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作者:邱勋 |
字数:4810
早晨,姗姗像平常一样,很早就起床了。
城市刚刚醒过来,马路上还显得很安静。一辆洒水车开过去,在路面上洒下一片细细的水珠。两个早起练长跑的小伙儿从姗姗身旁跑过,桥头树荫底下几个老爷爷在打太极拳。她在路旁小饭摊上买个芝麻烧饼,咬了几口,便急急忙忙向学校走去。
学校对面的小巷口,一件红衬衫倏地一闪,她看到墙角下站着个女孩子,正探头探脑朝她这里张望。她认出这是本班的一位同学,她刚想打个招呼,那同学却像躲闪着她,扭身掩在树后,急急朝学校跑去,一面跑还一面回过头来望了自己几眼。姗姗有些奇怪,脚下不由得加快了。
来到学校大门外了。门旁也藏头露尾躲着几个女孩子,其中包括袁芳;见她过来,便像几只小麻雀一般“轰”的一声跑开了。她们同样不断一面回头张望着自己,一面飞快跑向了教室。
“来了!来了!”姗姗听到她们轻声呼喊着。
姗姗越发奇怪了。她定了定神,快步走进教室。
同学们已经来了一多半,但教室里出奇地安静。见她进来,一个个抬起头来,用有些异样的眼神望着她。有几个孩子眼瞳上跳动着顽皮而又兴奋的火花,就像剧场大幕拉开前等待着看一场好戏那样。中队长焦耘已经来了。她咬着薄薄的嘴唇,气嘟嘟坐在位子上,一声不响。这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姑娘,面色白皙,眉眼灵秀,衣裙干干净净,胖胖的腮颊连生气的时候也露出两只浅浅的酒窝。这样的女孩子,哪个老师见了都会喜欢她,她那胳膊上大概天生就应该戴两道杠的臂章的。
她身前身后围着几个女同学,正在挤眉眼,嘁嘁喳喳,她却连正眼也不去看她们。
“朝黑板上写字,哼!显着自己写的那把字怪好看哩!”寂静的教室里突然传出一声尖溜溜的声音。说这话的是姗姗在巷口看到的那个女同学,现在正探着身子趴在焦耘的桌子头上。
“我看写得不怎么样,跟螃蟹爬的差不多!”又一个女同学说,这大概是躲在大门口的那几个女同学中间的一个。不过她这话说得不算公道。黑板上,姗姗昨天写的那几个字,一个个工工整整,横平竖直。
这手字虽说参加全市书法比赛未必能够得奖,但是可以肯定,再有学问的螃蟹也爬不出这般水平来的。
“擦了它!”
“俞姗姗,擦了它!”
围在焦耘身旁的几个女同学一齐高声喊起来了。
俞姗姗端端正正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小姑娘看来有点儿犟劲。昨天她并没有坚持要写,今天却像是下了决心,非得要让这几行字留在黑板上展览一番不可,让全班同学看个够,等会儿还要请班主任看上一眼。她头也不抬,镇静地、一下一下地削着原本已经削得很尖的铅笔。
不过,我们如果观察仔细些,就会发现她握住折刀的小手有些微微发颤。
“你们不擦我擦!”跟焦耘同位的袁芳跑到黑板跟前来了。
但是她没有找到黑板擦子。
“黑板擦子呢,哪里去了?”昨天值日的蔡军说。他到墙角找了一阵,又到教桌洞里翻了一通,然后手一摊,肩一耸,脖子一缩:“真出怪事啦,黑板擦子怎么不见了?乖乖,它长了翅膀,飞到月球上去了吗?”
“没有黑板擦子照样擦,这还难住谁了!”袁芳到屋角废纸篓里找纸去了。
这时候,靠窗的一个名叫翟国庆的男同学急促而又惊慌地喊了一声:“老师来了!”
蔡军尖叫了一声,故意用力跺着脚,跑回位子上去。袁芳顾不上找纸了,连忙慌乱地跑回去。围住焦耘的几个女同学也纷纷散开,回到自己的课桌跟前,坐好了。
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的翟国庆第一个得意地笑了,周围几个同学也跟着笑起来。
原来这是一次假情报,门外甬路上并不见老师的影子。有人大声笑骂着,说翟国庆发布的是虚假消息。还有人说,他四只眼睛比不上两只眼睛,可真白搭!教室里一阵嗡嗡响,气氛活跃起来了。
上课的铃声响了,班主任冉敏老师推开门,站在教室门口了。
女教师不到二十岁,一张娃娃脸,翘鼻子旁有几星雀斑,人长得说不上怎么漂亮。她爸生前是这座城市一位有点儿名气的中学校长。可能是受家庭影响,也可能由于爸爸去世后经济上不够宽裕,她初中毕业后,没有考高中、升大学,却考进了师范学校,今年暑假刚刚毕业。据说在校学习成绩很突出,一分配工作就担任六年级班主任,并兼任中队辅导员。她走起路来两腿很有弹性,顶精神的,说不定她读师范时是学校球队的队员呢。但也许是由于自己太年轻了,怕这高年级的学生看不起她,因而她在学生面前总愿意学老教师那样倒背起两手,以便显得稳重老练一些。但这似乎收效不大。看她倒背两手那么一站,仍然会令人想起球场上的运动员,现在是暂停时间,在那里稍事休息,然后就要投入下场更加激烈的比赛呢!
她站在门口,朝整个教室威严地扫了一眼,等待着班长喊“起立”。
但是,焦耘坐在位子上,两眼平视,眼角也不朝老师扫一下,一声不响。
教室里骚动起来,同学们纷纷扭过头去看焦耘。但焦耘仍然纹丝不动。
“班长,怎么不喊口令啊?”冉敏开口了。
焦耘依旧一声不响。
“焦耘!”冉敏又喊了一声。
“咱不是班长,咱干不了!”焦耘照常两眼平视,气嘟嘟地说。她仍然一动不动。
焦耘是学校里挺有名气的人物。所有新来的教师和同学,一进校门,立刻就会听到焦耘这个名字;就像走进剧场去听音乐会,大幕拉开,听众立刻就会在纷繁的乐曲声中,清晰地听到小号那响亮而又动听的鸣奏一样。冉敏接这个班不过才几天,不只早就认识了她,而且没来由就挺喜欢这个长得怪好看的小姑娘。可她怎么这么不懂礼貌啊,看看,老师跟她说话她连站都不站起来。但她没有立即批评焦耘。她毕业实习时听老教师说过,对待像焦耘这样的学生,在同学们面前是应该给她留点儿面子的。于是,冉敏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快步走上了讲台。
她看到黑板上焦耘和袁芳的名字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没有人回答。过了好一阵,只见蔡军伸手推了俞姗姗一把,姗姗红着脸慢慢站起来了。
“她们两个,昨天没有值日。”姗姗说。
“没有值日?”
“按照规定,值日生不参加值日,就得把名字写到黑板上。”
全班的同学都仰起小脸,一双双眼睛望着冉敏。那眼神里,有期待,有希冀,有的隐藏着孩子式的诡谲,有的带着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不过,冉敏很快就发现,除了平常跟焦耘形影不离的几个同学以外,大部分学生站在俞姗姗一边,希望老师主持公道,对那两个逃避值日的人,特别是对焦耘,狠狠地批评一顿。要不,至少也得给撒一点儿芥末面儿!
冉敏有些犯难了。这个班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班主任一直由有二十几年教龄的优秀教师邢老师担任。升入五年级后换了一位班主任,这位老师最近随爱人调到外地去了。冉敏读小学时就在这个学校,说来也巧,她的班主任就是邢老师。邢老师前年被提升为本校校长,冉敏来报到时邢老师十分高兴,向她详细介绍了班里的情况。她告诉冉敏,一定要紧紧依靠班干部,依靠焦耘。这孩子一年级就是班长,二年级一建队就是班长兼中队长,学习好,能力强,是老师的好助手。当然,邢老师是很辩证的,也介绍了焦耘的缺点,主要是团结同学不够全面,有一点儿骄气和娇气。不过,这只是一点儿支流,不必大惊小怪。邢老师还特别提醒让她注意蔡军。这孩子受家庭影响,思想意识有问题,专爱在背后搞点儿小动作,跟班干部闹对立。一定要在一开始就压住他,免得班里邪气上升。她望着邢老师鬓角的丝丝白发,听着她那坦诚而又安详的声音,感激中又增加了对她的几分尊敬。不用说,这些话她都认真地记在了心里。
开学第一天她就注意了蔡军。别的不说,单凭他那一头乱草窝般的头发,单凭他斜起眼睛看起人来眼白一翻一翻的样子,冉敏就从心里不怎么喜欢他。而刚才,冉敏清楚地看到,是他推了俞姗姗一把,姗姗才站起来发言的。这样看来,今天这桩“公案”十有八九与蔡军有关。那么,处理起来可要加倍小心了。但是,为什么大部分学生却站在姗姗和蔡军一边,明显地不支持焦耘呢?
“先上课吧,这件事下课以后再处理。”冉敏想了一下说,“请同学们打开课本!”
“报告老师,我不同意!”现在焦耘腾的一声站起来了。
“黑板上的字是谁写的,谁得把它擦了去!”
冉老师心头隐隐升起了一丝不安。这个焦耘,你难道看不出老师是在极力维护你的威信吗?
“老师,黑板不能擦!”俞姗姗站起来了,这个平常不声不响、毫不惹人注目的小姑娘,就像突然之间显示她的存在似的,红着脸站起来了,“这么擦了,以后咱们定的制度还算不算数啦!”
焦耘身后传来一阵女孩子的冷笑:“制度制度,好大的口气!”
“别吓着他们,啧啧,要当班长了!”
姗姗红着脸回头望了一眼。
“看什么,不认识吗?”
“瞅人烂眼珠子!”
冉老师不仅不安,而且有些生气了,再开口时语气不由得重了一些:“说话要注意文明礼貌!现在是上课,谁要发言先举手!”
袁芳举起手,然后站起来说:“焦耘没参加值日,她是有事儿……大队辅导员通知她开中队长会……”
“是开跳猴皮筋会吧!”蔡军皱皱鼻子,眼白一翻一翻笑起来,“就在马路上开的,我看见啦!会开得可真够热烈,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
“你算什么人物头儿,管得着吗?”袁芳说,“大队辅导员后来又通知不开了,怎么,还需要向你汇报吗?”
“那么你呢?你什么时候当了中队长啦?也去开会啦?”有个男孩子插上了一句。
“袁芳的任务更重要!”蔡军放肆地笑着说,“她可忙啦,负责替中队长扯猴皮筋……”
一句话惹得教室里哄堂大笑。
“你少来这一套!”袁芳气得语无伦次了,“留着点子精神,放学以后帮你爸爸卖豆腐去吧!”
“卖豆腐又怎么啦?”蔡军梗着脖子,乱蓬蓬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你要买吗?回头卖给你点儿细的,白的,水头少的!还可以帮你走后门,不用挨号……”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更大更响的哄笑声。
一塌糊涂,简直一塌糊涂!冉敏两手痉挛般微微颤动,额头上隐隐透出细碎的汗珠。她心里不由得一阵嘀咕:六年级(1)班不是一直是全校闻名的先进集体吗?为什么课堂上能乱成这般样子呢?看起来真是这些六年级生没有把她看在眼里;要不,就是应了邢老师那句话,她接任班主任以来,邪气上升了。
“蔡军,袁芳,你们也太不像话了!不愿意上课可以出去!”冉敏再也压不住火,用教鞭敲了一下教桌,发脾气了。据说,一个有经验的教师是不能发脾气的,那只证明自己在学生面前束手无策。比如冉敏以前的班主任邢老师就从来不发脾气,但连最让人咬牙的学生当她的面也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冉敏毕竟是个新教师,还太年轻,肝火旺些,有时候发点儿脾气也是难以避免的。教室里的混乱局面总算过去了,但冉敏的脑子里却变得一片混乱,好容易镇定下来,她打算开始讲课,刚把要讲的题目写到黑板上,下课的铃声响了。
“下课!”她抓起课本和粉笔盒,气咻咻地说。
但是,焦耘没事一样坐着,仍然不喊口令。冉敏挑起眉毛扫她一眼,同学们也纷纷扭过脸来看她,她依旧稳坐钓鱼台,一声不响。这一来,冉敏的脸色猛地变得通红通红,一下子又雪白雪白的了。
“焦耘,你像个班干部的样子吗?逃避值日,工作不负责任,实在太不像话了!”冉敏激怒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串炙人的火星,从她突然变哑了的喉咙中吐了出来。邢老师讲的要她“紧紧依靠焦耘这样的好干部”,自己几天来经常考虑的“要注意维护班级的中队干部的威信”,这一切,一时之间全都让控制不住的火气扫得无影无踪了。“起立!”冉敏自己突然威严地向全体同学喊道。
全班同学“唰”的一声站起来,一个个屏声静息。只有焦耘仍然坐在位子上。冉敏大步走出了教室,离开屋门两三步,才又折回头来,望着直挺挺站着的孩子们,又喊了一声:“坐下!”
在同学们纷纷落座的时候,迎着冉敏突然折回来的身影,焦耘像冷不丁被烫了一下一样,身子**着,终于也很不情愿地站起来了。
冉敏走远了。远远望去,她的脚步失去了往日那和谐有力的弹性。教室里,空气像突然之间凝固了一样,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同学们一个个怔怔地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
寂静之中突然传来焦耘抽抽搭搭的哭声。她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声音里似乎蕴蓄着诉说不尽的委屈……
同学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默默地交换着眼神,耸动着眼角眉梢,谁也不说话。
蔡军简直是个古怪的家伙。他挨的批评并不轻,但他嘻着嘴,斜起眼睛,眼白一翻一翻望着焦耘,鼻子眼睛里都是喜气,倒像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似的。只见他慢腾腾解开自己的书包,摸出一样东西,手一挥,隔着几张课桌,把它“啪”的一声扔到教桌上。
这是那只曾经不见了的黑板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