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儿姐
作者:邱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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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七岁八岁狗也嫌。那一年,我正是这号“狗也嫌”的年纪。
我村村北有一条河,名叫响水河。枯水季节,干河套里堆满鹅卵石,白花花一片。可到了夏天,山洪从上游的沟峪里滚下来,老牛一样吼叫着,河水就拥拥挤挤,涨满了整个河床。小河在关帝庙前打个滚身,旋出来一个丈把深的大水潭。对于我们那些小把戏来说,这算得上一个天然的游泳池了。
那是个夏天的中午,刚吃罢饭,顶着大毒日头,我们几个人便一阵风来到了河边,钻到小桥旁的矮树棵子里,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一个个尖声怪叫着冲上了堤岸。
但是,我们冷不丁缩下身子,一齐怔住了。
关帝庙前的河湾里有一棵柳树,下面摆着几块平整光滑的捶布石。住在东街口寨门旁的一个小闺女,奶名叫换儿的,正一个人在树荫底下洗衣服。她那年大概有十二三岁,穿一件紫花线方格土布汗褂。随着她两手的搓动,身后那条油黑的独根辫子,正很有节奏地左右摆动着。洗过的衣服,已经在乱石滩上晒了一大片了。
“她倒挺会挑地场,哼!”同聚说。
“咱们来晚了一步,叫她把好地场占去了。”福元说。
“咱再靠,靠前走,走吧……那里也,也有个小,小水湾!”门楼说。
门楼是个结巴,他心眼儿好,可笨得出奇。由于背不过书,经常挨老师的戒尺,小手三天两头肿得像只小蛤蟆,他那些话我们当然听不进去。我哼了一声说:“门楼,你自个儿去吧!前面那个小水湾,水能淹到你的小腿肚,保险呛不了水,比这里强多啦!”
门楼吭哧吭哧喘着气,不响了。
“换儿!”我身子藏在堤坝后面,大声尖叫起来,“你奶奶喊你啦,叫你赶快回家!”
换儿扭过脸来,看了看堤岸上我们那一排小脑袋。只听她冷笑一声,高声回答说:“还是念书识字的学生哩,墨水都喝到狗肚里去啦?提名哆嗦姓的,这奶名儿也是你叫的?你们每人叫我一声姐,我就走!”
我们哪个也不愿意叫。真的,连她亲弟弟狗来子也不叫她姐姐,从来都是喊她的奶名儿。换儿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名字都是奶奶给起的。大姐叫骗儿,二姐叫哄儿,她就起个名字叫换儿。意思是说,送子娘娘骗了她家,哄了她家,光给送来些女娃子,到后来好容易才“换”来个宝贝疙瘩狗来子。这狗来子那年才五岁,还没有上学。小家伙横得不行,奶奶宠着他,姐姐让着他,从来不把换儿放在眼里。这时候,只见他吸一下鼻子,大声说:“你们等等,看我的!”
于是,他带领两个跟他一般大的小猴儿,赤条条爬上了小桥。只见他们岔开两腿站在桥顶上,对着向换儿那里流动的河水撒起尿来。他们鼓足劲,努力要尿得远些,水线划个老大的弧圈哗哗落进水里。一面听他们尖声喊叫着:“下雨了!下雨了!好大雨啊!”
换儿低下头,脸儿红红的,一声不响。但她稳稳地坐在捶布石上,身子生了根一样,用力一下一下搓着衣服,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看来这一招并不灵验。由于奶奶不在跟前,狗来子也没有多大神通,过了一会儿只好垂头丧气地退回来了。
正午的太阳烘烤着光光的身子,小伙伴们一个个早就汗淋淋的了。我们大眼瞪小眼,心里油煎火燎一般。那清凉的河水离我们不过十几步远,但是,眼看今天的澡是洗不成了。
士气越来越低,福元和同聚气哼哼地在穿衣服,看来他们准备回家了。
“等一等!”我说。
我把大伙叫到跟前,告诉他们,咱该唱个歌儿给换儿听听。大家一听,一个个龇牙咧嘴笑起来,于是,我喊个“一、二”,小把戏们就直着脖子一齐喊道:
王官庄,不嫌脏,
洗脚水,烧辣汤,
脚趾盖,当生姜,
不吃不吃又盛上!
听大人们说,换儿已经寻好了婆家,早就换过了庚帖,她的婆家就是王官庄!换儿听到这喊声,那脸早腾地红到了耳根,手里那捶布的棒槌也别别拉拉捶不出点儿来了。
这一来,我们的兴头越来越大,嗓门儿也越尖越响了。
王官庄,三间房,
娶个媳妇好模样。
谁送亲?小和尚。
谁抬轿?屎壳郎。
摊个女婿会尿床!
我们山猫野兽般大喊大叫,唱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换儿终于支持不住了。她红着脸站起来,手里提着湿淋淋的、没有洗完的几件衣服,头也不敢抬,急急忙忙向小河下游逃去了。
我们呼哨一声冲下堤岸,像一个个小驴粪蛋子一样滚进了河里。柳树的浓荫正巧遮住毒热的阳光,温软的、清凉的河水轻轻抚摸着光溜溜的身子,别提有多么舒服啦!
这个河水旋出的水潭有半个场院那么大,深的地方可以没顶,浅的地方刚好淹到肚脐眼儿。狗来子他们几个小些的在浅水里打扑腾,同聚和福元已经游到水潭中心了。
“看我试试这里有多深!”同聚喊道。只见他闭起眼睛,捏住鼻子,身子一缩就沉进了水底。深水里冒出来几个水泡泡,水面上不见了同聚的影子,单剩一只小手在轻轻摇摆着。过了一会儿,只听“噗儿”一声,同聚又浮了上来。他摇晃一下毛儿盖上湿漉漉的水珠,嘻开嘴,朝我龇牙一笑,挑逗地说:“过来吧,这里不深!”
我这人特笨,到那时连狗刨式还没有学会。可看到同聚和福元在深水中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心里却又急得难受,痒得难熬。后来,我突然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我爬上岸,钻进树棵子,找来了我那条青布单裤。那是一条老式裤子,裤腰很深,像一条带岔儿的口袋。我把裤子在水里浸湿,挽住两只裤脚,然后撑开裤腰,迎风猛力一抡,裤子立即鼓鼓的,像个大肚儿猪崽了。我用布腰带扎住裤腰,身子趴了上去,骑着这个风布袋,水潭再深我也不怕了。
我两手扒水,双脚踢起一片片水花,兴冲冲游向了同聚。
我尖声怪叫着,穿过深水潭,游了一趟又一趟。
时间悄悄地滑走,日影儿已经歪了。
俗话说,乐极生悲。我游得兴头正浓,不知怎么一来,肚皮底下的裤子突然瘪了。大概是裤脚或裤腰没有挽紧,或是裤缝儿被绷得开线了。我没顾得喊出一声,身子便像只秤砣一般沉进了水底。
后面的事我想不必细说了。我不知喝了几口河水,直呛得晕头转向。多亏同聚推了我几把,福元又蹬了我一脚,闹腾了一阵,好容易才把我掀到浅滩上来。
等我魂灵儿归了卯窍,这才发现:我的裤子不见了。
天色已是起晌时分,下地干活的人们已经出村了。小桥上走过来几个年轻女人,她们叽叽嘎嘎说着闲话,有人还朝河里望上一眼。我下身蹲到水里,单露出一个脑袋,一动也不敢动;刚才唱歌谣招惹换儿时那份通天的本事,早已烟消火灭、无影无踪了。
小伙伴们都已穿好衣服,急急忙忙跑到小河下游,替我找裤子去了。等了好久,他们才一个个空着两手跑了回来。头几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河水湍急,我的那条裤子,看来已经给冲到没影儿的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从村子东南角学校的方向,“当、当、当”传来上课的预备钟响。
听到钟声,同聚和福元几个,神色立即紧张了起来。我们那位老师,是官亭街一位当年的秀才,据说学问很深。他学问深的标志,除了架在鼻梁上的那副深度老花镜以外,就是威严地摆在案头的那条发着乌幽幽光波的青铜戒尺。它有尺把长、寸把宽,上面刻着“教不严,师之惰”几个篆字。用它打起手板来,声音又脆又艮,我们中间每个人都曾领受过那份滋味。这位老师把我们下河游泳几乎看成大逆不道,如果哪个犯了,每人十板,现打不赊,谁也休想逃过!
同聚和福元已经顾不上管我,抱歉地朝我咧咧嘴,头也不回,一溜烟朝村子跑去了。狗来子几个小猴儿,也都没了主意,他们跟在同聚和福元后头,一霎时都也不见了踪影。
小河里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那哗哗的流水声音听得分外清晰了,村子上空,钟声还在悠悠地响着。我心里一急,眼泪吧嗒吧嗒滚下来。我越想越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渐渐变成号啕大哭了。
“怎么啦?”耳边忽然传来换儿的声音,“谁惹着你啦?”
我横起手背擦一把泪,抬起头来,只见换儿正在收拾她先头洗过的衣服。她直直地望着我,嘴角弯一弯,一副似笑不笑的样子。我连忙红着脸朝下一蹲,身子全都藏进了水里。
“我的裤子丢了……”我抽抽搭搭地说。
“一条破裤子,算不了什么!你娘不是疼你吗?回家再让她替你做一条!”她笑着说。
“我进不了村,不能上学了。”我又轻声说。
“怕什么呀?”换儿弯弯的眉毛闪跳了一下,一排细细的牙齿轻轻咬了咬薄薄的嘴角,“你这么光着身子进村就是啦!你大概比狗来子大不了几岁,一个人事不懂的小猴儿,人们不会笑话你!”
我听出她在奚落我,低下头,一声也不敢响。我那模样儿一定是又傻又可怜,换儿撑不住,望着我喷儿一声笑了。
“你刚才领头唱那号丑歌儿的本事呢,哪里去了?”又听换儿笑着说,“不要紧,冲着你编派别人那份能耐,老师说不准会少打你几戒尺!”
一想到那青铜戒尺将要重重地打到我的小手上,上面的小蛤蟆也许比门楼的掌心肿得更高更紫,我不由得抽抽搭搭又哭起来了。
“咦,不到二月二,怎么就炒起爆豆儿来啦!”换儿又撇撇嘴,笑着说,“刚才狗来子撒上些尿,你这阵又洒上些泪,这条河今儿个这么不走运,挺干净的河水让你们给弄脏了!”
显然,她是幸灾乐祸,在向我进行报复。我心里暗暗生起气来,低下头,不理她了。
换儿已经收好晒在沙滩上的衣服,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最后,她抖开一件她自己的紫花线方格裤子,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里倒是有一条裤子,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穿……”
我连忙抬头望了望那条裤子,但立即又叹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换儿并没有看我,但她似乎已经猜出了我的心思。又听她忍住笑,说:“这是一条新裤,刚洗过头一水,有什么不好啊……”
我低着头,不说话。
换儿站起来,走到河边,拔出几大把鲜嫩的水草。她两手用力一拧,水草的汁液就从她手指缝里缓缓地流下来。她把裤子平展展铺在沙滩上,让水草那黏黏的、墨绿色的汁液,均匀地洒到布面上去。
我感到好生奇怪,不知道她要弄些什么名堂。
换儿家里很穷,二亩山沟薄地还不够完粮纳税。她娘没了,两个姐姐也早已出嫁。她爹是个罗锅儿,干活顶不了半拉人。一家人全靠换儿纺线织布,用来贴补家用。月光下,换儿总是把纺车搬到小院里,车轮儿嗡嗡叫,飞转着摇成一团雾,纺出来一个个棉线穗儿。她早就学会了拐、恍、浆、经、织,夜深了,她家小窗上还闪着昏黄的光亮,织布机还在“哐当哐当”响着,一直响到东方泛出淡淡的青光。不知她忙活了多少个夜晚,才赚出来这点钱,给自己织了这身方格土布裤褂。在当时的农村,这就算十分宝贵、很够时样儿的一身装扮了。
但是,现在她仿佛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又见她捧起一捧细土,撒到了裤子上,手里握住一把嫩草叶,在布面上用力搓动起来。不一会儿,那条裤青中夹乌,乌中泛黄,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儿来了。
“按说我就不该管你的闲事!”换儿自言自语地说,“可你又擦眼抹泪,出这份败兴样儿,叫别人眼里看不下去!”
她把裤子放到我身旁不远的一块石头上。
“凑合着穿一穿吧!”又听她说,“你老师那份老花眼,只怕看不出来了。”
不用说老师,就是我的那些同学,还有街上的人们,现在谁也不会看出它原是一条女裤来了。
“当!当!当!”上课的钟声响了。
我什么也顾不得多想,一把抓过裤子,飞速穿到了身上。
换儿背过身去,一声不响,静静地站着。等我刚刚穿好,她立即回过脸来,递给我一条细细的花布腰带。那是从她的腰带上扯下来的一条布缕缕,上面还带着她身体的微温,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弄开来的。我慌忙接过来,飞快扎紧了裤腰。抬头看时,只见她的腮角上,一抹淡淡的、羞怯的红晕,正轻轻扩散着,扩散着……
我拔腿就跑。但只跑出两步,就又冷不丁停了下来。我望着换儿,两眼湿润了,讷讷地说:“姐姐,我,我走啦!”
我飞速穿过村街,跑向学校。在我那位老师迈着八字步走进课堂之前,我踏着最后一记急促的钟声,飞步冲进了教室。
从那,我没再唱过那刺伤换儿姐心灵的丑歌儿,再也没有叫过她的奶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