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场的士兵们背着古义宝做了一件事。

　　事情是韩友才发起的。他先找金果果、孙德亮和几个班长暗地里商量，几个骨干意见一致，同意并且认为完全应该做这件事。得到骨干们的支持后，韩友才就和金果果私下里策划了这件事。等事情有了眉目，他们乘古义宝和白海棠到园艺场去联系果苗客户不在农场时，开了一个农场士兵全体会议，会上没有一个反对，一致通过。事情就这样办了。

　　韩友才发起这件事的念头是率领小分队到团机关给机关干部们挨家挨户检查假苗回来产生的。

　　韩友才去的第一家是个参谋。他进门后按照军人的规矩先叫了首长又给他敬了礼，然后就在院子的地里一株一株检查果苗。参谋抽着烟看他们检查，自己没事可做挺无聊似的找话跟他们聊天。他问韩友才，古义宝给不给他们发奖金。韩友才说士兵怎么会发奖金呢！参谋说，那他也应该给你们分一点好处费哪！韩友才说，不要说农场现在还没挣钱，即便挣了很多钱，那也都是团里的收入，他怎会给士兵发好处费呢！参谋说，那他就太黑点了，这么多回扣，怎么好一个人独吞呢！韩友才心里有了气，说，首长你知道这果苗市面上卖多少钱一株吗？参谋说，我怎么会知道呢。韩友才又问，首长你知道咱这果苗是多少钱一株买的吗？参谋说，谁知道你们多少钱买的。韩友才说，你既不知道市面的价格，又不知道咱是什么价买的，怎么好凭空怀疑场长吃回扣呢？参谋说，嗬，还挺铁，你肯定是班长吧？不过，人有些时候得明白些，如今你们亏下这么大的窟窿，别以为给机关干部弄几千棵果树苗就能遮人耳目封住大家的嘴，这笔债够古义宝受的。

　　韩友才真想站起来跟他理论一番。一个人总得有点良心，他好心好意为机关干部谋福利，他们却这样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但他没有，他一个士兵，一个在他们眼里到农场去改造的士兵，他怎么有资格跟机关首长理论呢。他只好把心里的气憋肚里。他加快了检查的速度。奇怪得很，这个参谋院里的果苗居然没有一株假苗。

　　韩友才要离开的时候，那个参谋把他叫住了。他很不客气地说，我说你这个兵还挺油，我说这么几句，你居然就敢糊弄我。韩友才很严肃地说，请首长说话自重一点，我检查了就由我负责，并不是所有果苗里都有假苗，假苗只是一家因为我们压低价才掺了一些。

　　韩友才到的第二家是位助理员。助理员也没有让嘴闲着。他问，听说假苗有十几万棵？韩友才说，有七八万株。助理员又问，听说订货单位都把货退了？韩友才说，没有都退，退了有十多万株。助理员问，听说要损失二十多万块钱？韩友才说，不是损失，这十多万株果苗正找新的订户，订出去了就没有什么损失；这七八万棵假苗也不能说就是损失，重新嫁接后，只是晚一年卖出去。助理员说，怎么都说赔了二十多万，还说你们把回扣都分了。韩友才已没有兴趣跟他谈这样的话题，他说，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事实总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韩友才在机关两天一共只查到六百多棵假苗，而且这六百多棵假苗集中在三家机关干部的果苗里，看来假苗没有完全与好的果苗混起来，只是卸车时没有注意，要注意了完全能查出是哪一家的。在机关查完果苗，事情没预想的那么严重，士兵们心里挺高兴，若家家有假苗，机关干部不知要怎么说呢。虽然如此，韩友才却还是心事重重。倒不是他让机关首长说了心里不开心。他在想场长身上的压力，他在想一些好事的机关干部在随便向他泼脏水，他在想团里师里的首长不知怎么看这件事。自从场长到农场后，他的一举一动他们都有所目睹，他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扑在农场的建设上，他把自己的感情全都给了自己的士兵，如果就因为假苗这么件事，要再一次否定他的一切，他们绝不答应。

　　在回农场的路上，韩友才一路寻思，怎么才能让领导知道这些。他终于想到要做这件事，他们要以农场全体士兵的名义给团里和师里的领导写一封信。

　　信由金果果起草，写好草稿后，先给韩友才看了，韩友才看了两遍，改了几个地方，再召集几个骨干征求意见，然后再开全体士兵会议。会上金果果把信念了两遍，大家又提了一些修改意见，金果果又再改了一遍，然后把信抄了两份，分别寄给了师团党委。信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党委，尊敬的首长：

　　我们是古义宝领导下的农场士兵，首先我们二十一名士兵立正向首长们致以崇高的敬礼。

　　我们这二十一名士兵中，大部分是在原来的单位犯了这样那样的“错误”，被打发到农场来改造的。的确，我们当初来到农场后，看到农场原来的破败景象，看到原来农场领导对我们的态度，我们的心都凉了。没想到，到部队来当兵，保卫国家，为家争光，却成了到农场改造的“**犯”。我们都只有一个念头，混够年头就回家。

　　没想到的是，我们这辈子能碰上古义宝这样的领导。他跟我们讲，一个人活着，不可能不做事情，一个人做事情，不可能不做错事。人好比一样东西，染上了污点，可以洗掉，洗掉了就和原来一样；即使一时洗不掉，照样可以使用；如果染上一点污点，就把它扔了，那它就废了，什么价值也没有了。他说他也是犯了错误的，他一点也没有掩盖自己的错误。他说我们要想到对得起组织，对得起别人，但更重要的是要对得起自己，要对得起自己的生命。我们就是在他这样的帮助和他自己的行为的感召下重新燃起生命之火和理想之花的。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的农场才有今天的面貌，有了今天的面貌，上级领导才到我们农场来，才发现我们的一切，才给我们肯定，才给我们立集体三等功。我们中间已经有五个人入了党，有一人考上了军校，有两名被输送到军农场当骨干，试想要没有古义宝这样的领导，可以说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人都有私心，低级趣味的人陶醉于私欲的满足，凡事总先想到自己；高尚的人的高尚之处，并不是他没有私心，没有私欲，他的高尚在于他能把握自己，凡事先想到整体的利益，当私利和整体利益发生矛盾时，他会毫不犹豫地以个人利益服从整体利益。我们认为古义宝就属于这种高尚的人。他的高尚，在于他始终把自己当作一名士兵，他处处以士兵的身份要求自己，以士兵的身份与我们平等相处，彼此尊重。可以说在我们所接触的部队干部中，我们还没有发现第二个这样的人。他的平易近人，与士兵同甘共苦，为农场生产不回家与家人团聚，不以干部凌驾于士兵之上，不搞特殊，不是做样子给谁看，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觉行为，这种品质已经融化在他的灵魂里。

　　我们农场的工作不能说已经十全十美，也不是说已经无可指责了。在扩大农场生产扩建苗圃中，我们是心急了一些，也缺乏经验，应该把最后付款的期限推到来年春天看清果苗真假好坏之后。但这个错误并非不能弥补，剩下的果苗可以重找新的订户，假苗可以重新嫁接。再说这个错误是因工作经验不足而造成，绝不是有些机关干部相互传说的个人想吃回扣，不顾团里的利益，慷公家之慨。现在有一种人，自己不干事，别人干事他指手画脚；他终日无所用心无所事事，又怕别人干事捞了好处。这种人才是端着**的饭碗吃肉，却又张口闭口骂**的败类。

　　如果首长们把我们这封信看作说情信，那就有些看低了我们的人格。我们已经懂得怎样尊重自己，应该如何尊重别人。我们只想对首长表示一种态度，如果说这件事有错的话，我们全体士兵愿与古场长共同承担责任；如果领导要追究责任的话，我们二十一名士兵愿与古场长一起受处分。

　　致以崇高的敬礼！

　　后面是二十一名士兵的亲笔签名。

　　此时古义宝与白海棠正在果园老场长的办公室里讨教推销果苗的良策。他一点都不知道也想不到士兵们在为他做这样一件事，他对自己的士兵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企求和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