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作者:黄国荣 | 字数:3146
  林春芳从会场出来,兴冲冲地回了家,接着又兴冲冲地上了农贸市场。人家说甲鲫鱼是海鱼里最上等的鱼,刚从码头那边钓的,三十块钱一斤,她没打奔儿就买了一条;人家说这是头茬对虾,二十块钱一斤,她一点没犹豫买了一斤;人家说这螃蟹刚下船,她也买了;人家说这海螺是活的,她又二话没说买了。一副大款的派头,她成了鱼贩们的大主顾。

  世上的一切物质本来都处在自在的自然状态,人也是如此,每个人平常总因他的性别、年龄、文化、地位、性格、特长、习惯诸因素的作用,给人一个相对稳定的公众形象。用哲学的观点来解释,就是事物通常在度的范围内做常态运动,一旦出现异常,必定是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或者内在因素的作用,很可能要产生质的变化。

  林春芳会后的这些举动有些异常。古义宝是告诉她今天他不回农场,在家住一晚。住一晚就住一晚,多年的夫妻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年不过节,也不是谁的生日,用不着这般客气待自己老公。

  古义宝是从团机关回来,具体讲是领受了赵昌进不阴不阳的嘲讽后回到家才感觉到林春芳的异样。

  会议结束后,按照原定的计划,首长们是要到休息室休息的,古义宝也要留下来接受首长的指示。首长做完指示后一起到团招待所吃晚餐。为了这顿晚餐,管理股长忙得脚后跟打屁股。会议结束,没想到军后勤部长说不休息了,说差点儿忘了,晚上家里有事,要立即回机关。军里的首长要走,师里的首长当然也不能留下来休息吃饭。赵昌进急得慌了手脚,恨不能生出两个脑袋来应付这样的尴尬场面。他恳切地哀求首长,说我们还要汇报工作呢,一切都准备好了。部长说,工作今天就不汇报了,饭就免了吧,再说基层同志这么辛苦,我们搞特殊化大吃大喝也不好嘛!这样怎么能问心无愧呢?啊?会议开好了就行了嘛,有什么问题要解决以后再说吧!不就是营房维修嘛,我知道。

  首长决心一下,说什么都白搭。赵昌进的情绪一落千丈,他意识到这个现场会产生的效果全泡汤了。赵昌进原来打算,通过这次会议,除了扩大个人和单位的影响外,还打算跟部长要一笔营房维修费,现在一切都完了。

  古义宝也感觉到了部长的些微变化。部长临走前再一次跟他握了手,也跟他说了话,但握手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了这双手会前会后的变化。会前握到的手是那么温暖那么平易近人,现在他感到这双手却是那么硬那么凉。在农场,在会前,部长说话那么实在,那么给他鼓劲儿;临走的时候他却对他说,古义宝啊,谢谢你啦,你给我们这些老头子上了一课,我们的思想作风还是有问题啊!你干得不错,说得也不错,好好地干吧,把农场搞好,继续发展下去。话说得一点没错,只是让人难以琢磨它真正的含义。

  部长和师里的首长们屁股后面冒着烟走了,似乎也带走了赵昌进浑身的血液,他的脸那么苍白,四肢那么无力。古义宝走过去向赵昌进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说政委我回去了。赵昌进掀起眼皮定神看着他。他恨不能狠狠地抽他两记耳光,再对着他的脸啐上一口唾沫。赵昌进当然不会这样做,他只是定神地瞅着他,一直瞅到古义宝感到不自在才开口说:

  “你真进步了,我可再不敢小瞧你了,你说得多有水平啊,太过瘾了!太痛快了!太解渴了!谢谢你给咱团争了光,给我添了彩,你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部长也说了,你就好好在农场干吧,希望你能干出新的辉煌来!”

  赵昌进说完扭头就走了。

  古义宝被赵昌进这一通不咸不淡的话说蒙了头。这是什么意思?古义宝当然不能完全理解赵昌进话里的全部意思。

  上次部长到农场参观后,情绪十分高涨,给团里做指示时说了两句激动人心的话,一句是你们团农副业生产搞得很好,听说团机关办公室的房子不行了,需要军里帮助解决的困难可以写报告,但口不要张得太大;另一句是我们党历来是允许同志犯错误的,也允许同志改正错误,有了错误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古义宝这样的人才难得,团里有什么考虑?团里要是不好安排,能不能向我们后勤推荐啊!

  赵昌进感到,会议完了,一切也都完了,部长那两句话恐怕也就作废了。别人不知道,赵昌进知道,顶韩友才转志愿兵名额的那个兵,就是部长直接给赵昌进打的电话。古义宝在这种场合揭了这件事,他会怎么想呢?

  古义宝闷闷不乐回到家,林春芳正在精心烹饪。古义宝感到奇怪,他问林春芳今天是怎么啦,林春芳说今天我高兴。古义宝说啥事值得这么高兴,林春芳说你今天这么大的事还不值得高兴,还不值得庆贺吗,古义宝说就这么点破事,至于吗。

  林春芳完全沉浸在她的情绪之中,她根本没注意古义宝的神色。直到吃饭的时候林春芳才发现古义宝不对劲。她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古义宝摇摇头;她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古义宝还是摇摇头;她问他那你怎么没一点精气神,古义宝说什么事都没有,别神经过敏。林春芳精心设计制作的晚餐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

  古义宝躺到床上,没像往常那样对林春芳履行他的义务,心里的事让他提不起精神。他反复回味着部长和赵昌进的话。他感到做人真难,做事真累,难的不是自己如何为人,累的也不是事情本身,难的是别人不让你按照自己的心愿为人,累的是别人不让你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要在乎这些,一个人活得就不可能是真实的自己,事业上也将是一事无成。管他呢,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做我的事,你用你的权,反正我也不指望当什么官,也再没有当什么模范的妄想。这么一想古义宝的心才慢慢轻松起来。

  林春芳躺下后,也没有立即入睡。夫妻间的生活,她一直是被动的,她从来没有要求,也没有企望,其实她内心并不是这样,健壮的身体,健全的体能常常让她**得到更多的爱,可她不好表达,也不愿表达,她只能尽心配合。她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自从尚晶新婚那晚上古义宝突然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到后来千篇一律的平淡生活,她完全看透了古义宝的心。他对她只有义务和应付而没有爱,他们之间只有婚姻完全没有爱情。她也是人,她何尝不渴望得到倾心的爱,她何尝不**美满的婚姻和幸福的爱情,自己也有两只手,没有必要拖累别人,靠别人的恩赐也不会幸福。她多少次想跟古义宝摊开,可总是没有机会。没有随军前她想到的是早春,刚随军那阵,她对他一片感激,后来他就一直不顺,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无法开口跟他说这样的事。今天,她看到了他的成功,她打心里为他高兴。她在会场里就想到了这事,不管他怎么想,她要把她的心里话告诉他。令她疑惑的是,在会场他强得像个英雄,到家里却突然情绪不好,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为的啥,问他他也不说,她拿不准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也保不准跟她在想同样的事,他开不了口我说,林春芳鼓了鼓勇气终于开了口。

  “义宝,有一些话我想跟你说。”

  “什么事,这么郑重其事的?”

  “你娶我是不是挺后悔?”

  “你怎么啦?”古义宝侧过身子面对着林春芳。

  “不管你说不说心里话,我知道你一直挺后悔的。”

  “那你呢?”

  “我,你是知道的,说心里话,我能找到你这样的丈夫,完全心满意足了,过去我只爱你一个,现在也只爱你一个,以后也只爱你一个。你在部队吃的那些苦不光是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我们娘儿俩,我一辈子感激你。可是我知道你心里苦,军队的纪律压着,你有那心也没有那个胆,我不计较你对我真爱还是假爱,你怎么对我都无所谓,可我不能眼看着你心里苦,我不能这样拖累着你。咱们俩散了吧,我只求你把儿子给我,有他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把他养大成人,他会养我的老的。你要同意,我来跟领导提。”

  “你怎么会想这样的事?我坦白地告诉你,我对你是不够好,可这辈子我是不会离开你们的。”

  “说的是心里话?”

  “信不信由你,为了女人我吃的苦头还不够吗?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义宝,我说的是真的,我不是在套你,你要是没有想好,现在不说也行,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说都行。”

  古义宝没再说话,他更没了睡意,心里好乱好乱……

  1993年至1995年7月初稿

  1995年9月二稿于北太平庄宿舍

  1996年5月至10月三稿于黄寺宿舍

  2011年4月至5月修订于大慧寺清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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