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丧
作者:邱勋 |
字数:10134
那年冬天,我被赶进一间小平房。头一天接到命令,要我搬家。第二天一大早,便有几个人闯进来,把我的家具、书籍全扔到走廊里。新搬来的那一家,原也认识,男主人是个猥猥琐琐的矮个子,如今挺着脖子,很有些趾高气扬起来。等屋里空了,新主人在正面墙上挂一张穿军装的毛主席像,我住了六七年的熟悉的房门就在我面前紧紧地掩上了。
妻苦着脸,帮我把乱七八糟的杂物一件件搬进小平房里。
小屋最多十个平方,好容易支上一张大床、一张小床。门前却有一片空地,铺一片枯草,长几棵杨树,倒是颇有一些住楼房时难以领略的田园景色。
中午,上一年级的女儿放学了。妻等在大院门口,把她喊过来。
女儿怯怯地望我一眼,什么也没问。她找不到原先房门后头挂书包的小钉子了,就把书包轻轻放到床上。
女儿默默地吃着饭,咀嚼的声音很轻很轻。吃过饭,我耐不住了,望着女儿,轻声说:“咱搬家了。”
女儿点点头。
“你说,原来的家好啊还是现在的家好?”
“咱不知道。”
“你可真笨,”我努力笑了一笑,“连这个也分不出来。”
“原来的好。”
“为什么?”
“原来的两间房,窗子老大。这间屋这么小,这么黑……”
“不对!”我说,“你看咱这门口,空场多大!你要是跳皮筋,把皮筋拴到两棵树上,多好!对了!你不是喜欢小鸡吗?过几天让你妈给买几只……”
女儿一下子乐了。
“买两只白的!”
“对,买两只白的!”
“买两只黑的!”
“好,再买两只黑的!”
过了些日子,妻真个买回四只小鸡来,而且真个是两只白的、两只黑的。
小鸡绒簇簇的,偎依在一只小纸盒里。纸盒底下铺些旧棉花,上面盖一张白纸。阳光射到纸盒里,小鸡感到了暖意,啾啾叫着,用人类听不懂的语言互相打着招呼,散开来,在纸盒里蹒跚地走着,撒一把蒸熟的小米到盒里,小鸡纷纷啄食,小小的鸡喙啄到纸片上,立即传来轻柔的沙沙声。有些碎米落到一只小白鸡翅膀上,一只小黑鸡就赶快跑来啄食,用细喙帮伙伴把弄脏了的绒毛打扫干净。小白鸡充分领略了伙伴的情意,也用短喙帮助小黑鸡把落在它脑瓜上的几粒碎米啄去了。小小的生灵离开蛋壳不过几天,还没有更多地呼吸到人世间如火如荼的空气,因而才这样温良恭俭让吧!
女儿回来了。她惊喜地欢叫一声,就把小纸盒捧到手里,又小心地捧起一只小白鸡,让它蜷伏在自己的小手里。阳光在小鸡身上镀一层金,女儿一双柔软的小手也黄澄澄透亮儿一般了。过了一霎,那小鸡就伸出嫩黄色的短喙,轻轻弹啄着女儿的指尖。那一定痒簌簌地怪好受,女儿笑得越发灿烂了。自从我们搬进这小屋,仿佛女儿还没有这么舒心地笑过。
“这个叫大黑,这个叫二黑!这是大白,那是二白!”女儿点划着小鸡说。
“大白……大黑……”三岁的儿子蹲在一旁,伸了头说。儿子,打从他刚懂事我就进了牛棚。周围几户邻居是革命群众,为了划清界限,很少有人逗过他,更没有人抱过他。他那小小的灵魂一定十分寂寞,因而才格外欢迎这几个毛茸茸的小伙伴。但他胆子特小,怕惹祸,一直不敢伸手去动它们。
“把它放到地上,让它们跑一跑!”女儿说。
“不行,天还冷!”我说。
说话间过了清明,天气转暖了。小鸡长得很好,已经可以在门前的空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了。它们在枯草丛中奔逐嬉闹,像一只只滚动的小绒球。两只小白鸡特别恋人,老愿悄没声跟了人在你脚边奔跑,使你走路时要特别小心,只怕不留神伤了它们那柔软的身体。又过了些天,小鸡的绒色逐渐褪去,长出一层亮亮的圆翎。大黑和二黑长得快,翎毛也特别厚,特别密,像披了一身锃亮的铠甲。它们在乱石堆里跳上跳下,用开始变粗了的声音欢叫着,向周围的世界证明自己的存在。时不时掀动着翅膀,把尘土草屑扇得四处飞舞。
“这两只小黑鸡大概是小公鸡,”妻说,“两只小白鸡准是小母鸡。”
那两只小公鸡越发显出它们的不同凡俗,又过了些日子,已经可以站在高高的石台上,伸了细瘦的脖子,用嘶哑的、五音不全的嗓子打鸣了。只是翎毛还不够长,不能罩住全身,露出一片光秃秃的、红红的屁股,显得不够雅观,因而少了一些男子汉的威严。泥土松软了,发面一样膨胀起来,枯草根部长出一簇簇嫩绿的草芽。两只小母鸡学会刨食了,它们啾啾叽叽互相招呼着,在枯草丛中拣食着小虫、草叶和去年秋天留下的草籽。刨了一阵,想是累了,两只小母鸡就来到向阳的墙根底下,用爪子刨开一片松软的细土,然后身子伏下去,不断扑打着翅膀,扇起尘土细沙,盖住自己的头脸脖子和全身。它们的身下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坑,眯了眼,抻了抻脖子,舒舒服服躺了一阵。然后翅膀又一阵扑打,把身上的沙土抖下来,另一阵更多的沙土却又纷纷扬扬落到身上。小母鸡可真爱干净,它们这是用沙土给自己洗澡呢!洗了一阵,又想出了新的花样。它们侧了身子躺在沙土上,底下那条腿蜷缩起来,上面那条腿用力蹬直、抻长,一只翅膀尽了最大限度展开来,像一条抖开的百褶裙,盖住两腿和脚爪,又像一柄打开的折扇,掩映在枯草丛中,闪耀在温暖的阳光底下。小母鸡们像娇憨的农家小闺女,变着法儿在日影里耍懒哩!
有时从土里翻出几只小虫,小母鸡翻身站起,立即活跃起来。那是几只褐色软虫,不太灵活的身体在土里急急蠕动着。小母鸡没学过营养学,可它们也知道这是一顿美餐,可以帮助它们抽翎拔羽、强化筋血,使它们早日长成一只真正的母鸡。但它们毕竟太幼小了,在这几只怪模怪样的软虫面前由不得有些好奇,甚至有点害怕。细喙啄起软虫,在土里揉一揉,放下了;又啄起来,再揉一揉,又放下了。终于下定决心啄起来要把它吃掉时,两只小公鸡赶来了。
小母鸡啄住软虫,在前面跑。小公鸡伸长脖子,在后面追。小公鸡扇动着翅膀,掀起一阵阵小风暴,夸张地叫着,尽力增加一些男子汉的威慑力量。
女儿从屋里跑出来,陡然出现在两只小公鸡面前。
“回去!欺负人的小坏蛋!”
女儿叱骂着,装出生气的样子。小公鸡遇上了强劲的对手,立即全线崩溃,抱头鼠窜而去。女儿追出几步,停下了,嘴里还在数落着什么。小公鸡逃到矮树棵子后面,偃旗息鼓,一声不响了。它们无精打采地听任女儿数落,大概终于明白了自己理亏。只是让树棵子拦住视线,也没有看清它们脸红了没有。
小母鸡围在女儿身旁,叽叽叽叫着,像有多少话要跟女儿说。它们从她腿缝里钻出来,隔着矮树棵子打量那两只小公鸡。然后,又嘬起细喙,一下一下去啄女儿的鞋带儿。有几下啄得轻些,有几下啄得重些。啄得轻的那几下,蕴含着几许柔情——那大概是在感谢女儿,感谢她赶走了欺负人的小公鸡,救了它们!啄得重的那几下,掺杂着几许嗔意——那大概是批评女儿,嫌她对小公鸡数落得太厉害了!要知道,两只小公鸡并不是当真那么坏,它们是在跟小母鸡闹着玩儿呢!
一晃又过去了两个月。小母鸡都长全了身个,羽毛丰满,纤尘不染。走起路来步履轻盈,却又仪态万方。既有着大家闺秀的端庄飘逸,又有着小家碧玉的俏丽多姿。而那两只小公鸡,高视阔步,很像两位志得意满、不可一世的将军。鲜亮的鸡冠子红得耀眼,长长的羽翎闪闪发光,站在高高的石台上引颈长鸣,声音把整个院落都灌满了。
那时候天天宣传“要准备打仗”,院子里挖了一个老大的防空洞,红砖发碹、水泥浇灌,顶上堆起一个三米高的大土台子。有几天下午放学以后,常常从土台子上传来孩子们的说笑声,夹杂着公鸡的啼鸣声。开始我并没有留心,后来才知道一群七八岁的孩子每天下午在那里斗鸡。
“我也去斗鸡!我也去斗鸡!”有一天下午,女儿和儿子分别抱起大黑、二黑说。
我有些担心,怕孩子前去凑热闹会受到歧视。但是孩子太小,我怕说不清楚也无法说清楚,最后只好让他们去了。
我要真诚地感谢那些七八岁的小孩子,他们没有歧视我的儿子和女儿。或许他们还小,天真无邪,人类所有的善良、淳厚注满了他们那天使般的灵魂。也许他们还处在混沌世界,阶级斗争那根神经还没有发育健全。而院子里牛鬼、黑帮、叛徒、特务、走资派不断被揪出来,滚雪球般天天扩大,走马灯般变幻莫测,要他们完全弄清阶级阵线确也并非易事。实际上真正的理由也许仅仅是因为他们喜欢我家那两只公鸡。那两只公鸡,虎虎雄风,英气照人,一见面就让他们为之倾倒。
暮色已浓,女儿和儿子抱了公鸡从土台子上回来。他们精神抖擞,尽力把步子迈大,嘴里有节奏地呼喊着,像两位凯旋的英雄。
“爸,大黑可真厉害,谁都不是它的对手!”女儿说,“红卫家的那只本来数第一,头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你没见,咯咯咯叫着朝大黑告饶哩!”
“二黑也厉害!”儿子说,“卫东家的那只咬下它的毛毛,它也不怕……”
“它哭了吗?”我笑着问。
“不哭。”儿子说。
“要是咬下你的毛毛你哭吗?”我又问。
“我也不哭。”儿子又说。
“小傻瓜,”妻回身拍了一下儿子的屁股,“你的毛毛在哪里?”
儿子咧了咧嘴,呆怔怔瞪大了眼睛。突然他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胜利地欢叫着:“这不是毛毛吗?这不是毛毛吗?”
我们全家人都笑了,妻眼里笑出了泪花。
女儿撒一些大米给大黑和二黑,然后把它们和小母鸡一起关进鸡窝。吃着饭,女儿和儿子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们斗鸡的胜利。自从号召反“经济主义”,我的工资扣发一半,不多的一点存款也被冻结,我家的日子过得很清苦。天天都是粗茶淡饭,可这一顿饭菜吃起来却格外香甜。
吃过饭,我点一支烟,站在门口。月亮从树枝隙缝里爬上来,把树枝树叶那斑斑驳驳的影子投射到我家的小屋上,投射到门前的鸡窝上。鸡窝里传来一阵轻轻的“咯咯”声,不知是公鸡踩了母鸡,还是母鸡在听公鸡绘声绘色地讲述它们在土台子上的英雄战绩。柔和的灯光充溢着我的小小的房间,妻在动员儿子和女儿早一些睡觉。儿子不想睡,妻就告诉他,大公鸡和小母鸡都睡了,儿子应该早睡早起,一觉醒来听大公鸡打鸣儿。儿子探头望了望鸡窝,真个顺从地躺下,和姐姐一起睡下了。
我静静地站在树影里,缓缓地吐着烟圈。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院子里洒下的月色更加匀净,更加柔和了。远远近近,城市白天那嗡嗡嘤嘤、绵延不绝的噪声静下来,静得听得见树叶在微风里摇摆的声音。屋里,妻在电灯下做着针线,给女儿那变短了的裤子接一截裤脚,给儿子那撕裂了的短衫缀补几针。在她耳边,响着儿子和女儿轻轻的鼾声,悠长而又均匀。门旁鸡窝里,偶尔传来几声细碎的“咕咕”声,准是哪一只鸡睡梦中睡懵懂了。它们的梦境一定是幽深而又美丽的。梦到温暖的太阳,明净的蓝天,宽阔的草场;梦到许许多多吃不完的小米、草叶、甲虫和软虫;梦见母鸡们生了许多的蛋,白皮的像珍珠,红皮的像玛瑙。鸡蛋孵出了小鸡,像一团团飘动的云絮,像一粒粒滚动的黑宝石。然后,小鸡长大起来,却长成了一群白天鹅、一群黑天鹅。我不知道这是鸡的梦还是我的梦。我只是机械地吐着烟圈,血管里的血液舒缓而又无拘无束,一时忘记了自己人在何方,身为何物……
但我明白应该感谢上帝,是它把这温暖、宁静的天地一角慷慨地给了鸡的一家和我的一家。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这日子实在可以算得上是优哉游哉……
不想好景不长,一个对鸡们来说非常可怕的消息传来了。
街道办事处通知:杀鸡!七天之内全市大鸡小鸡统统杀光!
半年以前,同样是这个办事处,下通知动员市民养鸡。市革委新上来一个头头,据说通知是他亲自签发的。通知列举了动员市民养鸡的战略意义。从经济上说,市民养鸡可以改善供应,提高市民生活;从政治上说,市民养鸡可以缩小城乡差别。
半年前号召养鸡,现在又通知杀鸡,那原因,据说是由于市革委换了个新的头头。不知何故,原头头锒铛入狱了。杀鸡的通知照样有充分的理由,列了几条几款。头一条理由,突出政治,批判前头头号召养鸡的流毒。最高指示要“大养其猪”,他却另立名目,搞什么“大养其鸡”,明目张胆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通知又说,鸡身上可以携带若干若干病菌,传染许多许多疾病,提倡在城市养鸡,实在是对市民的健康和生命戕害、暗算的罪恶行径,其用心何其毒也!
养鸡户们对这次通知反应冷淡,甚至有些暗中对抗的嫌疑。可是接着就传来消息,民兵小分队要挨户搜查,这一来问题严重了。
有几户把公鸡杀了,吃了肉;有几户把母鸡装进小筐子,转移到乡下亲戚家去。举棋不定的人家,越加人心惶惶了。
女儿把鸡抱在怀里,泪眼模糊地望着我,不说话。那眼神,有几分乞求,有几分反抗,有几分不解。儿子就蹦跳哭叫,在地上打滚,嘴里不知哭喊着什么。这几只鸡是孩子的欢乐,我无论如何下不了狠心把它们杀掉。转移吧,三百里之内又无亲朋故交。拖着不理吧,又自知不敢因此引火烧身。我的心境再也不能优哉游哉。发愁了。
妻说:“没你的事,你别管了。这鸡又不是你养的,由我和孩子处理吧!”
第二天一天似乎没有见到鸡的影子,我也没敢多问。天完全黑下来,院里的人家大都睡下了。妻没睡,女儿也没睡。妻灭了灯,朝我轻声说:“你出来一下……”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院子里一片漆黑。我不知道她俩要干什么,想带个手电筒,妻在暗中摇摇手,把我止住了。
我们摸黑穿过草丛和砖瓦石堆,来到南墙根。那里,我家搭了一个小棚,放着几百斤蜂窝煤。妻轻轻搬开几块蜂窝煤,放在旁边。我正迷惑不解,不知她要干什么,女儿却悄悄捉住我的手,轻声说:“爸,您摸一摸,摸一摸……”
我真个朝黑洞里缓缓伸进手去,指尖立即触到了一个软软的、热煦煦的东西。我明白了,这是我家的鸡。一只、两只……四只全在这里了。它们蜷伏在黑暗中,在我的抚摸下一动不动。没有一只鸡轻轻叫一声,连翅膀也不扇动一下,没有弄出任何声息。小小的生灵,它们也有一根奇妙的神经,接受冥冥中传来的信息,能明察祸福、预卜安危,能感知人世间革命形势的风云变幻吗?知道有一把革命的利剑,悬在它们的头上,正一点一点向它们的咽喉逼近吗?是的,我的猜想完全没有错。我试出来,在那温煦煦的羽毛底下,每一颗小小的心脏都在紧紧收缩,那纤细的血管里的每滴鲜血都浸透了恐惧……
站在静谧而又安宁的黑暗中,我悬着的一颗心有些释然,却又立即涌上一阵莫名的对于人生的悲哀……
后来妻告诉我,许多邻居都变着法儿把鸡藏了起来。至于这么一种藏法,则是她的发明。妻平时少言寡语,遇事却比我有主见。而且她是工人,眼下是领导阶级中的一员,肩上可以担些斤两。这样,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四只鸡就这样藏在蜂窝煤洞里。妻早在里面放了些碎米,它们可以摸黑吃,饿不着。前些年我到沂蒙山采访,乡亲们领我去看抗日战争时挖下的石洞。那些洞正面是干打垒的石堰,顶上是梯田,种了小麦和白菜。反扫荡时,八路军伤员就藏在里面。从石堰隙缝里可以透进空气,掀开一块活动石头就可以递进干粮和药品。鬼子、汉奸进山扫荡了,拉网合围,梳篦战术,煞是了得。鬼子站在石堰上,用刺刀割下没有长好的白菜心,用来喂他的战马,却想不到十几名八路军伤号就藏在他的脚下。妻是沂蒙山人,我不知她是否从老区人民的创造和智慧中受到了启示。
四只鸡在蜂窝煤洞里藏了十几天,邻居们都没有发现其中的秘密。
民兵小分队终于没有来,杀鸡风也就逐渐刮过去了。就听到人们议论,说杀鸡的消息恐是传言,并不可靠。后来又有权威人士披露:那位肃流毒、关心市民健康的新头头,上台不足一个月,又下野了。阿弥陀佛,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过了些天,院子里渐渐又是鸡鸣之声相闻了。我家的那几只鸡,也放出来,重见天日了。
它们变得十分胆怯,老爱偎着人,躲在屋里。想赶它们到院子里,它们却反而钻进床底,蜷伏在暗影之中。身体很是羸弱,又十分贪吃,像得了饿痨似的。为了给它们增加营养,又省些粮食,女儿放学后就到菜场里,捡些菜叶子,洗干净,剁碎了,用苞米面拌了喂它们。我们的院落靠近郊区,不远有一个小山包。有时女儿和儿子就到山坡草地上,捉几只蚂蚱,回来让它们美餐一顿。晚上,马路旁边的电灯光常常吸引一些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瞎碰子。它们扇动着短翅,“啪”一声撞到灯泡上,然后“噗”地落到地上来。还有蝼蛄,它们从草丛里爬出来,拖着茶褐色的尾须,在灯影里急急奔跑。女儿和儿子弯了腰,从这盏路灯底下跑到那盏路灯底下,每晚都捡回十几只。有一次儿子在树底下玩,看到从槐树枝叶间扯下一条长线,末端有一只胖胖的青虫。这家伙名叫吊死鬼,儿子没见过,那软软的、蠕动的身体很让人害怕。但他顾不上这些,捉了来,用小手捧着跑回家,扔给大白,大白一抻脖子吞下了。
一个月过去,几只鸡出落得比先前更加健壮美丽了。
有一天,女儿告诉我,大白不愿吃食,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却一次次叼了柔软的枯草,放到鸡窝里。然后,它静静地伏在草堆上,一动不动。
“妈,大白怎么啦?病了吗?”女儿问。
“不是病了,”妻说,“准是要生蛋了!”
儿子蹒跚着来到跟前,把头探进鸡窝,去看大白生蛋。不一会儿听他急急跑进屋,说道:“大白不让看,啄我哩!”
“别看它,”妻说,“大白当了新媳妇儿,头一次生娃娃,害羞哩!”
我走出房门,远远地朝鸡窝望了一眼。我看到伏在草堆上的大白,羽毛变得从未有过的光洁晶莹,脸色变得从未有过的鲜亮红润。那神情,有几分羞怯,有几分矜持、几分的不安和期待,又充溢着不可言喻的幸福。天地之间,飞禽走兽,草木鱼虫,所有的母亲都是美丽的。眼下,大白也要变成一位美丽的小母亲了。
但是,这一天,大白没有生下蛋来,没有做成一位小母亲。它伏在鸡窝里过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又出来了。
“都是你两个闹的,”妻朝我和儿子说,“一个比一个更不懂事,看得人家大白不生了。”
第二天,大白又在鸡窝里伏卧了半天,仍然没有生下蛋来。
第三天我刚从劳动场所回来,就听到从我家门前传来嘹亮的鸡叫声,“咯嗒嗒,咯嗒嗒”,一声比一声高昂,充满了自豪、幸福和胜利的欢愉。来到门口,只见大白翻过乱石堆,跳到墙根小棚顶上,运足浑身气力,正在放声高唱。二白侧了头望着它,似在向大白祝贺,又似乎有些自惭形秽和无限艳羡。两只公鸡却也像自己立了什么功,在草丛中大踏步走着。它们从土里翻出几只小虫,却不吃,“咕咕咕”叫着,招呼大白前来享用。二白没有靠前,大白真个跳下小棚,端庄而又矜持地走过来了。女儿从屋里飞跑出来,手里捧着一只光润、洁白的鸡蛋。
这鸡蛋刚刚从大白身上分离出来,还带着它身体的微温。它像一粒硕大的珍珠,又像艺术家刚刚雕成的一枚宝石。蛋壳上沾着一抹淡淡的血迹,像一缕绚丽的朝霞,又像一面鲜红的、胜利的旗帜。
女儿拿来铅笔,用一年级小学生那稚嫩的字体,在蛋面上写上“第1号,1970年6月5日12时零5分生”,然后把它放进一只事先预备好的鞋盒里。
以后,大白每天生一只蛋。女儿在每只蛋上都写了字,已经编写到第8号了。
生完第八只蛋,大白变得蔫蔫的,不爱吃食儿。是它生蛋生累了吗?却也不像。别的鸡也不旺盛,毛奓起来,懒懒地蹲伏在太阳地里,老是闭了眼睛。一向英武倨傲的大黑,更是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它时不时脖子一抻一抻,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勾儿勾儿”的声音,像一个患了严重气管炎的老汉。再看那只垂下来的肥大的鸡冠子,已经不见了往常的鲜红,变得乌黑乌黑的了。
“不好,怕是鸡瘟!”妻说。
“不会吧,不会吧。”我说。连忙去翻书,从床底下找出一册《养鸡知识讲话》。翻到“鸡瘟”这一栏,对照着书上写的,再看鸡现在的症状,一颗心不由得渐渐抽紧了。书上说,鸡瘟学名“鸡新城疫”,由过滤性病毒引起的急性传染病,多数死亡。对付它关键是预防,在春天注射防疫针。至于治疗的办法,书上一个字也没有。
“给它喂点大蒜,喂点土霉素!”妻又说。
我连忙找出两片土霉素,研成碎末。女儿剥好几瓣蒜,剁细了。我和女儿捉住鸡,扒开嘴,妻把蒜末和药面塞进去。母鸡都很听话,连两只公鸡也变得十分驯顺。
这一夜,我们一家躺在床上,全都不说话。我侧起耳朵,听鸡窝里不断传来痛苦的“勾儿勾儿”的声音,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打开鸡窝,女儿把鸡一只只抱出来。大白二白嘴里和鼻子里流出黄黄的黏液,大黑二黑屁股里排出绿色的稀粪,黏黏地沾在羽毛上。所有的鸡像是都得了瘫痪病,腿脚抖抖地站不起来。大蒜和土霉素看来都没有产生效力。没有别的办法,妻又弄了些蒜末和药面一只只灌上了。这一天,四只鸡一点食也没吃。
下午,我劳动回来,女儿跑着迎上来,高兴地说:“爸,咱的鸡没事儿了!您看,大白又下了一只蛋呢!”
女儿伸开手,我看到她手心里捧着一只鸡蛋。
我赶上几步,只见几只鸡全都蹲伏在鸡窝旁边的草地上。女儿捧了鸡蛋凑到大白脸前,大白睁开眼,望着鸡蛋,就抬起头,轻轻地、亲昵昵地啄了啄蛋壳,又啄了啄女儿的手。女儿又把鸡蛋凑到另外三只鸡面前,说道:“好好看看,人家大白又下了一只蛋!你们也赶快好了病,打鸣吧,下蛋吧!”三只鸡都睁开眼,望着鸡蛋,有的用力扇动一下翅膀,样子似乎都比先前精神了。
“俺的鸡好了,下蛋了,又下蛋了!”儿子蹦跳着跑进跑出,高声喊叫。女儿却跑进屋,拿出铅笔,歪了头,又用她那稚嫩的字体,在蛋壳上工整地写上:“第9号,1970年6月15日19时3分生。”
“既然能下蛋,大概不要紧了。”我说,心里升起了一线希望。
这天半夜时分,我被窗外一种异样的声音惊醒。连忙开门出去,打开鸡窝,用手电照了照。只见大黑僵直地挺起脖子,身子颤抖,时不时陡然扇动翅膀,弄出扑打扑打的声音。再看旁边,二黑和大白伸了腿躺着,全都一动不动。用手摸摸,身上早已凉了。
我把四只鸡抱进屋里。大黑又挣扎了一阵,在屋里扇起阵阵灰土。它脖子一伸一伸,乌黑的、肥大的鸡冠子软软地垂下来。那双铁距,那双给它带来胜利和荣誉的铁距,再不见往日叱咤风云的威严,软耷耷地拖着,变得像一截蜡黄的枯树枝了。终于,从它的嘴角流下一缕缕鲜血,大黑一动不动了。
只有二白身子贴地蜷伏在床前,嗓子里还在不断发出“勾儿勾儿”的声音。
女儿不知什么时候也已起床了。她找出一片土霉素,研碎了,又要朝二白嘴里喂。
“不要费工夫去喂了,”我说,“没有用了。”
“偏有用,偏要喂!偏有用,偏要喂!”女儿哭着说。
我只好扒开二白的嘴,让女儿把药末塞上,又倒了几滴温水,二白好容易咽下去了。
昏黄的灯光下,我们一家人站在屋里,望着狼藉满地的几只鸡,望着正在苦苦挣扎的二白。二白原是一只娇小、驯顺的小母鸡,羽毛洁白纯净,神态安闲优雅,一直最讨人喜欢。这几天它已在叼草铺窝。它本来可以吃下很多草叶和小虫,生出很多美丽的蛋。它也许真的会变成一只白天鹅,在草地上高扬着它高贵的头,在蓝天下舒展开它那银光闪闪的羽翼。但是,现实粉碎了它美丽的梦,一切都将无可奈何地结束了。现在,病痛折磨着它,有一只看不见的罪恶的手,撕裂着它的肠子,碾轧着它的肌肉,**着它的血液,切割着它的每一根神经。在它生命的最后时刻,它的每一秒钟都滴着血,都浸透了无可名状的痛楚。我不由得暗暗企盼,盼望死神发点儿慈悲,快一些把二白装进它那宽大的背囊,让二白早一些得到解脱,尽快离开这个对它来说不可理解的陌生而又新奇的世界。但我立即又责备自己。无论如何,二白这个柔弱的小生灵来到人世的时间是太短暂了。也许刚才那一点药末,会发生意想不到的、神奇的效力,能帮助它战胜命运的摆布,从死神那背囊的边缘上再把它夺回来……
深夜是这样的安静,周围的人家全都静静地入睡了。连附近的楼房、树木、小草、泥块,全都浸沉在深邃的梦境之中,仿佛正传来轻微的、均匀的、深沉的**声。微风轻轻吹过,白杨树叶发出喋喋不休的絮语。遥远的云天深处,几只星星闪动着淡漠的也许是上一个世纪的光波。一切和所有另外的夜晚完全相同。地球在它的轨道上刻板地、老态龙钟地运行,人类和万千生物正在准备迎来一个阴云满天或是阳光普照的早晨。在这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在疲倦的电灯底下,我的一家,瞪大四双眼睛,正呆怔怔地望着地上曾经活蹦乱跳现已停止呼吸的几只鸡,望着正在和命运做最后抗争的二白。谁也不想去睡,谁也没有说话……
熹微的晨光射进窗内,天亮了。第一线橙红色的阳光射进屋子,落到二白身上。想是受到了阳光的爱抚,领略到它的温暖和感召,二白蠕动了一下,又蠕动了一下。接着,它用力蹬动柔弱的两腿,黑紫色的血液全都涌到脸上,眼看就要把它那细嫩的皮肤胀破了。而身上的毛羽却一根根全都竖了起来。它的嗓子里最后微弱地叫了一声,终于一动不动,永远安静地睡着了。
一只鸡蛋从它身下滚了出来。在阳光的照耀下,它像一只透明的、熊熊燃烧的火球。
儿子和女儿撑不住,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院子里传来一声雄鸡的高唱。像是呼应,像是互相比赛,四面八方的雄鸡跟着鸣叫起来。一声比一声高昂,一声比一声嘹亮,一声比一声充满豪情和欢乐。
“为什么别人家的鸡都不得鸡瘟,偏偏咱的鸡得鸡瘟呢?”女儿和儿子哭着,泪眼模糊地望着地上的四只鸡,望着鞋盒里摆好的十只鸡蛋,“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妻没有回答。门外那高高的白杨和柔弱的小草也没有回答。
去年,女儿大学毕业,从千里之外回到我居住的这座城市。单位里新盖了宿舍,我们已经搬进了另一所房子。女儿还未到分配的单位报到,常到我的书房里说些有用没用的闲话。儿子正读高三,身个儿比我高了。
有一次扯到当初养鸡的事,女儿对一些我早已淡忘了的细节记得十分清楚。对于那几只鸡的突然死亡,女儿仍然不能忘情,说话间带着深深的遗憾。
我说:“现在我可以把真情告诉你们了,因为爸爸是黑帮,春天机关卫生所给鸡打预防针,院里革命群众家的鸡都打了,咱的鸡不给打……”
“可能吗?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女儿和儿子一齐惊讶地说。他们虽然亲自经历过那段历史,但他们当时太小了,太小了!
我又说:“不光对鸡,对人也是同等待遇。在这之前卫生所来打破伤风预防针,包括爸爸在内,所有的牛鬼蛇神一律不给打。值得庆幸的是,多亏破伤风没有像那场鸡瘟一样蔓延……”
女儿和儿子木呆呆地望着我,全身似乎滚过一阵冰冷的战栗,半天全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