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战百胜

作者:刘白羽 | 字数:7817
  ……“八一五”以后,有一部分打惯游击战的部队刚刚出关不久,在东北严寒的风雪里,作战一整天,战士们把脸都冻得通红,手脚都麻木了。紧接着,晚晌,又打了一场村落战。发起冲锋的时候,敌人机枪打得像泼水一样,封锁面前这一块开阔地,空气发烫,火星像打铁一样嗞嗞乱跳。前面的战士倒下来,这时一部分战士停下趴在雪窝里了。三连副连长王海清恼火了,跳起来,跑上去,拿枪托往战士脊背上擂,喊叫着:“你,你怕死!”敌人机枪闷头盖脑地紧响,战士们突然跳起来,跟着是潮水一样的队伍前进,在那天崩地裂似的一刹那间冲上去了。黎明,敌人的枪不叫啦,战场上空偶然有一颗两颗流弹吱吱飞过,村庄静静地冒着黑烟,占领了。王海清任凭自己脾气,什么事是搁不了一会,他立刻集合队伍讲话,把那些战士狠狠刺激了一顿,战士们的自尊心受了沉重打击,痛哭起来,他自己严厉地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走了回来。

  在宿营地,他瞪着两只大眼睛,气鼓鼓地躺在那里。

  每当这时,指导员宋相清就得安慰他一番,他不会理睬他,——可是渐渐嘴边就露出笑意了。

  他们两个人安排在一个连队里,是十分巧妙的。他们两个人的性格,处处都是鲜明对照:一个暴躁,一个耐心;一个瓮声瓮气,一个低声细语……不过指导员从心底里敬爱他。每当王海清跳着脚,额头上冒出汗珠,一面骂娘,一面跑上去的时候,指导员总是微笑着,但又十分担心副连长的安全。他却从来没有正面提过意见,他怕他们误会自己不勇敢,实际,指导员哪一次都拿着匣枪抢着带突击排。

  王海清理想中的人物,是连长于金生。在五年战争中,这人培养了他,甚至改造了他。于金生在战斗上勇猛极了,他已经负过十三次伤,正因为他是钢铁一样的人物,他时常暴躁如雷,喜欢简单,他的理论是“不怕死”。有一次,正准备投入战斗,他俩坐在一起,望着前面滚滚的黑烟和子弹的火花,狠狠地抽着一支纸烟。于金生突然颜色一变,指着自己身上:“老王!——上级瞧得起,这回干个名堂出来,这就是我的光荣,你瞅!”他露出胸脯上的伤疤。虎地站起来,把纸烟头一丢,拔出枪上去了。王海清简直是处处跟着于金生走,虽然开讨论会的时候,他顶容易打瞌睡,作战时,却愈来愈惊人的勇敢,不过,他心里有一个从不告人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常常激动他,他盼望着成为一个真正了不起的英雄。

  现在,是1946年2月,冷得透骨,雪落了两天两夜。这一回可不简单,上级动员号召说:“沙山子这一战是决定关键上的一战。”战士们嗷嗷叫,情绪像火一样旺盛。雪地里是那样苍白寂静,战士们在深雪中滚着爬着,敌人排炮疯狂发射,密密地打在王海清周围一百米以内,——看!来了!……来了!敌人在雪上爬呢!——近了,近了,虎地一下站起来了,一色的冲锋枪哗哗响成一片了。我们哗地站起来,吭,吭,吭,掷了一排子手榴弹,黑烟四起,血肉横飞,把敌人的进攻打下去了。一扭转形势,我们立刻发动向山头冲锋,一连冲了三次,于金生愤怒了,可是在半山坡他给炮弹炸翻了。王海清立刻奔上去,他忘记掩蔽自己,把于金生拉回来。血,从于金生胸口,像泉水一样喷出来,染红了洁白雪地。他睁开眼说:“我革命成功了,——你们拿下敌人阵地呀!……”他牺牲了。王海清脑袋嗡嗡响,心跳着,他猛扭身大喊一声:“有种的跟我来呀!”集结在他身边的两个排,一声不响跟他上去。战士一个、两个、三个沉重地、一声不哼地倒在半路上,王海清果敢地一冲上去,就跳进敌人工事,占领山头,——在最后几秒钟,一梭子弹朝他身上打来,他来不及作任何动作就沉重地跌落下去,他失去了知觉。……

  王海清从火线上被运下来,三天三夜,才清醒过来。现在睡在医院病床上面,动过手术,虽然危险期已过,可是面色苍白,两眼窝下去了。

  医院里的日子是难打发的,天天在床上磨来磨去,他的心思却在遥远遥远的火线上,他最苦的是不知他的连队在哪里,在做什么?一天,穿白罩衫的女看护进来,给他带来一封信。

  他是雇农出身,十八岁参军以后才学习文化,这二年自己坚决往军事干部方向发展,同时也忙,对文化学习稍稍放松了一点,不过报纸能瞧个大概,也能写简单的信。他坐起来抓着信,他知道,在这世界上,除了前线自己的部队同志,现在还不会有人从旁的地方给他来信;何况他现在正需要从前线来的兄弟般的友情呢。他的手指有点颤抖,竟然弄得信纸沙沙响,他皱了一下眉头,——他首先看了人名,“啊,指导员。”他笑了,然后他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可是他的笑容慢慢淡了,慢慢没有了,最后他手里捏着那张信纸,唰地倒在床上了,——他的两只眼睛火星一样闪亮着,望着,这时他什么也没看见,他眼前是那次激战的战场。这时,窗外,春天的风雪发狂地呜呜啸着,这声音在他脑子里,正如同那天战场上的声响,像潮水一样掀来翻去地冲击着。战场,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眼前,刺痛着他的心,他好像听见一个一个沉重的身体倒在潮湿的雪地里的声音。

  他突然又熬着伤口刺心的疼痛,坐起来。天快黑了,可是他看得清那一段信:

  “你带上去的两个排,只剩下三个人,……上级表扬你,打得勇敢。”

  于是他眼前出现了他的连队。

  不知道一齐转过多少地方,经过多少时间,在宿营地的铺草上,在战壕里,他和他的战士们一起受苦,一起享福,他没一天离开过他们。

  他们,——他一个个在心底默念着他们的名字,立刻如同看电影一样,一个个从他脑子里转过去,——张得顺、李彪、秦纪春,……都是英勇、热情的战士,可是现在都没有了。

  王海清几夜没闭眼,翻来覆去问自己:

  “为什么只剩下三个人?”

  他想了好几天,老实讲,脑壳都想疼了,……最后,他从那复杂的战斗中,找寻出一条道理,他的眼珠发红了,他摸索着床和墙,站立起来,他兴奋地靠近了玻璃窗,向外望去,——在那儿有一片土地、树林……“是啊,我没有根据地形,我没掌握火力,也没组织兵力,于金生一牺牲,就蒙了,我没保持一个指挥员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有的清醒头脑,我没找出一条冲锋道路,……”他这时在窗外这片土地上假设出另外一种情况:——那天,零下四十度的严寒,风把雪粉吹满天空,太阳红而无光,敌人占据着山岭,集中火力对准正面冲锋道路猛打。那是山坡,山坡上盖着漫膝盖深的雪,他那天就一下从那正面涌上去了。如果不那样,如果拿火力支援突击部队,如果通过侧面山洼里的小灌木林,这样接近敌人,这样突然出现,这样给敌人一个措手不及,……那就会胜利,那就会跟战士一道看到胜利。

  是的,他像在茫茫大海中发现**,他找到了原因。他了解了:一个指挥员最主要是带着战士们取得胜利,可是自己却拿全部战士的生命,才换得那么小小的给雪掩盖着的山头。这场思想上的斗争是残酷的。现在,他就一点也不原谅自己,他觉得这是打了一次可耻的败仗。

  经过多少日子以后,他的体质慢慢强壮起来了,只是伤口还在发脓。医生嘱他安静休养,他却架着一支木拐,到新由前线下来的伤兵那里去了,——他从他们嘴里不断地得到许多消息。一天有一个战士,穿着肮脏而潮湿的衣服,浑身好几处绷带,进来,(雷声在天边轰响,外面落着夏季的急雨,……)王海清知道这战士是跟他同一个师,他像见了亲弟兄一样。战士一屁股坐在床上,告诉他:

  “前方很好。”

  王海清急着问:“武器怎样?”

  “都换了一色儿三八式,子弹压得人够呛。”

  “机枪呢?”

  “打起仗到处咔咔叫,一个连三四挺。”

  王海清递了支双鹤烟给那战士,战士扭过身吵着找医生换药去了。王海清当时伤还没封口,可是不久就上前方了。

  回到前方,团里决定他仍然回三连担任连长,他背着小包袱就去了。指导员热烈欢迎他,把替他领下来的英雄牌也立刻拿给他,他连看也没看一眼,就塞在小荷包里,往后在连队里再也没人看他戴过。他却立刻跑到班里,找那两个排仅仅剩下的三个战士——林成、金立成与李百海。他们三个说了句:“副连长回来了!”突然孩子一样沉默,哭起来了。王海清也不知怎样,这几个月在医院,忍也忍着了的眼泪,现在一下控制不住流出来了,他拉着他们的手,半天,几个人讲不出一句话。还是王海清抑制了情感说:“那回,——我对不起你们!”他们共同忆起他们那许多看不见了的战友,三个战士用明亮的眼睛望着他说:“你再带我们去打仗吧。”

  不久,他特别熟悉了李百海。李百海红脸,有气力,什么新武器只要摸过一遍就能拆卸。王海清跟他熟悉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李百海从山东到东北,已经经过二十七次残酷战争,他没负过一次伤,好像子弹皮儿都不欢喜碰到他一样。王海清常常跟他谈话,一次在行军过程里,夜晚露营,两人坐在草囤里又谈起话来,谈到火线紧急情况下,战士是怎样要求指挥员的,李百海说:

  “上级吗?……枪一响,我们就看着上级。”

  “那时候你怎样希望?”

  “哈,——特别是危险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怕,就看上级出啥点子,……上级挺得住,有决心,有办法,我们就什么也不怕,上级要是急,我们就更急。”

  王海清卷了两支烟,各自放在袖筒里吸着。天十分黑暗,潮湿而落雨。李百海突然老朋友似的告诉他:

  “在塔儿山作战,我思想上可起了变化。”

  “什么变化?”

  “我们通过小河,打开突破口,班上好几个同志倒在那里,有的喊我名字,我心里十分难过。你想一炕上睡一锅里吃,……可是你下死命令了:谁也不要管伤兵,冲啊!五分钟,冲不上去要负责任。那会,我服从命令,我上了刺刀冲,可是他们从地下望着我。我哭了,干嘛下死命令呢?就好像说:不要你们了,你们去死吧!——我们打仗能不死人吗?我怕死吗?不是。我一点不怕,我总相信上级有点子,……多么紧急的情况下,我们也应该打败敌人,——你知道,有时我们剩下半截烟放在荷包里,心想:等打完仗再抽吧!连长你想过吗?要是日后不打仗……”

  王海清插问:“你家庭情况怎样?”

  “我家里有父母,有兄弟,……”

  王海清过去没听见一个战士这样向他倾吐心情,因为他过去没有设身处地多为战士着想,只根据自己主观要求战士勇敢。在以后两次小规模作战中,他在火线上,十分注意李百海,——李百海动作非常迅速,应该通过的时候,就毫不迟疑地通过,他利用着每一处地形,他十分伶俐地把敌人子弹闪开,而后闪电一般最先攻入敌人工事里去。因为突然,敌人常常来不及打他。每次战斗结束,他都问李百海在哪里,——李百海笑嘻嘻从人堆里出来,向他立正,敬礼。

  将到夏季的时候,巨大的战争来了。王海清依照营的部署,把队伍带到一座山上,他的任务是占领对面那座山,歼灭敌人。

  敌人一发现这面部队运动,就拿机枪一个劲儿往这里扫。王海清把队伍隐蔽起来,——他自己匍匐着,顺着树棵子,爬到前面去,机枪子弹不住地在头上嗖嗖飞。他冷静地看清展开在面前的地形和敌人情况:敌人占据着和这里距离三百米的山头,企图拿火力控制这面,而后攻击。他望着敌人,这时一种仇恨心猛烈地升上来,他决心把他们歼灭个干干净净,现在不是沙山子那时候了。然后他回来了,这时他看到营长走来了,——营长是一个当过红军战士的年轻人,绯红面孔,服装整齐,站在那里。他立刻上去报告敌情地形,请示营长怎样部署。可是营长说:“你部署!你下决心吧!”营长这样做,使他很满意,这样就可以从头到尾,经过他一手,彻底歼灭敌人。他指定二排两个班从正面出击,一排附属两个班从山沟里向敌人侧后方前进,其余留作预备队,各部队先到指定地点,等候发动火力射击以后,同时出击。最后他集中了机枪在这里等候。部署完毕,现在他望了望营长,营长点点头没说什么。这时他把副连长叫在一边,他说他担心的是二排长,二排长是出名的猛将,单纯地靠拼命,他叫副连长去掌握二排。他望着部队向指定地点走去,……他和指导员立刻带了十几个机枪射手,带着七挺机枪,攀缘着树木、悬崖,爬到山顶,——在山顶上利用茂密的青草隐蔽,没有暴露目标,机枪对准了前面山头。指导员望望王海清,王海清跪在那里,笑着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向敌人方向望着。这时,凉爽的高空的微风吹拂,许多野花在风中点头,……突然,王海清一挥手,机枪集中地猛烈地开起火来,……

  王海清和指导员拉了一下手说:

  “老宋,你掌握火力,压倒敌人!”

  他向山下扫了一眼,正面上,二排在烟雾之下奋勇前进了。

  王海清一下跳下山岩,从侧面转向山沟,他追上担任从侧面截击敌人的部队。他们正在崎岖难行的山沟中迅速运动。战士们一望见他,从后面往前面,一个个传上去,“连长来了!”“连长来了!”……

  他一只手握着匣枪,愉快地从排尾一直跑上去,一路喊着:

  “同志们!二排打上去了,一排怎么样?”

  战士们一个声音回答:“打上去呀!”

  “好,同志们!打得下打不下,关键在我们这边呀,我们是刀尖子,我们从后面插进去呀!”

  他一面鼓动着,跑到最前头,他们一跳出沟口的树棵子,——他们就要暴露在敌人面前了。他突然把拿匣枪的手一扬,跳出去了。

  从自己山头阵地上,机枪暴风骤雨一样,把敌人所在的山头上打得直冒烟。

  这时,他急切需要一个战士,勇敢带头冲上敌人工事,而这个人绝不能在半路倒下,他自然想到李百海。他一看的时候,李百海正跑在他旁边。他高兴极了,急速地喊:

  “李百海,冲上去,猛干呀!”

  敌人一发觉后方有了情况,他们已经冲上山,敌人立刻慌乱了,动摇了。这时,李百海跑上去了,边跑边撂了几颗手榴弹,突然叫喊着,举起刺刀跳过去,敌人哗地一下溃乱了。王海清转回头给三排长下命令:“追!”部队呼地一声勇猛地扑上去了。自己阵地上的机枪得到联络信号,停止了。这时,满山满谷滚动着一团团白烟。王海清满身满脸是灰尘与汗渍,跑得脸都涨红了,他带一个班跨进敌人工事,派人把吓昏了的、现在高举双手的俘虏押解下去,……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医院那些日夜,无数思考,无数决心,他现在就照着自己想的做了,可是,这部署究竟对不对呢?这是什么战术呢?……他向追击方向走去的时间,三排完成任务,俘虏了少数逃窜的敌人。

  王海清立刻在阵地上,集合各排长来作战斗报告。

  只有二排长负伤了,——副排长代表来参加,说:“排长真勇敢,连腰也没哈一下。”

  “腰也没哈过吗?!”王海清皱着眉追问。

  年轻的副排长掀动着眉眼说:“腰也没哈,就冲上去了。”

  王海清问清每个排的伤亡,统计结果伤亡十人,可是二排就占了一半,不过敌人一个整连被全歼了。

  全师范围的战斗结束了。在附近一丛丛树林内的村庄里,王海清走在部队最前头,进了庄。他一声不响听着背后战士们热情地纷纷谈论、欢笑,——他打过无数次胜仗,享受过无数次战胜后的幸福,但,只有这一次,他感受了真正的胜利的愉快,而且愉快得有一滴眼泪从他眼边上要落下来,他赶紧伸手抹去了。他动员大家帮助炊事员烧水、做饭。村庄里,立刻充满一种和平的气氛,战争如同一种黑色旋风似的旋卷过去了。现在西下阳光把村边树林、田野照得通红,鸡在悠然地啼着,老乡们从村外牵回自己的牲口。王海清脸也不擦一把,走来走去,在战士群中挤着,最后在一家贫穷的农民房间里,他看见一小群战士蹲在灶火前面,火光熊熊照着他们的脸,他们注意力集中地在听中间一个抱着枪的战士讲什么,——那战士慢吞吞地说:“你记住!——火线上,到了节骨眼上,你就是想往前,愈往前跑得快就愈能活下来;你愈跑得快,子弹打到你的机会就愈少;敌人要打死你,可是你上去把他打死,你就活了,……”这人正是李百海,他眉飞色舞,坐在火光的红影里。王海清站在那里,任何人都没注意他,大家都陶醉在战后的谈话里。他笑了,他悄悄转过身走出来。

  第三天,夜晚。他到了营部,营部小桌上点一盏豆油灯,营长还是那样服装整齐,绯红的脸上漾着微笑,把一张油印的火线报纸推到他面前,诚恳地说:

  “你看!报纸上奖励你们有勇敢有战术。”

  王海清心跳了,他没有看报,他沉思了一下,举手敬了礼,出去了。

  他没回连部,——他一直走向二排去。二排长李善友,是他的老战友,而且抗战时跟他一齐由地方转入主力,他当班长李善友当战士,他当排长李善友当副排长,而且他对于李善友,正像于金生对于他一样,有着深刻的影响。战斗结束后,那天会议上检讨伤亡,王海清拿严峻眼光看了李善友一眼,这显然是一种批评,加上负了轻伤膀子挂在脖颈上。这几天以来,李善友更加窝火了,一个劲儿闷头睡觉。这一刻,王海清摇醒了他,他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没精打采说了声:“连长来了!”王海清拉他向外走,天已黑,明月东升,天空像一片蓝海。他俩走在河边上,王海清耐心地检讨,李善友抬起头望了望他。他突然动情地拉着李善友的手说:

  “老李!你知道,敌人是怕我们的,我们刺刀要见血,我们不怕伤亡,前仆后继,这是我们光荣传统,——我说过爱惜战士,不是怕牺牲,那是因为我们从前打游击战惯了,一个劲儿往上涌,太不讲究战术了,……”但是李善友固执地抬起头,两眼闪着勇敢的光,他永远不相信他的勇敢是会错误的。

  实际上,——王海清无论如何是爱勇敢的战士的,不过从血的教训中他定下了新的标准:他严格地要求战士的勇敢,同时他关心着勇敢战士的战术动作。所以,回到连部以后,他与指导员研究了一番,把李百海的战场动作报告给团部了。经过战士们的讨论,李百海成为战斗英雄,当了班长。

  1947年冬季,冰天雪地里,经过几次残酷作战,李善友在最后一次作战中英勇牺牲了。营长升了团长,王海清升了营长,指导员因为合作得非常好,升了教导员了。不过两年多,十几次战火的锻炼,王海清已经成为一个熟练的指挥员了,——他带出一个非常出色的连队,这连队有勇猛素质,又有了机动、灵活、打战术的优点。现在团里作战斗部署时,总愿意掌握这个营,在紧要关头,去完成艰巨任务。可是到现在为止,他总没忘记沙山子那一次血的教训。因此每次战斗以后,他和教导员仍然不顾疲劳,进行严格的检讨,把每一个战士的伤亡都提到战术原则高度,提到自己指挥问题上来。最近一次作战以后,夜晚,他望望教导员,听一听开开会倒在炕上睡着了的副营长和副教导员的鼾声,他说:“把他们弄醒吧!”“弄醒?!——打了一天仗太疲劳了,让他们睡睡吧。”可是营长坚持了自己的意见:“天一亮也许又打上啦,指挥员多辛苦一点,战士就少受些苦,……”检讨完了后,他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他的眼珠红了,他却走了出去。屋外不知何时落了雨,雨点打湿了他。这时整个村庄寂静无声,在一棵树下,他突然遇到站岗的战士,他看清,立刻想起这战士是两个月前从后方补充来的,也想起在白天他是怎样在火线上作战的,因为白天他自己就在突击连的位置上,于是笑着谈起来:

  “你是松江省的阿城人吗?好,现在你是个好战士了,这回,你打得不坏。”

  战士坦然回答:“不坏,这不是我还在站岗吗?我打死了三个,……”

  “对,你冲上去,十分勇敢,他们怕你了,是不是?——可是你通过麦子地,动作还不够好,你不应该直线跑,你应该迷惑敌人,——让敌人瞄准了第一枪,第二枪又打不到你了。”

  那战士严肃地听着营长的指示,笑了。突然王海清问:

  “你们排长是哪个?”

  “李百海。”

  “,——二排的,二排有好作风,有勇敢传统,……”

  “听说营长从前也是二排的!”

  “不,……这和李善友有关系,可惜现在他牺牲了。李百海怎么样?”

  “跟着排长没亏吃。”

  王海清笑了。

  等不到天亮,营长跟一个哨兵的谈话就流传开了,战士们热心地讨论起来。他们通过一个决议:“下次给咱们突击机会吧,咱们打个更漂亮的仗。”

  当那满纸歪歪扭扭战士笔迹的信拿到教导员手里时,王海清问:

  “他们说什么?”

  “他们打上劲儿了。”

  “因为他们知道打仗并不是自己死,而是自己活,活着才能打死敌人。”

  教导员沉思一下抬起头:“对,从前我常想,我们为什么就这样能打胜仗,现在我明白了,——不管怎样,我们的进步是大的,我们从每次血的教训里学得东西。老王,用不到你拿枪托子到火线上去擂了。”

  王海清兴奋地说:“沙山子以后,我一次也没擂过,现在更用不到我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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