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顶(二)

作者:梁晓声 | 字数:11691
  每个星期六上午十点半至十一点半的一小时之间,差不多总会有一个五十三四岁的人走入县城最大的一家储蓄所。他身材不高,一张黄面皮瓦刀脸,络腮胡子刮得黄中泛青,穿一件咖啡色的确良小褂,一条铁灰的卡裤子。他那件的确良小褂,早洗掉色,洗糟了,被叫作“的确良”的那种物质已不存在,只剩下机织的横经竖纬稀稀松松地连成衣服的样子。与其说这件小褂穿在他身上,毋宁说是一条“纱巾”裹在他身上更恰当。他又偏不将小褂扎在裤腰里,仿佛你对他吹口气,他那因为只剩下了稀稀松松的横经竖纬而显得肥肥大大的小褂就会扬一扬,俨然使他具有了些仙风道骨的飘逸劲儿。遗憾的是这种飘逸劲儿与他那张一看就知道没有文化但很有些农民式的狡黠的脸难以统一,反而显得滑稽可笑。他那条裤子并不比他的小褂强些,膝盖处打了两块补丁,两条裤腿却短了半尺,露出两截儿腿杆子,可能是从两条裤腿儿上各剪下来半尺补在膝盖处了。可谓农民式的聪明吧!

  储蓄所的人们都认得他。写在存折上的“徐有德”三个字便是他的名字,这位徐有德便是秀秀的爹。这几年的夏季里,无论刮风下雨,他们老见他穿那一身衣服。

  他差不多每个星期六都来存入三百元。其实他本不必到县城里来存钱。河西村有一个储蓄点,专为河西河东两村服务。他舍近而求远,是唯恐村里的人们知道他有钱。存折别人看不见,四百只鸡是看得见的,怎么能瞒得过人呢?这又足见他那农民的头脑中有狡黠也是有愚蠢的。他不仅怕本村熟人知道他有钱,也怕许多陌生人知道他有钱。所以他专赶十点半至十一点半这一个钟点内走入储蓄所。来的次数多了,他摸出规律了,知道这一个钟点内存钱取钱的人少。储蓄所的人们却是无法瞒过的。只要是有一个什么法子可瞒过,他是绝对想连他们也瞒过的。若说他是怕那笔血汗钱(也包含着女儿秀秀的一半血汗)被偷、被抢、被骗吧,存在储蓄所又是极安全的,断不会发生钱被偷走被抢走被骗走的事儿。而且他早已数次严峻地向储蓄所的人们交代过,除了他亲自来,任何人拿了他的存折来取钱都不许付给,一分也不许付给。即或他的存折果然被偷了被抢了被骗走了,也是没用的东西。而小偷要想偷他的钱,歹徒要想抢他的钱,是很难的,除非先杀了他。他每次来存的钱,都是锁在一个小铁盒里,一根有力的手用钳子费力才能钳断的铁链儿,将那小铁盒拴在皮带上,而铁盒又是放在拎兜里的,拎兜又是提在手中的。

  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为什么那般害怕人们知道他有钱。这一点与有些由穷而富的农民时时处处事事喜欢显富夸富的心理恰恰相反。这有待心理学家们去分析。

  若说他是怕别人知道他有钱而向他借钱,借了难还甚至根本不想还吧,自从有些人,其中包括他自己的和秀秀娘那一面的亲戚登门向他借钱,都碰了扎脑门的钉子后,再就没人登门向他借过钱了。

  储蓄所的人们知道,他存的那笔钱,在本县的农民存户中,并非数目最大的,但也并非是不值得羡慕和向往的数目。二万九千元——只要他再到储蓄所来三次,就是三“大夯”了。本县的人们把一百元叫作“一锤”,一千元叫作“一耙”,一万元叫作“大夯”。这意味着每月有二百余元的利息——相当于本县县长的工资。他很有资格抖抖神气啦!

  可这个徐有德依然伪装成一副穷样子,真叫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老徐这次存多少哇?”

  “嗨,咱一个养鸡个体户,还能存多少哪!还是上次那个数呗,都不好意思拿出手哇!”他嘿嘿一笑,真不好意思拿出手似的。

  他妈的,财神爷扮花子,谁看不出你富贵在心里呢!

  他们暗暗咒骂他。像许多人一样,他们看着那些有了钱就故作腰缠万贯模样儿的家伙不顺眼,也看着那些有了钱仍唱穷的家伙不顺眼。

  徐有德每次存钱后,照例到县百货公司逛一圈儿。什么也不买,只看。最吸引他的,是卖烟、酒、家具、服装以及录音机、电视机、摩托、洗衣机、电冰箱什么的高档商品柜台。对其他柜台,他毫无兴趣,连站也不会站一下。

  他烟瘾不小,平时自己却一向吸的是叶子烟,不逢年过节或跟某些与他的养鸡事业有特殊关系的人们打交道,轻易不肯买盒烟。非买不可,选顶便宜的买。

  “有德,存那么一大笔钱啦,也不买盒带嘴的烟吸吸?别太抠门儿了呀!这年头,物价飞涨着呢,有钱不花是大傻瓜!”

  某些人难免向他说这类听似劝告实则挖苦的话。

  他听得出来这类话中的挖苦意味,并不生气,嘿嘿一笑,慢条斯理地回答:“你咋知道我存一大笔钱哪?谁存一大笔钱谁是王八蛋!养鸡赚那几个血汗钱,去了买饲料,又盖了新屋,早折腾得屌尽腚光啰!唉!……”

  其实,他见了好烟如同馋嘴的孩子见了巧克力一样,而见了好酒如同见了好烟一样。在烟酒柜台前,他常常像块铁被吸铁石吸牢了似的:双臂放在柜台玻璃上,低俯着头,一寸一寸地移动身子,目光贪婪。

  “你到底买不买?”售货员当然瞧不起像他这样的人。

  “太贵了,一盒烟,四五元,简直不是人吸的呀!”他嘿嘿一笑,并不离去。

  “不是人吸的是狗吸的吗?买不起一边凉快去!”售货员训斥他。

  “哪能是狗吸的呢?神仙吸的,神仙吸的……”他又是嘿嘿一笑,试探地问,“零卖不?”

  人家不稀搭理他,没好脸色地甩给他一盒。他拿在手中横过来看竖过来看,还将鼻子凑上去闻闻,说:“我的意思是,不买一盒,买几支卖不?”

  人家火了,一把夺回去:“还掐几截儿卖呢!外边捡烟头儿吸吧!”

  他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去,心里暗骂一句:“娘的瞧不起穷人!”

  有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钱的人,有时觉得自己仍是一个很穷的人。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乃是因为他过去特别穷过,所谓纵向比较。觉得自己仍是一个很穷的人,乃是因为他本能地想到:如今政策放宽了,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发家致富,各有一着。八成比他更有钱的人多得是了吧?八成他们也像他似的,存着七万八万的,平常照旧唱穷吧?会不会某一天他自己在做着富梦,而实际上富起来了的他到了儿还是个穷人呢?这又所谓横向比较。他常常怀着这种不安的心理观察生活、观察别人,十分害怕别人也都像他一样富了起来,甚至变得比他更富。那他那种富了起来的欣慰,不但将被大大冲淡,而且可能不再是欣慰,倒是悲哀了。这种心理日日夜夜苦恼着他,使他不知该怎么办好。显富不妥,唱穷别扭。两种心理交替摆布他。富起来了的好心情是靠周围尚存大批大批的穷人维持的。比方是运动场上竞赛的运动员们,那冠军非有第二、第三和根本沾不上名次的竞赛者衬托着才能感到得意。

  他对那些高档商品的占有欲非常之强烈。二十英寸的大彩电,他想占有;二百立升的双开门的电冰箱,他想占有;一千多元的双缸洗衣机,他想占有;像备齐了华彩鞍蹬的骏马一般的摩托车,他想占有;女儿秀秀几次苦苦哀求他买一台的录音机,他想占有,不过不是女儿所说的那种二百多元的,而是那种最高级的。一切代表现代化生活水平的东西,不论对他自己对他的家需要不需要,他都想占有,但又都舍不得花钱买下来。他对那些东西的占有欲的确是非常之强烈的。但他对钱的占有欲又十倍百倍地强烈过对那些东西的占有欲。钱一旦买了东西,他则会觉得自己的占有欲不但没能满足,反而大大落空了。只要有钱就好,只要有钱就是真富。钱能买下那许多东西,因而钱显然比那许多东西更重要,因而怎能将更重要的钱换成那些与钱相比又不甚重要了的东西呢?他对那些东西的占有欲在完全可以买回家去的一个有钱人的心态的安抚下游弋着,萌动着。他喜欢体味这么一种心态。有足够的钱完全可以买下那每一样价格很贵的东西,时时想买而又终于不买,终于不买而又特别想买,对自己这种心态的无休无止的体味、抑制与鼓励,给他的内心带来别人没法儿揣摩没法儿理解的乐趣。他认为这正是一个有钱人的真正的乐趣。兴许正是怕失去体味这种乐趣的条件,他才不买那些东西。这是一种精神占有术,但又不能说就是阿Q那种精神占有术。阿Q对吴妈的及赵家女人们花床的那种占有欲,毕竟只能在梦中实现。而他的占有欲,要什么时候实现,就能什么时候实现。那是有钱的人才有资格获得的精神上和心理上的特殊的享受。不错,是一种特殊的享受。因为他可以设想那些东西,他欲占有的一切东西,包括那些好烟好酒,已经是他的东西了,不过暂时存放在百货公司罢了。正如他那笔钱存在储蓄所里。

  他的头脑还常犯猜疑:这些高档商品怎么不见有人买呢?难道都买不起?不可能吧?据我所知,富了起来很有些钱的人,县里是另有几位的呀?我徐有德不买,他们为何也不买呢?哦,是了是了,他们八成是单等着我来买!我买了,我的钱便少了!岂不显出他们更有钱了吗?他们岂不在我面前会显得要多神气有多神气,而我与他们相比岂不矮一头了吗?人心真是太狡猾太奸诈了呀!

  他仿佛看到了生活向他设下的一个大陷阱似的。

  我徐有德才不会上他娘的这个当呢!于是他便觉得自己在一场战役中胜利了。

  这一战役上的胜利却并不能终止他逛百货公司的瘾。因为他那种特殊的精神上和心理上的享受,也早已成了瘾。

  “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新屋是盖起来了,旧院墙还未推倒。“文革”中用白灰写在旧院墙上的一条“最高指示”还依稀可辨。那时他的“敌人”是队长、支书,斗他们是“文革”中天经地义的事儿。全村人都斗他们,他也跟着斗。不斗白不斗啊!斗了总归能证明自己是“革命”的,也就同时保护了自己不被别人斗。如今队长和支书倒对他不记前仇,反而刮目相待,时时套点儿近乎。因为他富了,有钱了。

  他老觉着如今他的“敌人”无疑是比“文革”中多了起来,而且日渐其多。所有一切那些已经像他一样富起来的、正在富起来的和想要富起来的人,他认为可能都是他的“敌人”或将成为他的“敌人”。他老希望那些像他一样富起来的遭到什么天灾人祸而由富再变穷,希望那些正一天天富起来的永远不能像他一样真正富起来,希望那些想要富起来的永远是痴心妄想,全县永远只有他一家真正富并永远永远都是最富的户。必然地,他认为那些已经像他一样富了起来,储蓄所里存入了几万元的人,也不容置疑地有着与他相同的野心,也不容置疑地暗暗将他视为“敌人”。在县储蓄所里,他以自己那种农民式的敏锐发现,存钱的人是越来越多了,相比之下取钱的却越来越少。他不能不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十分提高警惕的“新动向”。而县百货公司那些高档商品,可以说出现了滞销。这是又一个明证,有许多看不见的“敌人”确实存在着。他们处心积虑地预备以他们的暗地里的更富,有朝一日将好不容易富了起来的他挤出行列,比成穷人。这种危机感,这种担忧,使他的心理负荷越来越沉重,压迫着他,不断地催促着他:存钱,存钱,赶快存钱!并告诫着他:别花,别花,千万别花!唉唉!富起来了有富起来了之后的苦恼和郁闷啊!忧情愁绪何人晓?

  今天,他存了钱,又信步来到百货公司。在一楼,烟酒柜台的那个售货员姑娘,没等他走过去就发现了他,顿时耷拉下那张擦了过多的什么“增白露”之类的柿饼脸,操起鸡毛掸子掸柜台,两眼活像瞪着个贼似的瞪着他,那意思是:你再敢往我柜台上趴?再敢我就豁出这个月的奖金不要了给你几下!

  他迟疑片刻,没走过去。他想:人有脸,树有皮,我五十多岁的人了,才不在你这个小丫头片子面前自讨没趣哩!于是打鼻孔里轻蔑地哼出一声,心说:“眼浅的东西!我徐有德存着的那笔钱,若是全取出来往你柜台上一堆,想要把你买下来,八成你也会乐得不得了!”

  他倒背双手,俨然一位中央商业部门光临视察的大干部派头,晃着膀子,不慌不忙地踏上了二楼。

  二楼的情形今日不比往常,不少人争相选购高档商品。

  嗯?……

  他颇犯疑惑。一问才知,今日那些滞销的高档商品削价处理。县城里的人们自有他们应付商品价格浮动的策略。你不是又涨了吗?好吧,你涨你的,我干脆来个不买!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县百货公司吃不消了。他们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片面相信了报上、广播里关于“人民群众购买力大大提高”的宣传,到头来还是斗不过这个县城里的“人民群众”,只好削价处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嘛!

  “有钱就买吧!大削价了还不买,那是真傻瓜!过这村儿没这店啦!听小道消息传,一个月后这些东西的价格还要涨呢!”

  还要涨?……娘的腿!

  物价继续涨,意味着徐有德存在银行里那一大笔钱将继续地不值钱!他并非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他是在乎得很哪!生活在县里城里的人们还有涨工资这一说,乡下的农民哩?娘的腿!鸡蛋咋就不涨到七元八元一斤呢?他是在乎得很而又丝毫没法儿想!平日里只好不去想。今日身临其境,再不想可是白扛着一颗半点儿也不愚蠢的脑袋啦。

  他呆呆地想了想,终于下决心也要买一件什么东西。买削价商品,能使人们普遍获得一种占了便宜的心理满足。

  便宜摆在眼前不能都让别人占去了!他想。

  接着就往柜台前挤。

  二十英寸的大彩电,国产的,削价三百元——恰恰等于他今天刚存入储蓄所的钱数。削价三百元也还是一千八百多元的价格呀!买了,又等于支出他五六次才能存到的钱数!五六次!娘的腿!还是太贵!家里那台九英寸的黑白电视一样看!何况他也根本没工夫看电视,不买!

  电冰箱……削价二百元,也算个可以考虑占不占的便宜。不过一个农民家里摆电冰箱干吗?放剩菜剩饭?若剩了,全家每人多吃几口就打扫了——不是从来如此的吗?用不上,不买。

  洗衣机——闲着秀秀娘那双手干吗?再说还有秀秀忙里偷闲帮着。再说全家每人的衣服都有限的几件,洗次数多了,没穿坏倒洗坏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排录音机上。他又一次想到了女儿秀秀。女儿的双手不仅忙里偷“闲”能再干点儿什么其他的活儿,两只耳朵也确实需要听到“咯咯嗒”之外的某种更好听的声音吧?对于他自己来说,“咯咯嗒”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是无比悦耳的音乐。但女儿的耳朵,似乎就跟他的耳朵有些大不相同了。他是明白这一点的。

  唉,唉!女儿也真是个好女儿,真是个能干的女儿啊!半个家,甚至大半个家,是担在女儿肩上的呀!四百只鸡,也是全靠女儿养着哩!他不过是隔几天往县里送一次蛋,从县里往回拉一次饲料。女儿还要帮她娘做饭,还要洗衣服,还要侍弄菜地……从小长这么大,女儿就没跟他这个当父亲的过上一天悠闲自在的日子。生活很穷那些年如此,生活富了这三四年还是如此。他心里竟有几分内疚,有几分酸楚起来,觉得对不起女儿。

  唉,秀秀,秀秀,爹今天就豁出这一把,给你买台录音机吧!他心中涌起一股对自己女儿的大慈大悲之情,打定了主意。

  “同志,同志,哪台削价顶多?哪台?哪台?……”他扯住售货员的一只袖口,不让售货员走向别人。

  “削价顶多的一台刚卖出去!这一台削价也不算少,三百来元呢!买不买?不买一会儿也卖出去了你可别后悔!……”

  迟了一步:最大的一个便宜让别人占去了!他不无失落感,连声回答:“买,买!我买下了!”生怕这第二大的一个便宜又被别人抢占去。

  人家就将那台录音机从货架上搬下,放在柜台上:“进口的,六个喇叭,双音箱。哪儿都没毛病,就是摆的时间久了点不那么崭新了。县城里的人不识货,这在省城想买还买不到哩!原价一千六百七十元,现价一千三百九十元,老乡掏钱吧!”

  那售货员很懂得买卖心理,热情饱满地向他推荐。

  一千三百九十?!……娘的腿!削了三百多元的价还这么贵!

  他犹豫起来。一千三百九十哇!而且并不是货架上最大的一台。

  “你到底买不买?”人家催促他。对方为什么又那样急切地想要推销给自己呢?……这就可疑!他自认为也是懂得一点儿买卖心理学的。有些商店,为了卖出长期积压的存货,故意到处张贴削价告示,其实并没削价,欺骗人们买罢了!这样的事儿他是听说过的。稳住心思,千万莫上了当!他暗暗对自己说,不仅犹豫而且警惕起来。

  “我……再考虑考虑……”他嗫嚅道。

  “那你别扯住我袖子好不好?”对方扫了一大兴,挣开了他的手。

  “哎,我买,我买定了!”一个小伙子,看那衣着是县城里的人,一只手也扯住了售货员的袖子,同时另一只手就拉开了小黑皮包链儿。

  他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数清钱,一手对一手交了。

  什么东西!钻空子占便宜!……

  虽然他已经根本不想买那台录音机了,但见第三者当着他的面儿买了去,心里总不免别扭。

  “县城里没识货的人?埋汰我们县城里的人!”那小伙子抱起录音机要走时,眉飞色舞地说。

  “别挑礼,没指你!”那售货员赔个笑脸,尔后横了徐有德一眼。

  他心里那个气!

  “你把旁边儿那大的给我搬来!”他又看中了一台。

  售货员就从货架上搬下来。不过没搬给他,搬给别人了。

  “哎,你怎么不搬给我?!”他急了。

  “人家比你先看中的。”售货员爱理不理地说,“我又不是为你一个服务的!”

  “你没开口前我就跟售货员说过好几声了!”那人替售货员向他解释。

  得了便宜卖乖!他心里又一次暗骂。却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将这台录音机也买走了的份儿。

  “红梅牌的!……”

  “我要红梅牌左边的那台,对,对,就是那台凯歌牌的!……”

  一只只手指向货架。

  售货员不理睬他,忙于应对那些人去了。

  货架渐空。人也渐少。

  他突然大吼一嗓子:“嗨你!……”

  售货员吃一惊,扭头瞪着他冷冷地问:“吼什么你?吼什么你?……”

  他一指售货员,雷霆大发起来:“我告诉你听着,我可不是那买不起的主儿!老子存得有一大笔钱哩,能把你货架子买光!你看人下菜碟儿,不理我光理别人?我不过就是想买台称心如意的,挑选挑选!……”

  售货员倒被他逗得喷儿一声笑了,说:“好,好,先理你这位财大气粗的!”说着走过来,平心静气地问:“您要挑选一台什么样儿的?您讲吧,我帮您参谋。”

  “我……”他的嗓门儿降低了,难为情地嘿嘿一笑,“就把削了价也是最便宜的一台搬给我吧!”

  “原来如此。”售货员又笑了笑,转身靠着柜台,朝货架上扫了一遍,将最不起眼儿的一台搬下放在他面前:“原价三百四十,削价四十,三百整,声音还可以。”

  才削价四十!最小的一个便宜。价钱他倒十分满意。秀哇秀,爹今天可完全是为你豁出这一把的呀!

  “能不能……再削点儿?……”他商量道。

  售货员耸了一下肩膀:“这可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儿……”又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来。

  “中,中!再一点儿不削我也买了!……”他这才想起自己身上只有一元多钱。“哎呀,你看我,没带钱!这么着好同志,我求求您啦,这一台您千万替我留着别卖出去!我现在就到储蓄所取钱去,十分八分钟准回来!”他涨红着脸说。

  “好吧,快去快回!”售货员重新将那台录音机搬起放回货架。

  他一转身就噔噔噔下楼了。

  好在县城不大,百货公司离储蓄所不甚远。他一溜儿小跑,来到储蓄所。若迟几步,储蓄员们就关门午休了。

  “徐有德,你怎么又回来了?”见他那种慌慌张张的样子,储蓄员们皆诧。

  “我取钱,我取钱……”他一迭声地说,“取钱。”

  “我们还以为你在我们这儿丢了多少钱呢!”

  “你可是光存不取的啊,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刚才逛百货公司去了吧?见着啥非买不可的东西了?”

  储蓄员们七嘴八舌地问他,觉得他这个人取钱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大新闻。

  他挠挠头嘿嘿嘿笑道:“给我那女儿买台录音机!”

  ……

  他终于拎着那台录音机离开了百货公司,一边往长途车站走去,一边想象着女儿见到录音机时的高兴劲儿,心情挺愉快。对女儿怀有的那种潜在的内疚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认为自己该是很对得起女儿的啦。

  车站有十几个等车的人,其中一个小伙儿和一个姑娘,老瞥他的录音机。看他们那挽着胳膊握着手的亲昵劲儿,准是刚刚开始相好不久的一对儿。

  那小伙子搭讪着问:“刚买的?”

  “刚买的。”他显耀地将录音机拎高了一些。

  “声音好吗?”

  “当然好喽!不好我能买?”

  “多少钱?”

  “原价三百四十,削价四十。我倒不是因为削价才买,我女儿早就喜欢这么个东西!”

  那小伙子笑笑,不再问。

  那姑娘将小伙子轻轻扯到一旁,嘀嘀咕咕又是埋怨又是怂恿地说了些什么。小伙子似乎有点不愿意,姑娘就扭身不理小伙子。

  小伙子回头看他一眼,哄了姑娘几句,又走到他跟前,十分恭敬地说:“大叔,想跟您商量个事儿……”

  “嗯?……”他看出他们是在打他这台录音机的主意,将录音机双手抱在怀里,暗暗提防对方一下子夺了去就跑。

  “咱们到一旁说吧!”

  “不!……”

  “那……在这儿说也行。我想买您这台录音机!”

  “我刚买的,干吗卖给你呀!”他躲开了小伙子几步。

  小伙子凑过来,继续说:“大叔,您别急!您也别躲我,我绝不会抢您的。是这么回事儿,我们今天专为到县城来买录音机,可没承想赶上今天大削价,空手而归,您想我们有多扫兴呢?……”

  他仰起脸,佯装看天。心说:那是你们运气不好,与我有什么相干?

  小伙子不死心,恳求道:“大叔,您把这台录音机卖给我,我俩事成之后,我天天祝祷着您长命百岁还不行吗?”

  他无动于衷。心说:我活一百岁干吗?能活个七十来岁就活够了!

  “大叔,我可是想按原价买您的!”

  “嗯?……”他不再仰脸看天了,不由得瞅了对方一眼,半信半疑。

  “真的!”

  “这……”他沉吟着。

  周围的人们都在瞧着他们,默默听着他们之间的话。

  “咱们一边谈……”这回轮到他腾出只手,将小伙子扯一边去了。

  “你刚才怎么说?”

  “按原价买。”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你……不用再跟她……商议商议了吗?”若是他接过了钱,对方接过了录音机,那姑娘再觉着吃了亏,对方再反悔,当着那些人的面演一出戏,多么臊得慌!他是极护脸面的人,不能不提防这一招儿。

  小伙子一笑,说:“大叔,用不着商议。花的是我的钱,又不是花她的钱。我们还在谈着看的阶段呢,这时候我在她身上花多少钱她也不会责怪我的。您若真肯照原价卖给我,我心里就非常非常感激您啦!”

  “你的钱可带在身上的吗?”

  “带在身上,带在身上!”

  “好,那我卖给你啦!算是我积一次小德吧!”

  小伙子便探手兜内,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中抽出一沓钱,急切地数起来。

  他将录音机挟在腋下,从小伙子手中接过钱,又细数了一遍,三百四十——三十四张“大团结”。

  “录音机归你啦!你今天碰到我,算你运气!”他说着,将录音机递给了小伙子,抽身便走。

  三百元,存了,又取出来,这中间就变成了三百四十!实实在在不大不小的一个便宜啊!虽说跑了几趟腿吧,那也太值了呀!他不等车了。他要再把这三百四十元存到储蓄所去。他头也不回,越走越快,怕那小伙子忽然反悔追上来。

  小伙子没反悔。

  他再次出现于储蓄所,存那三百四十元时,使储蓄员们一个个又是一番诧异……

  他回到村里,已是下午四点多了。刚走入小院,他站住了。一阵“乞赤咔嚓乞赤咔嚓”的音乐,响自女儿的房间。从敞开的窗口,他看见了女儿半截儿身子,在“乞赤咔嚓”的音乐声中仿佛也“乞赤咔嚓”似的扭摆着。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那疯疯癫癫扭摆着的是自己的女儿。然而那无疑是自己的女儿。她那苗条的身子好像马上要在“乞赤咔嚓”的音乐声中扭摆得“乞赤咔嚓”地散架了!她的头随着腰胯的扭摆,一忽儿低下去,一忽儿扬起来。她那披散的长发就一忽儿瀑布般地遮面而“泻”,一忽儿乌云般地冲天而“飞”!她分明是陷入了一种忘乎所以的境界。

  此时此刻的秀秀,的的确确是陷入一种忘乎所以的境界。她感觉那“迪斯科”音乐如同一股猛烈的飓风,而她自己如同一根羽毛、一片叶子,被啸卷在它的旋涡中心,悠悠地扶摇直上,疾扬迅转,飘飘地自在降下,徐舒慢展。她整个儿是身不由己。她并不会跳什么“迪斯科”,她不过是伴着那猛烈的音乐猛烈运动着罢了。在如此这般猛烈的运动中,鸡和蛋以及一切一切与鸡与蛋相关的事,统统从她的头脑中甩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她没了思想,也没了思想的羁绊,没了**的冲动,没了愁烦的苦闷。她但愿那猛烈的音乐别停止别停止永远也别停止,但愿自己任情任意地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永永远远地跳下去。

  从鸡的世界蛋的世界解脱出来了,她感到是多么称心愉快,多么称心愉快啊!

  啪!一截儿劈柴突然飞进屋里,险些砸到她身上。

  她顿时停止了,气喘吁吁,汗湿面颊。长发垂在脸上。她将长发撩到颈后,一眼瞅见爹站在院当中,怒目金刚似的瞪着她。

  像个什么样子!快做媳妇的大姑娘了,疯疯癫癫也不怕外人看到了耻笑!

  徐有德气得不行,他是个要脸面的人!他不能容忍女儿给他也给她自己招致众口非议!

  秀秀慌忙关上录音机。飓风般的音乐戛然而止。

  满世界原来是无边无际的**,可她跳着的时候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热,倒觉得风凉。

  徐有德几步跨到女儿窗前,铁青着脸问:“鸡喂饱了吗?”

  “喂饱了。”女儿怯怯地回答。

  “鸡房打扫过了吗?”

  “打扫过了。”

  “下的蛋都收了吗?”

  “收了。”

  “一麻袋鸡毛挑拣过了吗?”

  “这……没腾出空儿……”

  自从县农副产品公司开始收购鸡鸭鹅毛,那些下蛋少的鸡被他毫不怜悯地杀掉之后,拔下的鸡毛已渐渐积攒了充充实实的一大麻袋。如果不经挑拣就卖,只能卖个平价。挑拣后再卖,绒毛、羽毛、翅翎论等分价,能多卖些钱。他今天在县里路过农副产品公司时,看见了告示——一个星期后不收了。积攒许久才一大麻袋之多的鸡毛,这星期内不挑拣出来送到县里去卖,就换不成钱了!他一路都在想着这件事儿,怕回到家里又忘了。

  “你!……没腾出空儿?那你倒有空抽羊角风!……”他厉声怒斥。

  唉,唉!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怎么就不知道钱是何等重要的哩?怎么就不知道和他这当爹的两股心劲儿拧成一股心劲儿赚钱哩?女儿若是再小几岁,他真恨不得扇她几巴掌!

  秀秀一声不吱,垂下头去。

  秀秀娘从西屋走出来,双手粘着面,息事宁人地说:“他爹,你刚回来,不进屋喝杯水,歇歇脚儿,对咱秀秀大吼大叫什么呀!”

  他这才跟随秀秀娘走入西屋。

  秀秀缓缓坐在床沿发起呆来。总是这样。多少次了总是这样。每当她刚刚觉得从鸡的世界蛋的世界挣脱出一会儿,哪怕是一小会儿,爹就将她连推带搡非训则骂地驱赶回鸡的世界蛋的世界。

  不是爹便是明贵。

  爹认为,她不在鸡的世界蛋的世界里从早忙到黑,是大逆不道的。

  “咱秀都二十的大姑娘了,年底就是明贵家的人了,你当爹的对她有什么火气不好强压点吗?”娘的声音。

  “正为这,我一想便烦!她嫁过去后,鸡靠我一人养?”爹的声音。

  “雇个人呗!明贵家不是雇了个人吗?”

  “雇个人每月得给人家工钱哩!还得管吃!你当我不知明贵那小子的如意算盘?将咱秀娶了过去,他准辞去雇的那个人!养鸡的活儿咱秀样样通了,打着灯笼他也再难找咱秀那么个好帮手!”

  “我不信明贵是这么个算盘!”

  “你不信就等着瞧!”

  “那当初咱俩商议时可你先点的头!”

  “你愚哩!我能不点吗?不点头,明贵那小子若是娶了别人家女儿,河东河西,他是养鸡个体户的头一个能人了,日后还不和咱们处处争高下啊!”

  “你别说了!越说越诡谋!让咱秀听了,心里咋个想法?”

  “这些话哪天还非得对她说穿不可哩!明贵那小子有他的如意算盘,我有我的长远打算!等咱秀当了他的家,劝他将他家那六百只鸡合过咱家这边来,他就掉进我的陷阱了!”

  “你!……老东西!你是一心以少吃多哩!”

  “我养育这么大个女儿,白嫁给他就对理吗?”

  秀秀听着,吧嗒吧嗒落下了泪。

  一会儿,爹走入她屋里,问:“录音机哪来的?”

  她不回答,也不拭泪。

  爹一再逼问。

  “买的。”她伤心地别转脸。

  “买……的?……你哪来的钱?!”

  “我……我自己攒的贴己钱……”

  “贴己……钱?!好哇!你是越长大越有出息了!倒会背着我攒钱!……”

  当爹的痛心疾首地吼叫。女儿背着他搞起自己的“小钱库”来,使他觉得女儿简直如同“内奸”如同“叛徒”一样可恨!

  “你说!你今天给我从实招来,你平日里昧了多少钱?怎么昧的?啊?!……”他双手抓住女儿的肩膀摇晃着。

  秀秀被摇晃得火了,使劲儿推开爹,倏然站起,大声说:“我就是个长工,也得拿工钱!”

  娘也慌慌地奔进来了,插身于父女二人之间,袒护地对一家之主说:“哎呀,你想把秀怎么着哇?她能昧你几多钱?还不是背着你偷偷卖了几次蛋吗?总共才积攒下一百五六十元钱,对人家省城里来的那大学生的录音机喜欢得不行,人家见她喜欢得怪可怜的,愿折半价卖给她,回家跟我商议,我点头了,孩子她才敢买下来,刚听没多会儿,你就吆五喝六地不让她安静!……”

  一百五六十元!一百五六十元啊!他进县城一次,也不过就能存三百元!在老伴和女儿眼中,一百五六十元居然算个小数!他瞥了那台录音机一眼,不大个东西,而且旧了,值一百五六十元才怪哩!他今天舍下老脸,赚了四十元,女儿却舍下嫩脸,手一撒花掉了四个四十!怎么花的时候手就不打抖呢?

  “你给我退回去!”

  “不退!”

  “不退我揍死你!”

  “揍死我也不退!”

  他这会儿的心理,恰与在县百货公司要给女儿买下一台录音机时截然相反。当时他心中涌起的是一股内疚的温情,这会儿他心中往上蹿着恼怒的火苗,觉得背着他搞“小钱库”的女儿才更应该感到内疚,感到对不起他。当时那种争先恐后地买与卖的氛围影响着他,那种生怕没占到什么便宜的心态支配着他。这会儿他自认为面对的是一个无可辩驳的吃亏上当的典型事例,反面教员是自己的女儿,受到真正损失的又是他这当父亲的。什么别的损失他都可以忍受,精神的、心理的,乃至他所十分看重的脸面的。唯独钱上的损失,他无法忍受!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是非要打秀秀不可了!

  老伴儿却像母鸡护小鸡似的,伸展着双臂,勇敢无畏地将秀秀保护在身后,一边着急地说:“秀,快跑呀!傻孩子你快跑出去躲会儿呀!”

  这时,家庭的第四个成员像后边有只狗追咬着似的冲进了姐姐屋,气急败坏地说:“还吵哩,你们还吵哩,都快看看去吧,明贵哥替咱家买的那些小鸡雏,被黄鼠狼子咬死了一大半哩!”

  徐有德脑袋嗡地一响,两腿一软,扑通坐在地上,两眼瞪得直勾勾的,那如呆如痴的样子十分吓人。

  唬得个老伴儿慌乱了手脚,拽住他一条胳膊,要把他扯起来,哪里扯得起来!

  “秀,秀!还不帮我把你爹搀到床上去呀?”

  秀秀哇地哭了,一扭身跑出屋去,直往河边跑。

  只有它,才能给予她的内心一些平静和安慰。只有它是永远不跟她说鸡说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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