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顶(三)
作者:梁晓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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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河西两村,原本是一个村,在河东。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全村半数以上的人家,拖儿带女,背井离乡去逃荒。他们归来时,泥屋土墙受着风蚀雨侵,颓败得没法儿住了。又赶上胭脂河那一年发大水,将河东泡在一片汪洋之中。河西地势高些,比起河东来,能寻到个不陷腿的落脚处,他们便在河西重打井另建村。如今两村人口倒也发展得差不多相等了。
明贵家与秀秀家原本是一墙之隔的近邻。明贵家在河西落脚生根后,秀秀爹便推倒那堵墙,占了明贵家的院落。以后就连明贵家的旧屋也“征用”了。明贵他爹赵长福是个老实厚道的人,碍着两家曾是近邻的情面,从未置一词。两家河东河西经常走动着,关系一如既往。
农村大搞“一打三反”那一年,赵长福从麦场上偷了半麻袋麦子。看麦场的人揭发了,被民兵们五花大绑逮到“反省队”去了。
“你偷几遭了?”
“只此一遭。”
“胡说!你要老实交代!”
“只此一遭,信不信由你们!”
民兵们审问时,他态度极不“老实”。
“你偷的麦呢?”
“早磨成面了。”
“面呢?”
“全家早吃进肚里了!”
“你知罪吗?”
“饿急了,不知什么叫罪!你们爱怎么发落就随你们怎么发落!我赵长福今儿个一百多斤反正是交给你们了,要我跪地求饶办不到!”
老实厚道之人一旦豁出去了,那是会变得比石头铁块还硬几分的。他在民兵们面前,一副任剐任割,但请速死的气概。
和他一样,腰带也是将瘪肚子刹得紧而又紧的民兵们,那年头因为饥饿变得更凶。他们将他吊起来毒打。他们越是毒打他,企图将他打服,他则越不服,反而破口大骂他们。
明贵娘扯着小明贵,前去替丈夫求饶。她跪在民兵们面前,磕头如捣蒜。拽倒了儿子,也迫使儿子跪在民兵们面前磕头。
“你娘俩给我起来!”吊在半空的赵长福怒吼。
“他爹,你就说句软话,认个错吧!”明贵娘跪行过去,托着丈夫的双腿,哭哭啼啼,苦苦哀求。
他一脚将女人蹬开,瞅定儿子那张恐惧的小脸说:“明贵,你若是爹的好儿子,你就为爹站起来!”
小明贵便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爹问你,白面馍好吃不?”
“好吃……”
“还想吃吗?”
“还……想吃……”
“那爹往后就还要为你偷!只要我儿能吃饱肚子,爹不怕他们打!……”
民兵们气得没法儿想,可又毕竟不忍心下狠手打死他,只好对他的女人说,限三天交五十元“赎罪钱”,便放了她。
五十元,在那年头,对河东河西两村的人家来说,都不是一笔小数目。明贵娘扯着小明贵挨户求爷爷告奶奶地借。村人们中有许多从内心里怪可怜赵家的,但大抵都拿不出十元或者五元一张的人民币来。能借给娘俩的,也不过是毛票凑起来的三两元而已。有点压箱底儿钱的,又不肯多借给他们,怕赵家日后赖账不还。而且有一个想法大大削减了他们的同情心:你家孩子知道白面馍好吃,我家孩子就不知道白面馍好吃?偷了队上的麦子,还不等于偷了我们的一样?吃饱了你们娘俩的肚子,我们凭什么借钱给你们娘俩?赎出你们那个丈夫那个爹,他不扬言还要继续偷的吗?……
娘俩最后过了河,借到了徐家门上,徐家当年养的一口肥猪,已长到了三百来斤。
“有德兄弟看在俺娘俩分上,你家就把那口猪宰了吧!半扇猪能换回明贵他爹一条命啊!日后还不上你半扇猪的钱,明贵长大了给你当干儿,报答你的恩……”
“老嫂子,这个……这个事儿,咱们再慢慢合计,兴许托个人情,就不需交那五十元‘赎罪钱’了呢!我出这个主张,也全是为你们家好……”徐有德吞吞吐吐,不松口宰那口猪。他实在舍不得为赵家“贡献”出半扇猪。那口猪从二十来斤的小猪娃养到三百来斤,在那年头有多么的不容易啊!他家也欠了队上一笔债,单等着宰了那口猪顶债呢!
明贵娘拽着儿子又给秀秀爹跪下了,并对儿子说:“快给你有德叔磕头,帮娘求你有德叔救救你爹呀!”
小明贵就磕了几个响头,哭起来说:“叔,你救救俺爹吧!……”
在民兵们的面前,他并没哭,心里更多的是恐惧。他那幼小的心灵中,认为别人救不了爹,所说的那些怜悯话也是虚情假意的,但却相信有德叔是会真心救爹的,也是能够救爹的。那口三百来斤的猪的半扇肉,肯定可以交换回爹来。
半扇猪肉还抵不上半麻袋麦子吗?
秀秀娘在一旁鼻子发酸,看不过去,扶起这娘俩,好言安慰道:“明贵他娘,你放心,这口猪杀定了,我做主啦!明日就杀!后日保证让明贵他爹和你们母子团圆!拿出半条命,我家这三口(当时秀秀的弟弟还未出世),谁我也舍不得,拿半扇猪还舍不得吗?多年的好邻居,这个节骨眼儿上不相帮一把,什么时候相帮……”
明贵娘听秀秀娘说得信誓旦旦,有情有义,千恩万谢地领着明贵回家去了。
娘俩走后,徐有德将自己的女人臭骂了一顿:“什么时候也少不了你多嘴多舌!我就不信,我徐有德不舍出半扇猪,他们敢将明贵他爹打死!再说挨打那是他自讨的!谁叫他充硬?我们为他舍出半扇猪去,别人还会猜疑他偷的麦子也分给我们了呢!就你有菩萨心肠!等到年底再杀,那猪还能长三四十斤肉!……”
秀秀娘从来当不了这个家,更做不了什么主,被骂得连声儿也不敢吱。
第二天,徐家并未杀猪,明贵爹并未被放回。
第三天,徐家还未杀猪,明贵爹自然还是未被放回。
娘俩盼着第四天、第五天……
第四天第五天仍未听说徐家张罗杀猪……
明贵娘跪也跪了,求也求了,没个脸再到徐家问,打发小明贵问。秀秀娘对他说:“你有德叔出门了,待他回来我催他!”
第一次秀秀娘是这么说。
第二次秀秀娘是这么说。
第三次秀秀娘还是这么说。
小明贵三次都看见徐家那口大肥猪躺在院子里晒膘,没看见“有德叔”。其实“有德叔”三次都在家。不过见他进了院,躲在另屋不露面儿。
徐有德倒是说得不错,“赎罪钱”没交,民兵们并未敢将赵长福打死。
半月后,他终于被用门板抬着送回了家。
他已被折磨得不成个人样儿。他跟民兵们闹“绝食”,奄奄待毙。
他一病在床起不来。
又过了半个来月,年根儿那几天中的一天,赵长福将儿子唤到床前,用颤巍巍的手抚摩着儿子的头,说:“儿,你要记住爹的话。爹从没在人前栽过跟头,只为听你夜里叨咕梦话都想白面馍吃,才一时糊涂动了做贼的心,结果落这么个辱没祖宗的下场!你长大了,要有志气,河东河西两村人中,替爹将脸面争回来,爹就是死了也安心,要不,爹没脸面见咱赵家阴曹的祖宗……”
当天下午,赵长福大吐几口鲜血,死了。
娘哭得天昏地暗中,河西村的人们都往河东村跑——徐家杀了那口猪,现割现卖……
小明贵将这个世界看透了。
他谁也不恨,连那些打过爹的人也不恨,单只恨“有德叔”。
因为这个人欺骗了娘,欺骗了他。幼小的他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对这个曾使他感到很亲切的人实行报复。报复了这个虚伪的人也就是报复了整个虚伪的世界。
一种恨,除非有种忏悔催化,才会从一个人的心中渐渐根除。而忏悔,其实质首先是人对自己的心灵的宽恕,然后才是对他人的心灵上的补偿。只有某些博**怀内的高贵的心,才能原谅一切,将积恨转变为仁慈。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心是不会恨的。不会恨的心便也不会宽恕,便也没有仁慈。高贵的心不过是不愿长期怀恨的心,与其说是以仁慈替代了报复,毋宁说是以明智替代了仇恨。长期怀恨对人的心灵是一种有害的损伤,尤其对从小就种下一颗恨的种子的人的心灵是这样。明智的人懂得这个从根本上说是对自己有益的道理,而我们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不够明智的。所以忏悔是我们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求救于自己的心理行为。
长大成人的明贵,很想摆脱对徐有德的怨恨。这怨恨如同溃疡一样,经常扩散开来,遍布他的心间。可是从小种下的一颗种子,根须已经深深扎在心里,得靠别人帮助他刨掉。除了娘,没有另外一个人知道他心里种下过这样一颗种子。娘不但不帮助他从心里刨掉对徐家的怨恨,而且常常提醒他别忘了这一点。娘和他一样,早宽恕了打过爹的那些人,唯独对徐有德不宽恕。
“当年我们娘俩双双给他跪下哀求他,他都不怜悯,都舍不得半扇猪!无情无义的东西!我们赵家的后代永不能再同徐家的后代有交往!……”娘经常对他说诸如此类的话。可是娘又打心眼儿里喜欢秀秀。
明贵也是喜欢秀秀的。所以他要娶她。他却无法做到因喜欢秀秀而从内心深处消除对徐有德的怨恨和实行报复的念头,所以他更要娶她。娶了徐有德的女儿,将徐有德的女儿变成自己的老婆,既能满足他爱的愿望,也同时能满足他报复的愿望。这两种愿望都是他的大愿望。这两种愿望并非交替活跃在他心中,而总是同时活在他心中。看见了徐有德,他便会想到搂抱着秀秀那成熟得诱人的身子睡在被窝里该是怎样的一番欢乐。看见了秀秀,他便会想到有朝一日对徐有德这个人实行了报复该是件多么痛快的事。两种愿望,都因其中一种的存在而难以泯灭,也都因其中一种的存在而难以增长。它们形成他内心深处无法排除的痛苦。而这痛苦之上,是他的六百只鸡和鸡们每天下的一筐筐的蛋带给他的真实的寄托。他的鸡是他的上帝。他甘愿做它们的奴仆。他觉得它们比人更有良心。只要好好饲养它们,它们就一天下一个蛋。蛋是他的信仰,蛋是钱。靠什么他使自己成了河东河西两村的一个人物?靠的是蛋,靠的是钱。靠什么他没有辜负爹临终的教诲?靠的是蛋,靠的是钱。靠什么使似乎早已被人们遗忘掉了的爹在死了十几年后又被肃然起敬地经常挂在人们嘴边了?靠的是蛋,靠的是钱。
那些当年吊过打过爹的人们,是在他成了河东河西两村的一个人物后才纷纷登门向他们娘俩请罪的,不是在这之前。
“瞧人家长福的儿子,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将日子过得发起来了!”
“长福要是活着,现在多抖神儿呢!”
“唉,要论长福,那可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当年只为半麻袋麦子,唉,唉!……”
这些言论,是在他成了河东河西两村的一个人物后人们才故意当面说给他听的,带有明显的巴结讨好的内涵,不是在这之前。
没有了鸡和蛋,他便没有了爱的权利。徐有德那么个人,肯把女儿嫁给穷户吗?就是肯,秀秀甘愿吗?
没有了鸡和蛋,他便没有了实行报复的可能性。徐有德会把他放在眼里吗?他又能怎么去实行报复呢?除非趁黑夜去烧徐家的房子或往徐家水缸里投毒。那是要犯法的。他天生没有敢犯法的胆量。
而如今,靠了那六百只鸡和鸡们每天下的一筐一筐的蛋,徐有德分明认识到了他是一个竞争能力大大超过自己的对手,又嫉妒他,又不得不讨好他,联络他的感情,还不得不答应把女儿嫁给他。这已经是一种报复了。
对于他,鸡和蛋是比娘更重要的。使他时时觉得自己如同一个王国的国王。他要不断地扩展这个王国的规模。他活着的最高使命,首先是为了这个王国的存在。他活着的最高形式,是做六百只鸡的奴仆。眼前是六百只,将来则是一千只,二千只,三千只,一万只!
一万只两天下三个蛋的鸡!先是成为全县,其后成为全省乃至全国首屈一指的养鸡大王。他知道徐有德连做梦都想成为一个养鸡大王。但他的野心要比徐有德大何止一百倍!他已渐渐地在他的王国里变成了一个中性的人,可是他自己并不能悟到这一点。对女人来说,他是个相貌堂堂、身强力壮的伟男人。对他来说,女人已很难引起他心理上和生理上的冲动了。让他选择一个女人或一只母鸡,他完全可能选择后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丧失了作为一个男人的性的本能。他不过是在一种性本能的迷失状态中逐渐“移情”了。“移情”在母鸡们身上。
他全心全意地爱着它们,饲养着它们。在它们中间,他如同一个国王在六百个妃嫔中间一样。那种占有的**对他来说,是超越人的一切**之上的。
一些体态壮大的,从不需要“歇蛋”日子的母鸡,尤其倍加受到他的宠爱。他时常将它们抱在怀里,抚摩它们的羽毛,将脸贴在它们身上,喃喃地对它们说:“小亲亲,我的小亲亲,你们可不知道我有多么喜爱你们呢!好好儿给我下蛋,我是不会亏待你们的……”而当它们一旦下蛋日渐减少,他杀它们的时候,是毫不犹豫也毫不手软的。杀得多了,便杀得利落了。一把逮在手中,将鸡头掐在鸡翅下,熟练地几下拔去鸡颈上的毛,快刀一抹,一分钟内足可结果两只……
而当那种男人的纯本能的需要,有时夜里也纠缠着他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便以纯本能的方式满足自己那种本能的需要,想象着秀秀就搂抱在自己怀里。事过之后,酣然入睡。秀秀在他的意念中便也消失。他只在夜里想到过秀秀几次,很偶然地想到了。比如看见挂历上什么外国女郎的两条裸腿,便会想到秀秀的腿,进而想到秀秀身体的其他部位,进而睡不着觉,进而……偶然,也挺自然。
那挂历是县农副产品公司赠送的。他是舍不得自己花钱买那玩意儿的。
白天他没闲工夫想到秀秀。白天他彻底是中性的。白天活脱脱站在他面前的秀秀也是中性的。白天有性别的生命在他只一类——母鸡。
徐有德养鸡比他早,可以认为是他的“导师”。徐家靠养鸡富起来后,他嫉妒得要命。一天夜里他曾揣了几包耗子药,潜入徐家鸡舍。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受报复念头驱使的犯罪行为。但他及时想到了宣判、手铐、监狱、无依无靠的娘,终于没敢将耗子药拌入徐家的鸡饲料中。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回忆就后怕。
“徐有德,你靠养鸡富起来的,我也要靠养鸡富起来!要比你还富!我要比得你在我面前低下头来!……”
那天夜里他立下了这个雄心。
他对徐有德的报复计划,现在不但已在进行之中,而且已实现了一半,尚待实现的那一半计划是——娶了秀秀之后,通过秀秀动员徐有德,将四百只鸡委托他代养,使徐有德这个养鸡个体户名存实亡。逐步地他要侵吞徐家的四百只鸡。到那时,徐家的人都将成为仰仗他赵明贵而衣食的人了。他绝不会在衣食方面亏待他们,而且每月赏赐他们零用钱。只不过要时时提醒他们,他们是靠他养活的。他也绝不会不再养活他们。只不过要时时威吓他们。他想不再养活他们,就完全可以不再养活他们。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他必须承担这样的义务。当然了,更要时时提一提半扇猪的事儿,比如在饭桌上就最应该有意无意地提一提。有意无意地,才其味无穷。他认为自己是个很宽厚的人,这样做简直算不上是报复嘛!即使也算报复,那也是极文明的报复嘛。别管什么事儿,只要做得文明,就无可指责。
还有些时候呢,他也曾放弃自己的报复计划。这个计划一步步实行起来也够累的。累心。但每当这时,他和娘双双跪在徐有德面前那“历史的”一幕,就像电影似的出现了。
十几年来,他一直期待着某一天徐有德亲自向他忏悔一番,那么沉淀在他心底的怨恨便会冰消雪化了。他是非常之需要徐有德帮他一把的。
徐有德却似乎早把当年的事儿忘了,根本不记得了。
“明贵,哪儿去啊?”
“明贵,吃了没有?没吃到我家吃顿吧?现成的!”
“明贵,你娘近来好吧?也不过河来串门儿!”
“明贵,进县城吗?给我捎几包鸡药,我家有几只鸡打蔫儿了呢!”
徐有德碰见他的时候,总是摆出副亲近长者的面孔,主动打招呼。河东河西两村,与赵家关系顶顶密切的人,非他徐有德莫属似的。这使沉淀在他心底的怨恨更加难以消除,更加认定了徐有德是个虚伪之至的人。于是他便以虚伪回报虚伪。
其实徐有德并没忘记当年的事儿。他很想忘记,却忘记不了。倒是希望赵家娘俩彻底忘记了。他对明贵那种亲近劲儿,不过是试探。给他的印象是,明贵这孩子仍将他视为“有德叔”。这对他是很大的安慰。
徐有德是个最没有忏悔意识的人。他的大半辈子生活经验告诉他,人人都是他妈的自私透顶的东西!好人是坏在骨子里的人。坏人是坏在表面的人。好人亦是坏人。乐善好施的人亦肯定是有所图谋的人。人人如此。他为当年那半扇猪肉忏悔个屁!犯得着吗!何况明贵那孩子(有时他也背后叫明贵是“那小子”,因思维趋势的不同而叫法不同)已然是他的半个女婿了!更犯不着啦!
明贵给他买的那批两天能下三个蛋的小鸡雏被黄鼠狼咬死了多半,他心疼得整整在床上闷躺了两天,滴水不进。他这辈子没吃过什么大亏上过什么大当,没被谁坑过骗过,也没被谁欺负过,也就没怎么恨过。黄鼠狼给他补上人生这一课。
第三天,他爬起来了。他要进行报复。做了一个套,舍出一只活母鸡当诱饵。却没套住黄鼠狼。那只母鸡也赔上了。他几乎气炸了肺。母鸡死了好吃肉。开膛破肚,鸡腹内嘀里嘟噜一串蛋茬子,他竟落泪了。眼泪不是为那只母鸡而落的,是为那些没下出来的蛋。秀秀娘将炖的整鸡首先用盆儿端给他。他撕巴撕巴,大吃特吃一顿,又喝了半盆汤。觉着两天来身体的亏损有了些滋补,更精心地又做了好些巧妙的**。
那只黄鼠狼终于被套住了。是只白尾巴尖的老黄鼠狼,身子有一尺多长。他蹲在被套住的黄鼠狼跟前吸了三支好烟——大前门的。正如有人看书看到精彩之处忍不住也要吸烟一样,报复的**使他忍不住也要吸烟,且要吸好烟。他用烟头烫黄鼠狼的鼻子、眼睛、脚爪。不能往身上烫,他想。烫坏了毛,它的皮就不值钱了。黄鼠狼并不老老实实地被他烫。它抵抗,甚至反扑。结果烟头就掉在了它身上。他急忙用手去拂。他是真怕它那身闪着光泽的好毛皮被烫坏了一点点。它的脚爪很迅速地往他手背上来了一下,他手背上顿时出现了三道血痕。这使他更加痛恨。按他的逻辑,它咬死了他那么多外省买来的小鸡雏(主要的是它们都将长成两天能下三个蛋的母鸡),又咬死了他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就该老老实实地被他用烟头烫才对。
手上受了伤,他感到它并非是那么好摆布的。也摆布腻烦了。于是将它吊起来,活剥了它的皮。那真真是一副好毛皮,卖二三十块钱是不成问题的。减少了他的一点损失,却丝毫没减少他对它的痛恨。他先不理它,从容不迫地,更准确地说,是故意不慌不忙地,将它那血淋淋的温暖的皮钉在了屋墙上。而那被活剥了皮的,光溜溜的“仙姑”的身子,在半空**抽搐,打悠旋转。钉好了它那张皮,他才同样不慌忙地来对付“一丝不挂”的“仙姑”。他落下**,仍用**拎着它,走到剁鸡食的木樽那儿,放下它在木樽上,双手紧握剁鸡食的旧菜刀,横七竖八一通乱剁。剁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剁成了一木樽肉馅。然后他往这个鸡食槽子拨一点儿那个鸡食槽子拨一点儿,不偏不向,非常之平均地分配给他心爱的母鸡们吃了。
他方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夜里,他突然肚子疼起来。说疼时,便疼得凶了,满床打滚儿,喊疼不止。秀秀娘问他究竟是肚子疼还是胃疼,他哎哎哟哟地说不明白,一会儿说是肚子疼,一会儿又说是胃疼。秀秀娘赤着双脚下了地,翻箱倒柜一通,找出两片药。不知是什么药,不敢给他瞎吃,便连声喊秀秀。秀秀慌慌张张地披件上衣奔过这屋里来,看那药,说不是管胃疼或肚子疼的,是管头疼或牙疼的。村里原先那个“赤脚医生”如今赶时代之潮流,“跑单帮”发财去了,两年多没回村了。也不知是在外边发了横财买下房屋过富贵生活呢,还是犯了什么经济案被公安局逮起来了。卫生所早不存在了。半夜三更的,也没处去找个懂医道的人来看个明白。秀秀娘没辙,只好再上床,跪在床上揉他的肚子,权当他是肚子疼。秀秀不便看着,默默退了出去。
那一夜,在爹哎哎哟哟的**声中,秀秀再没合上过眼睛。她提心吊胆,怕爹挺不到天明,疼得一命呜呼。她很有些后悔,觉得这几天中一连串不愉快的事,全与她这个当女儿的有极大的关联。
录音机是退还给省城里来的那个大学生了。
他奇怪地问:“你听出什么地方有毛病了?”
她摇头。
“你又不喜欢了?”
她仍摇头。
“你觉得不合算了?”
她还是摇头。
他更奇怪:“这是进口的。日本原装的。虽然小,但音质很好。我半价卖给你,其实吃亏的是我,不是你。我的一个同学曾想用原价买我都没卖。因为我简直离不开它……”
她终于低声说:“我知道你自己很喜欢,也知道你是很吃亏地卖给了我……是我爹,不许我买……”觉得非常对不起他的好意。
“你爹?为什么?不是你自己的钱吗?”
“我的钱也是我爹的钱。”
他更糊涂:“这村里的人都说你家起码在银行存了两三万,你爹怎么连一台录音机也舍不得给你买?”
她便又沉默。
“那我白送给你吧!还有这些录音带……”
“不,我不要,我怎么能白要你的呢?”
“不是你白要,是我白送给你。”他纠正地说,“要和接受是两回事儿,你接受了,我心里高兴!”他说着,将那台录音机捧到她面前,样子十分虔诚。
她默默地接受了。她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一转身拎着录音机跑出了他的房间……
徐有德的肚子,疼到天快亮的时候,像疼起来那么突然地不疼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秀秀娘是个迷信的女人。
她认为丈夫的肚子疼得有些蹊跷,进而认为肯定与那只白尾巴尖的老母黄鼠狼的死有关。“她”毕竟是位“仙姑”啊!分明是“仙姑”的魂灵不散,在丈夫身上作起祟来了。
她去请本村的“神婆”姚三奶。这姚三奶既是“神婆”,也算得上是半个“女郎中”,会号脉,会扎银针,还会配些一般头疼脑热的土药方。自从“赤脚医生”“跑单帮”去以后,河东河西两村男女老少有个小灾小病的都找她。她本已改邪归正,不再“跳大神”了。但是听秀秀娘说了一遍徐有德怎样活剥了一只白尾巴尖的老黄鼠狼,又怎样将它剁成肉馅喂了鸡后,感到问题实在太严重了。
“是白尾巴尖的吗?”
“是白尾巴尖的。”
“肯定是只母的吗?”
“肯定是只母的。”
“还剁成了肉馅?”
“还剁成了肉馅。”
“还喂鸡吃了?”
“还喂鸡吃了。”
“我的天!可不得了,秀秀她娘,可不得了呀!又是白尾巴尖的,又是母的,你就没法儿猜‘她’有多大辈分啦!还不儿孙成群呀?秀秀她爹可闯大祸了,‘她’的儿孙们不把你家闹个天翻地覆才怪呢!……”
唬得个秀秀娘魂飞魄散,张大着嘴,半晌儿说不出话。
“别怕。别怕!好歹有我,好歹有我姚三奶呢!常言说得好,救人一命,胜过积八辈子德。同村住着,我能袖手旁观吗?你先头里回去,我收拾收拾随后就来!……”
秀秀娘慌慌张张地就往家赶。
姚三奶倒并非想诈取钱财。她是信黄鼠狼会得道成仙这种说法,也非常自信她那套驱邪的本领。她完全是凭着侠肝义胆要为救徐有德一条活命而重操旧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怀里隐藏个布卷儿,一双小脚向前移动得如急急风律,身子扭扭搭搭地就来到了徐家。她先命秀秀娘拉严窗帘,随后从怀里抽出布卷儿,展开来,呈现一柄尺长的小桃木剑(原有的那把在“文革”中被没收了,至今仍是队长家孩子的玩物。这一把是新近让儿子削的,尚未“血刃”)。她又命秀秀娘燃上香。秀秀娘说家中无香。她说蚊香代替也行。秀秀娘便遵旨燃上了一盘蚊香。这时间内,她已抹了把锅底灰涂在自己脸上,皱巴巴的脸变得吓人倒怪的。
于是她让秀秀娘出去,倒锁上门,休放跑了黄鼠狼精,口中念念有词,一把桃木小宝剑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仿佛要决一死战。徐有德被蚊香烟熏醒了。昏暗中,他看到一张“鬼脸”和手舞足蹈的肥胖丑陋的人形。他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翻了个身。
姚三奶却以为是自己的法术灵验,叫道:“妖孽!你怕也不怕?不怕奶奶就上床了!”便往床上爬。无奈身子肥胖,爬不上去,一手拽徐有德的胳膊:“你拉我一把!”
徐有德方知不是在做噩梦,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一胳膊将姚三奶甩倒于地。
“妖孽!你好大胆!着奶奶一剑!”姚三奶笨拙地爬起来,舞着涂了锡粉的小桃木剑向他做砍杀状。
徐有德怪叫一声:“有鬼!”蹦下地,扑到门上,使劲儿推门。推不开。
“妖孽!你哪里逃!”姚三奶围着他乱跳乱叫,如怒目金刚,其声却又雌而不雄。
徐有德推不开门,便夺窗而逃。
但听哗啦一声,裹着窗帘布跌到院子里去了……
受这一场惊吓,他的神经便有点错乱,也以为自己果然是被黄鼠狼“迷”了,白日时常胡言乱语,自谓姓黄,乃九世修成正果的大仙,不建仙庙则誓不罢休云云。夜里时常猛醒狂呼“有鬼”,从窗口往外逃。
秀秀和娘在明贵的帮助下,不得不将他送进县医院就医。大夫并不视他为一个严重病人,只不过每天给他打一针镇静剂,睡前给他服两片安眠药而已。
一个星期后,幻觉消除,黄鼠狼的灵魂也不知从他身上悄悄遁往何处。他惦着那四百只鸡,怀疑秀秀“贼心不死”,又偷他的蛋私自去卖,昧他的钱,更心疼每天所付的住院费,便心急火燎地出院了。
回到家里后,他开始想到了死的问题。对一个养着四百只鸡,银行里存下三万来元一大笔钱的人,死无疑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定哪一天自己会很突然地死去吧?比如这一次,不就是个凶兆吗?一旦死了,那些鸡靠谁养?指望秀秀吗?秀秀年底便是赵家的人了,指望不上。指望老伴儿?如今连一天三顿饭都有点指望不上老伴儿了。指望儿子?可惜儿子年纪太小,撑不起他那四百只鸡的辉煌事业。他如亿万富翁,因后继无人忧郁得唉声叹气。
有天晚饭后,他将秀秀娘和秀秀召到跟前,自己正襟危坐在一把旧椅子上,问:“你们说,如果我明天死了,你们怎么办?”
秀秀娘听他的话大有“临终嘱咐”的意味,顿觉感怀伤心,红了眼圈儿回答:“秀他爹,咱又养四百只鸡,又存着那一大笔钱,富贵日子还在今后呢,你可千万别有什么想不开的,往死道上琢磨呀!”
秀秀也扑簌簌落下泪来,低声说:“爹,都是我不好,惹您生了那么大的气!往后我再也不提买录音机了,我再也不昧您一分钱了,我……我给您下跪保证……”就跪在了他面前。
“你起来!真是养女白嫁人,养子才防老啊!唉,唉!……”他俯视着女儿,绝望得要命。
秀秀愧得无地自容,垂着头站了起来,寻思半晌儿,又说:“爹,那我就不嫁明贵了!谁也不嫁!我这辈子在家帮您养那四百多只鸡!……”
“混账的话!”他瞪了秀秀一眼,将脸转向秀秀娘,没好气儿地说,“我才不想死呢,我还没活够呢!”
秀秀娘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思考成熟地说:“秀秀是要嫁给明贵的,日子也不能往后推。但要明贵那小子当众立下一个字据,表示他甘愿改姓!”
“改姓!”秀秀娘坠入五里雾中。
秀秀说:“爹,你这不是为难人家吗?”
“当然是有点为难他。他一定得改姓。姓徐。还要当众叫我一声爹。他若肯,有他明贵小子的好处……”
“啥好处?”秀秀因爹这想法与自己的终身大事有直接关系,忍不住打断爹的话冷冷地问。否则,她便不问了,随爹咋想咋做去。她觉得黄鼠狼的灵魂并未遁去,仍在爹身上作祟。
“嘿嘿,我那四百多只鸡合过他家去!”徐有德用充满牺牲精神的语调回答。
“你这又是何苦哩?我越听越糊涂!”秀秀娘撇撇嘴道,“明贵就那么听你摆布?”
徐有德成竹在胸地说:“明贵那小子眼里,我那四百多只鸡比咱秀秀要紧多哩!他心里早就谋算我那四百多只鸡了!这一步棋看不出,我徐有德也白活五十多岁了!我成全他这一步棋!但是,我的鸡,那就像我的血脉!我死了,也不能归了旁姓人家去!它们也还是要姓徐!我让他小子不管将来发到什么份儿上,永远头上顶着我的姓!……”
徐有德几乎是恶狠狠地说出这番话。
秀秀和娘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果然不出徐有德所料。他托人将条件过给明贵,明贵虽当着那人的面破口骂了他一通“老混蛋”,第二天却亲自登门道歉,爽快应承,一切照办。
于是,徐有德选了个吉祥日子,在当院摆了一桌酒菜,请了十来个公证人,立下了一份字据。
“明贵,你从今往后,愿姓徐吗?”一个公证人煞有介事地问。
徐有德一手拿着自己的印章,两眼眈眈地盯着明贵,单等往字据上落下去。
明贵也瞅着他,嘴唇动了一下,却没说出声音。
“我们都没听见啊!”其他的公证人一个个特别认真负责。
“愿意!”明贵大吼一声。
公证人们被吓了一跳,一个个表情愈加严肃。
“现在进行第二项。明贵,徐明贵同志,你叫徐有德一声爹吧!”
“爹!”——气冲霄汉。
徐有德手中的印章,高高举直,缓缓落下,双手护着印章,将身体的重量也倾压了上去。
“好!”
公证人喝彩不已。
两份字据,徐有德自己揣起一份,另一份无比庄严地交给明贵,然后斟了一盅酒,双手擎着,用似乎很动感情的语调说:“好儿子,你喝了爹这一盅!”
明贵接过,一饮而尽。手背抹下嘴唇,也斟了一盅酒,双手擎着,对徐有德说:“爹,你也喝了这一盅!”
徐有德更不含糊,同样一饮而尽。
众公证人就又喝彩。
那热闹的时刻,秀秀躲在河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