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委员
作者:刘白羽 |
字数:9773
团政治委员吴毅,身材不太魁梧,面色还有点黄瘦,虽然处事严肃,态度却十分和蔼,令人愿意亲近。
他只有一只右臂,左臂在1936年,给阶级敌人的子弹打断了,那时,他还在红军里当班长,手上一支汉阳造,口袋里七颗子弹,身披老羊皮,渡过天险黄河。一次鏖战之中,他在危险关头向敌人猛冲,决定全局胜负,自己却昏倒在火线上。醒来以后,躺在医院,从医生的表情,他就明白了,他没讲旁的话,就只问:“怎样能快些上前线?”于是他忍痛把左臂割掉了,从那以后,他就一只手持枪作战。
“八一五”后,部队出关,他因为又一次负伤,还躺在关里休养。现在经过遥远旅途,来到东北,他是怀着满腔热情,奔赴战场,一路之上,不断传闻着东北战争胜利的消息,把他弄得兴奋万分。
到了哈尔滨,组织上跟他谈过一次话,——临末尾,露出一点口风,为了照顾他身体,准备留他在后方工作。
可是吴毅急了,因为他有一种牢不可破的思想,他认为:一个**员应当到最困难的地方去,何况他的老部队正在前方作战呢。
等候分派工作那几天,在那间白色洋房里,他过得很不舒服,甚至苦闷。每天展开报纸,首先跳入眼内,总是前方的战争消息,他就急得转来转去。有一回,他在树荫凉下坐了半天,把自己的事左思右想,——自从十四岁放弃放牛娃生活,在湖南参加革命起,没哪天不在火线上斗争。十年前在三原桥头镇,换下“五大洲”帽子[指红五星帽。
],哭得那样窝火。现在自卫战争,最后打倒蒋介石的时候到了,自己能够在后方蹲起来吗?这样,简直是对不起在火线上奔走的同志们!……晚上,他走去找组织上再谈话。他表面似乎很安宁,半天不响,最后有点愤愤不平地说:
“我落后了……”
和他谈话的同志说:“谁能那样说你呢?”
斗争把他炼得沉默、刚毅,不过这时,他的眼睛似乎蒙了薄薄一层泪水。
终于,组织上同意了,同意他像每个军队干部一样派到战斗部队里去。因为他虽然比一般人少一只胳膊,可是从思想到行动,他从没有一分钟时间考虑自己,他考虑的是整个革命斗争,党正需要这样的人,到尖锐的战线上去担负最重要的工作。夏天,一个下着淅沥小雨的傍晚,他登上火车,他高高兴兴走上前方。他有通讯员李宾,这几年来等于是他的左手,可是这回,他的行李是这样简单,以至用不到他的通讯员,他的一只单臂一抓就走了。临行之前,他把熟人送给他的一套茶绿色毛质军衣送回去了,他照常穿着关里带来、连队上常见的那种洗得发白了的布军衣,束紧皮带,整齐而且清洁,他觉得这样才像个战斗部队的人的样子。
一到前方,谁知领导上又照顾他,预备留他在纵队直属队工作。他从熟人那里听到有这种消息,他就不安起来。第二天,他在村庄上骑着马,遇到纵队司令员,司令员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司令员,他不但没下来,反而急驰而去。——马是一匹调皮马,发怒地尥起蹦子来。他坚决地拿一只手紧握了缰绳,另一只空袖筒在风中急急拂动……不错,他在马上露出他那英勇的身姿是十分动人的。司令员把手搭了个凉棚,遮着太阳的闪光,站在那里,两眼朝红霞灿烂的地平线上,追踪着,赞叹着瞧望了好半天。
第二天晚上,司令员约了他去。两年未见,从前的师长现在的司令员,脸上有了皱纹,三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就像四十几岁了,这无疑是关外两年作战的辛劳的结果,战争风霜总不免在人身上留下点痕迹。可是司令员爽朗的笑声和江西口音,让他觉得还是十分亲切。在这间农民房子里,点着蜡烛,桌旁还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人,——高大,红脸,正在挺有劲地讲什么。这是纵队政委。政委和他紧紧、紧紧地握手。司令员把一杯酒和半根干香肠推给他。随后,他们根本没谈什么工作问题,——因为正处于难得的战争间隙之中,他们乐于谈起从前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来,——谈这个熟人和那个熟人,与这有关系的,不免谈到什么时间,他们不说几年几月,而是说在山城镇战役或者说九峪战役后如何如何,正因为他们都共同熟悉这些,也就容易谈到现在跟过去的比较。——吴毅仔细听着,一方面他想了解部队,一方面他深以未一贯跟随部队作战为遗憾。只在最后,他们已经站起来,政委正式以征询的口吻对他说:
“已经请示总部,你到×团去,怎么样?”
他点了点头,就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政委还有什么指示?”
“去吧!你比我还熟悉,——有些干部问题你好好研究吧!”
吴毅敬礼,转身走出来。——那时,正好一科长来报告什么,司令员举着蜡烛往挂地图的墙边走去。——他出来立刻把这次会见总结了一下:这个纵队首脑部,比从前还镇静,还乐观,这说明到东北来以后,他们仗打得是不坏的。司令员现在指挥的不是一个师而是几个师了。突然他记起司令员从前在战斗中常爱讲的话:“看准了——狠狠揍他!”看样子,这两年一定把敌人干了个痛快。
吴毅不但到了×团,而且已经参加过两次作战了。
第一次作战的时候,因为是阻击的任务,从铁路桥头开始,最后,敌人密集一处山岭上,战斗就达到剧烈的**了。团的指挥所在小树林里,子弹打得树叶纷纷落下,……
团长——当过出名的刘志丹红军的战士。此刻,他很费力地在电话上吵嚷了一阵,把电话停止,听了听,前面一片紧密的枪声,他迅速伏身到军用地图上来。根据敌情,他下决心,把原来掌握在二梯队的一个顽强善战的营,从左翼加入战斗,——他觉得这个时机已经到了。他征询政治委员的意见,吴毅毫不迟疑地支持了团长的决心说:“决定吧!同志。”虽然他心里觉得自己对于部队了解还很不够,但是他信任他的指挥员。团长把拳头向下捶了一下:“那么——下家伙了!”立刻伸手抓起电话筒下了命令。这些事都在五分钟内做完,而后,他一阵风似的跑到突击部队那里去了。政治委员笑了笑,抽身走出树林来。望了望,距离不太远的山岭上烟火烧作一团,枪声稠密,差不多听不出什么间隙了。——可是他已经预见,在二十分钟以后,战斗就要基本解决。这一点,虽然没有交换意见,但与团长简单对话时,他们双方是完全默契了。
他呼了一口气。昨晚落过雨,秋天的野外,空气是那样清爽,有潮湿的树叶气息。刚才他觉得他还不了解部队,实际并不是那样,不过他总在细心考虑:——当自己离开部队时期,部队有了一些什么变化了?自己又有了一些什么变化了?从前打游击战,小部队作战的经验现在用得上吗?……他这种细心谨慎,是出于以下这种心情,就是他觉得:在这样光荣的部队里,是一种特殊的荣誉,他不能叫这种光荣在他手里有任何一点损失,因此,就特别谨慎。这一个团,其中有一个连,还是从井冈山时代就开始战斗的。十九年辗转在火线上,尽管不但在这个连,甚至在这个团,也没有一个那时候的人了,这个连却保存从那时就有了的光荣传统:顽强善战,——政治委员认为这种作风,是毛主席直接带出来的。刚才团长决心投入解放战斗的那个营,就包括了这个连,所以政治委员非常放心。现在,子弹“嗤”“嗤”在周围地下直响,他从口袋里掏出怀表,只有十分钟时间了,他现在应该到火线上去了。
可是他还没有到达,当他穿过山岭的小树林的时候,战斗结束了。
战场上,阳光枯燥刺目。他和蔼地慰问着每个战士。在一棵杉松下(五分钟前,是敌人指挥所主要的机枪阵地)与团长会在一起,吸了一支香烟。他很满意,他的老部队比从前还勇猛善战了。
第二次作战的时候,仗打得非常顺利,可是在解决战斗前五分钟,敌人一度反冲,一直冲到营指挥阵地前一百米处,政治委员正在那里,——敌人把冲锋枪集中在前面,呼呼扫着、喊叫着,那火力、那声势都是十分凶猛吓人的。政治委员在那里一动不动,教导员提着匣子枪,呼喝着往前面跑,三步以外,一扑就倒下了,政治委员还是未退一步。正在这危急关头,突然,一个连长本来在侧翼运动,并没得到任何命令,他就机动地带领部队,斜刺里扑向敌人,一声不响,一齐挺起白晃晃刺刀,——敌人经不住这勇猛的压力,一下,哗地崩溃下去了。在火线上,政治委员对于这个连根据情况主动出击的行为就赞不绝口。战斗结束了,他问清那个连长的名字,在日记本上写下“文希岗”三个字音。可是他抬起头,十分爱昵地对教导员说:“你不要把我的话告诉他,——你回头叫他到我那里去一趟!”两个钟头以后,那个短小精悍的山东人一连连长文希岗到了他这里。他们总结了这一次文希岗在战场上的机动、勇敢的成功之后,政治委员微笑着,把自己思虑很久的一个问题提出来问这个连长:
“你作战隐蔽身体不?”
“不。”
“不,好不好呢?”
“不好。”
政治委员给这天真的答案弄笑了。
在政治委员脑子里,从来区分出两种人:一种勇敢;一种怯懦。对怯懦的人他希望他勇敢起来,对勇敢的人他希望他能更多注意战术动作。
“你怎样也应该隐蔽一下,——你想,把你打了,你的连怎么办呢?一个指挥员不只是个人勇敢。今天,你是对的,是必要的时候呀!——可是平时你得注意隐蔽,永远不能拿过时的经验处理现在的情况,这就是一个具体的战术问题。你记着:勇敢加上灵活的战术动作,才等于胜利。”文希岗先望着他那光彩焕发的快乐和蔼的脸庞,又望着他那甩动的空袖筒。文希岗在想,这个人不知从何时起就把少去一只胳膊这件事忘记了。
至于政治委员却在想:——自己说话太多了。本来一个勇敢的连长,用不到对他说这样多,他自己也应该在作战当中学会。问题是现在还有不少人认为指挥员如果隐蔽身体那是丢人的事。他这时确定要把这一条到处去宣传、去教育才对。
他们之后就坐下来吃饭。政治委员很灵巧地用一只手吃着,他忽然问:
“战士觉得现在生活怎么样?”
他举眼望着,等候回答。文希岗连想也没想就说:
“有的人,怎样好他也觉苦;有的人,再苦他也熬得住,——在我看呢,现在算不上苦,比在关里打游击战吃树皮好多了。”
不知怎样,政治委员很欢喜这样回答。他不欢喜虚伪,比方对上级报告,总是顺口编造:“我们那里每个人都好,没问题。”那时,他就要追问:真的是每一个吗?……那么,个别战士也没什么思想问题了,干部就没什么事可做了吗?不,打仗不是那么简单,有的时候是苦的,很苦,我们承认这种苦。问题是真正好战士,他经过思想斗争,他明白为谁而战,他提高革命觉悟,他仇恨阶级敌人,他就不怕苦。只有战士都是这样,那队伍就最强最有力量。停了一会,他想起什么重要事似的说:
“你还记得,——咱们一支枪,只有五六发子弹,谁都舍不得放,还咋唬:**啦!**啦!——可是统共才有三颗炮弹,……”
“怎么不记得,现在不是没人捡子弹壳了!”文希岗笑了。
他这一笑,很引起政治委员注意,——政治委员觉得在他的笑意里,包含两种意思:一种是过去斗争的光荣,一种是对于现在某些浪费子弹现象的不满意。政治委员很高兴,吃完了饭,他轻轻地说:
“对,不要忘记,——论起来,现在真是享福了,可是不要忘记艰苦奋斗的传统呀!离全世界**主义胜利还远呢!”
文希岗觉得政治委员十分了解他:像一齐蹲了多少次战壕的同班战士一样。他跟每一个同志一样,从这里走出去,总比进来时还兴奋,还有信心,还快乐。
但这不久以后,团里的一个严重问题提到他面前来了:二营副营长沈克,在他的工作岗位上闹起情绪来了,甚至严重地撂了挑子。
政治委员先了解了沈克的情况:一个在农村里当过小学教员的人,算个小知识分子,抗日战争中还负过一次伤,可是现在,半年之内,他已经三次写信提意见。组织上分配旁的工作给他,他又不接受,而且他直截了当提出要离开这个团。到哪里去呢?政治委员心里明镜一样,知道他是要到后方去工作。因为他公开到处广播:过战争生活过腻了。最近他又第四次提出要求来。根据政治委员政治工作经验,——他是了解,长期战争,战争是要死人的,现在战争更加频繁与残酷了,这都是事实。可是革命胜利就决定在这关头。个别意志薄弱的人,存着“不知哪天牺牲”的心理,就不能提高战斗性,时刻进取,而开始厌倦、疲塌起来了。加以到东北以后,进了城市,周围环境影响,这种人首先在生活、作风上也露出弱点。……他面对这一疑难问题,他决心和这种现象作斗争。甚至他觉得作为一个政治委员,这是他当前最最重要的工作,因为这是敌对的阶级意识,跑到我们队伍里来作怪了。
作战之后,经过一段艰苦行军。从行军汇报上看,二营竟发生了减员现象。住进房子,政治委员到二营营部来了,沈克正坐在老百姓的炕上,带三个通讯员玩“骨牌扑克”。政治委员问:
“营长呢?”
“到五连去检查减员情形了。”
“副教导员呢?”
“到机枪连去检查减员情形了。”
政治委员是无法原谅这种人了,他的眼睛闪着威严的光芒。他在那里站了半天,但他终于控制了自己的感情。
这一天,在营里他发现沈克闹个人享受的问题十分严重。这次作战他还骂了通讯员,通讯员哭了,——全营都闹起来,战士议论纷纷,说上级太不像话,违反政策,还骂人呢!……
傍晚,政治委员回到团部,——他和团长坐在点燃一支蜡烛的小桌旁,他把一只单臂搁在小桌上,他吐了一口气,他觉得既然见到团长,他可以诉诉他的心情了,于是他望也没望团长,自语着:
“我真看不得这种人,——党把那样重要任务交给他,可是他在那里腐蚀党,他简直想称斤论价,出卖我们的光荣!”
“你说沈克吗?”
他抬起头:“老曹,我看得考虑,我问了战士们的意见,我看一人吃鱼,一锅沾腥,——开始减员,后来就没有战斗力,再后来,你想,……我们不要右倾,我们答应他的要求!后方是不能去,我们还要尽我们的责任,争取、教育,把他调到团部来当干事,等候分配工作,你看怎么样?我们大胆提拔新人,我们需要真正为战士、不是为自己打小算盘的人,来做领导工作,——我给师部打电话,我建议提拔一连长文希岗代替他,我好久就在了解他了!”提到一连长,团长同意了他的意见,这时他脸上换过一层喜悦的颜色,他才兴致勃勃了。
沈克调到团部。营里从战士到干部,对这种处理,都有一种好的反映。可是他自己,见到人还是说:“咱们当思想干事啦!”
实际,他不能忘记,他调到团部那一天和政治委员的一段谈话,——他进去,政治委员正朝着墙上的地图在想什么,好半天时间,转过身来,望着他,政治委员的脸色是严峻的,一只空的袖子静静地垂在左面。他缓慢地开了口:
“你要好好在团部工作!”
隔了半天,沈克讷讷地说:
“我要求……休息……”
“什么?休息?——我们根本不应该提这两个字,我们是要斗争,不是要休息,你知道吗?!”
沈克受过政委严厉的批评,陷在苦恼之中了。他觉得自己负过伤,自己为革命尽过力,一点福也没享着,革命快胜利了,也该歇口气了!可是这又怎样对政治委员说呢?说我负过伤,可是政治委员是连一条胳膊都丢掉了,……他就一点声音也没有地站在那里,他用沉默来反抗一切。政治委员突然走近他,他望见政治委员眼中的光辉那样和蔼、那样热情,甚至柔声和他谈起来:
“同志,——你负过一次伤,不错,革命不会忘记你。可是正因为你负过一次伤,你要想一想,你想想,你流过血,……我也流过血,难道我们的血白流了吗?”
实际,政治委员并没有严厉地责罚他,而是又耐心又和蔼,但这正打动了沈克的心,在他思想中投了一把火。那之后,他好几次下了决心,一直跑去找政委,到了门口还在咬牙、生气,可是每一次,政委态度都是那样和蔼,他也就一下又松了劲。加以那时正赶上部队进行阶级教育,展开诉苦运动。政治委员和多数战士一样,在诉苦当中,深深回味着自己从前和现在。他觉得这对沈克有好处,一天从连队开诉苦会回来,就把沈克派到警卫连去。沈克明白,名义上是帮助工作,实际上让群众教育他。他就抱了成见,天天吃完饭没事,到警卫连院落里一蹲,人家是诉苦,他是混日头。人家说:“苦!”他心里说:“苦算什么,也值得说。”人家流了泪,他心里说:“革命军人流什么泪。”可是不能不听,政治委员抽冷子就喊他去“汇报”,——一次,政治委员轻轻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睛说:
“革命这么多年,好像革懵懂了,原来大家都是穷人抱团结,闹革命,——可是直到现在,听罢大家诉苦,才这般清醒:我自己是苦人,我们部队千千万万好同志都是同样的贫苦兄弟。”
本来,从东北解放区土地改革中,大批翻身农民涌入部队。——他们从前用来受苦的两只手,现在拿起枪,这是天翻地覆,一点也不简单的事。久而久之,沈克也想到广大农民的苦楚,甚至也想到自己,——他家虽是中农,前十年山东闹天灾,不一样吃树叶、啃树皮,饿得一张脸上只有两只眼还有一丝活气。娘在那以后闹水臌症胀死了。还是后来八路军来闹减租减息,闹生产运动,才慢慢过了比较富裕的生活。人就怕不前思后想,沈克脑筋这样一开闸,渐渐也就不抱反感态度了。不过想来想去,一碰上自己疼处,他就不能拔自己那老根子,——那是说不出口的一个生死问题,虽然他自己对自己也不肯承认。另外他还有顾虑:闹到这样地步,难道还能再回到营里去吗?天天还是行军、打仗、开会、总结,然后又是行军、打仗,又是开会、总结,多么枯燥,多么麻烦。再说,回去又有什么脸面呢?想到这上,他又烦恼了。因此,他就如同秋天的气候,时阴时晴,晴阴不定。在他一天又一天反复思想斗争着的时候,他改变了心情,他不愿看见政治委员。他虽然有时也壮起胆**:有什么就见不得呢?不过总是尽情规避。可是他差不多天天都看见了政治委员。政治委员就永远那样愉快,满身精力,永不倦怠,在那里忙碌着,而且生活得同样艰苦。他几次到团部,有一次,他听见政委在责备他们的炊事员:“你给我们又弄了一顿好饭,谢谢你!可是以后不要弄了,——我们不能享受,多少农民吃不上饭,战士也很苦,你把它送给警卫战士嘛!他们深更半夜,风里雨里站岗放哨,慰问慰问吧!快,送去!”又一次,他和供给处长说:“有好的不要往我们这里送,——送到连队里去,你眼睛里要以战士为主,不要只看见首长。”诉苦运动以后,这些特点也就愈发明显了。政委这样艰苦勤劳,十分地感动了他。而且每次还朝他笑,跟他谈话。他知道政治委员在等待着他,可是这种等待使他十分痛苦。
这天夜晚,有消息:黎明前要行动作战。沈克的思想就矛盾到极点了。——走呢?不走呢?必得弄个清爽。——纠缠的结果,他无论如何不愿在这里呆下去,不如干脆提出“退伍”,以后就什么问题也不考虑了,是陷坑也就踩这一下吧。他下了决心,立刻向团部走去。
团部窗上,灯光闪闪,人影憧憧。
他立刻停住脚,——他想:政委在谈话、工作。
不错,人们在里面谈话,——讨论问题,——政委大声哈哈笑着,他在一一解决问题。电话铃不时丁零零响一阵,……
沈克望了半天,就要把“报告”喊出口了,忽然,一阵冷风飕地吹透全身,心扑通跳了一下,——就像一个人顺着又黑又湿的井口往下沉落。他觉得这时只有政委是光明的,他永远不息地前进,自己呢?只隔着一层窗纸,就这样黑暗。“黑暗?!”他几乎惊叫出来,他仔细嚼着这两个字:“黑暗?!”……从脑门上他抹下一把冷汗,……
正在这时,他听见政委跟团长在讲话,政委高声说:
“好,——一营要求主攻任务,你记着!一营所以是一营,就因为它永远走在前头。”
团长声音:“你等着,不会差五分钟,还有呢,老吴!”声音里含着无限热情与信心,沈克知道团长所指是自己原来所在的那个营。
立刻在沈克眼前出现了他自己的营部,他似乎看见连队要求任务的信一封跟一封送到他手里。一听打仗,战士就活跃起来了,连部这一晚不会睡好觉。班长、战斗英雄,挤着进来,跑得满头热汗,唯恐旁人跑到前面,争着担任突击班。然后连的干部中间争着谁带突击排,争得嗷嗷叫,……他似乎还在那里,而且蹲在一道,分享着那英雄主义的快乐,和教导员一封封拆着这许多热情的、战士笔迹笨拙的信。他感到十分兴奋。这时自己就该伸手抓着电话机了。因此,现在站在窗外他竟然出奇地着急起来,这一回我们的营为什么这样慢呢?
突然,屋里又在讲电话,他静静地听,政治委员先笑了,随即严肃地说话:
“二营吗!你们要求主攻,……对,对,我知道,好好鼓励战士,忘不了你们。”
二营就是沈克原来所在的营,——他想讲电话的可能是教导员,从前是谁呢?自己不是抢着讲的吗?
这样一来,他不能再站着,也不能再听下去了。他转过身急急忙忙走出院落。——北斗星正明亮地高悬空中,黑夜庄严而且寂静。他经过每间屋,窗上都闪着灯光。他知道所有的人都在为了这一次战斗进行准备,只有他自己,……自己好像向另外一个地方走。那么黎明一来,……一,二,三,他心里计算着,还有五个钟头,他们就往前走,他就往后走,他就离开他们,——不错,离开他们,又怎样呢?——从此部队上再也没人理;到后方,后方的干部,司令部还下命令,都要上前线;回关里?识字班妇女问起来怎样说呢?……
这时他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想到他的营、连,——战士们在一个炕上睡,在一锅里吃,在火线上一齐奔走冲杀,你帮着我,我抱着你。他想到自己过去的错误,——自己享受,疲塌,没好好领导部队,没好好作战,自己一个人的错误,已经影响多少人牺牲了。……想到这里,突然浑身颤抖了一下,一股热辣辣的火,从心里冲上来。最后,他熟悉的每一个战士英勇的面孔从他眼前飞过。政治委员单臂,昂头,在枪林弹雨中前进,——“你,真的出去,算什么人呢?——谁还是你的亲兄弟,……”他眼窝一热,竟落下泪来。
战斗一来,政治委员便完全投身于战斗之中,而把沈克的思想问题暂时忘掉了。
开始是攻坚,×营的×连,伤亡了一部分。因为情况紧急,团立刻又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打援。×连以他们顽强善战的意志,写信给团党委坚决继续要求任务。团长刚刚骑马从师部赶回来,掀下帽子,一头热汗,威严地小声地说:“老吴——决定立刻干!”政治委员笑嘻嘻把手上的×连请求书递过去。团长愉快地哈了一声,转身要走。政治委员阻止着:“哪儿去?”“去×连——开始攻击!”政治委员坚决地说:“我去,你是团指挥员,你要主持整个团的出击,我们拿下山头,你们立刻插!”他作了一个迂回的手势。这天,落着小毛毛雨。政治委员口袋里揣着这封请求书,顺着泥泞小路,往他们已经守了一夜的山上走去。而且他带给他们攻击南面那一座被敌人占据的大山的任务。从他们那里攻击,一上一下三里地,可是这一次战斗的全部胜利关键,就在于能或者不能夺下这一个险要的山峰。政治委员觉得自己亲自到来,是比一切话还都清楚,他们的任务是紧急的。攻击是下午三点钟开始的。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都被敌人密集的火力打下来了。——可是连队发怒了,这里攻不动,从那里攻;那里攻不动,从这里攻。他们一刻不停,顽强地在各处冲杀,他们要不就拿下山头,要不就不回来了。弹火把那一条山岭烧得烟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政治委员原来从小山上在用望远镜仔细观察。
太阳西下了,战事发展到最后一刻,就是说,如果攻不下,他们就要对峙,甚至比对峙还坏。因为敌人援兵也许赶来,这一团就吃不动了。他转过身,把望远镜交给通讯员李宾。他的空空的袖子摆动着,他走下小山,又走向大山。跟他来的干部两次拦阻他,他也没看是谁,只把手推开,照样向前走去。
六〇炮弹“吭”“吭”把他周围的土和石块炸崩起来,……但他是镇静的,他利用炮火每一次短促的间隙,迅速跑上了山。他一直往前走。子弹在他头上刺着空气,发出一种奇妙的“嗤”“嗤”音响。他好久没听这音响了,——他奇怪地抬起头望一望,但他从未停止一下脚步。负伤的战士在他旁边地下躺了一溜,都目送着他,没一个人在这时哼叫一声。一上去,他就从一个干部手里抢了一支匣枪,他现在要带领冲锋了。他要用他自己的力量,和战士一齐最后摧毁敌人了。——就在这时,一个人从他身后跑上去。他简直连看也没来得及看这是谁,——但是他停了一下,他听见那人在大声叫喊:
“冲啊!拿下山头,打垮蒋介石啊!”
战士们跟在这勇敢的人后面,一拥而上,一下就冲上山峰。——短促的,不过五分钟吧,肉搏战,敌人溃退了,战士们狂热地喊叫着一直追下去了。——站在山峰之上,他叫号兵吹了一次号,这是通知团长:“山头拿下来了”。政治委员从后面,顺着那到处是敌人尸体的斜坡走下去。山的那面枪声大作,出击的部队显然按着预定计划,顺利进行战斗。二十分钟以后,战斗结束了。政治委员满脸是尘土和热汗,他怀着赞赏的心情走到×连的战士那里来。这时他才看清,原来那一个带头的人,不是旁人,却是沈克。在这一瞬之间,政治委员他在回想,他没发觉什么时候沈克曾经跟在他的身后边过。他是每一件事都要思索一下的人。现在他相信是自己那时太紧张了,一心一意只注意着这眼前战事的展开,他没注意自己周围的某一个人,现在他心中甚至暗暗责备自己太紧张了。这时,他仍然像每一次战斗之后一样,他走过去,战士们围拢上来,他和沈克站在一起,吸着烟,他笑着小声说:
“平时我认识你们李四张三,——在战场上,我可不论是哪个,我就看谁在那里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