名单,还没有打开铁门,有的人就嚷起来:“开释了!”这时候大家都拥到甬道上,好象要争先出去的样子。等到念完了名字,出去的是十位苏北籍的难友。有的人等得不耐烦了:“还有没有人放出去呢?”“等第二批吧!”看守忙乱地回答着。

  过了约莫两小时,第二批名单到了,站在铁门里的朋友们,一看到就嚷起来:“又来了!”点完了苏州“群社”十几位青年的名字,接着喊到我的名字,这时我还躺在床上,翻着一本《唐诗》,陈斌跑进来说:“现在你该捆行李了吧!”好几位朋友,帮我捆好了铺盖,并且给我搬到铁门边,我们紧紧地握了手,然后走出来。

  这一批名单,除了十七位苏州朋友,就是我们一案的七个人。法警领我们走到大门里的院子中停下来。这时,院子里挤满了各形各色的人,除了我们,还有另一批普通监犯,也在等着出去,许多来迎接的家属,站在一边焦灼地用眼睛寻找着他们所等待的人。

  兰华和华心跑过来和我及梁握了一回手,我们相对望了一望,没有说什么,李文卿(照顾梁的)走过来说:“你们还得到特刑庭去开庭。门外已经预备好了一辆大汽车。”陈斌问他:“我们还要上特刑庭吗?”“是的。”李说。

  等到特刑庭法警把我们查点清楚,那扇象老虎嘴的铁门微微地开了一条缝,我们和我们的行李就在这缝里挤着出去。

  老虎桥边站着的人就更多了,一半是家属东张西望地打听他们家中的人,一半是看热闹的过路行人。陈斌的太太穿着一件绛红色的短袄,围着一条大红围巾正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在斜照的阳光下,红的象一朵五月的石榴花,等到看见了她的丈夫,就跳着跑过来。梁笑着对她说:“回家等着吧!我们还有未了的手续呢!”

  华心雇了一辆三轮车,拉着我的行李,兰华去找梁的一位朋友金先生(他在审计部的一个机关里服务,我们要他到特刑庭来招呼我们。)我们爬上了汽车,一个法警和我坐在司机的旁边,车子一开动,有的朋友就唱起来。我回头看那张老虎嘴,已在我们的后面紧紧地合上了。

  特刑庭的门口,已经没有了警卫,汽车一直开到院子里。那间候审室,不再被炊烟熏着,横七竖八的凳子杂乱地倒在遍地扔着的字纸上。有一位苏北的难友坐在一个墙角落上叹气,我问他:“你不是在第一批名单里出来的吗?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他抬起了失望的眼睛看着我:“他们叫我找保,我是江北人,此地没有亲友,找不到保,他们就不放,要把我押在这里。”我安慰他说:“放心吧!他们不会再把你送回监狱去,此地又不是关人的地方。等到晚间,他们看到你真的没有保,也要放你出去的。”随即我找到一个法警,拉他到一旁,问他对这个朋友怎么办?“这就是衙门的一套,别人放完了,还得让他走。”

  我们七个人一同被喊进去,还是那个姓廖的坐在上面,他的一边,坐着对于我们有好感的年青书记官。他把我们的名字点了一遍,接着就向我们说:“现在政府诚意地谋求和平,要把你们开释出去。你们应当体念这种苦心,大家出去以后,应当为着和平和建设共同努力。”他停顿了一会儿,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神色,用两只贼般的小眼向我扫射一下,然后继续着说:“本庭奉命开释你们,各人到外面取保。”老顾和小耿问他:“我们实在找不到保,能不能通融一下呢!”“不行,没有保就还要押。”他不耐烦地说着。

  回到候审室,我和梁商量:“我们两个人的保不成问题,他们五个人呢!我们不能不管。”李文卿立在我们一旁,梁问他:“你能保我们七个人吗?”他迟疑了一下说:“如果我作了保,我就得跟你们走,否则你们走了,他们要人,我怎么办呢!反正我早已下了决心要离开这里,以后你们到那里,我也到那里。”梁望一望我,我们都点了头。

  这时法警开口了:“今天是阴历年,我们要不是为了你们诸位先生们,我们早已回家过年了,现在忙了一天,还要陪着出去对保,唉!没有法子,替先生们效劳吧!”我把梁和李文卿拉到外面:“这小子要价了。”我对李说:“你和金去商量打发他们吧!”李和法警去了好久才回来,李看见我和梁的时候,把右手五个手指伸出来翻了三次,同时告诉:“保单上的印盖过了。”我们知道“最后赎身费花了一万五千元”。

  夕阳已消逝在黄昏里,灯光把人影照在地上,这时候,等待最后释放的通知,谁也坐不定,焦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因为保单对过以后,还得送去让那姓廖的看一下,他签了字,我们才能走开。这个关节,也是他和法警权威的所在。

  消息终于的来到了,那个和我打交道的法警笑着来了。“廖法官对于一颗图章担保七个人,还有一点挑眼,我给诸位先生竭力承担下来,告诉他‘决没有错’,现在恭喜先生们,你们回去过年吧!”华心听到了,就拉着我的手说:“爸爸!自由了,回去吧!”

  梁和他的朋友金同李一道走了,陈斌一直地去找太太,老顾、小耿四位各自投奔亲友,我和华心正走出门口的时候,碰上和我一道关在笼子里的那位汽车行老板,开着一部汽车来接,我们上了他的汽车,华心问我:“回家吗?”“不,先到照相馆。”我一手捋着长须,一手摸着白了的头发。

  今天整整是十六个月零一天。

  我没死,蒋介石终于垮了。

  我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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