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九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4229
九
小林离开进士第,径投第一巷德记旅舍。他和女店主也是熟人,因此马上就找到老黄。老黄正待出门,他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也不便到处乱走,唯一能去的就是十八号。他估计给市委的信已经寄到,也可能有复信,他想去打听打听消息。可说是完全出乎意外,那少年人突然在他面前出现了,他高兴地伸出手,热烈地和他握着。
小林有点内疚,很不自然,老黄请他坐,他不坐,只说:“真对不起,害你等了这些日子。”老黄心中有数,知道有好消息,因而也非常兴奋,说:“不干你事,你们有困难,我知道。”小林又低声说:“你托我找的那个亲戚,已经找到,正在等你。”老黄心急道:“什么时候去看他?”小林不慌不忙地说:“现在就去。”老黄立即答应了。说着,他就赶忙地收拾行李。小林又从口袋里摸出那五块大洋:“你的亲戚叫我把这点钱带给你,好付清房租伙食。”老黄笑道:“你们都知道哪?”小林笑了笑,不答话。
老黄把行李收拾好,带着钱出去。女店主见他满面笑容,也替他高兴,问:“亲戚找到?”老黄道:“找到啦,找到啦,刚从省城回来,叫我就搬到他家去住。多谢老板娘,没有你帮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女店主道:“我说过,凡住过我旅舍的,就是我的人,有困难我不帮忙谁帮忙?”又低声问:“你的亲戚就是这个在东大街开杂货铺的?为什么不早说,我们是隔街邻居。”老黄道:“不是他,是我托他代找的。”他把欠账结清,又回到房间提行李,对小林说:“走吧!”女店主还特别送出门,反复叮嘱:“你先生,找到亲戚,可不要忘记我们,常常来走动。”她的善良德行留给老黄深刻印象。
小林带着老黄走的是大林常走的路,不必通过大街,不必经过戒备森严的城门口。这座城池原有一道坚固的、高可三丈、宽一丈的石墙,据说当年是为抵御从海上入侵的倭寇而筑的。现因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倒塌,成大缺口。大林经常来往的是一个城墙缺口。首先发现这个通道的是附近村子的农民,他们贪图路近,出入城方便,又可以避免城门口中央军的检查盘问,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也成为一条半公开的通道。
老黄还是石匠打扮,小林却是普通农家打扮,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迅速地通过横街小巷,走了约半小时,才到达城墙边。小林机警地先自攀上缺口,前张后望,没情况,招招手,老黄也上去。过了城墙缺口,沿着护城河,又过了一道独木桥,进入城郊一座村庄。小林松了口气,站住,抹去额前汗珠,老黄快步上前,和他并排着走,小林这时才放心地说:“现在我们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路了!”
一出城,他们就把脚步放慢。小林不但对老黄表示特别亲热,而且话也多了。他对老黄再一次表示歉意:“老黄同志,你不会怪我吗?我一直有意躲开,不见你。对一个上级派来的同志,我这样做是很不礼貌的。可是,没办法……”他把手一摆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们这儿情形很坏,出了大叛徒,陈鸿同志被杀,许多同志被捕,关在牢里,反革命满天飞,我们不能不小心谨慎呀!”老黄一点也不责备他,还点头称许:“你们做得很好、很对,为了党的安全、革命利益,我们随时随刻都要对敌人提高警惕。”
小林还觉得解释欠充分,又补充道:“我们也很急呀,从十五号起就等着。可是你到十九号才到,时间不对。后来又听说德记出了事,德昌同志告诉我不能接……”老黄道:“这样决定完全对!”又问,“我们现在就是去找德昌同志?”小林点头道:“我想是。”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老黄对这个年轻同志的兴趣逐渐在增加,他觉得他机警、灵活、亲切而又坚定。忽然问道:“小同志你叫什么呀?”小林道:“同志们都叫我小林,你也叫我小林好啦。”老黄问:“小林同志,我可以问你,今年有多大年纪?”小林笑道:“上级要问,什么都可以—今年十七哩。”老黄问:“读过几年书?”小林道:“穷人可没读书运气,只读完小学就失学哩。”老黄问:“父母都还在?”小林心事重重地说:“我是个孤儿,父母早亡,从小跟伯父长大,那间小杂货铺就是伯父开的,叫我在铺里帮忙。组织上说,就利用那铺子做个联络站吧,叫我好好地干。”老黄道:“我见过你伯父和伯母,是两个和气的人。他们知道你在为革命工作?”小林摇头:“他们不知道,我对他们什么都没说。亲人是一回事,革命又是一回事,总得有个内外。”
老黄点头称是,又问:“他们不同情革命吗?”小林摇头:“穷人都同情革命,就是怕死。”老黄说:“所以要做工作,提高他们的觉悟。”又说:“你现在的工作也不能小看。”小林道:“德昌同志也这样说,就是不痛快!”老黄问:“为什么你觉得不痛快?”小林说:“事情不多。”老黄道:“可是很重要。”小林点头承认。老黄又说:“干革命不能光求痛快。”小林不表示什么。老黄忽又问道:“你现在已经是党员?”小林双颊涨红:“还早啦,只是个共青团员。”老黄说:“那就更出色哩!”小林内心得意,却故意指了指前方:“走过这村庄,还有一半路。”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个红屋绿野的村庄。约有三四百户人家。屋子清一色用红砖瓦盖成,连成一片,四周全是油绿菜地,正像绿叶扶持着红花。走进村庄不远,就看见一条小巧街道,有三四十间店铺,铺头不大,各种日常必需品倒还齐备。还有不少洋货,看来是华侨私带回国的。
小林带着老黄大摇大摆地走过街,还频频和人打招呼,老黄低声问:“这儿没有驻军?”小林放声笑道:“除了城市,中央军什么地方也不敢去。要去,也得集中上三几百人才敢动。”接着,他又说了个故事:“有次周维国派了几名便衣到这儿来,几个日夜没见回去。后来派人来追查,才在粪坑里发现。原来,有人把他们当肥料淹到粪坑里哩。”
老黄对这个故事感到兴趣,他注意地听着,又问:“是谁干的?”小林扬扬得意地说:“国民党反动派说是**干的,老百姓却说是土匪干的,到底是谁干的,谁也闹不清。我问大林同志,他也只笑笑……”老黄问:“谁是大林同志?”小林吃惊道:“你不知道?大林就是德昌同志呀!”老黄点点头。小林又指了指前头:“你看,快到渡口了。”
不久,他们就抵达一道渡口。
一条白浪滔滔的大江横在他们面前,那江面约有一里来宽,迎面扑来阵阵带咸水味的海风,老黄指着它问:“这就是闻名的桐江?”小林点头道:“就是。从这儿可以通到大海。”
从这渡口到江那岸的渡口只有一艘渡船,作为维系**交通的工具。摆渡人就住在对岸岸边的茅屋里,只有公孙两个。老艄公年近六十,维持古风习惯,头上缠着小辫子,下身穿条渔家常穿的宽裤脚靛青色的灯笼裤,一面络腮胡,面呈古铜色,双眼如铜铃。那孙女儿,只有十五六,圆胖的面孔,一对大眼两只乌黑的眼珠子,却剃着两道长长细细的柳叶眉,垂着一条乌金发黑、又粗又长、结着大红丝线的辫子。茁壮高大,看来是个早熟姑娘。她声音洪亮,粗野、泼辣,而对人却又极亲切、甜蜜,尽见她在对过渡的人问好,一会儿说:“三叔,进城回来哪。”一会儿又对另一个妇女说:“五婶,你买了些什么回来呀?沉甸甸的,要不要我帮你提一提?”人人都叫她“阿玉姑娘”。也有在背后偷偷议论的:“这姑娘甜得就像蜜,可惜是水上人,要不,可小心求亲的把门槛踩断。”
小林带着老黄上渡船,那阿玉一见他就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姓林的,你不用过去哪。”小林也很活跃,问:“为什么呀?”阿玉答:“你姑妈早进城啦。”小林道:“我找的是姑爹。”阿玉故意逗他:“你姑爹也进城啦。”小林道:“那我来找你。”阿玉问:“找我做什么?”小林嬉皮笑脸地说:“找你唱支……”说着就尖起嗓子:
池内莲花对对开,
大树不怕起风台;
你我相爱是应该,
别人闲言不理睬。
阿玉一听他唱的是这个,大发嗔娇追着就要打:“打死你姓林的,占老娘便宜。”大家却都在叫着:“阿玉,你也回他一支吧。”阿玉说:“丑死啦。”但当渡船摇晃着离开渡口,收住篙,鼓起双桨,却又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歌。她两条臂膀有节奏地划动着双桨,双腿一前一后地挪动,随着咿呀作响的桨声,飘起朵朵的水花,用清脆的声音唱着:
要吃鲜鱼在海边,
要交小妹在厝边;
出出入入都相见,
胜过**织女星。
人人叫好,小林又即景地回了她一歌:
一支雨伞圆又圆,
举上举下遮妹身;
我若不遮不要紧,
妹若不遮头会晕。
大家又是一声叫好,那阿玉也不肯认输,轻启歌喉又回他一歌,一时你来我往,也唱了有十几支。不觉已摆到对岸,阿玉说:“姓林的,今天我没输过你。”小林也说:“对歌我不怕,下次再来。”阿玉说:“不要忘记叫你姑妈多教你几支,免得在这儿丢人。”说着,大笑。
上得岸后,老黄说:“这摆渡姑娘很有意思。”小林道:“每次我来,都得和她对歌。她喜欢的就是这个。”老黄道:“看来你们倒很熟呀?”小林笑了笑,又低低地说:“是自己人嘛。她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开玩笑,逗得多少人为她昏昏沉沉,六叔也为这件事批评过她。”老黄问:“那六叔又是谁?”小林忍俊不禁笑了:“就是她叫作姑妈的那个,我们现在就要到他那儿去。”
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村子,绿荫处处,包围着星点似的农家小屋,老黄朝它一指:“什么地方?”小林道:“清源。我们已经到啦。”
村口的大榕树据说是棵风水树,相传已有五百年历史。过去村上有些小孩淘气,上树捉鸟拆窠,自从有人跌死、传说它是棵神树后,便没人敢上去。因此在树上做窠的鸟就更多,大大小小的窠儿,像是挂着无数灯笼,鸟类成群结队,叫声连渡口也可听到。大榕树下,设有“福德正神”神龛,神龛前摆着几张石凳石桌,还有一摊凉粉摊。过往行人都很乐意在这儿歇歇,喝碗凉粉,透透气。
玉蒜在大榕树下已等了许久,她坐在石凳上,面对渡口,边剥荷兰豆,边和卖凉粉的老太婆谈家常。当她远远看见小林带着一个石匠打扮的人,从渡口边谈边走过来,后面也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跟踪,知道没事,收起活计就回去。一进门就对大林说:“阿林,人来啦,没事。”大林这时正和老六女儿红缎在谈话,一听说人来啦就起身告辞,却给玉蒜叫住:“要不要给你们做饭?”大林道:“不用啦,大嫂,我们还要赶路。”他迅速地消失在龙眼林内。
当大林出现在榕树下,小林和老黄正在凉粉摊前喝凉粉,大林上前和他们招呼,老黄放下凉粉碗,三步作两步迎上前,和他紧紧拉着:“我是老黄。”大林也道:“我是德昌。”他们都用力握紧对方的手,没一个先放松,小林悄悄地站在一边,微笑着:“多亲热的同志呀!”他和他们一样激动。大林又说:“害你多等几天。”老黄微笑着:“提高警惕是应该的。”
小林喝完凉粉付了钱,挨过来低声问:“我可以回去了吧?”大林道:“没事啦,你回去吧。”小林又问:“你什么时候进城?”大林沉吟半晌:“十天左右。”小林回身便走,他们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老黄表示赞赏道:“是个好同志,机警负责!”大林笑笑,说:“我们也走?”老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