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警卫员
作者:石钟山,朱秀海 |
字数:23233
父亲和他的警卫员
一
父亲终于老了。
七老八十的父亲,再也不能活力四射了,他只能站在自家门前惆怅地望着远方。他在等一个人,这个人究竟是谁没人能够知道。
父亲离休后,便住进了这幢小楼。那时他还算得上年轻,从不与先他一步来到干休所的那些老人为伍。那一时期,他总是显得形单影只,离休后的大部分时间里,父亲总是很闲暇。闲暇的父亲,在干休所的花园里总是舞枪弄棒,打打杀杀的,看得那帮老人也跟着一惊一乍的。给父亲当过参谋长的老尚看不惯父亲这一套,就冲父亲说:“老石,拉倒吧,都这么大岁数了,歇歇吧,你以为你还年轻呀。”
父亲不理老尚。老尚其实只比父亲大几岁,早离休几年,因此,老尚就显得很稳重,每日里手端个茶壶,走到哪喝到哪,茶壶里泡的是西洋参什么的,名曰保健。老尚等人,要么就是吵吵嚷嚷地围在一起下象棋,为输赢争得脸红脖子粗,要么就是打太极拳。在父亲眼里,这都是老娘儿们干的勾当。因此,父亲和这些老什么们很合不来,也不正眼瞧他们,自己该干啥还干啥。
父亲手里有两件传家宝。第一件是一把东洋刀,那是在日本人手里缴获的,刀的主人是日本的一个大佐,父亲当团长那会儿,全歼了大佐的部下,又活生生地把正准备剖腹自杀的大佐活捉了。这把东洋刀自然就成了父亲的战利品。那会儿父亲的上司也很赏识父亲,就把这把东洋刀赠给了父亲,作为父亲永久性的纪念。
父亲另一件宝物是一支二十响盒子枪,这是和国民党作战时缴获的。当然也是作为战利品被领导奖给了父亲。
父亲从一名通讯员,一直干到军区的副司令,用过的枪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但他唯独喜欢这支盒子枪。这枪单发、连发都能打,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手感很好,更重要的原因是这支枪救过父亲的命。父亲这两件宝贝,一刀一枪伴随着父亲走过了大半生。这一刀一枪给父亲的战争岁月带来了莫大的荣誉。和平岁月里,这一刀一枪也给父亲增添了无穷的快乐。
每天早晨,在干休所院内一隅,人们经常可以看到父亲舞刀弄枪的身影。父亲先舞东洋刀,那把刀被父亲保养得很好,白生生的晃人眼睛,父亲就舞着这把刀,看得人眼花缭乱。老尚一干人等在一旁就咋舌,一边咋舌一边说:“这老石,真把自己当成小伙子了。”
众人听了老尚的话,就都一起丰富地笑。父亲不理这一干人等,该咋的还咋的,待出了一身透汗,这才收刀收势,**两口之后,又拿出了那支盒子枪。父亲已经把这支枪把玩得出神入化了。美国西部电影经常有牛仔们把玩枪的镜头,无非是拔枪,上膛,枪在手里出两个花样,然后射击。这一切在父亲眼里简直是小儿科,父亲的枪把玩得实用、娴熟,具有极强的审美性。枪先在盒子里装着,父亲伸手抓枪,抓枪的一瞬,完成了子弹上膛的动作,这时枪已在手,枪口在父亲跟前那么一划,他的射击面已是360度了,在他的眼前绝没有射击的死角,想当年,盒子枪里装满二十发子弹,只要父亲枪口这么一晃,不出几秒钟,眼前、左右的十几个人便成了阶下鬼。
父亲玩枪玩刀玩出了艺术,玩出了**,玩出了审美。就连老尚等不大苟同父亲玩刀弄枪的人,看了父亲的表演,都咋着舌说:“这老石,嘿,还真有一手。”
父亲在一片惊叹声中收势换式,这时的父亲,脸色潮红,微汗顺着鬓角在阳光下晶莹闪亮。父亲在玩刀弄枪时,外衣早就脱下来了,搭在椅子背上,父亲自从来到了部队,就没穿过一天老百姓的衣服。此时,父亲穿的是绿军裤、白衬衣,袖子挽着,很干练也很青春的样子。父亲不玩了,很随便地把外衣搭在肩上,左手握刀,右手提枪,头也不回地向自家楼门走去。父亲的背影就像一个小伙子,干练而又利索。老尚等人望着父亲的背影,不无羡慕地说:“这老石还和当年一样。”
父亲没离休时,就把三个孩子先后送到了部队,先是林去了边防哨卡,后来海又去了海岛,那是个孤岛,一年半年也不下来一次,就是女儿晶也去草原当了一名骑兵。犬父虎子,他相信三个孩子都会比自己有出息。父亲对待孩子,从不婆婆妈妈。父亲把孩子接二连三地送到部队,就万事大吉了,连信也不去一封,更别说和什么人打招呼了。父亲在孩子们面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想当年我十三岁参军……”父亲回想起当年,总是这样做开场白。父亲这么一开场,孩子们便纷纷地逃离了父亲,孩子们不爱听父亲讲古,他们听得太多了。只有母亲无路可逃,她成了父亲忠实的听众。有时母亲也烦,就说:“老石你别说了,都说过一千遍了,累不累呀。”父亲正说得兴起,刚讲到二十七岁当团长,单人匹马,到土匪窝子里和土匪谈判的事。母亲的话明显地打击了父亲的积极性,因此,父亲就没好气地说:“爱听不听,我又没扯你耳朵,你可以走哇。”
母亲果然走了,到楼下的厨房里准备午饭去了。父亲就不说了,他还说给谁听呢?于是父亲这时就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就是曾和他出生入死几十年的警卫员小伍子。在孤独的时候,父亲异常思念小伍子。
后来母亲就去世了。母亲死之前,拉着父亲的手说:“老石呀,我比你小十几岁,原以为比你能活,没想到却要比你早走了。以后就没人听你讲古了……”
父亲含着泪拉着母亲的手,欲说还休的样子,母亲又说:“老石呀,我不在了,让孩子们回来吧,对你也有个照应。”
父亲没说什么,两滴泪水落在母亲苍老的手上,这两滴泪水像似对母亲一生的总结。母亲终于闭上了眼睛,父亲站起身挥挥手,擦干眼泪,该干啥还干啥。
父亲并没有遵循母亲的遗嘱,孩子们几次要求调到父亲身边来,都被父亲拒绝了。同时也拒绝了干休所领导对父亲的关心,父亲这个级别的领导,离休后是可以配炊事员、通讯员、司机的,父亲一个也没要。母亲去世后,干休所领导考虑到父亲一个人生活不方便,打算给父亲配一名炊事员,买个菜做个饭,打扫个卫生什么的,也都被父亲拒绝了。父亲提出了唯一的一个请求,那就是要求到干休所食堂入伙,没成家的干部战士都在食堂就餐。父亲对这个食堂已羡慕好久了,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从此以后,只要听到一声哨响,那是干休所食堂开饭的时间,人们就会准时地看到父亲端着碗,向食堂匆匆走去的身影。
刚开始,干休所领导考虑到父亲的级别和年龄,单独给他开设了一个雅间,每顿饭都是四菜一汤,营养搭配合理。父亲却不愿意,硬要和干部战士们一起吃,每顿都是两个菜,是大锅炖出来的,父亲却吃得香甜无比,他舔着嘴唇说:“俺老石就爱吃这样的汤菜。”样子也是喜笑颜开的。看他那样子,盼望这样的生活已经好久了,母亲的去世在父亲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阴影,相反,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父亲仍玩刀弄枪,脸色红润、腰板笔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那时父亲毕竟还算年轻。现在父亲终于老了,人们再也看不到他那生龙活虎的身影了。父亲的脸上时常写满了悲哀,站在自家的院门口,期盼着一个人,有时也回想起当年那些风光的岁月。父亲想起这些时,往事历历在目,恍似就发生在昨天,这时会看到父亲的嘴角挂着一缕微笑。
二
父亲十三岁那一年放下了放牛的鞭子,参加了革命。那天下午是决定父亲命运的时刻,如果不是遇上了革命队伍,遇到其他队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随队伍走去。那天父亲给东家放牛,两头发情的公牛为争夺一头母牛,顶了一中午的架,终于累死在山坡上。父亲知道无论如何没法向东家交差了,他就开始哭泣,无助地哭泣,只有牛听得见父亲的哭声。
这时山下正过队伍,无路可去的父亲,只好扔下放牛的鞭子,一耸一耸地随着队伍走了。就在这支队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另外一支队伍也途经于此,那是一支国民党的部队,所以说父亲的机遇在一个时辰间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十三岁那一年,父亲还没有枪高,胡子连长把一杆长枪掼在父亲怀里时,那杆枪差点把父亲压趴下,胡子连长就笑了。他摸着父亲的头说:“打仗还差点,当我的通讯员吧。”父亲就成了胡子连长的通讯员。父亲当通讯员时,没有武器,只有一把砍山刀,说是砍山刀,其实只比砍柴刀大上一号,**的部队有逢山开道,遇河搭桥的优良传统,砍山刀,就是遇山开道的那一种刀。于是十三岁的父亲,扛着砍山刀,不分昼夜地去营里领通知,汇报敌情,山间小路,田头地边都留下过父亲一耸一耸的身影,这在当时成了部队一道新奇的风景。
单说那一次,父亲的连队被鬼子包围了,连长让父亲去营里搬救兵。那时部队都化整为零,和鬼子开展游击战。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远处有零星的枪声在身后时隐时现,那时鬼子还没弄清我方的兵力,双方只是冷不丁地打冷枪,相互试探着。
父亲爬过了一座山,面对一条河时,发现了蹲守在那里的几只狼,狼是饿狼,红了眼睛,它们原本发现了一只猎物,不料那猎物就在它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几只狼正在那里气急败坏地运气,这时,它们就发现了父亲。头狼嗷叫一声,群狼立刻抖擞精神朝父亲围了过来。父亲以前并不怕狼,以前放牛时,也见到过狼,那时是白天,牛群哞吼一阵,他也会虚张声势地扔几块石头,狼就吓跑了。这次不同,没有牛群助阵,又是在晚上,遇到的又是群狼,父亲就手足无措了。他刚开始并没觉得有多么恐惧,连队被鬼子包围了,几十个人的性命系在他一个人身上,如果天亮前,搬不回救兵,几十个人说不定就让鬼子包肉馅了。父亲一急,就不那么害怕了。他弯下腰,学着吓唬狗的样子拣起了一块石头,向狼群扔去,狼群不仅没有被吓跑,反而更近地包围了他。星光下,前后左右足有六七只狼团团将父亲包围住了。父亲看到了狼绿森森的眼睛,甚至闻到了狼们呼出的腥臊胃气。父亲害怕了,冷汗顺着脊梁沟嗖嗖地冒了出来,汗浸了前胸后背。此时的父亲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蹲在地上,冲着狼群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骂:“狗日的狼,咋这时候挡我的道呀。”
狼们自然听不懂父亲的话,更不理解父亲此时的心情,它们的目的单纯而又明了,那就是恨不能一口把父亲撕扯得七零八碎,来填补它们饥饿的肠胃。
远处的枪声又隐约地传来,父亲猛地清醒了过来,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抓起了砍山刀。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一直提在手里的砍山刀,越过河,再走十几里山路,就到营部了。眼前的几只狼却拦住了他的去路。突然,父亲闭上眼睛,挥舞起手里的砍山刀,一边咒骂,一边喊叫着向前跑去,他骂:“狗日的狼,跟你拼了!”他喊:“好呀,咋这么多狼呀。”
狼们被父亲突然的变故弄愣了,它们先看见父亲坐在地上哭,它们以为这回到嘴的肥肉不会跑了,没想到,父亲突然站起身,手舞砍山刀,疯了似的冲过来。狼们惊怔了,这一瞬间,父亲已冲出狼群,哗哗啦啦地蹚过河消失在山林中。待狼们回过味来,父亲已经一头撞开营部的门。
自那以后,父亲说死也要有属于自己的一支枪。父亲把这一希望冲胡子连长说了。胡子连长背着手在屋里转悠了半天,才说:“那你就到敌人手里夺去,夺到啥样是啥样的。”听了连长的话,父亲就做起了夺枪梦。
那时部队还不能正面和敌人交手,虽说三天两头地打仗,但打的都是游击战,敌追我跑,有时连敌人的面都见不到。夺敌人的枪谈何容易,整个一个没机会。父亲为此苦恼了很长时间。
机会终于来了,父亲又接到了连长的命令,让他去一个镇子里取一份情报,这个镇子被鬼子和伪军占领着,但有组织在地下活动。父亲的任务是到镇子里“老来兴”中药铺去取一封信,父亲说:“有柴胡吗?”有人答:“有,要几两?”父亲再说:“要三两三钱。”这暗号就算对上了,那人就会交给父亲一张镇子里敌人的兵力图。父亲很顺利地找到了“老来兴”中药铺,也很顺利地拿到了情报。父亲本可以出城了。父亲那年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又没有穿军装,进城出城都不会引人注意。就在父亲走在街上,准备出城时,他看到了一个伪连长,屁股后头挂着的盒子枪。盒子枪在伪连长屁股后头一摇一荡的,父亲的眼睛就直了,他做梦都想有这么一支盒子枪。事后想起来,父亲觉得此时的举动简直走火入魔了,伪连长后头是一个警卫员,背着长枪,蔫头耷脑地跟着。伪连长此时想在街上打秋风,先是在一个馒头摊前立住脚,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又把馒头扔在脚下,嘴里骂骂咧咧的。卖馒头的汉子,咧着嘴皮笑肉不笑地冲伪连长笑着。伪连长不看那汉子,把脸瞄向一个卖香烟洋火的老头儿,伪连长就像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镜头一样,拿了一包烟、一盒火走了。老头就喊:“老总,你还没给钱呢。”
随在伪连长身后的伪军,冲老头龇了一回牙,骂了句什么,老头才不敢吭气。这期间,父亲一直随在伪连长的身后,他眼里只剩下那支盒子枪了,盒子枪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后来,伪连长钻进了一个茅厕里,半天没有出来,那个伪军踱到一个茶摊前一屁股坐下,咕咕噜噜地往肚子里灌茶水。
父亲急中生智,捂着肚子也钻进了茅厕,伪连长还在蹲坑,他一定是有便秘的毛病。父亲进去时,他还瞪着眼,攥着拳,哼哼唧唧地和自己较劲。父亲想也没想,也蹲在了伪连长一旁,伪连长缓过一口气,冲父亲吼道:“小毛孩子,凑什么热闹,滚一边去。”
父亲不滚,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支盒子枪,此时那支枪正套在伪连长的脖子上,在他胸前晃悠着。父亲觉得机会来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盒子枪弄到手。父亲赤手空拳,连砍山刀都没带,突然他看见了脚下的石头,那是茅坑旁垫脚石。父亲毫不犹豫地搬起了石头,伪连长正一心一意地和肚子里一堆杂碎较劲,没想到父亲会把石头砸向自己的头。他只“嘿唷”了一声,便掉进了茅坑里,父亲顺手把盒子枪揽到自己的怀里。父亲抱着衣服里藏着的盒子枪走了出来。他看见那个伪军仍在那里喝茶、吃瓜子,哔哔剥剥、有声有色的样子,伪军连眼皮都没撩一下。
父亲一口气跑回了连队,从此父亲有枪了。父亲这种行动,受到了连长的表扬,同时也遭到了批评。批评就批评吧,反正父亲从此拥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枪。
这支枪一直随着父亲走南闯北,东打西杀。此刻,那把枪仍旧挂在父亲的床头。父亲终于老了,他再也玩不动枪了,但父亲每天都要雷打不动地擦那支枪,然后望着那支老枪,想着自己青春年少时的往事。
老年的父亲想起往事时,心头便蒙上了一层尘埃。对青春年少的向往,加深了父亲的悲凉。
父亲站在自家门前,冲朝他张望而过的年轻人背影说:“看什么,看我老了是不,你早晚也有这一天。”
父亲一面怀想着青春,同时也嫉妒着青春。他更加急切地想见到一个人。
三
父亲的命运,是在给麻子团长当警卫员时发生改变的。那一年父亲十五岁,他给胡子连长当了两年通讯员后,个子长了半头,胳膊腿的骨节正是咯咯巴巴生长的时候,十五岁的父亲已出落成一个准小伙子了。一次他去团部送信,麻子团长看中了父亲,于是父亲就成了麻子团长的警卫员。
警卫员有警卫员的准则,他要保证首长的安全,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条。警卫连长已明确地和父亲交代过这一准则。警卫连长说:“团长的命就是全团一千多号人的命,要是团长有个三长两短,我拿你的脑袋是问!”
父亲知道自己的脑袋宝贵,团长的脑袋更宝贵,于是父亲一点也不敢马虎。麻子团长打仗时有个习惯,总是要到前沿阵地去,指挥部形同虚设,麻子团长有望远镜也不用,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才作数。这样一来,团长的危险性就加大了。有几次父亲随团长去前沿阵地,仗打得正激烈,子弹嗖嗖地从团长头顶和父亲头顶飞过。团长端着一把枪,一边指挥一边射击,有一次,敌人的子弹把团长的帽子都打飞了。父亲就有些着急,随在团长屁股后头喊:“团长,回去吧,这也不多你一个。”麻子团长一打仗,眼睛就充血,脖子上的血管一道道地努突出来。父亲的喊叫,他根本没有听到,换句话说,就是听到了,也根本不会往耳朵里去。
这事之后,父亲遭到了警卫连长强烈的批评,父亲有些委屈,辩解着说:“团长根本不听我的。”连长就说:“你是个死人呀,不会用力气呀!”父亲不知怎么冲团长用力气,两眼茫然地望着连长。连长就给父亲做了个示范,他用肩膀一扛父亲,就把父亲扛倒了。然后连长拍拍手说:“就这样。”
接下来父亲就明白了,人都扛倒了,接下来的事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可以把团长绑起来,也可以把团长背下去,他不会管团长愿不愿意,保卫团长的安全就是他的工作。父亲心里有数了,再见到团长时他就忍不住地想乐。麻子团长不明真相地说:“小石头,你笑啥?”父亲不语仍笑,心说:“团长你就瞧好吧。”
瞧好的日子终于来临,那年代,三天两头地打仗,麻子团长冲锋陷阵的机会就很多。团长又一次上阵地,父亲自然劝不住,只能尾随着团长上了前沿阵地。战斗打响的时候,父亲就冲团长吼:“回去,你给我回去!”这次父亲得到了制服团长的要领,喊叫起来的底气就很足。团长正忙于察看敌情,不理会父亲,父亲的身体挡住了团长的视线,团长还恼火地拨拉父亲:“一边待着去。”
父亲真的火了,他学着警卫连长的样子,用身体去扛团长,没料到的是,团长纹丝没动,自己倒被团长撞了个跟头。父亲有些恼羞成怒了,他爬起来,再接再厉地向团长撞去。团长也烦了,扔了手里双枪冲父亲吼:“小石头你干啥,耽误了军情,老子毙了你。”
父亲趴在地上就没词了,他恼怒、羞愧、委屈,眼泪在父亲眼里打着转转。他仰着头望着灯塔一样的团长,这才明白,凭自己十五岁的身体是无论如何撞不倒团长的。警卫连长交代他的话父亲仍清楚地记得,团长的命就是全团一千多号人的命。想到这,他又向团长扑去,这次他抱住了团长的腿,一下子就把团长扑倒了,也就在这时,一颗炮弹飞了过来,在他们身边爆炸了。父亲救了团长一命,要不是父亲这一扑,那颗炮弹说不定会要了团长的命。
就这样,团长也挂彩了,两块炮弹片击中了团长的大腿,战场上的情形也很危急了,鬼子分三面包围了阵地,部队已开始后撤了。接下来,保护团长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父亲身上。团长足有一百八十多斤,对于十五岁的父亲来说一百八十多斤的团长简直是泰山压顶。那时的父亲也说不清到底哪来的力气,总之,他背着团长,一鼓作气跑了二十多里山路,一直到接应的部队出现,父亲一头栽倒了,他从胸膛里吐出了一口鲜血。接下来,便人事不醒了。
父亲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便看见了团长,团长的腿上裹满了绷带,团长正不错眼珠地望着父亲。父亲见到团长,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团长,我以后不给你当警卫员了。”
团长一边含着泪,一边笑着说:“小石头,以后我一定听你的。”
这件事,让父亲和团长成了生死之交。在战争年代,警卫员和首长结下这种生生死死交情的动人场面,不计其数。当父亲当了团长之后,他也和警卫员小伍子谱写了一曲悲悲壮壮、轰轰烈烈的人**响曲。
麻子团长不久就当上了师长。警卫员仍然是父亲,那年,父亲已年满十八岁了。虎背熊腰不敢说,总之,父亲浑身的肌肉条条块块的。父亲身体里经常涌动出一股**,他想喊、想叫、想跳,三天不急行军一次,父亲就觉得有劲没处使。五天不打仗,父亲就搬师部所在地村头放着的石碾子,他把几百斤重的石碾子搬来搬去,一直搬得满头是汗,才平静下来。
父亲现在不用仰着头去望师长了,他现在只要轻轻一扛就能把师长灯塔样的身体扛倒了。每次打仗时,师长就再也不敢和父亲耍威风了,而是赔着笑脸,央求父亲:“石头,让我去看一眼吧,要不然我心里没底。”父亲板着脸,一棵大树似的站在指挥部的门口,师长一看见父亲就一点脾气也没有了。然后他像一头磨道上的驴一样,在指挥部里团团乱转。战斗打响的时候,电话早就接通了。这时,指挥所里电话铃声不断,师长不习惯冲电话发号施令,他接电话时,就冲各团各营发火:“外面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你让我下啥命令。”说完摔了电话,然后虎视眈眈地望着站在门口的父亲。父亲不怕师长,也和他对视着。直到师长一双目光柔和了下来,半晌又哀求地说:“石头,让我去看一眼吧,就一眼,行不?”
父亲见师长这样子,硬下的心也软了。便说:“那你得听我的,我说回来就回来。”
师长就说:“行,行,听你的。”
直到这时,师长又像出笼的小鸟一样自由了,他呼吸到了战场上的硝烟,于是,师长就又是师长了。能够在阵地上停留的时间长短,父亲会依据情况而定,有时父亲让师长撤下来,师长不听,父亲一扛就把师长扛倒了,然后抓猪似的抓起师长就走。师长就无奈地说:“**,小石头,你跟我来这一套,你等着。”
父亲不听师长那一套,等战斗结束了,师长说什么他都听,此时,师长却得听父亲的。师长和父亲两人的感情就在这种吵吵闹闹中增进着。
一晃,父亲给师长当警卫员已有五六年,父亲早就想着下到部队去了。父亲也喜欢打仗,在战争中才能成长。师长也觉得把父亲留在自己身边太屈才了,也想找个机会把父亲放到部队里锻炼锻炼。
父亲终于离开了师长,到部队当上了一名尖刀连的连长。
父亲又和师长见了几次面,每次见面师长都抓住父亲的手摇了又摇说:“小石头,我想死你了。”一旁的警卫员就补充道:“师长晚上做梦都喊你的名字。”父亲听了,眼圈红了。把师长的警卫员拉到一旁,千叮咛万嘱咐,无非是师长的安全,以及师长的生活规律、喜好等等。警卫员就一脸愁容地说:“石连长,别的都好说,一打仗师长就不听我的了。”
父亲望了眼警卫员,警卫员又瘦又小,他想扛倒师长是不可能的,父亲就说:“那你就抱师长的腿,像死狗一样地缠住他。”
警卫员点头。
父亲就又说:“师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拿你是问。”
警卫员就一脸严肃地说:“石连长你放心,我知道师长的命比我的命重要。”
父亲还想说什么,忍住了没说,重重地拍了拍警卫员的肩头。
又是一个不久,在一次遭遇战中,师长牺牲了,连同师长的警卫员,一块被鬼子的炮弹击中了。父亲得知这个消息后,两天没吃下饭去,他一直念叨着:“要是我在就好了。”
师长的墓地就草草地建在了那座秃山上,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师长的墓地才移到烈士陵园。每年的清明节,父亲都要为师长去扫墓,在师长墓前坐一会儿,去上支烟,放在师长墓前,父亲说:“师长,小石头来看你了。”父亲望着袅袅的香烟,觉得师长的魂就在身边。
父亲说:“师长,抽口烟吧。”
父亲还说:“师长,石头想你呀。”
父亲还说:“师长,还记得当年么?”
老年的父亲,回想最多的就是当年,那时父亲和他的战士们都很年轻。年轻的岁月就有了许多让人回忆一辈子的事情。
四
父亲当上团长那一年,有了自己的警卫员。第一任警卫员就是小伍子,按父亲自己的话说:“这小伍子咋长的呢,跟我一个德行。”
那年小伍子二十岁,长得圆头圆脑,短胳膊粗腿的,在给父亲当警卫员前,小伍子已经当满四年兵了。警卫连长给父亲选警卫员时,一眼就相中了小伍子,父亲也相中了小伍子。小伍子来到父亲身边几个月后,父亲就喜欢上了小伍子。他说小伍子和自己一个德行。
天津战役结束后,部队在山海关暂时有一个时期的休整。部队放了几天假,父亲就显得没事可干,这遛遛那看看,父亲不管到哪儿,小伍子总是不离左右。
一天晚上,两人躺在炕上就说到了吃,那时部队整日打仗,饥一顿,饱一顿的,肚子里没啥油水。一说到吃,马上引起了两人的共鸣,小伍子吧唧着嘴说:“要是能吃碗肥猪肉该多好哇。”
小伍子来了兴致,趴在父亲身边说:“团长,你能吃几碗?”
父亲想了想说:“大海碗,能吃两碗吧。”
小伍子说:“团长,我能吃三碗。”
父亲说:“吹牛。”
小伍子说:“不信咱比试比试。”
父亲说:“你要是输了怎么办?”
小伍子说:“我要是输了,打仗的时候我不管你三次,你爱去哪去哪。”
父亲兴奋了,爬起来和小伍子击了掌。
第二天,部队就接到了开拔的命令,因此,各部队都要改善伙食,父亲所在的团部,也买了一头猪杀了。有了猪肉,父亲就和小伍子赌了一回吃。肉是炊事班长盛的,满满两大海碗,肉上面撒着蒜末,又浇了一层黄酱。父亲看了眼小伍子,小伍子又看了眼父亲,两人便开吃起来,第一碗,两人吃得风卷残云,连头都没抬一下,而且吃出了肉的滋味。
父亲把空碗递给炊事班长时,还抹了一下嘴说:“好久没有吃到这么香的肉了。”小伍子一边嚼着肉,一边在嘴里唔唔着,同时也把空碗递给了炊事班长。
两人吃第二碗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半晌之后,第二碗吃下去了,父亲打了个嗝,把空碗又递给炊事班长,小伍子随后也把碗递给了炊事班长。父亲扭头冲小伍子说:“还吃不吃。”
小伍子若说不吃,那就是输了,小伍子是不服输的,便梗着脖子说:“说三碗就是三碗。”父亲就冲炊事班长挥挥手,炊事班长就又去盛肉去了。
第三碗肉父亲吃得异常痛苦,一边吃一边骂小伍子:“你这小子,尽吹牛,你吃,你吃。”父亲一边说话一边顺着嘴巴子流油。
小伍子也异常痛苦,但他却笑着,故意气父亲:“团长,吃不下就算了,反正我还能吃。”
第三碗吃到一半时,父亲说什么也吃不下去了,把碗推到一边,看着小伍子把自己那半碗像咽药似的吃了下去。
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那一晚,肥肉撑得两个人睡不着,两人托着肚子孕妇似的在院子里转着圈走。后来口渴,又喝了几碗凉水。后半夜,两个人便逃命似的往茅房里跑。父亲一边跑茅房一边在心里骂:“小兔崽子,看老子以后怎么收拾你!”
小伍子一边跑茅房一边在心里乐。
第二天,部队出发时,父亲被折腾瘦了一圈,腹泻仍没止住,队伍向前开进,父亲需要打马扬鞭地找僻静地方解决拉肚子,小伍子也是。有时父亲刚回到队伍中,小伍子又急三火四地往路旁的草丛里钻。气得父亲大骂:“你他妈蹲地那拉吧,就别回来了!”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就哈哈大笑。
父亲这个团是尖刀团,没走多一会儿,就和敌人遭遇了,于是双方即刻开战。父亲自然奋不顾身地往第一线冲,小伍子不离父亲左右,奋不顾身地往下拉父亲,两人在阵地上撕撕巴巴争执着。
这一仗从下午一直打到晚上,敌人才开始退却。几个小时过去了,枪声一停,父亲突然想起拉肚子的事,几个小时竟没拉一次肚子。父亲这么一想,又感到内急,又慌慌张张地找地方方便。小伍子也似受了传染,随着父亲方便去了。两人蹲在一个弹坑旁,父亲说:“日怪,打仗时咋不拉肚子。”小伍子也说:“邪了,枪声一停又来了。”
两人提上裤子,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突然大笑了起来。
三大战役结束后,部队暂时没什么仗可打了,父亲的部队又被调回到了东北。东北的深山老林里仍盘踞着不少土匪,当辽沈战役打响时,捞到实惠最多的就是土匪了。当时谁也没顾上这一群一伙的土匪,当时国民党撤退时,遗弃了不少武器弹药,土匪们借着情况熟悉,捞了不少武器弹药,土匪们的武装力量就今非昔比了。
这些土匪都是一些亡命徒,国民党在时与国民党为敌,借着地形熟悉,又加之山高路险,国民党也对他们无可奈何。
现在他们又轮到与**为敌了,因此,父亲的部队得到了收剿土匪的命令。第一仗父亲就碰上了一个钉子,一伙土匪,据说有百十号人马,占据着大孤山,土匪头子叫胡占山。山高路险,父亲的部队几次进攻都没能拿下来,父亲还从来没有打过这样别扭的仗,脱光了膀子,抢了挺机枪向山上一阵狂扫。土匪们躲在暗处,父亲的进攻自然收效不大,大部队一连围困了土匪七天,也不见土匪下山投降的迹象。急得父亲团团乱转。
正在这时,小伍子报告父亲,说是山上有一个小匪要见父亲。父亲见到了那个小匪,那小匪捎来胡占山的话,说是久闻父亲的大名,要投降可以,但有个条件,一定让父亲单枪匹马上山去谈判。
父亲当下就答应了这小匪,并放他回山上去回话。小匪一去,众人急了,说什么也不让父亲一个人上山。最着急的还是小伍子,他撸胳膊挽袖子地说:“团长你不能去,要去,我自己去。”
父亲知道要想说服这些土匪,自己不亲自上山是不好办的。说服众人容易,因为他是团长,他的话就是命令,可想说服小伍子那并不容易,小伍子是他的警卫员,保卫他的安全是小伍子的责任。
那天,父亲在小伍子面前没说什么。第二天一早,父亲一个人偷偷地出发了。还没来到大孤山,父亲就发现了小伍子,小伍子腰里别着双枪,手里还拿了一把砍山刀。父亲知道这样带小伍子去,一定谈不成,说不定还没走到土匪窝里,就被土匪暗枪给算计了。父亲无论如何不能带小伍子去。父亲就立住脚,等小伍子走近,生气地让小伍子回去,小伍子自然不回去。
两人便仇人似的相向站在山坡上。
小伍子说:“要么带上我,要么你就回去。”
父亲说:“我不回去,你回去。”
小伍子说:“团长,这帮土匪啥都干得出来,我不在咋行。”
父亲说:“我说一个人去就一个人去。”
……
两人互不相让,于是就那么仇视地对望着。父亲知道,不制服小伍子自己就不能上山,不上山,土匪就不会投降。想到这,父亲向小伍子扑去,小伍子明白了父亲的用意。他也想制服父亲,只有那样才能保证首长的安全。两人就真刀真枪地干上了,一会儿父亲把小伍子放倒了,一会儿小伍子又占了上风,两人撕巴了好长时间,父亲终于制服了小伍子,并用小伍子的腰带把小伍子的手脚捆了起来。
小伍子就绝望地喊:“团长,你不能去呀。”
父亲拍拍衣服走了,他回头看了眼小伍子,父亲说:“等我回来。”
小伍子用绝望的目光望着父亲。
胡占山早就拉好了架势等父亲了,其实父亲早就出现在小胡子们的视线里了。父亲径直被小胡子领进了一个山洞,阴森森的山洞使父亲一连打了几个冷战。
刚一进洞口,一个黑大汉一把抓住了父亲的手,亮着嗓子说:“石团长,有种。俺早就想见你一面,你打蒋介石打出了名。俺佩服英雄。”
父亲断定这人就是胡占山。
父亲挣脱那人的手道:“不知阁下叫我来有何贵干?”
胡占山一挥手,顿时有人捧着一坛子高粱烧酒走过来,还有人手里提了一只鸡。胡占山接过鸡,从腰里拔出刀,一挥手就把鸡的脖子抹下去了,然后把鸡血倒进酒坛子里。又倒出两碗白酒冲父亲说:“石团长,干。”
父亲只好接过酒,一饮而尽。
胡占山抹着嘴说:“石团长,果然豪气。我这人就服比我强的。”
父亲笑一笑,这时又有小伙子倒上了第二碗,父亲一仰脖又干了。
胡占山又说:“我们降你心服口服,你能一个人来山上,说明你这人有胆量。我胡占山今天算是开了眼了。明天,我一准带人下山。”
正说着,洞口一阵大乱,还没等父亲明白过来,只见小伍子光着膀子,右手握着枪,左手也握着枪,奋不顾身地冲了进来,几个把门的小匪被他冲得七零八落、东倒西歪。
小伍子看见了父亲,长嘘了一口气。
胡占山也明白了什么,端着碗酒走到小伍子身旁说:“这位兄弟义气,我说石团长咋老打胜仗呢,原来是好汉手下没弱兵呀。”
那天晚上,父亲和小伍子就留在了山上,胡占山设宴招待了他们。父亲和胡占山两人都喝得大醉,小伍子任胡占山好话说尽,一口酒也没碰。他手持双枪一直站在父亲身边。
第二天,父亲带着胡占山和众土匪往山下走时,看见一团的人马已经把大孤山围得风雨不透了。还有一个炮营在准备试射。他们不知父亲的安危,父亲不下来,他们马上就要杀上山去了。
五
老年的父亲,一直期盼的那个人就是警卫员小伍子。
当年的小伍子,一口气给父亲当了十三年警卫员,一直到战争结束。后来小伍子到营里当了名副营长,后来又当上了团长,不久,小伍子就转业回到了地方。
小伍子给父亲当警卫员的十三年时间里,他们的友谊被传为佳话,广泛在部队里流传。有些事情,许多人都不相信会是真的,但的确发生了。
父亲的部队解放天津的时候,接到了一个棘手的任务,那就是让他处理那些无家可归的**。都新社会了,**这行当,伤风败俗不说,重要的是影响社会治安。那时天津大小**不下几十家,暗娼就更不用说了。
那时父亲还没有结婚,面对着百十号老老少少的**们,他感到头疼,也感到震惊。这些女人每日里和男人打交道,从早到晚就是床上那点事,她们看男人时,目光是麻木的,也带着挑逗。父亲一出现在**们面前时,就有**说:“长官,别假正经了,咱们来一把吧。”父亲在生死面前毫不含糊,说冲锋就冲锋,可面对**,他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听了**们明目张胆挑逗的话,顿时脸红脖子粗的。随在父亲身后的小伍子断喝道:“不许胡说,我们首长可不是那样的长官。”
又有**说:“是男人都一样,要不你来一把也行,然后放我们走,你们该干啥干啥,我们干啥你们也别管。”
小伍子在女人面前也明显的经验不足,和父亲一样红头涨脸地说:“你们,你们……”小伍子已经说不下去了。
回到办公室的父亲,气得把枪摔在椅子上,他一脚踩着凳子,一口气喝光了一碗白开水,然后大骂:“一群猪,一群狗,要是不怕犯错误,老子真想一梭子扫了她们。”
气话归气话,父亲是不能干犯错误的事的。上级也知道,这些**不改造好,放入社会将来还是个隐患,于是就命令父亲给这些**办班。父亲就给这些**办班,先把她们集中到一个操场上,周围是放哨的士兵,中间放了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搞宣传的干事。干事都很有文化,写了讲稿,讲稿的题目是:重新做人。宣传干事讲了一通新社会的妇女要自珍自重等话题。**们没人把宣传干事的话当真,她们坐在操场上,嘀嘀咕咕,冲周围的士兵挤眉弄眼,有两个年龄大的**,不知羞耻地亮出了自己白花花的**,看得士兵们低下头去。宣传干事看自己起草的稿子不见效果,便念起了毛主席的《将革命进行到底》,部队学习毛主席这篇讲话时,个个都群情激奋,热血呼呼地在身体里流淌,让人们想喊想叫,但把这篇著名的讲话念给**们听时,她们仍然无动于衷。甚至有个**,当众扒下裤子在操场上撒尿,引来众**母鸡下蛋似的笑声。
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他掏出枪,冲着天空就是三枪,这下把**们震住了,她们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很惶然,也很惊悚地望着父亲。父亲说:“你们别给脸不要脸,你们想咋的。”**们不想咋的,关键是她们没有这个觉悟。
父亲在**面前显得束手无策,最后他想出一个招来,那就是军管。把**们集合起来,像军人似的站成队,让士兵们操练她们,为了增加气氛,父亲集合起所有的部队,荷枪实弹地站在一旁。
**们开始有些害怕了,她们不知道部队要怎么处置她们。刚开始,操练她们的士兵让她们往东,她们不敢往西。经过一段时间,**的队伍竟走出了几分模样,父亲觉得有些满意,掂着手里的盒子枪,冲小伍子笑了。小伍子见父亲开心,他也很愉快。
几日下来,**们又我行我素了。她们见部队并没拿她们怎么样,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们,她们又放松了下来,于是把队伍走得稀里哗啦,败叶残柳。
部队没时间和这些娘们儿磨洋工了,一个命令下来,便要遣返这些**。有些**有家的,家在解放区的还好办,有部队出路条,给路费;那些家不在解放区的,又没有家的就不好办了。细究起来,这些**们大都是穷苦出身,有的是为了还债,卖给**,有的是被人拐来的,不管出于什么,她们一到了**做起**的行当,就全不顾廉耻了。
**们被遣返了一批,还剩下一些没着没落的**不好处置,于是上级又来了命令,在报纸上登广告,有意娶这些**为妻的,政府可赠大洋五元,作为安家的费用。一时间很多人都来娶**。这些人,有许多想法,有的是真找不到老婆的,还有的是冲着那五块大洋来的,更多的人是抱着好奇的心理。
政府本着对**负责的精神,对每个前来的男人都要面试,回答几个问题,才能让他们领人。这些男人都被叫到父亲面前。
父亲问:“你没老婆?”
男人答:“没有,真的没有。”
父亲又问:“你愿意娶这样的女人?”
男人又答:“愿意,真的愿意。”
父亲还问:“是真心的?”
男人再答:“我都打了半辈子光棍了,有个女人肯嫁我,我就是下辈子当牛做马也值了。”
父亲挥挥手,就有人带着这个男人去选妻子了,男人在**面前走一遭,再走一遭,他们平生还没见过这么多漂亮女人。他们眼热了、心跳了,**在他们眼前个个赛天仙,先不说**们有多漂亮,单是**们的打扮,他们就没见过。在他们眼里,**们个个穿着洋气,又烫发,又戴戒指的,他们看花了眼,然后随便地指着一个**说:“我就要她了。”
那个**便被带了出来,又领到父亲面前。父亲说:“你愿意和他成亲吗?”
**有时点头,有时摇头。点头就算成了一对,摇头的,再让男人去挑。这些**们对自己的未来已没有更高期望了,几年,十几年的皮肉生活,她们多多少少都积攒了一些私房钱,有男人肯娶她们过日子,她们就心满意足了。她们一般不挑剔男人,只要觉得男人还年轻,有一把子力气,人又忠厚,就称了她们的心。
找到了合适女人的男人,一手拿着大洋,一手牵着女人,高呼着“**万岁”的口号欢天喜地地走了,过日子去了。
在处理**的过程中,小伍子找到了父亲。不是小伍子看上了**,而是他要替他哥哥走个后门,看能否有希望让他哥哥也来挑一名**回家过日子去。
小伍子是中原人,中原闹灾时,他们一家逃荒到了河北。在逃荒的路上,父亲得瘟疫死了,就剩下他和哥哥。那年他十岁,哥哥十五岁。哥哥靠给东家打工养活着小伍子。十五岁的时候,小伍子参军了。哥哥现在还是一个人待在家里,这么多年了也没什么积蓄,讨不起老婆,三十来岁的人,还打着光棍。
父亲听完小伍子的叙说,便一拍大腿说:“你咋不早说,怕是好的都被人选走了。”
小伍子得到了父亲的首肯,一面通知哥哥来天津领人,一面和父亲一起为哥哥选起女人来。
选来选去,父亲替小伍子的哥哥选了一个女人,这人叫小凤,家在南方,今年二十一,她是被一个远方亲戚拐到天津被卖到**里来的,她到天津已经四五年了。刚开始,父亲并没注意到小凤,她一见人就低头,不像别的**见到男人就说骚话,她在父亲面前知道脸红、低头。父亲觉得小凤这人行。
很快小伍子的哥哥就来了,领了小凤,领了政府发给的五块大洋就欢天喜地地走了。那次,小伍子的哥哥冲父亲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当然也跟多年不曾谋面的小伍子说了许多私房话。
哥哥领着女人走了,小伍子的心也踏实了。哥哥的后半生总算有着落了。那些日子,小伍子很高兴。
没几日,父亲突然接到了一份报告,在离天津不远的郊区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一具女尸,从穿着打扮上看,这女人很像是父亲部队改造过的**。**出事,父亲是有责任的,他马上就派人调查此事,结果确认那**正是小伍子哥哥领走的小凤。很容易看出,小凤是被人掐死又扔在山洞里的。小伍子的哥哥被带到了部队,小伍子的哥哥很快就招了,他是图财害命,杀了小凤,把小凤随身的细软都卷跑了。这件事影响很坏,给下一步的**教化工作带来了难题。上级很气愤也很震惊,下令,把谋杀小凤的人枪毙以示警诫。
得知这个消息后,小伍子哥哥哭了,小伍子也哭了。小伍子最后一次去看哥哥,哥哥说了许多后悔的话,但也说出了真话,他说:“小伍子,哥咋的也不能娶个**给你当嫂子呀,哥就是为了她的钱。有了钱,哥就能给你找一个清白的好嫂子。”
小伍子一边哭一边说:“哥,你好糊涂哇。”
但命令就是命令,小伍子的哥哥马上就要枪决了。枪毙小伍子的哥哥前,小伍子突然找到父亲说:“团长,让我去执行吧。”
父亲怔住了,他望了小伍子半晌,小伍子也望着父亲,此时,他眼里已没有泪水,有的只是仇恨。父亲点了点头。
枪毙的现场很隆重,因为这件事惊动了整个天津,执法也自然要隆重些,以正压邪。
行刑地点就在训练过**的操场上,小伍子的哥哥一被带上来,他便呼天喊地地说自己后悔了,不该干这丧尽良心的事,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小伍子站在哥哥的身后,举着一支枪。小伍子脸上没有表情。哥哥回头看了眼弟弟,白着脸说:“弟呀,你真下得去手嘛,当年我有一个饼子分你半个。”
小伍子说:“哥,别说这些了,这我都知道,你还有啥就说吧。”
哥说:“弟呀,我死了,你每年给我烧些纸吧。”
小伍子点了点头。
哥又说:“哥后悔呀。”
小伍子望着哥的白脸。
哥还说:“弟呀,我在那边等你,到时咱们还是兄弟。”
父亲在一旁听着,眼睛也湿了,他担心小伍子下不了手,正准备换人。这时,小伍子手里的枪响了。
那次,小伍子和父亲抱在了一起,小伍子呼天喊地地说:“团长,这世上从此没我的亲人了。”
父亲打断小伍子的话说:“胡说,我就是你的亲人。”
从此,父亲就把小伍子当成了亲人。
年老的父亲回忆起当年这一段,仍然心绪难平,他日思夜想地想见到小伍子,因为小伍子是他出生入死的战友、亲人。
六
小伍子救过父亲的命。
父亲在东北收编土匪时,真正地打了一仗。在东北九台县,有一股号称陈氏三虎的土匪,这股土匪,是由陈姓的三个兄弟组成的,老大陈大虎,**陈二虎,老三陈三虎,号称东北三虎,手下有几十个七七八八的小土匪。陈氏三虎在九台一带所激民愤极大,吃大户、绑票什么事都干,最可气的是,三个兄弟经常**平民百姓的女人。他们不分老幼,只要有些姿色的让他们发现了,就想方设法捞到手里,三个兄弟以抓阄的形式分出先后,然后轮流**女人。每次抓到的女人,掳到自己的山上,待的时间长短不等,这要看三个人的情绪,玩出兴致了,就多玩些日子,没什么兴致,三两日便把女人放了。
每次陈家兄弟都很讲义气,都不让女人空手下山,或在女人兜里装两块银元,或背一袋米回家,总之,不让女人空手下山。这些女人的命运可想而知,有些烈性的女人,还没走到家里便向一条河跳进去,随波逐流了。也有的女人,上有老下有小,忍气吞声地活下来,整日里以泪冼面。一时间,九台县地面上鸡犬不宁,女人听到陈氏三虎的名字,恨得牙根儿发痒,许多年轻女人,或有些姿色的女人,头不梳脸不洗,以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形象过着生活。
父亲剿匪进入九台县之后,便有许多女人男人找到父亲的部队哭诉,字字血、声声泪,听得父亲一愣一愣的。父亲就背着手,气得直哼哼。一旁的小伍子,也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父亲很快下了决心,要以最快的速度铲平这股土匪。
当时上级对待这些土匪有个政策,那就是团结大多数,铲除一少部。能收编的收编,不能收编的,就地解散,少数罪大恶极的,可以就地正法。
陈氏三虎这股土匪与别的土匪有些不太一样,他们没把**的部队放在眼里。当年国民党的部队曾围剿过他们。他们一不跑二不逃,就驻扎在陈家大院里。那个陈家大院被这股土匪经营得像堡垒一样,有土围子、有炮楼,还有暗堡什么的,可以说一切机关暗道,陈家大院里应有尽有。
当年国民党部队用一个团的兵力,围着陈家大院打了七天,愣没把陈家大院打下来,为此还死了百十名兄弟。那一仗,陈家大院的土匪才死了三个人。
陈氏三虎在大院里囤积了足够吃一年的粮食,因此他们心里很有底数,自然没把父亲的部队放在眼里。他们要和父亲决一死战。
父亲的部队是在掌灯时分把陈家大院围上的,然后派人上前去喊话。说是喊话其实就是做思想工作,交代一些政策,让他们举手投降,从轻发落等。
陈氏三虎也轮流向外喊话,他们的话语轻蔑而又张狂。他们说:“姓石的你们听着,别跟我们扯犊子,有能耐你就攻上来。要是输了给你牵马提鞋,别的,你少扯。”
他们还说:“不怕死的就来吧,装什么相。”
……
父亲就火了,三个营的兵力,分梯次排布在四周,父亲大小仗打过不下百次了,他不信就这一股小土匪,就这么个土围子他还能拿不下来。父亲一挥手,喊了声:“打!”于是就真刀真枪地干上了。三个营的兵力,千百号人,一齐射击,枪声就听不出个数了,刮风一样,疯叫成一团,火光四起。就这样一直打到天亮,部队还是没能前进一步。在这期间,部队打过几次冲锋,都被胡子们给压制住了。父亲的部队射击时,他们并不还手,躲在暗道里观察动静,只要部队往前进攻,进入他们的射程,他们就还击,这些胡子个个都是神枪手,百发百中,一夜下来,部队就死伤几十人。
父亲的汗就下来了,他知道自己遇上对手了。父亲围着土围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小伍子自然不离父亲左右,他用身体护卫着父亲。父亲用手不停地扒拉着小伍子,小伍子就用肩膀扛父亲,有几次差点把父亲扛倒。父亲就急赤白脸地说:“都啥时候了,你还跟我整这套。”小伍子不管哪套,保卫父亲的安全是他的职责。好在,土匪们并没有打黑枪。转了几圈的父亲,心里有了底数,他让人准备炸药,天黑的时候,他又让部队轮番佯装进攻,另一部分人,就在脚底下挖洞子,那洞子一夜之间就往前推进了几十米。白天睡觉,晚上又一面进攻一面挖洞。几天之后,那洞子约莫挖到陈家大院下面了。父亲才让人往洞子里填炸药。填好炸药后,某一天的凌晨,部队一下子不打了。一切都沉寂了下来,陈氏三虎被父亲的举动弄愣了,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
父亲又派人开始喊话:“再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快出来吧,要不然,你们就没命了。”
陈氏三虎等土匪自然不听这一套,他们想父亲的部队一定是没招了,才说这样的话。
陈三虎等人就冷笑着说:“拉倒吧,你们回家抱孩子去吧。”
父亲站在清晨的微光中,冷笑了两声,他挥了挥手,部队便往下撤了,一切都按照计划行事,显得有条不紊。
陈氏三虎以为父亲的部队真要撤了,于是又张狂地喊:“别急着走哇,大爷为你们送行了。”于是,土围子里射出一排子弹,这是最后一排子弹,接着只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响,陈家大院在烟尘中,顿时灰飞烟灭了。
父亲的部队喊杀着冲进了残破的陈家大院。这一炸,陈家的三兄弟,老大**被炸上了天,唯独剩下了三虎,他从烟熏火燎的土里爬出来,当即被俘虏了。
因陈家三虎罪恶多端,父亲决定枪毙三虎。小伍子等人把三虎带到了父亲面前,父亲要亲自问话,他觉得陈家三兄弟虽作恶多端,但敢作敢为,就这么个土围子,让他打了四天,也算得上是个对手了,只要是对手,父亲就欣赏。
三虎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
父亲说:“你不怕死?”
三虎说:“怕死有啥用,人不早晚得一死,二十年后,我还是条汉子。”
父亲对三虎这种毫无惧色的样子有些感动了。父亲欣赏这样一个不怕死的硬汉,父亲动了收下三虎的念头,要是有这样一个不怕死的汉子为自己冲锋陷阵,父亲一定会感到很快慰。父亲说:“我要是不杀你,你愿不愿意参军,有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陈三虎刚开始还瞪着眼睛,后来他就低下了头,算是默认了。于是陈三虎成了父亲部队的一名士兵。
为此,小伍子曾提醒过父亲:“团长,这人咱不能要,咱们杀死了他两个哥哥,他能跟咱们一心?”
小伍子没什么证据,完全凭的是直觉。
父亲没把小伍子的话当真,他想,先让三虎在部队里锻炼一番,说不定,以后还能当个尖刀连长什么的。
后来果然就出事了。
淮海战役的一次阵地战中,陈三虎朝父亲打了黑枪。父亲这次又到前沿阵地指挥了,敌人攻得很猛,阵地丢了几次,又重新夺了回来。父亲根本没注意到陈三虎。小伍子看到了。父亲他们路过陈三虎那个班时,陈三虎抬了一次头,小伍子一望见陈三虎的目光便打了个激灵,心里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陈三虎觉得时机已到,他想趁乱打死父亲,替两个哥哥复仇。那时,兵荒马乱的,没人会想到是自己人干的。
小伍子完全是下意识地在陈三虎枪响时向父亲靠了一步,结果那一枪让小伍子挨上了。小伍子在倒地的瞬间,看到了陈三虎以及陈三虎收回的枪,他手里的枪也响了。陈三虎哼都没哼一声,脑袋便开花了。
那一枪差点要了小伍子的命,子弹从肺叶中穿了过去。小伍子住了两个月的医院。那一次,父亲抱着小伍子的头,流下了眼泪。
七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给父亲当了十三年警卫员的小伍子,终于还是离开了父亲。在这期间,父亲多次动过让小伍子下部队的念头,他总觉得把小伍子留在身边可惜了,应该让他到大风大浪里接受锻炼。可事到临头,父亲又舍不得了,小伍子更是不放心父亲。父亲张罗着让他离开时,小伍子也试着挑了几个接自己班的人选,这些人选都是从班排连的士兵中层层挑选出来的,先在小伍子的带领下,在父亲身边干了些日子,名曰考查。可考查的结果,总不能让小伍子满意,不是话多了,就是话少了,要么就是父亲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一时又找不到。总之,在小伍子的眼里,这些人没有一个合格的。父亲自然也感到别扭,不停地发脾气。小伍子就说:“拉倒吧,我不走了。”这句话正合父亲的心意,于是小伍子就不走了,几次三番之后,小伍子一直在父亲身边待了十三年。
先是打完了三大战役,最后剿匪也结束了,本以为天下太平了,那些日子小伍子准备离开父亲,父亲也准备让小伍子走,部队都找好了,让小伍子去连队当连长。正在这时,朝鲜战争爆发了,一切计划又落空了,父亲又带着小伍子去了朝鲜。风风雨雨地在朝鲜又战斗了几年。终于回国了。此时,父亲已经是军区的参谋长了。和平年代的父亲,身边一下子多了许多人,秘书、参谋、公务员。小伍子这个警卫员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每日里仍全副武装地出现在父亲面前,但却已经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父亲终于意识到,该让小伍子走了。小伍子也知道,他再留在父亲身边已经不合时宜了。
那天晚上,父亲举行了一场家宴为小伍子送行,母亲特意提前一个多小时从文工团回来,为两人做了一桌的酒菜,父亲特意交代母亲,一定要做两碗白肉,多切蒜末。母亲也知道小伍子和父亲的情谊,如果没有小伍子,父亲说不定已经死过几次了。
父亲和小伍子一上桌就看到了那两碗白肉,父亲说:“小伍子,干吧。”
两人就先埋下头稀里呼噜地吃肉,吃到一半,小伍子抬起脸来,已经是泪流满面了。白肉让他们想起了当年。
父亲的眼里也是泪水蒙眬了,父亲把两个人的杯子倒满了烧酒。父亲说:“干了它。”
两个人咕咚一声又把酒干了。
父亲说:“伍子,你就是我老石的影子,明天你走了,我的魂就没了。”
小伍子说:“首长,你是我的主心骨,我走了,就没主意了。”
父亲说:“瞎说,你还是军人,啥时候想见我,家里的门永远向你敞开着。”
小伍子就左抹一把泪,右抹一把泪地说:“首长,我舍不得你呀。”
父亲放下杯子,豆大的泪滴也滚落下来,两人就抱头痛哭了一回。一旁的母亲看到此情此景也是泪眼婆娑了。那天晚上,小伍子就睡在了家里,他和父亲躺在了一张床上。战争年代,两个人一直是这么睡过来的,那时小伍子浑身上下的每根神经都是醒着的,只要父亲一有动作,他总是能及时醒来。
现在用不着小伍子这么灵醒了,两人就漫无边际地聊天。
小伍子说:“等再打仗时,我随时出现在你的身边。”
父亲说:“伍子,我会想着你的,你放心。”
小伍子说:“首长,我舍不得离开你。”
父亲说:“你岁数也大了,也该成家过日子了。”
小伍子说:“首长,我会想你的。”
父亲说:“明天我会去送你。”
……
第二天,父亲果然送小伍子下部队了。出发是很隆重的,两辆吉普车载着父亲和小伍子走了。一个警卫员到部队任职,还从来没有这么隆重过,别说小伍子现在是位副营长,就是师长去任职,也从没有这么隆重过。小伍子任职的那个部队就是父亲当年带的那个团。父亲把小伍子放在自己的老部队,心里踏实。
小伍子刚开始离开父亲那几日,父亲真的是丢了魂似的。上班时,公文包明明就放在茶几上,他非得去柜子里翻找,到了办公室,茶杯里的水,不是热了就是凉了。于是,他就喊:“伍子。”
公务员就应声进来了,父亲这才恍过神来,忙冲公务员说:“小李,麻烦你,给我沏杯热茶。”
公务员小李不知父亲为什么这么客气,忙去倒茶去了。
那些日子,父亲真的感到很别扭。
小伍子经常来看父亲,一来就和父亲说部队下面的事,父亲就很感兴趣地听。有时候小伍子来不了,会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或者家里和父亲谈上一会儿。说完部队的事,父亲就说:“伍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成个家了,要不我给你张罗?”
小伍子忙说:“不用,不用,到时我找好了,请首长过目。”
不久,小伍子果然把一个浓眉大眼的姑娘带到了家里,父亲上眼下眼地看了姑娘一眼说:“中,我看就是她了。”
小伍子也咧着嘴说:“那就是她吧。”
这姑娘是搞妇女工作的,在区里很活跃。两人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有了父亲这句话,小伍子很快就结婚了。
小伍子后来又当上了团长。不久,赶上部队整编,小伍子便离开了部队,转业回了老家。那时小伍子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手牵一个,怀抱一个,来向父亲告别。
父亲就说:“伍子,到了地方上好好干。”
小伍子说:“首长,我舍不得离开部队,舍不得离开你。”
父亲背过身去。部队整编,他也想过小伍子的出路,试图把小伍子安排到别的部队,可别的部队那些团长,资历都比小伍子老,动哪个都不合适,这时父亲后悔是自己耽误了小伍子。要不是为了自己,让小伍子早到部队摸爬滚打的,也就有了资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让小伍子走了。
小伍子终于离开部队,回了老家。
不久,小伍子就来信说,自己回到老家的县里,当上了书记。父亲得到这个消息,很高兴,吃白肉,喝烧酒,自己把自己给灌醉了一次。从那以后,小伍子三天两头给父亲来信,谈地方上的事,小伍子每前进一步,父亲都为小伍子感到高兴,小伍子在每封信里都说自己想念部队、想念父亲。父亲又何尝不想念小伍子呢,有时父亲做梦还喊着:“小伍子,牵马来。”父亲的记忆仍停留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
父亲就这么想着小伍子,小伍子突然在一天夜里敲开了家门。父亲被眼前的小伍子吓坏了。小伍子人不人鬼不鬼地出现在父亲面前,他头发蓬乱,衣衫破碎。小伍子一见父亲就说:“首长,救我。”
父亲不知道,堂堂一个县委书记怎么弄成了这样。原来是一帮造反派,造了县委的反,他们把小伍子抓了起来,并说他手里有人命,是他和哥哥当年联起手来,杀了那个**。造反派要把小伍子就地正法。现场都准备好了,要召开一个全县公审大会,小伍子得知这一消息,头天夜里就跑了。小伍子毕竟当过父亲十三年的警卫员,他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借着夜色,他一口气跑出了县城。白天他不敢走,只有等到晚上,他扒火车,昼伏夜行,跑出县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投奔父亲,他知道,只有父亲才能救他。
父亲听了小伍子的遭遇,也火了,他一拍桌子道:“没王法了。你就住在我这,看他们能把你怎么样!”
小伍子就这样住在了军区大院里,没多久,那些造反派打听到了小伍子的下落,先是派人,拿着公函来和父亲交涉。父亲对这些人见也不见,把送进来的公函几把就揉碎了。
后来造反派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来了十几辆卡车,拉来了几百号人,这些人手里都拿着枪,他们要到军区大院把小伍子抢走。
父亲一见这阵势,也火了,立马叫来警卫团长,让他带人去对付这些造反派。有了父亲的命令,警卫团长胆也壮了,他带了一团人来了一个反包围,把这些造反派团团围住了,并命令他们半小时内撤出军区,否则,后果自负。警卫团还朝天上放了一阵空枪。这些造反派哪见过这个阵势,不到半小时就屁滚尿流地跑了。
小伍子倒是安全了,家里人又被造反派当了人质。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在办公室里转了三圈,他亲自打电话,叫来了侦察连长,如此这般地面授计策,侦察连长得令去了,带了一个班,潜进小伍子老家的县城,没几日就把小伍子一家人偷了出来。
从此,小伍子一家就住进了军区大院,父亲派人收拾出两间房子,小伍子一住就是几年。后来人们就有意见,父亲听了意见就说:“伍子是咱们部队出去的,咱们不管谁管。”父亲这么一说,就没人再说什么了。
直到地方局势稳定了,小伍子又可以回去当书记了,父亲才送小伍子走。小伍子走时,抱着父亲大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说:“首长,是你救了我,救了我一家呀。”
父亲说:“伍子,别说这话,当年你救我多少次你还记得吗?”
从此,父亲和小伍子的感情又加深了一层。
八
许多年过去了,老年的父亲和老年的小伍子,他们的情谊没有淡化,反而又加深了。
先是父亲离休了,住进了干休所。后来小伍子也从地区专员的位置上退了下来。闲下来的两个人,长时间地泡在电话前,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说着说着,两个人就动了感情。
小伍子就唏嘘着说:“首长,我想你,也想部队呀。”
这么多年了,小伍子一直把自己当成部队的人,他的梦都留在了部队。
父亲说:“伍子,现在没事了,真想和你在一起。”
小伍子说:“首长,孩子大了,去了国外,不需要我费啥心思了;老伴身体不好,等我一身轻了,我就去找你。”
小伍子的孩子很有出息,一个去了加拿大当律师,一个去了美国加州读博士。当年那个浓眉大眼的姑娘,现在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先是半身瘫痪倒在了床上,后来又得了哮喘病。小伍子一心记挂的就是老伴了。
父亲在母亲去世后,一直不希望孩子们回到身边的原因就是,他在等待小伍子。老年的父亲,时常让自己的思绪在逝去的时光里荡漾。他怀念过去,怀念青春,怀念那战火纷飞的岁月,怀念和战友的情谊。只有小伍子来到父亲身边,父亲的生活才是完整的。小伍子能让父亲感到青春时光真实可信。
父亲一天天地盼着。
小伍子不时地把老伴的病情通报给父亲。
小伍子说:“又去医院急救了一次。”
小伍子还说:“看来老伴真是不行了。”
父亲觉得小伍子近在咫尺了。
两人这种心理,多少有些罪恶感,他们似乎都盼着小伍子老伴快点离开人间,好让他们相聚。可两个人又都没有意识到这种罪恶。
终于,小伍子老伴去了。小伍子急不可待地终于出现在父亲面前。
小伍子出现在父亲面前是一天早晨,小伍子背着一个包,一步步向父亲走来。父亲拖着拐棍立在门前,他看清了小伍子,奇迹出现了,父亲扔掉了拐棍向小伍子走去。
父亲说:“伍子,真的是你,可把你盼来了。”
小伍子说:“首长,我来了。”
四目相视,他们都泪眼模糊了。
两人跟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重新又聚在了一起,从此,他们掀开了生活的新篇章。
小伍子的到来,使父亲一下子年轻了起来,父亲不仅扔掉了拐棍,还让干休所的人们,重又看到了他舞刀弄枪的身影。刀还是那把东洋刀,枪自然也是那二十响的盒子枪。父亲的身手明显不如以前了,但父亲毕竟又举起了刀枪。
每天早晨,小伍子背上挎着刀,手里提着枪,陪着父亲来到草地上。父亲伸出手,小伍子便把刀递给父亲,父亲看着白生生的重新被小伍子擦拭一新的刀,就很满足的样子。父亲舞起了刀,一会儿,又一会儿,父亲气喘了,便收了刀,小伍子接了过来,随手把枪递给父亲,父亲又眼花缭乱地玩那把枪了。
小伍子就在一旁叫好。
老尚等人也今不如昔了,身体已是江河日下,老尚拄着拐棍,老眼昏花地走了过来,看了眼父亲,又看了眼父亲,终于看清了父亲,便惊诧地说:“老石,枪又舞弄上了?我看你是越活越年轻了。”
父亲就说:“老啦,要是早十年……”
父亲的后半句话就不说了,老年的父亲也不愿提当年勇了。
小伍子毕竟比父亲年轻,父亲舞枪弄刀时,他就一直在旁站着,做出随时接应父亲的准备。虽然父亲老胳膊老腿了,但还没有倒下去的意思,手脚仍利索。一直到父亲大汗淋漓了,小伍子才走过去,接过父亲的枪和刀,提在手上,挎在身上,随着父亲向家里走去。
随着小伍子的到来,父亲的身影又成了干休所的一道风景。人们纷纷对父亲侧目。后勤部李部长等人就说:“老石,俺们以为你不行了,咋的,又活过来了?”
父亲说:“操,你才不行了呢!不信咱们比试比试,看谁活的时间长。”
白天的时候,父亲就和小伍子坐在自家院子里,父亲躺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望着太阳,秋天的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小伍子坐在父亲一旁,手脚麻利地擦刀,擦完刀又擦枪。
父亲说:“七城那一仗,那才叫痛快,我要上阵地,你偏不让上,结果咱俩摔了起来,咋样,你不是个儿吧。结果把你干倒了,我冲上去了,抱着机枪好一顿突突。”
小伍子说:“我看你都急红眼了,有意让给你的,要不我能把你摔趴下?”
父亲听了这话,坐了起来,瞅着眼前的小伍子说:“咋的,你还不服是不是,不服就试试。”小伍子放下枪道:“试试就试试。”
两个老人都站了起来,他们又抱在一起。抱在一起之后,他们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父亲的青春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