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蟹

作者:邱勋 | 字数:3289
  周末,我与老妻坐F君的车,到大西洋海滨钓螃蟹。

  汽车飞驰半天,最后跨过几英里长的跨海大桥,到达一座海岛,已是下午3点了。同行十几人,除了我俩都是中国留学生。到岛上超市,买两方冻鸡腿,一捆细线绳,几只带有短木柄的小抄网。F君来美十多年了,对这里很熟,带领大家来到一个幽静的海岔子上。可能是一个废弃的小码头吧,海水几米深,岸边用石块砌出一片平地。下了车,F君抄起一方冻鸡腿,朝石头上猛力摔去。鸡腿散开来,带些碎冰块。大家捡起鸡腿,拴到剪成几米长的细线绳上。好啦,开始钓吧!

  我也学大家的样子,拴一只鸡腿,缓缓投进水里。就听身旁有人说,螃蟹喜欢腥臭味,这鸡腿不行,还带了冰呢,引不来的。又有人说,带了冰更好,也许它喜欢冷冻食品呢。正七嘴八舌侃着,忽听那边哗的一声响,小抄网在水面上一闪,抄起一片水花,接着传来一阵兴奋的哄笑。扭头看时,只见F君已从网里拿起一只好大的螃蟹,高高举过了头顶。

  于是,这边那边,不断传来欢笑声、惊叫声,许多人都有了斩获,连老妻也钓到了一只。我耐住性子等待着,等待着,终于机会出现了。

  我在轻轻拉动线绳时,感到手里像多了些重量。屏住气,把线绳缓缓拉向水面。看到了,终于看到了,一只碗口大的螃蟹,几条长腿在水里摆动着,用铁钳一样的蟹螯,死死地钳住鸡腿,怎么也不放开。鲁迅先生说过,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其实,螃蟹也是水世界里的呆子,我小时候在农村的水塘里钓过螃蟹,知道它的呆气,不离开水皮它是舍不得松开到口的食物的。那就必须在它将要离开水面尚未离开水面的一刹那,伸出小抄网,飞速把它网上来。好了,我也钓上一只来了。

  在欢笑和惊叫声中,时间过得飞快,眼看太阳沉到海岛后面去了。这里螃蟹特多,用这么很不规范的钓具,嘻嘻哈哈一阵,收获却不少,已经装满一竹笼,有几十只了吧!上车赶往预订的旅店,今晚吃螃蟹。怕吃起来不能尽兴,又在路过的水产店买了一筐,重50磅,花了50美元。

  旅店里,炊具一应俱全,煮好螃蟹,天已黑透,月亮升上来了。旅店离海只有百余米,中间隔一道白沙沙岭。通向沙岭,有一条厚木板铺成的小路,岭顶上有粗拙笨重的原木长桌和几条长椅。把一盘盘螃蟹摆上来,把带来的啤酒、葡萄酒摆上来,细心的F君还带了姜末和米醋。面对一望无涯、波涛滚滚的大西洋,面对迎面扑来一阵阵裹着细细沙粒的海风,大家随意就座,呵,好一幅持蟹大嚼图!

  极目向远处望去,大西洋迷迷茫茫,一片混沌。涛声连绵不绝,沉重、冷漠而又狂狷。月亮低垂在天际,离洋面仿佛只有几十米的样子;光波很淡,穿不透海上的浓雾,只在它周围留下一个圆圆的光晕;月色迷离而又虚幻,仿佛不是我在家乡从小就见过的那轮月亮,不是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里写到的那只皎皎月轮。哦,明月不识故人面,是我自己漂泊万里,来到这遥远的美国北卡州海滨,因而老朋友之间互相变得陌生了吧。

  海风渐凉,夜色已深。咀嚼声和说笑声渐渐稀疏,只剩了一些低低的喃喃。已经有人站起来,悄悄离开了。我却不想走,还想再坐一会儿。我望着面前一堆蟹壳蟹腿,不知道其中有没有我亲自钓上来的那几只……

  钓螃蟹,我这大半生,这次之外,童年在家乡还曾钓过一两次。我家村边有一条小河,夏天水旺,可以游泳,也可以捞鱼摸虾;到了枯水季节,仍然有一条清澈的细流哗啦哗啦流过。河边有一石塘,它有两丈深,一湾碧水,是挖来浇旁边的菜园的。一个雨后初晴的下午,我从塘边走过,不经意朝里一望,看到了在塘底水面旁边的石头上,卧着一只螃蟹,正十分惬意地晒太阳呢。我立即跑到附近的高粱地里,拽出一棵青高粱,又找来一棵莠草,把它插进高粱秆的一端。那莠草穗子毛茸茸的,晃一晃就会轻轻颤动,对螃蟹这号呆家伙很有**力。我收拾停当,就把高粱秆儿慢慢伸进石塘里,屏住气,用莠草轻轻触一触那螃蟹。它不愿意受到打扰,就伸出一条腿,把莠草推开了。我当然不会算完,立即再把莠草伸过去。它有些不高兴了,就伸出蟹钳,把莠草用刀一夹,然后再把它推开,推得远远的。我再接再厉,这一次直直地把莠草碰到它眼睛上。现在螃蟹真个愤怒了,它用蟹螯狠狠地钳住莠草,大有不把它消灭不肯罢休的气概。于是,我心口兴奋地颤动着,大气也不敢喘,缓缓地把高粱秆儿提上来。那呆家伙就那么死死地夹住,怎么也不松开,被我一直提到塘口。来到我眼前了,它才发现大事不好,急忙松开了蟹螯。但是,晚了,一切都晚了。我手疾眼快,一把把它抓住了。

  几天以后,照此办理,我又捉到了一只。

  我十分高兴。此后多少年,我把这石塘当作我的福地,给我带来好运的地方。那两只螃蟹都只有茶杯口那么大,但蟹壳闪着亮光,不时伸出两只长螯,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我把它们放进我家的水缸里养着,每天都要看它们好多遍,还用搓碎了的饼子末喂它们。后来,觉得水缸太小,里面水太少,它们过得不够快活。于是有一天,我用小桶提了它们,走出村子,把它们放到我家菜园的水井里了。

  我家菜园这口井,泉水特旺。不论天多旱,井水总是两丈多深,而且清澈见底。井边竖一根粗壮的立柱,立柱顶端横一根横梁,横梁正中铆一只铁环,铁环把立柱和横梁连在一起。横梁一端结结实实吊一块几十斤的大石头,另一端就是吊水的水桶了。这叫“秤杆”,利用简单的杠杆原理,提水浇菜时可以省些力气。井口约有两米,中间搭一根粗木棒。浇水的人一只脚站在井沿上,另一只脚就站在横在井口的粗木棒上。这水井是我家和伯父家合用的。伯父家的大哥,当时正年轻,一口气能把几分菜园浇遍。我那时只有九岁,也决心用“秤杆”浇我家那不大的菜地。浇了没几桶,由于力气不够,用力提水时身子一晃,脚下一滑,从井口掉下去了。但我用力抓住吊水桶的长木杆,怎么也不松手。我身子轻,“秤杆”的另一端有那块大石头坠着,我就那么悬在半空,没有落进水里。我没有害怕。真的,我一点没有害怕,也没有喊叫。我知道,这井里的水是洁净、温柔而又可爱的,就算我落进去,它也不会把我淹死。顶多跟我开个小玩笑,灌我半肚子又清甜又甘洌的泉水。我就那样悬在半空好半天,才让在菜地里干活的大哥发现了。他跑来把我拉上来,吵我几句。我没当回事,真的,还嘻嘻笑呢。

  就这么一口可爱的井,里面的泉水无比洁净、温柔、清甜而又甘洌,这两只小螃蟹一定会喜欢这个美好的新家园,在里面过得很幸福,很快乐,无忧无虑。现在,我来到水井跟前,把它们轻轻放进去。它们在水面上打个旋,就急急忙忙、高高兴兴潜到水底去了。

  后来,我经常到井边去看望它们。它们有时在水里悠闲地漂游,有时在水面的石块上晒太阳。见了我,它们就用长腿在身前一摆一摆,或是从嘴里吐出一串串白沫;我知道,那是它们高兴呢,在跟我打招呼呢。别看它们不会说话,但是,对它们好坏它们还是能明白的。开学了,我上课时也常常想起它们,好几次忘了听课,放学以后,常常约了小朋友来看望它们。每次来,都弄些碎米粒或碎饭渣扔进井里,眼瞅着它们似乎慢慢长大了。

  这一切,已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陈年旧事了。离家日久,音讯隔阻,天地悠悠,世事沧桑。那井可能还在,井里的小螃蟹呢?它们繁衍生息,该是多少代了。小螃蟹的儿孙和家族,我童年时代的朋友,别来无恙乎?

  我正这么毫无边际地想着,F君站起来,催我回去休息了。秋夜已深,星汉低垂,天地之间一片静谧,连大西洋的波涛也不再那么奔腾呼哨,像是只剩下低沉、粗重、喑哑的**。人都走了,连老妻也熬不住,回屋了。只有F君还留下来陪我。F君是女儿大学的同学,浙江人,已入美籍,难得他这么古道热肠。他扶住我,慢慢走向通向旅店的小路……

  木板路面让海风吹上来一层细沙,脚踩上去,沙沙响。螃蟹在沙滩上跑,也是这么沙沙的声音;我们白天钓到的那些,曾让它们在沙地上跑过一阵,这声音我听到过的。我忽然想到,螃蟹和人类同在地球上行走,脚步声差不许多,都是沙沙响;区别只不过螃蟹八条腿,人只两条腿。既然同在地球上行走,就难免遇到一起。螃蟹或其他动物,如果遇上人类,落到人的手里,它的命运当会发生重大的转折。遇上成人,那是非常不幸的,大约难逃刀俎斧钺之灾,我们留在长桌下的一大纸箱蟹壳蟹腿就是证明。倘若遇上的是一个孩子,好了,那就有可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衍化成一出喜剧;然后木石相知、灵犀相通,得到一位真诚的、永生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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