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的军礼
作者:石钟山,朱秀海 |
字数:28113
父亲最后的军礼
一
那天晚上,父亲做了个梦,他又梦见了小德子。小德子还是当年那身装束,腰里揣着两枚手榴弹,手里提着枪,背上背着那把鬼头大刀,刀把上的红绸子还是那么鲜艳,在风中一飘一飘的。小德子站在父亲的面前,满腹伤心地说:“营长,你咋没吹号呢?”
小德子这么问父亲,在梦里小德子已经无数次这么问过父亲了。结果父亲就醒了。醒来后便再也睡不着了,他披衣坐了起来,伍子还在睡,父亲就叫:“伍子。”伍子就醒了。伍子似乎又回到了当年,一骨碌爬起来,很快地摸到衣服,然后问:“咋的了,首长?”
伍子已经来到家里一个多月了,伍子现在已经是一身轻松了。他早就退了工作,一双儿女,一个去了日本,一个去了英国,老伴又在两年前去了。悲伤后的伍子又无牵无挂了,他来投奔父亲。父亲何尝不想自己的警卫员小伍子呢。有时做梦,他都在喊小伍子的名字。
父亲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阵子老是爱回忆过去,过去所有点点滴滴的细节,记得还是那么清楚。别说大的战役了,过去的所有事情,仿佛就是昨天发生过的一样,父亲在思念小伍子的时候,小伍子仿佛早就知道父亲在思念他。于是在一个月前的傍晚时分,小伍子一耸一耸地出现在父亲的视线里。那时,父亲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望着夕阳,正在回忆一次行军。那时也是夕阳西下,队伍走在长城脚下,他们要和国民党的队伍打一场阻击战。大战前的一切都很安静,队伍中只有匆匆的脚步声,还有马嘶的声音以及蜿蜒前行的战士。就在这时,小伍子走进了父亲的视线,父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了揉眼睛,待确信那人真是小伍子时,父亲急三火四地从楼上走了下来,他来到楼下时,伍子已经站到了院门前。
父亲说:“哈哈,伍子,是你嘛。”
伍子没有说话,抬起手先给父亲敬了个礼。
伍子在那一瞬间,眼里已经噙满了泪。
伍子说:“首长,是我。”
父亲说:“哈哈,你咋知道我这些日子正在想你?”
说完,父亲就把伍子抱在了怀里。
伍子的眼泪流下了两三滴,伍子在心里说:“首长,我也想你呀。”
父亲说:“伍子,这次你不走了吧?”
伍子自从转业后,曾经来过家里几次,每次,伍子都是待上三天两天就走了。那时伍子很忙,他在老家一个地区里当着专员,他是借出差的机会来看一看父亲。那时父亲每次都说:“伍子,你啥时候能不走哇?”
伍子就说:“等退休吧,我一退休就不走了。”后来伍子终于退休了,孩子们也一个跟着一个飞走了。最后老伴也去了,这回伍子真的来了。
伍子一进门就说:“首长,这回我不走了。”
那天晚上,家里比过年还要热闹,母亲张罗着做饭,还打电话叫回了晶和海。
酒是一定要喝的,七十岁之后的父亲,已经很少喝酒了,不是他不想喝,而是母亲不让他喝。母亲经常提着酒瓶子和父亲捉迷藏。母亲就像埋地雷一样,一会儿把酒瓶子放这儿,一会儿藏那儿的。父亲就跟鬼子进村一样,这看看,那找找,经常是一无所获,然后哀叹着坐在饭桌前,没滋没味地吃饭。
伍子来了,母亲破例了,拿出酒,让父亲和伍子喝。
父亲喝了一杯酒说:“伍子,你来了可真好。”
……
一晚上,父亲一直磨叨着这一句话。年老的父亲终于不胜酒力了,几杯之后,父亲就整高了。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父亲又一次和母亲分居了,这次堂而皇之的。他要和伍子住在一起。那些日子,日日夜夜的,他和伍子有说不完的话,从过去说到现在,又从现在说到过去。母亲也乐得清静,一个人睡在楼上。她再也不受父亲打呼噜、磨牙、说梦话的影响了。但母亲也经常走下楼来干预父亲和伍子,半夜三更的,母亲去洗手间,仍然还能听到父亲和伍子在说话。母亲就敲着门说:“几点了,还不睡?”
父亲就说:“睡,睡,这就睡。”
父亲还夸张地伸手关上了灯。
母亲一走,父亲又和伍子说开了。
母亲知道父亲的这种把戏,她怕父亲的身体吃不消。几天之后,母亲放心了,父亲和伍子不仅起床早,而且一起床,伍子就左手拿着那把没有了撞针的枪,还有那把日本刀,陪父亲去干休所的小树林里舞刀弄枪去了。枪和刀都是父亲当年的战利品,现在成了父亲的营生了。父亲在伍子来了之后,人一下子年轻了,说话的底气很足,走起路来也风风火火的,像个小伙子。母亲放心了,不再干预他们了。
伍子的到来,有如给父亲注入了一支兴奋剂,父亲的生活又鲜活了。鲜活的父亲,开始大面积的回忆了。以前他一个人的时候,回忆是一丝一缕的。伍子的到来,不仅让他年轻了,同时也激活了父亲封尘已久的记忆。
父亲说:“那年队伍过黄河,是个晚上,黄河水涨了,你是拽着马尾巴过去的。”
伍子说:“可不是,我还喝了两口水呢,还被那匹白毛蹬了两脚。”
父亲就笑,笑得哈哈的。
父亲又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吃黄豆胀肚的事。”
伍子怎么能不记得呢,过黄河不久,他们在一个小村子宿营,没什么干粮了,便吃炒黄豆。那天,伍子吃炒黄豆吃多了,又喝了凉水,夜半时分,伍子就胀肚了,腰都弯不下去了,自然跑不动步了。后来父亲牵来了马,不由分说让伍子趴在马背上,自己则牵着马跑,这下问题解决了。小伍子在马背上一边放屁一边打嗝,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伍子的气才顺下去。
两人说到当年,眼泪都笑出来了。
那天晚上,父亲问到了伍子:“伍子,你还记得部队到长城脚下那天,三排长小德子么?”
伍子看了眼父亲,没有说话,他不想提这个话茬,那是父亲的伤心处,伍子能不记得么?伍子就是三排的。那次,伍子给父亲当警卫员还不到半个月;那时父亲是营长,辽沈战役刚结束,部队开始入关,平津战役即将打响。打锦州时,父亲的警卫员小李子,为了救父亲,牺牲了。小李子牺牲得很悲壮,那时父亲的腿挂彩了,小李子背着父亲跑,后面是追兵。
父亲冲小李子喊:“李子,你放下我,你不放下我,我一枪崩了你。”
小李子怎么能放下父亲呢,几百米外就是敌人的追兵。
跑着跑着小李子向前一扑,一口鲜血喷吐出来,父亲也摔倒了。那一刻,父亲以为小李子是累的。部队架起父亲和小李子,冲出了敌军包围以后,父亲才看见小李子后背的伤口,原来小李子早已中弹了,子弹从后胸进去,又从前胸穿了出来。小李子一直微笑着,小李子就那么微笑着牺牲了。
伍子是在小李子牺牲半个月后来到父亲身边的。是三排长推荐伍子来的,那时,伍子刚十八岁,比牺牲的小李子还小一岁。
又是半个月后,部队入关了,在长城脚下,发生了让父亲遗憾终生的一件大事。
这么多年了,父亲一直在拷问着自己。从那以后,小德子失踪了,成了一宗谜。这宗谜埋在父亲心里已经几十年了。
二
那是一场并不著名的遭遇战,大部队接到上级的指示,向津、京进发,不成想遇上了敌人的一股部队。大部队为了甩开敌人的纠缠,不过早暴露部队的行踪,只派一小部分部队阻击敌人,大部队继续向津、京挺进。父亲那个营接到了阻击敌人的任务。那一刻,已经是傍晚了,父亲那个营,以排为单位,进入了阻击阵地。临进入阵地前,父亲召开了一次排以上干部会。因为是遭遇战,父亲也不知道这场战斗会持续多久,那要看大部队通过此地的时间。后来,父亲要各排以军号为令,一声长音,两声短音,便是撤退的命令。
部队是在仓促中进入阵地的,不多久,便和敌人接上火了。几个山头,几个排同时和敌人接上了火。
父亲带着一个班作为预备队,隐蔽在一个临时的指挥部内。伍子和司号员小马一直跟随在他的身旁。小马那年二十一岁,他已经当了三年司号员了。号声就是命令,在那个几乎没有通信的年代里,司号员显得尤为重要。小马把那把铜号擦得锃亮。铜号身上还系着一块红绸子,每次小马吹号时,都显得很威风,站在高处,号声嘹亮,那块系在号身上的绸子便随风飘荡。
父亲没想到这场小小的遭遇战会打得这么激烈和残酷,事后父亲才知道,这是河北赞三军,属于地方势力。辽沈战役后,赞三军为了保持自己的地盘,是不想让东北军入关的。于是就拼命地抵抗。他们疯狂地向阵地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很快,二排长派人报告,阵地快失守了,抵挡不住了。父亲接到报告,二话没说,带着预备班,便奔上了二排阵地。二排阵地在几个阻击阵地的最前沿,仗便打得最艰苦和惨烈。父亲带着预备班奔向二排阵地的时候,二排就剩下十几个人了。敌人都用上了大炮,朝阵地狂轰滥炸,其他的阵地也处在焦灼状态。父亲带着预备班打了一个反冲锋,阵地又夺了回来。就在父亲欢庆的时候,一颗炮弹飞了过来,伍子喊了一声:“营长,趴下。”便用身子撞了一下父亲,父亲仰面躺了下去。父亲躺倒的那一瞬间,看见那发炮弹在身后爆炸了。他还看见,司号员小马被那发炮弹击中了,小马连同那把军号顷刻间在父亲面前消失了。火光中,父亲只看见那块系在军号上的红绸布在一个树杈上悬挂着。
父亲眼红了,他操起身旁一挺冲锋枪向敌人射击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山后面升起三颗绿色信号弹,那是大部队顺利通过的消息。父亲没有看到,他已经打红眼了,小伍子看到了,他冲父亲说:“营长,看,信号弹!”父亲抬起头,也看见了那三颗信号弹的最后一颗。父亲吁了一口气,收起枪,冲身后说:“小马,吹号。”
并不见号声,父亲回了一次头,这才想起小马已经牺牲了。阵地上暂时有片刻的宁静,父亲抬起手,朝天上放了三枪。有的阵地已经看见了那三颗信号弹,他们已经撤退了。敌人又一次蜂拥着向阵地拥来,父亲打了一梭子,喊了一声:“撤!”便带着队伍消失在夜色中。
天明的时候,父亲追上了大部队,这时父亲才开始清点队伍,这一场阻击战,使全营人马死伤了近一半。不知为什么,小德子的三排一个人也没有回来。三排在最远的一个阵地上,战斗打响时,三排同样投入了战斗。父亲在阵地上还听见了小德子率领队伍打反冲锋时的喊杀声。小德子给父亲当过通信员,那时父亲当连长。小德子很机灵,十六岁就参军了。大小战役经历过无数次了,父亲很信任小德子率领的那个排。没想到的是,小德子以及三排,没有一个人追上队伍。父亲不相信,三排会全军覆没,撤出阵地时,他还听见了三排方向的射击声。父亲马上就想到了军号。也许是没有吹响军号的缘故,三排没有及时撤出战斗。
父亲决定等一等三排的人,他带了伍子和一排剩余的士兵,一直等了两个多小时,仍不见一丝人影。昨天晚上,打阻击的阵地方向早就听不见枪声了,要是三排的人还活着,怎么也追上来了。
父亲让一排出发了,身边只留着小伍子。小伍子似乎看出了父亲的心思,冲父亲说:“三排长会找到我们的。”
父亲摇摇头,快步地向回走去。父亲不一会儿又换成了跑,小伍子追上父亲,去拽父亲。父亲甩开小伍子,父亲说:“你要不去,就在这儿等我,我们不能把三排扔下。”
见父亲这么一说,伍子就不好说什么了,父亲和小伍子是在中午时分摸向三排阵地的。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了,也许昨天晚上,敌人摸上阵地后,才发觉上当了,又全部撤出了,三排阵地前,丢弃着敌人的尸体,还有一些枪支,三排的阵地上,只留下了几个坟包,父亲知道,那是三排撤出阵地前,掩埋的战友尸体。这是部队的纪律。从这一点可以证实,三排撤出阵地前是有秩序的,也就是说,小德子还活着,三排还在。
父亲那时想:说不定,自己追上队伍的时候,小德子已经率领三排回到部队了。
伍子和父亲昼夜兼程,夜半时分终于追上了部队,让他失望的是,小德子连个影子也没有。
那时,父亲有些顾不上小德子了,平津战役打响了,后来又是淮海战役,一直到解放海南岛。部队终于班师回朝了。进城后的父亲便开始结婚生子,接着抗美援朝就爆发了。几年之后,父亲回国了。那时,他已经是名师长了。他一直觉得,小德子会找来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小德子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结果,小德子一直没有出现。
他不相信,小德子会是个逃兵,为了寻找小德子,父亲曾派人去了小德子家乡一趟。小德子是中原人,父亲知道小德子是个孤儿。寻找的结果让人失望,县里、公社都查了,小德子老家根本没有小德子这个人。
战后,牺牲的烈士都会由部队出具一张烈士证明,寄到烈士的原籍去,让烈士的家属享受一定的待遇。唯有小德子成了悬案,说是烈士,连个尸首都没有见到,他要是活着,又一点消息也没有。于是小德子的去向便成了父亲心中的谜。
那一阵子,父亲很忙。不打仗了,可日子比打仗更累,备战、备荒,不停地操练部队,时刻防备着美、苏两霸的原子弹。父亲是守备区的司令,他肩负着保卫祖国北大门的任务,父亲肩上的担子很重。中央军委和毛主席把这么艰巨的担子交给父亲,不能不让父亲亢奋和骄傲。
那时,父亲真的一点时间都没有。他把全部的精力和智慧都贡献给了守备区。
现在父亲离休了,儿女们都大了,想操心也操不上了。生活只剩下了和母亲的吵架,后来吵来吵去的,发现也吵不出什么新意了,于是父亲选择了沉默。有时,母亲数落父亲十几句,父亲也不一定还一次嘴。父亲觉得那老掉牙的吵架方式,一点意思也没有,翻来覆去的都是那点内容。他已经不把母亲当成对手了,母亲失去了对手也觉得没啥意思了。渐渐地,两人便把注意力转移到晶和海的身上了。晶和海都老大不小的了,可还没个成婚的意思,这一点,让母亲操碎了心。
父亲一不吵架,便开始做梦了。
他每次做梦都能梦到那些过去的战友,包括成为烈士还有活着的人。最近,父亲梦见最多的就是小德子。每次梦见小德子,小德子都是当年的打扮,背着一口鬼头大刀,提着枪,小德子每次都说:“营长,我一直等你的号声,你咋没吹号呢。”
后来父亲把小德子的失踪的责任全部归结到军号的事件上来了。要是小马不牺牲,军号要是吹响,小德子就不会失踪。
父亲一梦见小德子,便醒了,醒来后的父亲便一脸的泪水。然后父亲从床上坐起来,把身边的母亲捅醒说:“我又梦见小德子了。”
母亲就说:“你做你的梦,招我干什么?”
父亲说:“小德子说,我没吹军号。”
父亲这样的情境不知重复多少遍了,母亲都听烦了,于是母亲不耐烦地说:“那你就吹去,你一吹小德子就来了。”
母亲翻身又睡去了,剩下父亲在那里沉思。父亲一做梦就醒,一醒就好长时间睡不着。然后他开始叨咕那些牺牲的战友:歪把子连长、大个子、胡连长,最后叨咕到小德子时,便叨咕不下去了,在夜里怔愣着。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就流了下来。
自从小伍子来,父亲找到了知音,父亲不管什么时候做梦,什么时候醒,小伍子总要和父亲回忆上一阵子。越回忆越亲切,越回忆父亲越觉得小德子一直是个谜,于是,老年的父亲就越困惑。从此,父亲就有了心事。
三
晚年的父亲不再种地了,门前那块地便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刚开始,父亲和母亲争那块地,那是因为父亲刚离休,他还没有从巨大的失落中走出来。他热爱每一片土地,就像热爱自己的阵地一样,地里的庄稼,就像自己的士兵一样。那时的父亲,在寻找一种寄托。
现在的父亲,早就适应了这种离休后的生活,他似乎已经没有精力去照看门前那片土地了,于是那片土地重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母亲终于实现了鲜花盛开的梦想。每年的春天,都是母亲最忙碌和充满幻想的日子,她不停地打电话,她打电话的目的是向天南海北的战友要花籽,然后她隔三岔五地便会收到一包又一包的花籽。
春天的时候,母亲便播种下去五彩缤纷的憧憬,夏天的时候,母亲便开始收获一个花香四溢的季节了。母亲在院子里经常流连忘返,她搬了把椅子,就坐在那些花儿前,看这,看那,目光是陶醉的,神情是幸福的。她经常叫屋里的父亲:“老石,快出来吧,你闻闻这些花多香呀。”
父亲不理她,他正在往那把日本战刀身上抹黄油。父亲有时途经院子,也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母亲见了就叫:“老石,你看这些花,比你那菜地好看吧。”
父亲看了母亲一眼,嘴里“嗤”一声,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了。母亲撇撇嘴。叨咕道:“哼,狗改不了吃屎,”
晚年的父亲,似乎一下子就超脱了,家里所有的事似乎和他都没什么关系了。家似乎就是旅店,到时候吃,到时候住就是了。剩下的时间里,父亲就开始回忆那些峥嵘岁月。伍子的进入,使父亲的生活又掀开了一个新篇章。伍子就是他回忆中最好的注释,每当父亲粗线条走回过去的时候,小伍子都要精工细描一番。
父亲说:“那年剿匪,七道岭那个马大棒子真是个人物。都被包围了,就是不投降。”
伍子就说:“首长,你单枪匹马地要上山,我不同意,和你撕巴起来。”
父亲就想到了当年的场景,他最后把伍子给绑上了。想到这父亲就笑了,笑得哏哏的。
伍子就红了脸说:“当年我是让着你,我要是不让你,咱俩怎么也能打个平手。我看你的眼睛都红了,我就犹豫了,我一含糊你就把我绑上了。”
父亲还在笑。后来伍子也笑了。
回忆对父亲来说是他晚年生活中的头等大事,他在回忆中似乎又年轻了,在回忆中快乐着。他的眼前幻发出硝烟弥漫的阵地,还有一群一群鲜活的士兵。
父亲每次回忆到小德子时,便回忆不下去了,小德子的失踪成了父亲心中永远的痛。于是父亲的心情就很沉痛。
半晌,父亲问小伍子:“你说三排长会去哪儿?”
这样的话他不知问过有多少遍了,但他还是要问。
伍子不知如何回答,便和父亲一起沉默着。
就在父亲大面积地回忆自己峥嵘岁月时,母亲也没闲着。母亲更多的是关注着现实,她还没有到靠回忆打发时光的年纪。母亲一直认为自己是操心的命,年轻的时候,操心这一家子,当然也包括父亲。年老的时候,仍然操心。
在母亲眼里,石晶和石海都是老大不小的了,老大不小的两个人,一直没有成家立业的迹象。石晶的身边,似乎有许多男人在追,不知为什么,石晶就是按兵不动。一副既然饭已经晚了,就要晚到底的架势。她的工作从法院调到了公安局,要是公安局也就算了,又去了刑侦大队,天天神出鬼没地抓人放人、审案子。母亲就一直琢磨不透,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丫头。天天疯疯癫癫,跟个假小子似的。
石海在母亲眼里一直是很乖的,她认为这三个孩子只有石海继承了她的一些品质,比如爱看书,对一些细小的事物多愁善感什么的,不知为什么,当了几年兵之后,石海也变得一根筋起来。什么事都认个死理儿,也二十大几的人了,身边连个女朋友也没有。
从部队复员回来之后,他进了一家文学刊物的编辑部。那本文学刊物只发行个几千册,都快活不下去了。主编是一个戴眼镜的老头,据说以前是本省很有名的诗人。现在诗写不出来了,便一心一意办那本文学刊物。这几年,国家也不再向每年赤字的刊物投钱了,而是把刊物推向了市场。于是,主编便提着个空包经常出去化缘。拉几个公司老板搞董事会,经常不断的,刊物便仨瓜俩枣地有些进项,于是就半死不活地维系着。
石海的工作并不需要每天上班,只要每个月把稿子编齐了,就算完成任务了。主编很英明也很人道,把困难一个人扛了,让石海这些编辑们安心编稿子。有大把时间的石海,经常干一些很不着调的事。比如说,他经常背个包就出去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找也找不到,不知道什么时间,他突然又回来了,身体很疲惫,精神却很亢奋。人瘦了一圈,也黑了。
失踪几天后的石海,在母亲的眼里是受苦受难了。于是母亲拉着石海的手,鼻涕眼泪的,母亲说:“石海呀,你这是做啥呢?你要是让人绑架了咋整。”
石海就低调地笑一笑说:“我又没钱,谁绑我干什么。”
母亲有深入地说:“要是碰到老虎啥的,那可咋整!”
石海又笑了道:“妈,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你就别吓唬我了。”
母亲就不知说什么好了,眼睛怔愣着望石海。
那时母亲就想:石海这是没个女人管哪,要是有个女人,石海肯定不会这样了。当年石光荣咋样,有了家之后,他吵他闹,不还是让自己管老实了。母亲对父亲此时的状态很满意,她把父亲晚年的变化,归功于自己这些年的斗争结果,终于把父亲斗得没了脾气。于是,石海和石晶的婚姻大事沉甸甸地压在了母亲的心头。
四
母亲的年龄一年大似一年,她抱孙子的心情就越来越迫切。母亲早就是当了奶奶的人了,林的儿子——石小林,已经上小学了。可她还没有过完当奶奶的瘾。现在的石林已经是副师长了,一家老小住在异地的军营里,石小林刚出生的时候,母亲去探望过,孩子刚满百天,她就回来了。那时,父亲刚离休不久,正患着严重的“离休综合征”,见谁都看不惯,摔锅砸碗的。她惦记着孙子石小林,更惦记着老同志石光荣。一晃,又一晃,石小林已经上小学了。石小林长得跟时间那么快,一眨巴眼,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现在,石林一家老小偶尔的回来一次,住上个十日八天的就又走了。每次回来,母亲都跟过年似的高兴,可几日之后,一家老小走了,母亲总要“魔怔”一些日子,她似患了一场大病一样,干什么都没有心思,还不停地喊:“小林,给奶奶拿双筷子。”或者喊:“小林,跟奶奶买菜去了。”等喊过了,才发现自己失口了,怔在那里半晌,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父亲看到了母亲这样,就嘬着牙花子说:“你呀,你呀,真是个老娘们儿,没孙子咋的了,没孙子清静。”
父亲虽然这么说,其实他心里也不好受,林一家老小刚走那几日,父亲也跟丢了魂似的,这摸摸,那看看,经常出入小林爱玩的地方,然后父亲就说:“这个小调皮,将来和你爸一样。”这是父亲在小林面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父亲终归是父亲,很快就调整出来了。偶尔地拨一个电话,和小林在电话里哼哼哈哈地聊上两句,然后把电话递给母亲,母亲就不一样了,抓过电话,就像抓住小林的手,磨磨叽叽的就没完没了,问了长又问了短,扁扁方方地说了个遍,才放下电话。
母亲放下电话后,父亲就不高兴了,父亲说:“你以后打电话的时间别太长,浪费。”
母亲说:“浪费怕什么,军用电话又不用花钱。”
父亲瞪着母亲,同时用手指着母亲说:“你也当了几十年兵了,觉悟都哪去了,不用花钱就可以浪费么?我看你还需要重新学习。”
母亲说:“就你觉悟高,你怕浪费国家的,从明天起,我就浪费我自己的。”
第二天,母亲到电话局买了一张电话卡,然后母亲就当着父亲的面理直气壮地给小林打电话,父亲这回就不好说什么了。
母亲面对电话卡,有一个最大的难题,就是经常把号码拨错,电话卡上那一长串数字,母亲看了就头疼。母亲已经到了老眼昏花的年龄了,眼镜是要戴的,不管天黑没黑,大灯、小灯也是要打开的,然后母亲就严肃认真地拨号码,打电话,有时一连几遍密码都拨错了,只能重来,终于拨通了,这回母亲有理由和孙子在电话里磨叽了。
父亲没啥好说的了,他背着手,像一头磨道上的驴似的,在母亲面前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他的意思很明显,是希望引起母亲的注意,在母亲电话讲得差不多时,把电话给他。母亲根本就不理他,自己和小林长长短短地讲完了,“吧唧”便把电话扣上了。
父亲就拍着大腿说:“你这人,咋这样呢?”
母亲一边收起电话卡,一边说:“石光荣同志,请你说清楚,我哪样了?电话卡可是花我的退休金买来的,我打电话是花我自己的钱。”
父亲就没话可说了,他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呢。父亲就上楼了,父亲上楼并没有什么事可干,他又看报纸了。父亲离休后,单位同时给他配发了几份报纸,像《解放军报》《人民日报》《参考消息》什么的,每天的报纸,是父亲的必读之物,从第一版,看到最后一版。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但几十年下来,报纸文件的一直看,有时认不得的字就问秘书什么的,时间长了,看个报纸什么的已经不困难了。父亲每天都要花上大半天时间读文件似的看报纸,有的认为重要的内容还用红笔在报纸上圈圈点点,跟个领导干部似的,于是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样子。
每天晚上七点的时候,《新闻联播》也是照看不误的,看完了新闻,再看天气预报,看完了天气预报,便“吧嗒”一声把电视关上了。余下的节目和他已经无关了,父亲最不欣赏的就是电视连续剧,按父亲的话说,一群男男女女,在电视里吃饱了撑的扯犊子,干一些不着调的事。父亲看电视只看新闻,别的都是扯犊子。
文艺片,父亲只看《南征北战》《上甘岭》什么的,他说那是真的,他经历过,他信。现在所有的事,都和父亲隔着一层,他没经历过,所以他不信。
在这一点上,父亲和母亲形成了明显的反差。母亲每天晚上重要的内容就是抢着电视度过的,每天晚上的电视剧,不外乎男人、女人在电视里磨磨叽叽,今天磨叽不完,明天接着磨叽。有时母亲被电视里的情节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不断地抽纸巾擦眼泪。
父亲看见了就冲着母亲说:“你呀,这是老不着调,电视里的玩意儿都是骗人的你也信。”
母亲还没有从剧情中走出来,哽着声音说:“石光荣,你一边待着去吧。”
父亲就一边待着去了。
母亲毕竟是女人,她身上有着女人共同的优点,也有着共同的缺点。白天的时候,母亲经常会看见在干休所里玩耍的孩子。那些孩子都是别人的孙子、孙女。母亲看到了,便眼馋得不行,走过去,摸摸这个,拍拍那个,跟看个稀罕物似的。
时间长了,母亲就跟那帮孩子混熟了,母亲包里经常揣着糖果什么的,这个散一颗,那个送一枚的。孩子们也甜甜地喊母亲奶奶。这一点,母亲很受用。
有时,母亲提着筐去买菜,半路上碰上孩子们了,便忘了买菜,和孩子们打成了一片,直到孩子们的爷爷奶奶叫孩子们回家吃饭了,母亲才愰怔过来,一看早过了吃饭的时间,自己的菜还没买呢。然后慌慌张张地提着筐去市场买菜了。
父亲在家里等,肚子都嗷嗷乱叫了,还不见母亲回来。父亲便站在阳台上等,他一边等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看你啥时候回来,哼,有种你就别回来。”
没用多少时辰,母亲慌慌地回来了,母亲知道自己理亏,什么也不说,马上进厨房做饭做菜什么的。其实,父亲早就知道母亲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了,便走到厨房对母亲说:“有能耐抱自己的孙子,抱别人的算啥。”
这句话戳到了母亲的肺管子,她不干了,舞扎着双手说:“石光荣,你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那石晶、石海是我一个人养的,他们不管你叫爸呀。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他们现在这个样子,你石光荣是有责任的。”
父亲听出了母亲的弦外之音,那意思是自己的种没种好,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于是,在当晚,石晶、石海回来的饭桌上,父亲拉着脸说:“你们妈说我没有种好你们这两个种,你们给我听好了,从明天起,你们就给我搞对象去,最晚不能超过明年这个时候,让你们妈好抱上孙子或孙女。”
父亲说完,便一摔筷子走了,弄得石晶和石海你看我一眼,我瞅你一眼的,不知今天父亲又搭错了哪根神经。
母亲在一旁说:“别听你爸的,他吃错药了,搞对象又不是过家家,好好找,别像我似的,找了你们爸这头犟驴。”
母亲虽然这么说,但她仍然喜欢抱孩子。有一天傍晚,母亲把胡伯伯的孙子给抱回来了,这是胡伯伯最小的一个孙子,还不到三岁,父母出差了,便把孩子送到爷爷家来了。母亲把胡伯伯的孙子小虎抱回来,是花了一番力气的,几天前她就开始铺垫了,糖呀、果的自然少不了,后来跟母亲熟了,小虎也能叫母亲奶奶了。又花了半天时间,小虎终于同意让母亲抱着回家了。胡伯伯和父亲是老战友,生生死死的几十年了,母亲要抱孙子回家过夜,胡伯伯能好意思不同意么,于是大手一挥,做了多大决定似的说:“抱走吧,别忘了明早给我送回来。”
母亲就把小虎抱回来了,洗了澡,又吃了水果,母亲欢天喜地地把小虎抱上了床,然后母亲给小虎讲故事,母亲没带过孙子,不知现在的故事怎么个讲法,一会儿大老虎,一会儿大灰狼的,把带林、晶、海时的经验都用上了,仍不起作用,小虎缠着母亲讲“白雪公主”和“狮子王”,母亲哪会这些呀,一着急,给小虎讲上了林黛玉和贾宝玉,总之,把小虎给弄睡着了。母亲这才吁口气。
半夜里,小虎尿床把母亲给尿醒了,接下来小虎也醒了,一看这环境是陌生的,便大哭大闹起来,哭着喊着要找自己的爷爷奶奶,怎么哄也哄不住,没办法,母亲半夜三更的抱着小虎又给人家送回去了。
从那时起,母亲长了一条教训:不是自己的孩子,咋的也不行。
小虎哭闹的时候,父亲正在做梦。他又梦见了小德子,他正在和小德子说话呢。
父亲说:“小德子,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
小德子说:“营长,你说好吹号的,你咋没吹号呢?”
正在这时,小虎子哭闹,父亲醒了。父亲醒了,才发现自己哭了,用手一摸,脸上凉冰冰,湿漉漉的。
父亲叹了口气,后半夜,父亲一直没睡着。他坐在床上,望着黑夜,想着小德子。
五
海刚从部队复员那会儿,身边是有三两个女孩围绕的。那时的海酷得很,整日里一脸的严峻,独来独往的。
海刚复员那几天,父亲和海有过一次交谈。那天父亲刚看完天气预报,海推门回来了,双手插在裤兜里,一脸深沉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在这之前,父亲从没和海正面接触,海刚当兵那会儿,父亲从心里压根没有把海当盘菜,他在心里无数次地想过,这个“秧子”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呢,不过,去部队锻炼锻炼也好,省得没事在家里闲逛,看了让人心烦。
海在部队的三年时间里,父亲没有过问过。但他一直在关注着海的动向,每次海来信时,都是母亲在读。母亲一会儿说,海当上团小组长了,母亲又说,海当上班长了。
那时父亲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其实高兴得要死要活。父亲知道,海要想留在部队长期干下去,必须得去军校,父亲相信海的能力。海差一年大学毕业去当的兵,在父亲眼里,海俨然已经是个大学生了。海既然能考上大学,就能考上军校。
后来海来信说:部队已经准备让他考军校了。
这是海当满两年兵后发生的事,于是父亲便天天盼、夜夜等海考上军校的消息。后来,父亲等来了海的最后一封信,海在信上说:自己的部队要撤销了。不多久,海就回来了,海回来得很突然,像当兵走时一样,穿着没有领章的军装,背着打得方方正正的行李就回来了。回来后的海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了,样子酷得很。
海回来几天后,父亲走进了海的房间。海像个军人似的站在了父亲面前,那一刻,父亲在海的身上看到了前军人海的模样。那一瞬,父亲有些感动。
父亲说:“海,你回来就回来吧,爸不怪你。”
海的眼圈红了,海说:“爸,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想成为一个职业军人来的,可我们的部队撤销了。”
父亲就想到自己刚被宣布离休那会儿,论年龄,父亲还有两年才到离休呢。此时,他理解海的心情。
父亲伸出只手,拍了拍海的肩膀,父亲抬起头,看见了海墙上挂着的军用挎包,那是军人的象征,军旅的记忆。
父亲有些哽咽了,半晌他才说:“海,以后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我咋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愿意。”
海望着父亲,目光直视父亲的心底,他现在有权利这样望父亲,因为他也曾是名军人。
父亲说完这句话后,便走了。以前,三个孩子中,父亲最不放心的就是海,但现在他放心了。以后不管把海放到什么岗位上,海都会像军人似的,刚强、笔直地站在那里。
老年的父亲,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突然有了顿悟,父亲现在觉得,儿女们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教会孩子们怎么去生活。他认为三个孩子,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去生活了,于是,父亲超脱了。
父亲超脱了,母亲却深陷其中。也就是说,母亲还没有活到父亲的档次上,还没有超脱。那些日子,母亲一门心思地想抱孙子,当然外孙也可以。但晶就是那个样子了,整日里疯疯癫癫的,对象见了一个又一个,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不行,总之,晶似乎觉得天底下没有适合自己的男人。母亲在晶的婚姻问题上操碎了心,但仍没有个结果。母亲就在看不见一点希望的时候,海复员回来了,在那一刻,母亲仿佛又抓到了救命稻草,她又看到了幸福的彼岸。
在海回来后,初始的日子里,母亲真的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海刚回来时,有两三个女孩,一个是海的同学,另一个是海小时候的玩伴,几乎天天来找海。
海什么也不说,来就来,去就去。桃红李白的跟人家女孩子说一些不着调的话。
每次有女孩子来找海,母亲都显得很亢奋。一会儿给女孩子倒杯水,要不一会儿端个果盘送到海的房间去,她要随时侦察阶级斗争新动向。一来二去的,她知道海那个同学叫小芳,在报社里当记者。
小芳梳着一条大辫子,人就显得很端庄,说话总是慢声细气的,关键的是,还会脸红。海倒是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粗门大嗓地和人家说话。
母亲很喜欢小芳的样子,尤其是小芳那条又粗又亮的大辫子,母亲自己年轻那会儿也是有这么一条大辫子的,石光荣当时可能就是相中了她这条大辫子,才强娶豪夺地把她拿下了。母亲一看到小芳的大辫子,就想到了自己年轻那会儿。母亲就感叹,岁月呀……
小芳一来,母亲送完了水果,倒完了茶水,就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进海的房间了,母亲就六神无主地一趟又一趟在海的房间门口走来走去的,她全神贯注地谛听着海房间里的每一丝动静。可里面就是没什么动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一些桃红李白的事,说了半天,也说不到点子上,母亲就很着急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小芳终于告辞了,海不冷不热地把小芳送出来,可气的是,他只把人家送到大门口,双手插在裤兜里,对人家说:“慢走,再见!”还没等人家的身影消失呢,海就回来了。
一次这样,两次还这样。母亲就真的急了,在又一次小芳走后,母亲径直来到海的房间,冲海说:“你觉得小芳咋样?”
海说:“她咋样不咋样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母亲又说:“海,你是弱智呀,还是不明白。”
海就那么望着母亲。
母亲想,一定是海还没开窍呢,于是便讲自己年轻的时候,石光荣如何向她求婚,怎么吃饭,怎么给自己的父母下跪,又派出警卫员小伍子,生拉硬扯地把自己娶过来的经过说了一遍。她是希望,介绍石光荣的经验来激发海早日把小芳拿下。这么桃红李白地说到死也不能把人家娶到手哇。
没想到海说了句话,差点让母亲背过气去。
海说:“妈,你要是看上小芳,你娶她得了。”
母亲终于明白,海这是没看上人家。小芳再来的时候,母亲便不再亢奋了,什么倒茶水、送果盘之类的事全免了。一来二去的,人家小芳似乎也看出了什么苗头,便不再来了。
后来,干休所李满屯,李部长的老姑娘,小翠又经常往海这儿跑。小翠可以说和海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一对,海比小翠大两岁。小时候海不懂事,经常把小翠往烂泥里推,推得小翠泥猴似的来家里告状来。母亲打海的屁股,海一被打就更加恨小翠,后来又做了弹弓躲在远处射人家,射得小翠想告状,都没有证据。现在的小翠出息了,在一家公司里当业务主管,整日里都是白领小姐的打扮,挣的工资说出来都吓人。
小翠的出现,让母亲又亢奋了一阵子。但只是一阵子,接下来,母亲发现小翠仍不能让海有热情。海见到小翠仍是那一种不变的表情,态度也不冷不热的。不冷不热几次后,人家小翠也不来了。
母亲忍无可忍,又一次冲进了海的房间,指着海的鼻子说:“你呀,你呀,到底想找啥样的,我看人家小翠就不错了,在我眼里,你还不一定配得上人家呢。”
海说:“不就是李老抠的姑娘么(那是父亲送给李部长的外号),她爹挺个大肚子,我看了就烦。”
母亲说:“她爹肚子大小碍着你什么了。又没让你去娶她爹。”
海就不说什么了,样子酷得很。
母亲就只能着急上火了,她真不知道海要找个什么样的。在这种事情上,母亲又插不上手,父亲又袖手旁观的样子。有一天,母亲冲父亲发火道:“老石,海的事你管不管?”
父亲正在想小德子的事,他回过头来冲母亲说:“海又咋的了?”
母亲说:“他都二十大几了,还不张罗自己的事,你不急我还急呢。”
父亲说:“二十大几忙什么,我娶你的时候都三十六了,不是照样挺好。”
父亲这么一说。母亲的鼻子都气出青烟来了。她还能说什么呢。
母亲为此得出了一个教训:不管儿子、女儿,大了都不是个东西,他们是要活活把人气死呀。
六
母亲一直闹不明白,自己的命怎么这样,年轻的时候,命运让她摊上了石光荣这么个人,老了老了又让她为老大不小的晶和海操心。
海是个男人还好一点,晶都三十出头了,又是个女孩,还经常干一些不着调的事,工作换来换去的不说,男朋友也换来换去的。
晶本来在法院审判员工作干得挺好的,利用业余时间,文凭也拿到了。突然不愿意干了,说是整天的开庭没意思,结果就调到了公安局。调到公安局也罢了,又去了刑侦大队,还非要搞外勤,和一些男人一起,整天神出鬼没地去现场办案子,有时候还打打杀杀的。晶有时候穿警服回来,有时候不穿。晶有时回来时还带着铐子和手枪什么的,看得母亲心里一跳一跳的。母亲曾说过晶:“你把那些东西拿回来干什么?家里又没有犯人。”晶轻描淡写地说:“这是工作需要。”
晶的工作真是没个点,有时半夜接到电话,立马就走了,有时三两天才回来一次,更有甚者十天半月的也不着家,兜里揣着拷子,腰里别着枪的。晶每次夜半三更地出去,弄得母亲总是神经兮兮的,眼皮总是跳个不停,一夜夜的睡不着觉。有时睡着了,又突然醒来了,然后冲父亲说:“老石,快醒醒。”
父亲翻个身问:“咋的了,你一惊一乍的。”
母亲说:“晶正在打枪呢,她一个人面对那么多坏人。”
父亲就叹口气说:“半夜三更的,你发啥癔症,准是电视剧看多了。”
母亲毕竟是母亲,她不能不为晶担心,因为晶干着让她操心的工作。父亲说完,转过身去睡着了,还打着嘹亮的鼾声。母亲在暗夜里一边流泪,一边为晶担心着,那些日子,母亲可以说为晶操碎了心,为此,母亲患上了神经衰弱的毛病,有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色苍白。后来,她不得不靠“安定片”来维系睡眠了。
晶每次回来,总是父亲最高兴的日子,一老一少关在晶的房间里,两人在摆弄晶带回的枪。父亲摆弄了一辈子枪,自然对枪是行家里手,父亲玩着晶带回的枪,父亲眯着眼看枪的射线,然后啧着嘴道:“枪是好枪,可它没赶上好时代。”
父亲一直把过去的战争岁月称为好时代,这么好的枪没赶上战争,父亲便认为这枪是生不逢时,可惜了。然后又拿出自己那二十响盒子枪,那是他的战利品,于是他缅怀着过去的**岁月。
晶一回来,父亲就问长问短的,晶在父亲面前总是把他们的每次行动都描绘得有滋有味的。怎么蹲坑,又是怎么打进犯罪分子的内部,一直到怎么把犯罪分子一网打尽。晶说得如身临其境,父亲也听得有滋有味。说到**处,两人便开怀大笑。
在父亲眼里,晶的工作很正常,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女儿就该干这样的工作。他认为,晶的工作没什么不好,他为晶骄傲。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晶的工作应该是最有意思的事了。
母亲自然也是关心着晶的,晶每次回来,母亲也是东问西问的。晶对母亲说话,掌握着很好的分寸,每次晶都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个工作嘛,抓抓小偷,听听电话什么的。”晶越这么说,母亲越不放心。虽然她没有看见过晶他们是怎么工作的,但她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警匪片总是从头打到尾,打得人心惊肉跳,心脏病都快犯了。电视剧不同于生活,这一点母亲懂,但也总有点生活的影子呀。
晶在她的眼前,整日里乐呵呵的,晶越像个没事人似的,母亲越觉得晶有事,于是越发刨根问底。晶有时在家里住,母亲干脆把被子抱到晶的床上,和晶挤在一起睡。熄了灯以后,母亲和晶紧一阵慢一阵地说话。
母亲说:“晶呀,你也老大不小了,要是你结婚早,孩子都满地跑了。希望你理解当妈的心思吧。”
晶抱紧了母亲说:“妈,我懂,你放心,我真的没事。”
母亲又说:“晶呀,妈这心整日为你提着,听一声爆竹响,都扑蹬老半天。”
母亲说到这时,晶的眼睛就湿了。
在法院工作那会儿,那个小个子男人成栋全在拼命追求她。父亲似乎也很喜欢他,母亲倒没怎么在意。她不是没看上成栋全,主要是自己不喜欢被别人追,她喜欢追别人。这就是石晶的风格。追别人那才叫刺激过瘾,后来她一直在犹豫,那次成栋全去外地执行任务,来向她告别,两人并没说什么,只是招了招手。成栋全说:“石晶,我两天后就回来。”
说完他就走了,这种告别方式是石晶喜欢的,看着成栋全的背影,石晶在那一刻有些感动。就为了这一声告别,成栋全竟跑了那么远的路。石晶在那一刻想:等他一回来就答应和他结婚。
结果,他再也没有回来。
成栋全就在那一次追捕中牺牲了。公安局开追悼会时她去了,她望着成栋全放大的遗像,回忆着他的每一个细节,她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梦。梦醒了,又剩下她一个人。她就是在成栋全的追悼会上下定决心调工作的。于是,她便一下子调到了成栋全曾经工作过的刑侦大队。
石晶也是从那时起,把自己夭折的爱情埋藏在了心底。石晶那时竟有了一种宿命感,认为自己爱的男人永远得不到。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把自己的爱情完全封存了起来。一直到认识林莽之前,石晶甚至怀疑自己这辈子不会再爱了。
林莽是刑侦大队的副大队长,当过九年兵。当兵时,一直在军保卫处工作,林莽也是在部队精简整编时离开部队的。到了地方后,也是换了几个单位了,先是在机关里当公务员,后来又调到公安局搞内勤,最后又调到了刑侦大队,林莽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长得很高大,也有些黑,加上不爱说话,人就显得很冷。
石晶以前并没有注意林莽,只知道他是副大队长,当过兵,是他们的头,仅此而已。石晶是在射击训练房里开始注意林莽的,那时,她的靶位挨着林莽的靶位。晶在这之前,一直对自己的射击成绩感到很骄傲,每次射击时,她总是优秀,这要归结于她小时候就开始和父亲一起出入靶场了,从那时起,她就对枪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当兵时,一年打两次靶,每次她都是优秀。到公安局刑侦大队工作后,射击上又进行了一系列强化训练,她的水平应该说在整个刑侦大队都算是数一数二的了。手枪射击,每次能保持在八环以上应该算是优秀的了。那天,石晶打了十枪,除了两枪九环,其余的全是十环。石晶那时就怀着一种很优越也很骄傲的心理环顾四周。她无意中看到了林莽的靶位,让她不敢相信的是,林莽枪枪都是十环。她震惊,也有些不敢相信。再看林莽时,林莽似乎谁也没看,轻描淡写地又换上了一块新靶纸,把十环全中的靶纸换下来,扔在了脚下。再看林莽的射击,简直是一种享受,出枪、瞄准一气呵成,很快十发便射完了,靶纸上又清晰地告诉你都是十环。石晶那一刻就想:要是让林莽进入国家射击队,他一定会是奥运会的冠军。那天,石晶衷心地说:“林队长,你的枪打得可真好。”
林莽一边收枪一边说:“别忘了我当了九年兵,要是再打不好枪,我干脆回家抱孩子去算了。”
林莽说完,转过身一晃一晃地在石晶的视线里消失了。
林莽就是从那一刻起走进石晶的心里的。她觉得这人挺怪,也挺有意思的。这是石晶爱情的开始,是前奏;很快,石晶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便来临了。
七
晶刚开始并不知道自己对林莽的这种感觉就是爱情。那一阵子,晶特别想了解林莽的过去以及现在。后来晶了解到,林莽当过侦察连长,后来又当过保卫干事,百万大裁军的时候,林莽那个军撤销了,林莽便转业到了地方。
晶还了解到,林莽曾经有过恋人,是个会拉小提琴的女孩。在省里的歌舞团工作。女孩的家境不太好,女孩上大学,都是林莽资助的。那时林莽还在部队,后来那女孩毕业了,分配到省歌舞团,林莽也从部队转业到了地方。那一阵子是林莽最幸福的时光,两人的恋爱也谈得热火朝天。林莽每天下班后都要去歌舞团接那个女孩,于是两人花前月下地畅想未来。
再后来,女孩随团去国外演出了几次,就认识了一个外国经济人,那个经济人说,女孩要是出国一定会更有前途。于是,女孩突然有一天留下了一封信,便出国了。刚开始的时候,她还能隔三岔五地给林莽来一封信,后来信都没有了,林莽寄出去的信如石沉大海。
一晃十来年过去了,林莽再也没有谈过恋爱,以前爱说爱笑的林莽,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这是晶掌握的关于林莽的情况,晶从女人的视角了解到了一颗男人受伤的心,那颗心正在滴血,这正好触动了晶心里那个最柔软的地方。也是从那里,晶的心里燃起了温柔的情感。她下定了决心,要拯救林莽那颗滴血的心。
晶试图接近林莽,可在林莽的眼里,晶和其他男干警没有任何区别,开会、执行任务,完全是公事公办。有一次,晶在下班时,打了一次林莽的传呼,林莽很快回电话了,林莽在电话里说:“什么事?”
晶说:“我想找你谈谈。”
林莽说:“公事还是私事。”
晶犹豫一下道:“当然是公事。”
于是,晶和林莽便在一个咖啡厅见面了。两人面对面坐着。晶很柔和地望着林莽,林莽一边看表一边说:“什么事,说吧。”
晶知道林莽的冷漠,但没想到他会这么不近情理,在这样的气氛下也没能感觉出点别的什么来。
晶不好再温柔了,只能说:“我想和你做搭档。”
刑侦大队,经常执行特殊任务,每次执行任务,都分成若干个小组,有分有合,见机行事。
林莽没说话,就那么望着晶。
晶又说:“你经验丰富,我是个女同志,又刚到刑侦大队工作,许多事情都需要经验丰富的同志带一带。”
晶背台词似的一口气说完,在这之前她已经想过无数次和林莽谈话的方式了。
林莽终于说话了:“为什么要和我做搭档,有经验的人多的是。”
晶也说:“因为咱们曾经是战友。”
林莽这回认真地看了一眼晶,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回头说:“知道了,你的意见我会考虑的。”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晶一个人傻呆呆地坐在那里,她望着两杯仍冒着热气的咖啡,脸红了,接着又白了。她见过那么多男人,还没有见过这样无情无义,四六不懂的男人。林莽走了,她还有什么心情坐在那里呢,匆匆地结了账,一头钻出那个让她既伤心又没面子的咖啡厅。一出来,晶的眼泪就下来了。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林莽,什么东西,狗都不理你。”
晶想忘掉林莽,可满脑子里装的又都是林莽,不知是爱是恨,总之,林莽让晶糊涂着,也迷惘着。
也许正因为林莽如此,才大大激发了晶的斗志,晶仿佛面对的是一块难以攻克的阵地,但晶非要把它拿下来不可。她是石光荣的女儿,血液与基因在晶的体内蓬勃着。
晶和林莽谈完话后,林莽并没有什么动静。那几日晶和林莽经常见面,两人见面就如同陌路一样,谁也不理谁,连头都不点一下。晶心想:“这年头,谁怕谁呀。你牛什么?!”那几日,晶在林莽面前,如同一只时刻想和人斗一斗的小公鸡
几日之后,晶突然接到了林莽的电话,林莽在电话里说:“上级同意你做我的搭档了。”
晶在那一刻怔住了,她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拿着话筒就那么举着,林莽说完这话早就把电话挂断了,晶还怔着。
接下来,她想不见林莽都不行了。因为工作,他们毫无选择地走到了一起。
在工作中,林莽并没有因为晶是个女同志而对她有什么特殊照顾,每次执行任务时,林莽总是头也不回地说:“检查武器。”
晶习惯地摸腰,那里硬硬地别着枪,然后摸口袋,那里沉甸甸地装着铐子。然后就回答:“检查完毕。”
林莽说:“出发。”
晶就和林莽出发了。
晶和林莽在一起时,林莽一句话也不多说,仿佛他的话是金子做的,珍贵得很。
有一次,在长途汽车站,他们在蹲守一个犯罪嫌疑人。天很凉,能看到对方嘴里哈出的白气。晶一遍遍踱着。林莽坐在那里抱着手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晶这个人。晶觉得别扭死了。
晶没话找话地说:“哎,你冷不冷,要是冷的话就起来活动活动。”
林莽不动也不说话,还是那个姿势。
晶走过来,用脚踢了一下林莽的脚道:“跟你说话呢。”
林莽狠狠地看了晶一眼,压低嗓子说:“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这么一句话,把晶呛得什么意见也没有了。
那一刻,晶的眼泪含在眼里,她决定再也不理林莽了,她站在了候车室另外一侧,她在心里千遍万遍地诅咒着林莽。在诅咒时,她发现了嫌疑犯,她甚至都没有通知林莽一声,上去一下子就把嫌疑犯抱住了,接着又给他戴上了手铐。林莽奔过来时,晶已经干净利索地完成了任务。
那天,他们从局里走出来,晶走在前面,林莽跟在后面,她已经下定决心不理林莽了。林莽却在后面突然说:“走,咱们去吃点饭吧。”
晶不理,仍然向前走,两人路过一个饭馆时,晶想径直走过去,林莽在后面一把把她推进了饭馆。既然进来了,晶就坐下了。任凭林莽点菜点饭的。在这一过程中,林莽也一直没有说话,一直在吸烟。
饭菜上来了,晶才发现自己真的饿了,为了执行这次任务,他们已经两顿没有吃饭了。晶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林莽这时说话了,他说:“别吃那么快,对身体不好。”
晶白了眼林莽,林莽笑了笑,这是晶第一次发现林莽会笑。
那天,林莽喝了瓶啤酒。
他说:“石晶,你在哪儿当兵呀?”
晶头也不抬地说:“在草原,原来想当骑兵,没当上,后来只当了名通信兵。”
林莽说:“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下子,看来你适合干公安这行。”
晶没有说话,只在鼻子里哼了哼。
后来,林莽端着酒杯说:“石晶对不起,得罪你了,不说话是执行任务的纪律。”
晶听了这话,突然感到一阵委屈,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别过头去,不想让林莽看见自己流眼泪。
林莽又说:“在这之前,我知道你爸是部队的首长,我还以为你是走后门进来的呢。”
晶突然狠狠地说:“我要是走后门,就不干这个了。”
林莽顿了一下才说:“可也是。”
从那以后,林莽和晶的话一下子多了起来,他不再爱答不理的了,他和晶一起说部队上的事,说父亲石光荣,整个军区没有不知道石光荣的,晶这才知道,林莽原来是父亲的崇拜者。
有一次林莽说:“你爸还好么?”
晶说:“就那样吧,一个老头儿,还能咋样。”
林莽又说:“什么时候能让我见一见么?”
晶笑了笑道:“他又不是什么首长了,只是个老头儿,见一面又不难。”
那天,林莽在晶的带领下见到了父亲。
父亲和小伍子正在擦枪,枪还是那把老掉牙的二十响。林莽见到父亲时,没想到父亲会干这个,那天林莽穿着便服,样子很普通。林莽一见父亲,便下意识地给父亲敬了个礼。
父亲看了林莽半晌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林莽笑道:“我认识你。我当新兵时,你到我们新兵营去视察过。”
父亲视察过的部队多了,父亲无论如何记不得什么新兵营了。
父亲就笑着说:“看你就像个当兵的,坐吧。”
林莽就坐下了,他没想到此时的父亲会这么普通。在他的眼里,父亲一直是军区威风凛凛的副司令。那一次,他看到了一个普通的老人,还有那把二十响的盒子枪。
那一次,林莽离开父亲后,他冲晶说了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你父亲才是真正的军人,咱们只是军人的皮。”
林莽说完这句话时,眼睛望着远处,很深奥的样子。
在和林莽交往的过程中,晶恍然觉得她又看到了年轻时的父亲,儿时对父亲的记忆已恍若隔世,但被林莽一点点地激活了,父亲的一丝一缕又回到了晶的眼前,最后和眼前的林莽幻化在一起。
晶知道,父亲和林莽身上的某种东西一点一滴地契合在了一起,他们只是神似,到底怎么像,晶也说不清楚,只是感觉到,他们身上共同拥有一样东西,就是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男人劲。
正是这股势不可当的男人劲儿,让晶的心扉敞开了。巨大的爱情汹涌地奔来。
八
晶正在进行着自己轰轰烈烈的爱情的时候,母亲并不知道,她正在为晶和海的将来长吁短叹呢。她仍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即便睡着了,也会突然醒来,她醒来的时候,就听见一个婴儿的啼哭之声邈远地从夜空中传来,不知是谁家的孙子正在闹夜呢,孩子闹夜的声音在母亲听来是那么的亲切。母亲披衣起床,站在阳台上,她竖起耳朵在谛听着婴儿的啼哭之声,这时她想到了晶和海,母亲莫名其妙地开始流泪了。流泪过后的母亲想到了自己的孙子石小林,这种思念是那么的不可遏止,于是母亲决定,自己明天要去林那里,要看自己的孙子去。在电话里聆听小林的声音已不能满足她对孙子的思念了。
母亲说走就走,第二天早晨,便准备出发了。她来到了父亲的房间,父亲正和小伍子在回忆一场战争,他们已经回忆到淮海战役中王集那场战斗了。王集那场战斗,让父亲那匹叫“草原青”的战马落入到了敌军师长的手中。母亲进来的时候,父亲和小伍子正为“草原青”的命运百感交集。
母亲说:“你们就闲扯吧,我要去看孙子去了。”
当时父亲没说什么,甚至他对母亲的话都没过耳朵,他正为“草原青”的大悲和大勇激动着,于是父亲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还挺大度地说:“去吧,去吧,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母亲关上门就走了,她觉得自己走得孤单而又冷清。
直到中午时分,父亲和小伍子才从战马“草原青”的命运中解脱出来,后来那匹战马又被父亲救了回来,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为此,父亲还受到了一次处分。但马终究是被救回了。于是,父亲也从大悲到大喜,两个人觉得饿了,走出房门的时候,才想起早晨母亲说的话。
父亲傻站在那,问了一遍小伍子:“伍子,琴说去哪儿了?”
伍子说:“不是说去看孙子了么?”
父亲这才恍然大悟。父亲一拍脑袋,小伍子一拍大腿。伍子说:“这么说,夫人去了石林那。”两人这才明白,母亲扔下他们,扔下这个家走了,走了就走了,父亲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当然不能,于是,父亲让小伍子上街去买菜,中午或更长的时间里,他要亲自掌勺过幸福的生活。以前,父亲一直把母亲不在的日子称为幸福生活。因为只有那时,母亲才不跟他吵架,于是父亲就能感到幸福。
母亲不在的日子里,晶又三天两头外出执行任务很少着家,海最近要准备一次大的行动,更是不回来了。
海不鸣则已,一鸣便要惊人了。
海要背着滑行伞从“虎跳崖”上跳下来。海为了这次壮举,已经准备好长时间了。海刚开始的时候,每天早晨都要爬干休所后面那座山。那座山差不多都被海当成平地了。有一次,海在山上看到了父亲和伍子。那是个星期天,海起床晚了点,然后他又习惯地去爬那座山,当他爬上山头时,看见父亲和伍子正坐在一棵树下下棋。
海看见父亲和伍子就倒吸了口气,他不明真相地问:“爸,你们是怎么上来的?”
父亲头都不抬地说:“怎么上来的,走上来的。”
父亲说完,又不紧不慢地和伍子下上了棋。
海那一刻脸在发烧,在他认为,这座山虽说不高,但想登上来,对于七十多岁的父亲来说,一定有难度。以前,他曾看见干休所里的胡伯伯等人,吵吵嚷嚷地要爬山,结果还没爬到三分之一就打了退堂鼓。没想到,自己能上来的山,父亲也能上,这一点大大地挫伤了海的自尊心,从此以后,海不再爬那座山了,他把那座山称为小土丘子。
每到周末的时候,海都骑着自行车去郊区,登更高的山,登来登去的,他就认识了“虎跳崖”。有一个传说,说是有两只相争的老虎在打斗,一只虎跑另一只虎追,来到了这个悬崖旁,一只虎慌不择路,想从这道悬崖上跃过去,结果从崖上摔下。从此,此地得名为“虎跳崖”。那个地方的确很险峻,这一带都成了旅游区了,但就是没人敢往“虎跳崖”前走半步,周围也护着栏杆。
那时,海就突发奇想自己要从“虎跳崖”上跳下去。但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要学会使用滑翔伞。从那时开始,海便开始练习滑翔伞了。当然,这一切都是背着家里和单位做的。没有人知道,海在神出鬼没地做什么。
直到有一天,周日的上午,父亲突然接到邻居胡伯伯打来的电话,胡伯伯在电话里大着嗓门儿冲父亲说:“石头哇,快打开你家电视,看看你儿子干什么呢。”
父亲不明白胡伯伯让他打开电视干什么,便也大着声音说:“大白天的我看电视干啥?”胡伯伯听力已大不如前了,所有跟他说话的人都要大声吵才行。
胡伯伯就变音变调地说:“看你儿子,不看拉倒,他要摔死了。”
这回倒是提醒了父亲,他弄不明白电视里的儿子怎么就摔死了。于是他打开了电视,结果就看到了海,海正拉开架势准备在“虎跳崖”上往下跳,那时滑翔伞还没有张开,只看见海的身后背着一个挺沉的大包,海在助跑,助跑的过程中,父亲闭上了眼睛,父亲想:“海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要么就是疯了。”
父亲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海在空中翻着跟头,那一刻,父亲的心冰凉一片。但很快他就看见降落伞打开了。海飘飘悠悠地落到地面上。这时,还有个记者把话筒递到了海的面前,海说了什么,父亲没有细听,此刻,他被一种巨大的激动感染了。他搓着手,在屋里走来走无,他甚至有了想和海谈一谈的愿望。他没想到,平时不言不语的海,还能做出这样的壮举来。父亲觉得,只有不怕死的人才能做这样的事。
电视自然不是直播的,海的壮举是被电视台一个旅游栏目的记者抓拍到的。这是一个难得的画面,于是电视台就播了。
海只身跳崖的举动正在电视台播出时,他刚收到一封信,确切地说,那是一首诗,是那天抓拍他跳崖的一个电视台女记者写来的,那天那个女记者还采访了他。
女记者叫小尉,小尉在诗里说:“你是只鹰,一只展翅的鹰,从天而降,落到我敞开的心扉,这里是你的家园,广大而又辽阔……”
海收到这首诗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叫小尉的女记者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只轻轻笑一笑,顺手便把这首诗扔进了纸篓里。
那天晚上回家后,父亲突然推开了海的房门。父亲能走进自己的房间,这是十分罕见的稀罕事。于是,海就稀罕地望着父亲,他看见父亲手里提了瓶酒,另一只手里还拿着酒杯。
父亲什么也不说,进屋就往杯子里倒满了酒,父亲坐在海的床上,端起酒杯,冲海说:“我在电视里看见你了,我以为你要摔下去了,结果你没有。从这一点上看,你像石光荣的儿子。”
父亲说完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了大半,把剩下的那一半推给了海。海陌生地望了眼父亲,又看了看那杯酒,没说什么,也一口气干了。
父亲望着海说:“你这个小崽子,长大了。”
父亲说完就站了起来,还爱抚地摸了摸海的脸。然后嘿嘿笑着走了出去。
海在父亲关上门的一瞬间,顿时泪流满面。在以前,父亲还没有这么对待过他。刚当兵那会儿,他想争口气,在部队里干出个人样来,像哥哥林一样,一直干到团长师长什么的,他知道,父亲喜欢这样的儿子。但人算不如天算,海所在的部队撤销了,海成为一个职业军人的梦想破灭了。于是海只能复员回家来了,他找了一个在父亲眼里陌生,在别人眼里最不起眼的一份工作:在杂志社当编辑。他以为,父亲从此不会拿正眼看他了。没想到,父亲还向他敬了杯酒。
海在那一刻,泪流满面。
父亲在那一刻也彻底踏实了,父亲觉得海是个男人了,不管干什么,他都放心了。从那以后,他没再为海操过心。
九
有了爱情的晶,人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爱说爱笑了。每次回到家里,嘴里都哼着歌。以前,粗粗拉拉,从不知道打扮自己的晶,突然学会打扮自己了。还买回了一大堆化妆品什么的,对着说明打扮自己。
晶的这一变化,被细心的母亲察觉到了,母亲毕竟是女人,又是过来人。晶的变化瞒不过母亲。母亲在心里,为晶高兴。
那天晶破天荒地又回来了,母亲跟进了晶的房间,走进晶的房间,母亲才发现,晶的房间里多了许多小饰品,是那种象征着爱情和友谊的饰品,当然,这都是林莽送给晶的,也有晶准备送给林莽,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铁证如山之后,母亲的心愈加踏实了。
母亲就说:“晶,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呢?”
母亲这么一问,晶就红了脸,偎在母亲的怀里撒起了娇。这是以前不常见的,因为晶有了爱情,这使她更像个女人了。
母亲又说:“晶什么时候把那个男同志领回家看看?”
母亲把林莽称为同志,那时候满大街都流行先生小姐的了,母亲叫了一辈子同志,她改不过来了。
那天,晶蒙眬着眼睛说:“妈,你真的想看?”
母亲说:“想看。”
晶调皮地又说:“我怕你失望。”
母亲说:“我相信我姑娘的眼光,只要我女儿看上的,妈一定没意见。”
那天,母亲和晶儿女情长地磨叽了好长时间。
那一阵子,晶被巨大的爱情冲击着,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她已经和林莽有了良好的进展,也就是说,不仅林莽走进了晶的内心,晶也走进了林莽的世界。走进去晶才知道林莽的内心其实是火热的,火热得都快把她烤化了。两人甚至都约定了婚期,就在那一年的“八一”节,是军人的节日,也是他们的节日。
就在“八一”节一天天临近的时候,林莽发生了一件大事。在这之前,林莽去做卧底,打进了一个犯罪团伙的内部,就在大功告成的那一刻,那个团伙发现了林莽的身份,混战中,林莽从楼上跳了下来。虽然逃出了虎口,却昏迷不醒。
在医院里一直抢救了七天,林莽也没能醒过来,最后医生下了一个结论,林莽成为植物人了。也许这个人一生都要躺在病床上了。别人也都相信了医生的结论。唯有晶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一直坚信,林莽还会醒过来,然后高高大大地站在她的面前,冲她微笑,用劲地拥抱她,甚至冲她发火。
所有的人都走了,晶留在林莽的床前,她望着病床上的林莽,林莽仿佛睡着了,安静而又从容。晶精心护理着林莽。一会儿给他掖掖被子,一会儿给他擦擦脸。她觉得林莽一定很孤独,林莽是喜欢听她说话的。于是她就陪着他说话。
晶说:“林莽,你累了,你就歇歇吧。”
晶又说:“‘八一’节快到了,那是咱们定下的婚礼日子,你还记得吗?”
晶说这话时,泪水涌了出来,声音也哽咽了。
晶还说:“你不能老是这么睡呀,你这么睡到时我们怎么结婚呢?”
晶说完伏在林莽的身上大哭起来,引来众多医生护士的围观。他们理解晶的心情,可他们无能为力了。只是每天定点地为林莽输流食,过两天也输一次液。
晶一次次地去抚摸林莽,林莽的身上有温度,有呼吸也有脉搏,可他就是不睁开眼睛,晶那些日子,觉得看了一辈子林莽了,他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遥远。晶那时就想,要是林莽一辈子不醒来,她就这么看他一辈子。晶认为,林莽是她爱情最后的驿站了。她再也不想走了,她也没力气走了。
“八一”节一天天临近了,那是晶和林莽的婚期。晶突然做出一个决定,婚礼如期举行。她要和躺在病床上的林莽结婚。
晶把这一决定和父母说了,也和单位的领导说了。
父母什么也没说,就那么望着她,她在父母的目光里看到了支持,她在母亲的眼光里看到同情。
单位的领导和同事却反应不一,有人说让晶冷静,也有人说:“晶,你还年轻,干吗把路走绝了呢?”不管说什么的,他们都不同意晶和植物人林莽结婚。他们说是这么说,但内心对晶这种行为都表现出了敬佩。
晶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的决心已下,她开始着手准备了,她买了糖,又买了花,她把病房布置得跟新房似的,通知了所有的亲朋好友。
“八一”节那一天,所有的人都来到了林莽的病房,在这之前,晶为林莽精心打扮过了,洗了澡,又换上了新郎的衣服,那是他们专门去定做的,新郎的胸花都给戴上了。晶还细心地为林莽刮了胡子、化了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林莽真的睡着了。
那一天,晶也打扮得出奇的漂亮。
所有的人都来了,他们像参加所有的婚礼一样,拿着鲜花,穿着盛装,可他们却笑不出,把悲怆挂在了脸上。
晶站在林莽的床前,晶说:“林莽,你看看,这么多人参加了我们的婚礼,我们真幸福。”
晶还说:“林莽,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我替你向大家伙鞠躬了。”
说完冲众人鞠了一躬,所有的人都肃穆地立着。
晶又说:“林莽,你感受到了么?你笑一笑吧,这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呀。”
林莽不动,还是那个样子,他似乎一直在微笑,冲着晶,冲着所有的人。
晶还说:“林莽,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新娘了,你听好了,以后你的妻子是石晶,石晶也从现在开始有丈夫了,石晶的丈夫是林莽。”
石晶说到这时,回过身,打开了录音机,于是一首盛大的音乐——婚礼进行曲潮水似的奔涌而出。
晶含着眼泪,所有的人也为之动容。
婚礼进行曲一遍又一遍地在病房里响着,奇迹出现了,人们这时发现,林莽的手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接着就停在那里了。
晶也看到了这种奇迹的发生。
婚礼结束之后,晶每天都在为林莽播放婚礼进行曲,那些日子,整个医院都响彻着婚礼进行曲。晶一直觉得林莽是会站立起来的,在这期间,她翻了许多创造奇迹的书,她坚信,林莽是会创造奇迹的。
不知是婚礼进行曲起到了作用,还是林莽自己战胜了自己,总之,在林莽躺在床上一个月又三天后,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睁开眼睛时,不认识似的望着晶说:“你是谁呀?”
晶被巨大的惊诧击中了,她站在那里抖抖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她哽着声音说:“我是你的妻子,石晶。”
就这样,林莽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又过了一阵子,林莽出院了,没多久,他又回到了战斗的工作岗位。
又是一个不久,林莽和晶的孩子出世了,晶为儿子取名为林八一,纪念他们的婚礼,也为纪念林从死亡边缘挣扎着回来的一个重要纪念日。
母亲抱着外孙林八一,很抒情地冲着晶说:“林莽这人命硬,和你爸一样,活过来就再也没事了,好好往前奔吧。”
母亲一下子就有了奔头,林八一成了她生活的主流。她再也不惦记往林那里跑了,只是抽空给石小林打个电话,然后让林八一在电话里咿咿呀呀地和哥哥石小林说上几句谁也听不明白的话。
林八一一天天地长大了,林莽后来当上了大队长,又被全省公安系统评为十大杰出青年。晶成为“三八”红旗突击手,上北京领过奖、开过会。
父亲为晶感到踏实,唯一不踏实的是,他还没有找到小德子的下落。在这期间,伍子陪着父亲走了无数个地方,长城脚下,他们战斗过的地方,也是小德子失踪的地方。他们找到了许多烈士纪念碑,那是他们共同战斗过的战友。父亲和伍子,在古战场为这些烈士一次又一次举起了手,他们向烈士敬礼。然后父亲大着声音说:“石头来看你们来了。歪把子连长,你安息吧,大老黑你安息吧……”
然后,泪水就溢出了父亲的眼睛。晚年的父亲,一次又一次地走出家门,在伍子的陪同下一次又一次地去寻找古战场,每一次出行都会有一串鲜活的尘封的故事在父亲的记忆中激活。过去的岁月又一次来到父亲的身边,在硝烟弥漫的记忆中,父亲又鲜活起来。
十
正在父亲在伍子的陪同下,一次又一次走向古战场,追寻过去、缅怀岁月的过程中,海和记者尉的爱情也在突飞猛进。
海和尉的爱情很奇特,也可以说是有些另类,在海和尉的记忆里,他们从没有过花前月下。海是在跳滑翔伞时认识的尉,这就注定了,两人的爱情也别样起来。
那一阵子,海一次次地出游,每一次出游尉差不多都陪伴着海。海不是去旅游,而是去冒险,海尝试过攀登梅里雪山,虽然中途夭折了,但海毕竟尝试过了,海也去过**、**什么的,他不是去旅游,而是去探险。人们不明白,海到底是怎么想的,按照母亲的话说:“海呀,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瞎折腾什么呀?”
海每次离家出走。母亲都不知道海去干什么,她以为海是去出差,或者和众多的旅游者一样去风光秀丽的山水间散心或谈情说爱。刚开始母亲是支持海的,后来海外出的次数太频繁了,母亲便觉得海这是不务正业了。
有次她当着海和尉的面说:“你们结婚吧,家里的房子多的是,想住哪间就住哪间,不比往外瞎跑强。”
海冲母亲只是笑一笑,没说什么。
在海一次又一次的冒险中,尉理解了海,也了解了海。尉有一次抚着海的头说:“海,你骨子里是个不安分的男人,你的职业就应该是个军人。”
海望着尉,为了尉对他的彻悟,他的眼睛潮湿了。表面文弱的海,其实骨子里流淌的血却很硬。这一点只有海自己知道。
海在三十岁那一年,突然理解了父亲,以前的父亲在他的眼里只是一个符号,因为血缘关系,他要叫石光荣爸爸。甚至在小的时候,父亲没有给过他更多的爱,还因那些**的管教方式而嫉恨父亲。有一阵子,他甚至怀疑石光荣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因为在他的眼里,父亲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起码别的小伙伴的父亲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他只想躲避父亲。
三十岁的海似乎一下子领悟了父亲,人都说三十而立,海不知道和自己这种而立有没有关系。总之,从那一年,海开始关注父亲了,每天,父亲站在阳台上望着西边的天空在想着什么时,他站在另一个角度在望父亲,长时间的,就那么不声不响的。
有一次,父亲正在房间里擦拭那把战刀,海走了进去,他看着父亲在擦那把刀。在这期间,他自然地充当了父亲的助手,递布、擦油什么的。当父亲把刀放下来时,看了海一眼,又看了海一眼。父亲说:“你知道这把刀的来历吗?”
海说:“知道,是你在百团大战中缴获的。”
父亲又看了眼海。
父亲拿过那把二十响盒子枪,枪已经很老了,漆都脱落得差不多了,显得枪身很旧。
父亲又说:“知道这把枪么?”
海说:“知道,是你在抗联时,第一次参加战斗时缴获的。”
海说完,父亲不说什么了,又认真地看一眼海。
不久,父亲和伍子又一次外出,他们又一次去古战场。临行前那一天,父亲和伍子在准备出行的东西,海找到了父亲说:“爸,带我去吧,我也想去。”
父亲看了一眼海,没说什么。
第二天父亲出发的时候,海就跟在了后面,两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就这么出发了。那一次海随父亲去了很多地方,他看见了“草原青”的墓,“草原青”是父亲的战马,救过父亲,父亲也救过它。父亲进城后战马退役了,后来被送到了骑兵部队,最后就老死在这里。这是一匹立过战功的马,死了之后,部队为它修了这个墓。每隔几年,父亲都要到这来看看。
父亲站在“草原青”的墓前,他的身旁是伍子和海。
父亲冲着墓说:“‘草原青’我来看你来了,老伙计,我想你呀。还记得当年么……”
父亲说到这,声音就哽咽了,不知为什么,老年的父亲很脆弱,动不动就激动,也爱流泪了。这是海从来没有碰到过的。
父亲告别“草原青”时,举起了右手,他在向“草原青”敬礼。
父亲又说:“老伙计,我也老了,不知道明年能不能来看你。”
父亲转过身之后,眼泪就流了下来。
在烈士陵园,父亲又找到了当年自己团长的墓地,那时父亲是连长,在老青山和日本人打了一仗,冲锋的时候,团长被流弹击中了,倒下了,便再也没有起来,团长是父亲的恩人,可以说没有团长就没有父亲。当年,父亲还是放牛娃时,团长还是名连长,从父亲家乡的山下路过,父亲一狠心扔下放牛鞭子,跟上队伍走了。是团长收留了他,那时父亲还没有枪高,又小又瘦的,一杆枪都压得父亲直摇晃。是团长留下了他,给团长——当时的连长当通讯员。三年后,父亲第一次参加战斗,便缴获了那个二十响的盒子枪,也是团长下令,把枪奖赏给了父亲。没想到,老青山一战,团长就永远地离开了父亲,离开了部队。
父亲坐在团长的墓前,他点了支烟,自己没有吸,而是把烟放在了团长的墓前。父亲说:“团长,吸口烟吧。”
那支烟冒着青烟,袅袅地燃着。烟燃完了,父亲又从兜里掏出一把炒熟的黄豆,放一把在团长墓前,父亲说:“团长,你吃炒黄豆吧,这是你平时最爱吃的。”
父亲说完,自己咯崩咯崩地嚼了起来,父亲一边很响地嚼黄豆,一边流泪。
父亲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话,说这些年自己的生活,也说过去那一场场的战斗。父亲说完了,也说累了,便慢慢站起来,端端正正地站在团长墓前,又向团长敬了个礼。然后父亲说:“团长,你歇着吧,石头该走了。这一走,不知啥时候还能来看你……”
父亲走了,走得一步三回头,牵肠挂肚的。
父亲就这样,走了一站又一站,每到一个地方,都有关于生死的故事,父亲絮叨,流泪,敬礼,告别。
父亲的心很累。父亲回到家了,过了许久,仍不能从那种气氛中回过神来。他长时间地发愣发呆。晚上经常做梦,然后自己就醒了,醒来之后,他就会说一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他的那些话,只有自己和伍子明白。
伍子就劝父亲:“首长,你放宽心,明年我陪你,还看他们去。”
父亲老了,他也知道自己老了,他更知道,自己有不能动的那一天,最后离开这个世界,告别那些回忆。
年老的父亲,会长时间地陷入自己的回忆中不能自拔,有时絮絮叨叨地说点什么,有时什么也不说,但是从他的目光中,能够感受到丰富多彩的内容。
最近,父亲叨咕最多的就是小德子,还有那没有吹响的军号。父亲不明白,小德子怎么就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呢?这么多年,小德子一点消息也没有。
父亲跟小伍子说:“伍子,我觉得小德子快来了,他也老了,找了咱们这么多年,他该找到了。”
伍子不知说了什么,他陪父亲望着夕阳,夕阳下,是静静的一条路,父亲期待小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顺着那条路走来,父亲期待着。父亲在这夕阳中,仿佛真的看见了小德子,小德子还是当年那个样子,他身背鬼头大刀,大刀把上的红缨子一飘一飘的。小德子一步步走近,父亲站了起来,他冲着夕阳举起了右手,他是在向幻想中的小德子敬礼呢。
这时的父亲,满眼都是泪花。
一天,海突然对尉说,那时,他和尉已经结婚了,并且有了孩子。
海说:“我要写写父亲。”
海已经不再去探险了,他一边当编辑一边写作,海已经是个作家了。
尉说:“你写石光荣?”
海点点头。
尉说:“你写他,他会看吗?”
海摇摇头说:“我写他,他是不会看的,他永远都不会看。我写他是给我自己看,一部父亲留给儿子的书,一部大书。”
海说完,尉点了点头。
海要写父亲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父亲,了解了父亲,他应该能写好父亲。海决定从父亲的开始说起,就从父亲进城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