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作者:黄国荣 |
字数:8521
春天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农场的春天格外迷人。苹果树重新整枝,老树发了新叶;葡萄园里一片翠绿,山楂果树苗枝叶已茂;苗圃里的假苗重又嫁接,已经萌出了新芽;花生、玉米长势喜人,麦苗青青开始拔节。士兵们在春风荡漾的绿野中,或锄草,或浇水,或施肥,或打药。笑声串串,歌声遍野。
农场的生意跟春天一样也有了新的气色。徐师傅的妹夫很讲信用,亲自带了八个人来农场,与农场的士兵一起,整整突击了十天,把假苗全部重新嫁接;退货剩下的十多万株果苗,白海棠领着古义宝找了园艺场的老场长,老场长给介绍了几个外省的客户,加上县广播站一广播,事情出乎意料,不仅剩下的果苗有了订户,连重新接的果苗也都订了出去。古义宝激动得一蹦三尺高。他买了两条烟、两斤茶、两瓶酒赶到园艺场谢老场长。古义宝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吃过晚饭,古义宝叫韩友才跟他到田野遛弯儿。韩友才有些纳闷儿,从来没见场长有这闲情逸致。
田野里的微风带着一缕缕淡淡的清香,吸起来有一点点淡淡的甜味。在春风中漫步田间小路,感受到的是清新、舒畅和生命力。
古义宝走在前面,没有说话,像是在专注地体味着自己的感受。一直走到机井边,古义宝先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顺手拔了路边的一棵无名小花在手里把玩。韩友才也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友才,真对不住你,我这当兄长的没本事。”古义宝沉重地开了口。
韩友才转志愿兵的事他年初就跟刘金根说了,也跟文主任说过,不放心又专门跟赵昌进说了,还跟副师长做过汇报。他们也都认为像韩友才这样的骨干,农场里很需要。一到第三季度,古义宝早早地催刘金根报了上去,身体也检查了,表也填了,一直说没问题,前段时间一公布,结果没有韩友才。古义宝问刘金根,刘金根不知道;古义宝问文兴,文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转志愿兵归司令部管。古义宝直接找了赵昌进。赵昌进没有明确告诉他是怎么回事,却让他做好韩友才的工作,要他正确对待,让他继续留队为农场发展做贡献,不行的话,年终总结的时候,给他报个三等功。古义宝真想开口骂他一句。当领导的怎么能这样糊弄人,对自己的部下竟是这样一种感情。古义宝很不礼貌地站起来就走。副师长都说过话,这名额肯定照顾了关系做了人情。
“别提它了,这里面的名堂我都知道。咱一个犯错误的农场士兵有什么呢?我理解你的心意,你不必为我跟上面闹僵,不值,就算转了志愿兵又怎么啦?不就是一个长久的饭碗嘛,人有力气做事到哪里找不到一碗饭吃。”
“话不能这么说,这些年来,你抢险救灾冲在先,科学技术学在先,重活累活干在先,默默无闻做贡献,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我们农场士兵也是人,不能任意让人耍弄,更不能让人欺辱。”古义宝说得慷慨激昂,他的激愤似乎完全由不得自己。
“人家已欺辱你了,你又能怎样呢?”韩友才反倒十分冷静。
“那也得讲出个一二三来。”
“这样好吗?我是为你着想,你也三十好几了,还是个副营,人家刘金根都转正当处长了,说能力,论贡献,他能跟你比吗?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算了,我压根儿就没指望这事,为这事跟上面过不去不值。”
古义宝被韩友才说毛了,他感到一种更深的内疚,他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一番激愤隐含着一种虚伪,也跟着别人说起了套话,完全是为自己表白,于是他改变了口气:“我反正无所谓了,只是心里对不起你,要不能给你转志愿兵,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你。”
“我倒觉得在这里跟大家一起搞农场挺有意思。”
“你真是这样想,我心里还好受一点。”
那天古义宝跟士兵们一起在苗圃里给果苗施肥,到了春天果苗像笋一样飞长,需要充足的养料和水分,他们基本是五天灌一次水,一周打一次药,半月追一次肥。他们正干得起劲儿,两辆高级轿车向农场驰来。官小不了,师团首长来,一般都是乘吉普车,轿车军里才有。古义宝立即洗手向营房跑去。
古义宝跑回营房,首长们已经下车。他向首长们一一敬礼的时候,副师长给他介绍了首长。有军区后勤部副部长、军后勤部长,还有机关的处长。首长们没有坐下来听古义宝汇报,先看了他们的营房,又看了他们的宿舍和内务卫生,然后就下地看他们的花生、玉米、小麦、苹果园、葡萄园、山楂园,最后来到了苗圃。
首长们一个个喜形于色。后勤部长跟士兵们一一握手,也不嫌士兵们的手脏,弄得士兵们措手不及。他们没有回营房再坐下来做指示,在苗圃就对农场士兵们说,你们辛苦了,你们干得很好,很出色,这荒山野地被你们建成了花园。你们都这么年轻,在这远离部队,远离领导,远离机关的荒山野地,能安下心来就不容易,能埋头工作完成任务更不容易,能像你们这样用自己的双手靠自己的勤劳创造出这样的业绩就难能可贵了。你们成年累月做着不是军人应该做的事情,或许你们的父母兄弟姐妹会不赞成你们做这些事,你们的同学朋友也许还会看不起你们,如果你们能明白这是我们军队工作军队建设不可缺少的,那你们就值得大家敬仰。我们的国家还不怎么富裕,国家还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养军队,我们搞农副业生产就是要补充经费的不足,靠我们自力更生来改善部队的物质文化生活,你们工作的意义就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咱们军后勤生产经营现场会将在你们农场召开!
赵昌进再一次精神振奋。立即召开团党委会,对会议的准备工作做详细的安排。农场的现场参观准备分工副团长和刘金根负责,从果木、庄稼的管理到田间小路修整,从营区环境到宿舍内务,从食堂餐厅布置到猪舍厕所卫生,都提出了具体要求。他亲自挂帅抓材料准备,分工文兴带上宣传股长,再从后勤选一人,组成材料组,负责搞团里的材料;他和组织股长负责古义宝的个人材料。分工副政委和参谋长负责与上面联系和会务工作。团长负责抓全团的正常工作。
农场里热闹异常。军里、师里、团里的领导轮番到农场检查准备工作。其实除了修整一下道路,搞一下环境卫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不过是以示重视罢了。
文兴带着宣传股长和助理员在农场住了下来。农场生产是团后勤建设经验材料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们分别与古义宝和农场士兵们了解了农场的过去、现在及今后打算,了解农场和士兵们的前后变化。
吃了晚饭,文兴邀古义宝到田间散步。现在古义宝自己觉得和文兴已经缩短了距离。他感觉能听懂他的话了,那种望尘莫及的陌生感和差距感大大缩小,相互之间也随便了许多。走出营房,文兴问他赵政委来找他谈了没有。古义宝说还是上次现场参观后找过他一次。文兴问他个人的材料有什么考虑。古义宝说,要看的都摆在这里,现场一参观什么都明白了,何必还要自己再吹嘘炫耀呢。文兴说,现场参观是比介绍更有说服力和鼓舞力。不过上面要让你介绍你不介绍也不好。古义宝说到时候再说吧,其实出力最多出汗最多的是士兵,可上面就一点都不考虑士兵的实际问题。文主任你说,我为韩友才争转志愿兵算不算感情用事意气用事?领导就一点不给下面着想,你让我怎么跟士兵交代,我又拿什么去鼓舞他们?文兴说,这事就别提了,师里是关照给了名额的,你想想能占用副师长给的名额,转的是什么人就可想而知了,这不是团里说了算的事。古义宝说,想想这些真没有劲,士兵们辛辛苦苦为谁啊?文兴说,这倒也用不着这么泄气,咱们谁也不是为谁干,要是为哪个人干我也早就不干了。正是因为还有一大批有正义感的普通党员,群众才对我们党发牢骚,才给我们党提意见,要不人家就不发牢骚不提意见了。古义宝说,领导让我介绍经验我完全明白他们的心意,有的是出于关心,有的纯粹是考虑单位的荣誉,有的是为了自己的荣誉,不管是从什么角度考虑,我一律都衷心感谢。其实就这么点事,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这么刻意准备,别人反倒不服,弄得我们也不踏实。两个在田间遛到太阳落山才回营房。
古义宝的经验材料是开会前一天组织股长送来的。股长说,材料是赵昌进政委亲自改写的,关照他一定好好熟悉,争取在会上介绍出好的效果。股长交代完就坐车走了。
现场会如期召开,参观队伍声势浩大,光小轿车就十几辆,还有五辆大客车。太平观的群众都赶来看热闹,镇上的领导也闻讯赶来参见首长。古义宝看到白海棠也站在人群里朝他笑。他也朝她笑了笑,没法跟她说话。经验介绍安排在下午,地点在团里的礼堂。
上面通知农场除了值班的人员全体参加,古义宝随参观人员参加会,临走专门向韩友才做了交代,团里派卡车来拉,要组织好,路上小心安全。
古义宝被首长接见完从礼堂后台的首长休息室出来,迎面撞着了尚晶。两人都怔在那里,脸上都是羞赧。古义宝不明白她怎么会在这儿出现。
尚晶主动打破僵局。她说,祝贺你。主动伸出了手。古义宝非常尴尬,他不想跟她握手,迟疑地僵在那儿犹豫不决。尚晶没让自己为难,自动收回伸出去的手。她直爽地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从来没给我一次解释的机会。古义宝说,这有什么需要解释的,过去的事情再提只会让大家痛心。你怎么会来?尚晶说,我当然要来,我现在是广播站的记者,我要好好报道你的事迹。古义宝的脑子更乱了。
他一点都不知道她变动工作的事。他立即就想到了那位记者。他的感觉不错,联想也合乎逻辑。准是那位记者帮她调动的工作,而且还不是她提出的要求,是记者主动为她着想。有了孩子,再当教书匠有许多困难,他让她到广播站当记者,记者的工作轻松自由,用不着每天卡点上下班。古义宝想到这些,满脸疑惑,心里一句憋不住的话说出了口:“记者真是神通广大。”
尚晶放下了脸,她异常认真地对古义宝说:“古义宝,请你尊重别人的人格,不要这样看着我,也不要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也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你的话;另外我还要告诉你,我也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刘金根的事!孩子是他自己的。”
古义宝的惊奇无异于晴空炸雷,他脱口问:“金根他知道吗?”
“我到现在还没告诉他,他对自己的行为应该承受一些该承受的东西。其实他一直背着我在吃药。我找记者,只是为了请他帮我调动工作。我没有做过任何愧对自己、愧对你、愧对刘金根的事情。”
古义宝不知说什么好,原来是这样。通过记者让赵昌进帮她调动这样的工作,对赵昌进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他给县委宣传部打一个电话就办了。古义宝发自内心有了一种负疚感,他不该一直这样误解她。
对古义宝,尚晶一直抱着一种愧疚。尤其是他和刘金根都到了后勤,他却坚持不进她家门,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打击和蔑视。她时时受到自己的良心和一种摆不到桌面上的人生道义的谴责。自从发生了那事以后她在情感生活中无法做到快乐。她跟刘金根相爱,脑子里常常会冒出古义宝,他一出现她的全部情感便都冷却。这一点没有任何人明白,她也无法对任何人言说。
古义宝从尴尬和酸痛中摆脱出来。他愧疚地说,我没有什么可宣扬的,我只有教训。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真像做梦一般。我真心诚意想对你说一句话,我真对不起你。古义宝伸出手来与尚晶重新握手,然后走进了会场。尚晶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今天是他们团的喜日子。团直机关和附近的连队都调来填补会场,连家属工厂的家属也都来了。
会议在隆重的气氛中开始。
团里的经验是赵昌进介绍的。他调动了自己的全部智慧和才能,抑扬顿挫,有声有色,把团里工作的影响力感染力鼓吹到了极致,鼓动到最佳效果。
接下来是古义宝介绍经验。会前赵昌进特意问了他一句,材料看熟了吗?他只说了句看了。
古义宝在掌声中走上讲台。多么熟悉的讲台。他想到他过去上过的各种各样的讲台;今天他却感到陌生,他越来越感到过去所作所为的可笑,硬是不要脸皮地让成千上万人停下自己的工作来听自己虚伪地吹牛。
古义宝走上讲台向听众敬完礼,他没有坐下,熟练地抬高了话筒,他要站着向大家介绍他的经验。
“各位远道而来的首长,各位在座的战友……”
古义宝在“各位”的时候,赵昌进急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发现古义宝没拿材料。这一份材料,凝聚着他的心血。他牺牲了好几个晚上和星期天。他反复考虑他的材料的角度。他想要是只从农场建设的角度写,就太一般了,怎么写也是苦干,与士兵打成一片,牺牲个人利益,没有新意。赵昌进琢磨来琢磨去,终于找到了新的角度,允许先进有缺点,前进路上再辉煌。思路一打开,他的聪明才智便如泉喷涌。他立即有了新的构思:允许先进犯错误,看思想改造的长期性和艰巨性;公而忘私从我做起,看党员干部的先锋作用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看继承传统的永久性和有效性。三个观点,有理论有事例,有思想有行为。材料成稿后,他在文字上又反复推敲,尽力让语句通顺流畅,读起来朗朗上口。材料写完后,赵昌进自己先关在屋里念了一遍,对拗口的词句又做了修饰。这材料不用他发挥,只要照着念下来,保证打响。可是他连材料都没带。简直是胡闹,完全是对他的藐视。
刘金根、尚晶,还有团里的其他领导也都发现了这一点,有的以为他把材料全背下了,又怕他万一忘词出洋相。不着急的只有文兴。他在台下也发现古义宝没拿材料,他没有着急,他对古义宝绝对有信心,他相信古义宝现在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也不会故意在这么多首长和兄弟单位面前出洋相。
“作为我个人,我没有什么经验可介绍的,这一点不是谦虚。不分场合的谦虚,尤其是自己觉得做出一点成绩,上级在表扬你的时候你当着首长的面谦虚,百分之一百是虚伪。农场的事,摆在那里,首长和同志们都看到了,要说成绩是有一点,那是全体士兵用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换来的,我不过是个组织者。作为组织者,能跟士兵想一起,干一起,什么都有了,这样的事谁都能做……”
赵昌进的嘴气歪了,他真想走上去把他一脚踹下台去。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吗?当着这么多首长,这么多外单位的领导,你想要谁的难堪,你要报复我拒你于门外,也不能用这样的手段找这样的机会,你这是在拿整个团,拿团党委,拿全团的官兵在开玩笑哪!
刘金根在下面发现了赵昌进的神色,他心里也捏了把汗。他倒并不为古义宝担忧,他怕的是赵昌进连他一起怪罪,他现在已经够窝囊的了。到了后勤,他跟古义宝有许多接触,工作上的事,他尽全力在帮助他。但他感到,他们怎么也没法恢复那种老乡的感情。他承认是自己的错。诬告他**,是自己当时气昏了头的极端行为。事后他也感到太过分了。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后悔也来不及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报应,他一心想调司令部作训股搞作战训练专业,那里有他的理想,也有他的用武之地,就因为他诬告,他被塞到了后勤,他心里的痛苦跟尚晶都没法说。更让他痛苦的是尚晶,自从发生那事后,他们那一层纸就捅破了,他就失去了男人的尊严,失去了丈夫的权威。尚晶动不动就让他难堪。那一天古义宝躲在墙边看尚晶,他目睹了这一场面,他心里的痛苦比古义宝不知多多少倍。
“要说体会是有一些,第一点,只要丢开官本位,人会活得非常潇洒。我并不是说每个人都不要有上进心,大家都不要去当官,我是说不要官迷。一位令我尊敬的首长早就告诫我,一个人只要他不官迷,不整天争名逐利,他会活得非常轻松非常潇洒。当时我不完全理解。那时我正在千方百计创造条件争取提干。后来当我受到挫折以后,想想他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大家可以想一想,一个整天想着当官想着名和利的人,新板凳还没坐热屁股,就眼巴巴地瞅着上面有没有空位置好钻,他怎么会有心思去想工作,他怎么会想到别人,他怎么会想到集体利益,想到民族利益,想到国家利益,想到党的利益……”
古义宝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他在会场里看到了白海棠。她怎么会来的?他当然不知道,他与参观团先走了。她是跟拉农场士兵的车一起来的,她到城里进点货,一切都办好了,她就进了会场。
古义宝莫名其妙地更来了精神。
尚晶目不转睛地盯着古义宝,她不时地往本子上记着他的话。
“我过去就是个整天追名逐利的人,学雷锋是假,争个人名利是真。每天一起床,想的头一件事便是今天做点什么能让自己出名的事,别人以为我是全心全意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其实呢,我满脑子个人主义。我那些义务修车,给学校送书,有车不坐故意步行进城买菜,到医院看战友先去献血,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创造先进事迹,给新闻干事提供素材,想通过他的文章让自己出名,想提干部,出发点是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没有一件是实实在在真心诚意为群众办事……”
赵昌进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站起来走到主席台的前排军后勤部长跟前,说古义宝忘了带材料,在上面乱讲。军后勤部长却说讲得很实在,很有说服力。赵昌进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满脑子个人主义的人早晚有一天是要显原形的,他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做得了一件好事,十件好事,做不了一辈子好事。一个人的觉悟,不是看他的名气有多大。名气不代表觉悟,更不代表品质。要看他做了些什么,给社会、给国家、给人民贡献了什么。过去我自认为自己有了名气,上过报纸,上过电台,上过电视,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人了,是个高尚的人,结果灵魂里还是照样有肮脏的东西,所以与我战友的爱人做出了十分低趣味的事……”
林春芳坐在家属工厂的位置里,她第一次看着自己的丈夫走上讲台,给台下这么多人做报告,也是第一次听自己的丈夫讲这么多道理。她激动得直流眼泪。
“我的第二个体会是,官是责任,权是工作。这是我对这官和权的一点粗浅的认识。当兵的时候一心想当官,想提干部,说心里话,那是为了找出路,想摆脱农民贫困的命运,十几年农村生活苦怕了,穷怕了。当了官就有了天不愁地不怕的铁饭碗,就再也不要回到那兔子不拉屎的穷山沟。当了官,尽管自己做了不少事,那不过是出于一种朴素的感情,出于一种良心的安慰,觉得拿了军队的工资,不能不给军队做事,干不好没脸见人,也对不起父老乡亲……”
文兴在台下听得津津有味,好像师傅在看着徒弟献技。
最激动的还是坐后排的白海棠。这位非会议人员听得却比谁都用心。她的激动是发自内心的,是一种真诚的喜悦。
刘金根一脸羞愧。他从心里感到自己一直不如他。
“到农场后,当我面对十八个意志消沉、自甘落后的年轻士兵时,我才真正认识到,官并不是一种权力,而是一种责任。当时包括我自己在内,我们在一些人的眼里,差不多是**犯,这些人被扔在那里,谁也没指望和要求他们干什么,谁也不来过问他们,他们连自己的军装都不知道该到哪里去领。我们成了被领导、被机关、被战友遗弃的罪人。他们怎么会不消沉,即使他们不消沉又能怎么样?从这儿我理解了这个所谓的权,就是我掌握着部下的前途、命运,我要竭尽全力为他们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工作而服务。我是场长,我现在就要对我的二十一名士兵负责,我要了解他们的理想,了解他们的家庭,了解他们的朋友,了解他们的脾气,掌握他们的学习、工作情况,还要知道他们的身体状况,我要随时帮他们解决遇到的一切困难。他们的父母把他们送到部队,这是一种托付,在部队我就是他们的父母兄长,只有这样我才能对得起他们的青春,才能让他们的父母放心。如果我把掌握自己部下前途、命运的这种权力,当作谋取私利的权力**于股掌之中,那我压根儿就不配当**的官。同样,连长,就有责任把这个连搞好,有责任把全连每一个人带好;团长,就有责任把这个团搞好,对自己属下的每个营需要解决的问题一清二楚;军区司令员,就有责任把这个军区搞好,对全区每个军的任务、编制、工作的优长和存在问题、当前的具体困难全装在胸中。官越大,责任越重。那么责任又是什么呢?我认为,责任并不是一句空话。比如说某个部下做了错事,我们当领导的常常会说,我也有责任,我没有帮助好教育好他。我认为这只能算是一种敷衍,根本称不上是尽责任……”
赵昌进实在听不进古义宝的每一句话,他离开座位,上了厕所。
“我记得我的那位尊敬的首长跟我说过曹刿论战的故事。当鲁庄公说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时,曹刿说‘忠之属也,可以一战’。当时我并不懂,后来我找书看了,再想想我们带兵的实际,我才慢慢明白其中的道理。我们带兵同样如此,你对自己的兵真能做到‘必以情’,能对他尽心竭力,真诚相待,没有一个兵会不尊敬自己的领导,也没一个兵不努力做事。要做到尽心竭力,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们农场有个老士兵,他因为对连里的司务长揩连队的油看不惯,借故打了他,被打发到农场。打人是错误的,可出发点是可爱的。他在农场又打了多吃多占的给养员,我找他谈话时他说,我现在有个处分背着,你要是再给一个处分,我挑着回去。他为什么会这么消沉,是因为他感到没有人对他真诚,没有人为他尽心。后来他成了班长,他把农场当自己的家一样,一天到晚泡在苗圃、泡在果园里。领导关心,要把他转志愿兵保留下来。可是他的名额被别人占去了,据我了解,那个占他名额的人,是从外单位刚调来的,根本没有什么专业技术,为什么呢?因为他上面有铁一般硬的关系……”
赵昌进又回到座位上。让他奇怪的是会场里竟这样静,人们听得那么专注。赵昌进转脸看后勤部长,部长竟皱起了眉头。
“我们都口口声声痛恨不正之风,可自己又不断在制造不正之风。转一个志愿兵是小事,可小事同样能伤人的心。我找那个他聊天,他说不就是个饭碗嘛!有力气做事哪儿找不到饭吃。我说要转不了志愿兵,我不能再留你了。他说我倒觉得跟大家在一起搞农场挺有意思。面对这样的士兵我能心安吗?要当一个有责任心的干部不容易,你必须做到,面对组织问心无愧,面对部下问心无愧,面对老婆孩子问心无愧,面对自己问心无愧!”
会场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我的第三个体会是,人生要有价值,工作先要称职。一个人在哪个岗位上都显得不可缺少,那他肯定在本职工作上倾了心,成了权威;反过来说,一个人在哪个岗位上有他无他都无所谓,那他肯定是无所用心,无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