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春不大，小春不小。过了年，两人都是八岁，属猴的。

　　他们俩，一个住南城根，一个住在西市场，却是一对好朋友。

　　八年前他们就是好朋友。在市立医院妇产科，他俩都被雪白的毛巾包着，像一对小枕头并排着躺在一张大木床上。四只眼睛还闭着，一双小嘴却张开了。“哇哇哇……”大春唱道。“哇哇哇……”小春也唱道。护士听不懂他们的话，她们不明白，这一对未来的好朋友，正在高兴地互相问好呢！

　　五年前，他们也是好朋友。他俩同上一个幼儿园，手拉手一块儿唱歌，脚蹬脚一块儿睡觉。就是上厕所，两人也搭帮儿去。

　　一年前，他们更是好朋友。他俩同上一个小学，合用一张课桌。有好玩的一道玩，有好吃的一道吃。头一次考试，两人成绩也差不离，大春考一百分，小春考了九十九。

　　最近大明湖边新盖起一片居民大楼，大春与小春一起搬进了新宿舍。两家都住在四层楼，门挨着门，窗靠着窗。两个好朋友如今成了邻居，准得蜜里加糖，糖里拌蜜，好上加好了。

　　不料……

　　别忙！我们接着说下去吧！


　　二

　　新宿舍真好，每家有两间卧室，一间厨房。两家合用一个高高的阳台。

　　大春小春站在各自的家门口。

　　大春嘻开豁牙嘴：“喂！”

　　小春耸起小鼻头：“唉！”

　　两个好朋友扑到一起，勾着脖子搂着腰，一起来到了大春家。

　　大春走进厨房，伸手拧开水龙头，清水立即哗啦哗啦流下来。大春笑着望了小春一眼，就用一只手指堵到龙头口上。一股细细的水柱溅起来，欢跳着落到小春脸上，凉丝丝的怪好受。

　　“我家也有水龙头！”小春说。

　　他们又一起来到小春家。

　　一进门就不见了小春的影子，只是传来他轻轻的喊声：“大春，你猜我在哪里啊？”

　　大春提起脚跟，像只小猫一般悄没声来到壁橱跟前，伸手把橱门拉开了。瞧，小春猴起身子，藏在壁橱里面。两人互相望望，同时笑了。

　　“我家也有新壁橱！”大春说。

　　两个好朋友今天格外高兴，每根头发都想跳舞，每个毛孔都想唱歌。他们手拉着手，一块儿飞快地跑下楼来。玩什么呢？摔纸板、弹玻璃球都不够味；看画书、下军棋也不来劲。院子里有一堆建筑工人还没有来得及收拾的细木条，两人同时各自捡到了一根。

　　“咱们玩打仗吧，我当佐罗！”大春说。

　　“我是孙悟空！”小春说。

　　“战争”的帷幕拉开了，立即出现了激烈的战斗场面。孙悟空的金箍棒上下翻飞，佐罗的宝剑寒光闪闪。那佐罗手舞一把长剑越战越勇，把个孙悟空直逼到楼梯口，接着，逼到二楼、三楼，眼看就要逼回家去。但孙悟空毕竟是曾经大闹过天宫的人物，切不可轻看了他。只见他在四楼楼梯口按落云头，一个金鸡**，打起眼罩，两只眼珠陀螺般溜溜一阵转动，那金箍棒便舞得旋风一般，一个跟斗云朝佐罗俯冲下来。

　　情况我们没能看得清楚，只听一阵乒乓乱响，不知是金箍棒打折了宝剑，还是宝剑砍断了金箍棒。我们只知道，一阵尘土起处，两员战将滚到了一起，顺着水泥楼梯骨碌碌滚将下来。

　　“哇……”佐罗扔掉断了的宝剑，张开嘴喊了一声。

　　“呜……”孙悟空撒开只剩半截的金箍棒，尖声哭了起来。


　　三

　　两个人都挂了花，低着头走回家去。

　　两位妈妈打开门，放儿子走进来。她们同时抬起头，望见了对方门口站着的年轻女人。

　　霎时之间，两双眼睛同时鼓起来，瞪得像四只铜铃铛；两张嘴同时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每人咬出来一排血印印。

　　“咣！”大春家的大门猛地关死了，楼梯口像刮起了一阵小台风。

　　“砰！”小春家的大门用力扣紧了，楼门洞像发生了一次小地震。

　　我们先说大春家——

　　大春妈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倒霉！”

　　“伤着哪里啦？”爸爸望着大春说，“这孩子，就是调皮……”

　　“不是这个！”妈妈一只手指着门外说，“你知道西邻那家子是谁？就是西市场菜店里那个野老婆！我二姐跟她一个单位，去年调工资，她在背后使坏水，硬是把我二姐给拿了下来！这不，搬家头一天，又掇弄她个小孬种，大天白日欺负咱大春！”

　　我们再说小春家——

　　小春妈妈猛地坐到床沿上，气吁吁吐出两个字：“败兴！”

　　“不要紧吧？”爸爸望着小春说，“这么大了，怎么就是不听话……”

　　“不关孩子事！”妈妈两眼瞪着门外说，“你猜东邻那一家是谁？就是九路电车那个卖票的疯娘儿们！在学校里她就不是块好泥巴！我爸爸当时是校长，她嚷着造反，造反，领头批斗我爸爸！这不，头一天搬来，就唆使她个野小子，明火执仗欺负咱小春！”

　　回头再看大春家——

　　大春妈朝大春爸发布命令：“别忙着擦那张桌子啦！去，领着你儿子，找她去！”

　　大春爸扶了扶眼镜腿，没有动。妻子的话自然有几分道理，但这样的事不便亲自出马，还是女人打头阵为好。他朝大春说：“去吧，跟你妈去找她！随便打人可不中，总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大春已经洗净了脸上的泪痕，用红药水擦过了胳膊上跌破的一点儿伤口。他低着头说：

　　“我不去！我们打仗是闹着玩儿的，我当佐罗……”

　　“你是个猪猡！”妈妈扬起手，朝着大春的小屁股，啪啪啪打了三巴掌。

　　接下来再看小春家——

　　小春妈吩咐小春爸：“那面镜子等会儿再挂！你领着小春，去，找她去！”

　　小春爸摸了摸下巴，没有吭声。爱人生气是可以理解的，但这样的事最好不要轻易出面，还是当个后台参谋为高。他朝小春说：“去，跟你妈去找她！如今讲的是法治，动手伤了人，总得说出个是非曲直来！”

　　小春已经扫清了身上的灰土，用纱布把小腿肚上不大的一个肿块包好了。他鼓着嘴说：

　　“我不去！我们是闹着玩儿，我当孙悟空……”

　　“你天生是个上不得台盘的猪八戒！”妈妈伸出巴掌，朝着小春的小脸蛋，啪啪啪打了三耳光。

　　大春家里，妈妈推开通往阳台的房门，大声说道：

　　“靠着什么？不就是靠着巴结菜店的经理吗？欺负到我们头上，算你那眼珠子长歪了！”

　　小春家里，妈妈拤腰站在阳台上，大声喊道：

　　“告诉你，时代变了，造反派都没好下场，还想骑到人们头上，做你的**去吧！”


　　四

　　第二天，大春小春来到学校里，谁也不理谁。

　　同桌之间闹别扭，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个经验，那滋味可真难熬。上课的时候，两人就像两棵在毒日头下晒了半天的小草，蔫头蔫脑没点儿精神。下了课，一个闷闷地倚着东窗台，一个呆呆地靠着西窗口，没有在走廊里奔跑打闹，也没有到操场上跳绳踢球，就像两人突然间一起变老了，成了一对没长胡子的小老头儿。

　　班长王立夏走来说：“怎么啦，你们两个？”

　　大春低声说：“我妈不叫我跟他说话。”

　　小春闷头说：“我妈不叫我跟他搭腔。”

　　立夏把他们拉到一起，笑着扳住两人的肩膀，让两个脑瓜轻轻碰了一下，一面说：“头碰球，球碰头，好朋友，不记仇！”笑着跑了。

　　大春咧咧豁牙嘴，望了小春一眼。

　　小春抽抽小鼻头，望了大春一眼。

　　大春望着脚尖说：“不怨我，怨我妈。我妈说你妈是坏蛋。”

　　“我妈不是坏蛋，是好人。”小春望着地板说，“你妈呢？”

　　“我妈也是好人。”大春说。

　　既然妈妈都是好人，那么他俩当然应听妈妈的话，听好人的话。可妈妈就是不让他们好，要他们谁也不理谁。怎么办呢？——这真比解一道老长老长的算术题还困难，比建筑工人叔叔盖一座宿舍大楼还困难，比美国人把航天飞机送进太空去飞行还困难……

　　“有办法了！”到底还是大春聪明些，“咱们在学校里照样还是好朋友，回到家就谁也不理谁。”

　　“对，大春！你这个办法真好！”小春说。

　　就像猛丁洒下来一场春雨，两棵晒蔫了的小草枝叶挺直了起来，浑身翠绿翠绿，又恢复了无限生机，成了两个蹦蹦跳跳、欢欢乐乐的小学生。

　　放学回家，他们走在楼梯上，故意谁也不说话，只是互相偷偷挤了挤眼。


　　五

　　这一来暴露了秘密，让站在门口的两位妈妈看到了。她们都不高兴了。

　　这天是星期六，下午不上课。大春睡醒午觉，看爸爸妈妈都上班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他想：今天是个例外，虽然在家里，也可以找小春玩了。

　　他趿着鞋高高兴兴地走向门口。可任他怎么用劲，大门总是拉不开。他从门缝朝外瞅了瞅。原来出了怪事，只见门外反挂了一只大铁锁。

　　“难不住我！我从阳台上走！”大春有些气哼哼的了。

　　但他来到阳台上，抬头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只见阳台正中间高高垒起了一堵墙，顶上还挂着一道铁丝网。这就像处于交战状态的国家之间的国境线一样，戒备森严，硬是把两家隔开了。

　　大春不知道，这是今天上午，两家的爸爸妈妈共同完成的作品。他家垒了墙，小春家又在顶上挂了铁丝网。看看，干这种事，他们合作得倒是挺好呢！

　　大春嘟着嘴回到屋内，只见桌上留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大春，你在家好好学习，做完作业就自个儿玩，不准招惹墙西那一家。

　　妈妈

　　大春把纸条儿气狠狠地扔到一旁，闷闷地拿出作业本，自个儿做起作业来。

　　今天的作业特别乏味。本来，大春很喜欢写生字，也喜欢算算术，但那得几个同学一块儿做，还要比赛哪个做得快，哪个做得好。可是现在，难道要大春跟大春自个儿比赛吗？

　　写完作业，按照纸上妈妈吩咐的，大春搬出玩具箱，自个儿玩起来。头一次拿出来的是军棋。但军棋能“自个儿”玩吗？不能！再一次拿出来的是冰糕棍。冰糕棍能“自个儿”玩吗？也不能！第三次拿出来的是乒乓球。乒乓球能“自个儿”玩吗？还是不能！

　　大春把玩具箱塞进床底，一头扑到床上，手脚乱蹬乱甩，像一只困在笼里的小野兔。

　　过了一阵，他忽然“哧溜”一声从床上滑下来，跑到阳台上，隔着墙朝对面喊道：“小春！”

　　原来小春经历了跟大春相同的磨难，正蹲在砖墙那一边，生着闷气。听到喊声，他连忙回答：“大春，我在这里哪！”

　　“小春，你在那里干什么？”大春问。

　　“不干什么！”小春说，“你呢？”

　　“我也是。”大春说。

　　过了一阵，大春突然眨巴了一下眼睛，说：“咱们下军棋吧！”

　　“怎么下啊？你在那边，我在这边……”

　　“你用你的军棋，我用我的军棋，咱们隔着墙下棋。”大春说。

　　小春立即表示拥护。两人跑进屋子，把自己的军棋拿出来，摆到地上。

　　“我用军长吃你的师长。”大春说。

　　“我用炸弹炸你的军长。”小春说。

　　“不对！”大春指着地上的棋盘说，“我的军长在行营里哪！”

　　“才不是哩！”小春指着自己的棋盘说，“看看，你那军长，正在铁线上……”

　　谁也没法去看对方的棋盘。一场激烈的战斗只好停了下来。

　　“要不咱们玩冰糕棍吧！”过了一阵，小春说。

　　大春立即表示赞成。他们扔下军棋，各自拿出来十根冰糕棍。五根算自己的，另外五根算替对方借上的。隔着墙，两人同时把十根冰糕棍撒到地上，然后又伸出手指一根根小心地把它挑起来。

　　“我赢七根啦！”大春说。

　　“我赢六根啦！”小春说。

　　“不对，你不可能赢六根！”大春说，“我已经赢了七根了，地上只有三根了！”

　　“你才不对哩！你不可能赢七根！”小春说，“我已经赢了六根，地上只有四根。”

　　最高级的国际裁判也不能评判出谁对谁错。没法，冰糕棍也玩不下去了。

　　他们又决定改为打乒乓球。

　　大春把乒乓球隔墙一板打过去，小春又隔着墙一板打回来。打了没两板，球就不见了。

　　他们手扶阳台朝下望望，只见球飘飘摇摇落在楼下空地上，一只小猫也许把它当成从天上落下来的云彩，弯起两只前爪把它抱起来，跑远了。

　　这下，乒乓球又玩不成了。

　　“这道墙可真坏！”大春说。

　　“有办法了，大春！”这一次小春显得聪明了，他眨巴一下眼睛说，“我从阳台外面爬到你家去，咱们就能一块儿玩了。”说着，把一只小手从砖墙外侧伸过去，一面轻轻摇晃着：“看到我的手了吗？就这么一点点儿远。”

　　大春高兴地说：“对，一步就过来了。”

　　可他们一齐探头朝楼下望了望，两人都不由得一阵头晕。

　　“小春，你等着，我爬吧！”大春说。他虽然跟小春一般大，可既然名叫大春，就应该比小春勇敢些。

　　他从阳台水泥墙上翻出去，两手紧紧攀住墙顶，赤脚插进花墙的空当里，一步一步慢慢向对方挪去。

　　“你害怕吗，大春？”小春问。

　　“不怕！”大春故意大声说。可那颗心却怦怦乱跳，眼看要撞到喉咙口了。

　　最困难的一段来到了。爸爸妈妈们不只垒了墙，而且挂上了带有许多铁蒺藜的铁丝网。那铁丝网向阳台外侧伸出尺把远，竖着利剑般的铁刺，好像一个忠于职守的哨兵，随时准备让那些敢于来犯的侵略者流出鲜血。大春闭紧嘴，闷住气，头上冒出来一阵阵冷汗，费了好大的劲才越过了这个危险地带，小春那一边，露出他那毛茸茸的脑瓜来。

　　两个好朋友在小春家会师了。

　　按说，他们现在可以尽兴地在一起玩了。但小春却突然问：

　　“大春，你真个不害怕吗？”

　　“这有什么！”大春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一眨巴眼就过来了！”

　　“我也能爬过去！”小春说。

　　于是，小春也像大春那样，表演了同样惊险的一幕，爬到了大春家。

　　开头，他们还有些害怕，末了，脑子热了，胆子也就壮了。

　　“咱们一块儿爬！”两人一齐说，“爬过来，再爬过去，真好玩！”

　　在他们爬第三次或第四次的时候，终于让人们发现了。有四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宿舍大门口，八只眼睛立即一齐惊呆了。

　　这是大春的爸爸妈妈和小春的爸爸妈妈。

　　“小……”小春妈妈失声喊了出去，却被横刺里伸来的一只手把嘴巴紧紧地掩住了。

　　“大……”大春妈妈只喊出一个字，也被另一只手突然把嘴巴死死地堵上了。

　　两个孩子消消停停爬到自家那一边，这才发现了站在楼下的爸爸妈妈。他们像两只小老鼠，“吱溜”一声钻到屋里去了。

　　楼下，四个人一齐缓过一口气来，脸上纷纷滚下豆大的汗珠。定神一看，这才发现刚才手忙脚乱、心慌眼花、堵住小春妈妈嘴巴的，原来是大春的爸爸，而小春的爸爸的手，却掩到大春妈妈的嘴巴上了。


　　六

　　回到家，小春妈妈紧紧抱住小春，就像儿子被人抢走好容易又找回来了一样，眼里流着泪说：“你好不懂事，你想不让妈妈活了啊！”

　　“谁叫你锁上门的……”小春说。

　　爸爸抬头望了妈妈一眼，没有说话。

　　在这同时，大春妈妈紧紧抱住大春，就像怕他会突然飞走一样，红着眼圈儿说：“好狠心的东西，你是想要你妈的命啊！”

　　“谁叫你垒上墙的……”大春说。

　　爸爸和妈妈怔怔地交换一下眼神。

　　这天晚上，两家都睡得很晚，爸爸妈妈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第二天早上，两位爸爸在门口相遇了。他们互相微笑，紧紧握手，就像两位邻居第一次见面一样。

　　“大春他妈，心眼儿窄……”大春的爸爸说。

　　“请您多担待，我对小春妈帮助不够……”小春的爸爸说。

　　“您也有错……”大春朝爸爸嘟着嘴说。

　　“不能光推到妈妈身上……”小春朝爸爸鼓着眼说。

　　大春爸爸抚着小春的脑瓜，小春爸爸摸着大春的脸蛋。两位爸爸一齐笑着，笑得都有些不好意思。

　　“这墙该把它拆掉啦！”大春爸爸说。

　　“对，该拆掉啦！”小春爸爸说，“孩子们在一起，他们的日月长着哩！”

　　大春小春立即动手，帮爸爸拆起墙来。两位妈妈坐在自己屋里，没有动手帮忙，可也没有阻拦。她们呆呆地望着从门上摘下来的大铁锁，听阳台上一阵阵传来铁丝和砖块倒下来的声音……

　　大春小春干得特别卖力。他们用小小的、有力的肩膀，抬起那些碎砖头和烂铁丝，跑出老远老远，把它们扔到沟底的垃圾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