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4110
  第二章

  一

  大林和老黄要去的地方是下下木。从清源到下下木有六七十里,沿途要经过许多乡村,大林虽说:“今天刺州农村到底是谁家天下,还很难说。”但他们还是小心谨慎地避开大路。

  刺州农村发展极不平衡,有平原和山区之分,又有侨区和非侨区之分。一般来说平原比山区好,而侨区又比非侨区富裕。但侨区与侨区之间也有差别,有富区与穷区的区分。富乡,特别是侨汇多的,人口集中,新建筑物多,不少是红砖绿瓦的高楼大厦,有的还设有热电厂,用电灯照明;穷乡大都是泥瓦土墙,无地或少地,以出外佣工为主。

  他们走过各种类型的村庄,最后横过刺禾公路到了半山区。在半山区他们所见的又是另一种景象,这儿村庄不是什么人多人少问题,根本就荒无人烟。他们通过几个村庄遗迹,几乎全是残瓦断垣,不见一人。老黄问:“是不是已到了匪区?”大林摇摇头:“还在边缘地界。”不过那著名的青霞山已清晰在望。此山气势磅礴,冈峦起伏,连亘五个县界,此时正是热阳当空,青霞一片青翠,群峰重叠,山高林密,风光极为绮丽,老黄拍手叫好:“可不正是理想的游击根据地!”大林笑笑,续对山腰林木深处一指:“我们要去的就是这个地方—下下木!”老黄更感振奋,连声说:“进可攻,退可守,是个好地方!”

  他们歇脚在白龙圩。

  这白龙圩是个山区圩集,下下木人开的,因为开的有特色,远至刺州大城的山货客商也来赶圩。下下木人每逢三、六、九,从山里把木炭、生熟草药、兽皮、红糖、猪、牛、鸡、鸭运出,而从外地来的客商也在这个时候把大米、盐巴、咸鱼、布匹、日用百货运进,互通有无,各取所需,双方称便,因此圩越开越大。

  他们走到离圩集五里外的松林口,就和一小队便衣武装人员碰上头,这些人大都认识大林,一见面就亲热地招呼,对那装束奇特的老黄却不大放心,悄悄地问:“你认识他?”大林只说声:“自己人。”对方便放行了。大林边走边说:“当年开圩也很费一番周折。下下木原没圩,买东西卖东西都要到上下木去赶许天雄的青龙圩。许天雄欺他们山里人,又是弱房,买东西提高价,卖东西压低价,手下人还常常调戏年轻妇女,下下木人深恶痛绝,又没办法。党组织在下下木建立后,有人提起这事,组织上叫大家去讨论,有人提要自己开圩,一讨论几乎全乡都赞成,既是群众要求,组织上也只有支持。圩集初开时,困难可真不少,许天雄的人闹事,外地客商不敢进来,看样子要垮了。组织上又叫大家想办法,老年人说:开圩是个好主意,就是开不下去,人家许天雄有财有势,我们和他斗了几十年还斗不过。年轻人却不同意这看法,他们说开圩是大家同意的,不能虎头蛇尾,惹人耻笑。许天雄派人来闹事,怀的是祸心,我们不能上当,他靠的是那几百条枪,我们下下木弱虽弱,二百来人枪也还拿得出,和他硬一下看。我们两乡强弱房已打过二三十年,下下木也没因此被打掉,他想再来较量也不怕。客商不来也有办法,派人到为民镇去贴告白,声明对来往客商一律保护。来往保险,有好处,不怕他们不来。这个主意一出,没人再反对,许天雄果然不敢再来,客商也多了,从三年前一直维持到现在。”

  一提起许天雄,老黄就想起旅途中的那场虚惊,他问:“许天雄的大名我是早在路上闻名,听说有人一听到他连魂都吓掉,为什么下下木人偏不怕?”大林笑了笑说:“说来也不奇怪,他们是打强弱房的老冤家、老对手,双方交手也不下二三十年了。”接着,又说了一段掌故:“据老人说,原本在这一带只有一个下木,不分上下木和下下木。一条龙脉传下来,一姓许,照他们的说法是‘一杆笔写不出两个许字’。自从两兄弟分了家,大哥分的土地肥沃,人丁旺盛,势力日大,小弟分的土地贫瘠,处境日渐艰难。强房人越来越富,也越要求对外扩张,弱房人越闹越穷,实力单薄,无法抵挡,结果就被它一步步地往山里挤,因此就形成两个下木的形势。强房人住上下木,弱房人住下下木。这两房人虽然划地而居,冤仇却越结越深。过去是三年一小打,五年一大打,打得最凶时双方都出动二三千人,叫作打强弱房。要打械斗不能没个头,不能没有武器,现在上下木的大头目叫许天雄,下下木的大头目叫许三多。双方为打强弱房,又都设法向外购买武器,现在几乎家家有武器,人人会打枪。但是这两个乡、两个人物,走的道路却又不同。许天雄凭天时:时局混乱,匪盗蜂起,官府无能为力;凭地利:背靠山恶林深的青霞山,面对刺禾公路,进可攻,退可守;凭实力:有一支以宗亲为纽带的子弟兵,小股匪帮又闻风依附,因而造成许天雄煊赫声势,且以抢劫掳掠为生。而许三多却参加了**,还把下下木带动起来,现在已成为我党在农村工作中的重要据点。”

  闲谈间,他们已不知不觉地进入白龙圩。

  这白龙圩设在青霞山脚,原是一片松林,经过一番整顿,已辟成三条垂直大街,以松木为柱,松针为盖,整齐地盖了不少圩棚。进口处有一松木搭成的大牌楼,上书白龙圩三个大字。走进牌楼,有草屋一间,写着白龙圩管理处,三条大街各有名称,那称为第一街的专供下下木人摆卖土产,称为第二街的只供外来客商买卖,第三街几全是食品摊,各有特色。

  大林带着老黄走进牌楼,到达管理处,但见那儿有几个武装人员正在闲散地谈着,一见大林都起身招呼,当大林问三多时,又都说:“三多哥在第三街。”

  这时日头已经偏西,圩集也将近散,但街上还是十分喧闹。大林、老黄两人朝第三街走。不久,果见远远一人迎面过来,大林对那人指了指,低声说:“就是他!”老黄定神一看,果是一表人才!那人三十出外,身材魁伟,面呈紫铜色,头戴竹笠,脚穿多耳麻鞋,一身深蓝布褂裤,斜佩着结有红绸匣子枪一把。这时他一手提着一挂两斤来重的猪肉,一手拿着两瓶烧酒。跨着大步,正待走进一间米粉摊。紧紧跟在他背后的,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中年妇女,身高体壮,粗眉大口,梳着面干髻,身穿淡蓝布褂裤,背负竹笠,脚穿花布多耳麻鞋。

  大林远远叫了声:“三多!”那黑汉止住步抬头来看,也迎将过来,说声:“没想到,你也来啦。”大林把老黄介绍给他,三多表示欢迎。大林又把那中年妇女介绍给老黄:“苦茶大嫂。”不意那身高体壮的中年妇女竟像小姑娘一样面红起来。三多问:“吃过晌午没有?”大林笑道:“连早饭也没吃过。”三多即对苦茶道:“再切一斤肉来,我们要好好吃一顿。”

  苦茶走后,三多就把他们拉进米粉摊。卖炒米粉的是下下木人,见是三多请客,分外殷勤,送烟送茶,又问吃什么。三多说:“叔公,你且去应付客人,等会儿苦茶来我叫她弄。”三个人围坐着,大林问这一圩人多不多?三多说还可以,只是听说有点情况。大林注意地问:“是不是又是天雄那边的人过来找麻烦?”说时,苦茶已自外提着猪肉、豆腐干、大蒜进来,问:“怎样做法?”三多轻松地说:“你管做,我们管吃;你做什么,我们吃什么!”说时大笑,苦茶也不多言,自去准备。三多接下又道:“刚才三福来说,有几个人混进来,行动鬼祟,都是陌生面孔,看来是天雄手下的,却不知道是从哪一乡来的,我已叫他去布置。”

  不久,苦茶把一大盘热腾腾的猪肉、豆腐干炒大蒜端出来,米粉摊老板也端来三大碗米粉汤,还有一壶酒。大林对苦茶说:“大嫂,你也来。”苦茶推辞道:“刚用过,那边还有人等。”说着返身出去。三多举杯道:“老黄同志,初到敝乡,我敬一杯。”老黄也说:“见到你,真高兴。”双方注目,一饮而尽。大林酒量差,不敢沾唇,只是埋头在吃菜。

  几杯酒下肚,三多又问:“老黄同志要住咱乡?”老黄看看大林,大林便道:“老黄同志是上级派来代替陈同志的,像这样的负责同志我们还能让他住在不安全的地方?看来大部分时间要住在你们乡。”三多表示兴奋道:“那要再干一杯!”又说,“当初我就对老陈说过,城里不安全,还是住咱乡好,他说要革命就不怕杀头。真可惜,一个好同志!”说着有几分激动,“现在有了老黄同志,也一样。只要是上级派来的,哪个都一样,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无二话。”老黄也谦虚几句:“我是初来乍到,情况不明,主要靠大家。”

  正谈话间,忽然从管理处那边传来一片争吵声,接着又是几响枪声,圩场骚动,群相探询:“出了什么事?”有人直向米粉摊奔来,报告三多:“人扣起来啦,怎么办?”三多起身对老黄、大林说:“我去看看,一会儿就回。”当即拽开大步,跟那报信的出去。

  三多到了管理处,只见管理处外旷地上围着一群人,尽在摩拳擦掌地叫骂、喊打。当有三个短打汉子,被团团困在垓心,神色惊慌,对三福在进行解释,那三福双手叉腰,只是冷笑。当三多走近人圈,只听得下下木人个个在骂:“你是瞎子,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头?”“谁叫你来捣乱的?”“把他们捆起来!”“打死他!”三多推开众人故意问:“出了什么事?”大家嚷着:“三多哥来啦!”“让开路!”

  三福过来对他低低说些什么,三多频频点头,一会儿便对那三个人问:“你们是哪来的?”其中有个像是头目,勉强堆出笑容:“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三多把眉头一皱,厉声喝道:“我问你是哪个字头的?”那头目迟疑着决不定该不该说,其余两个却很紧张,赶紧怂恿他说明:“你说吧,都是自己人。”那头目于是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是雄字头。”三多冷笑道:“原来是许天雄的人。”又问:“听来你们不是上下木的口音,大概是新入伙的吧?”那头目频频道歉:“小子该死,有眼无珠……”三多还是不慌不忙:“入伙时有人告诉过你这儿的规矩没有?”那头目更加慌乱,下下木的人又齐声喧嚷:“拿绳子来!”“把这些狗日的吊起来!”也有人朝空放枪显示威力,其余的两个人早已慌作一团,跪倒在地频频求饶。

  三多问三福:“他们闹过事没有?”三福道:“刚一进来就被我们钉住了。”三多又问:“刚才的枪是谁打的?”三福回答道:“是我们。”三多沉吟半晌始作最后决定:“放走他们!”可是那三个人仍赖着不动。三福骂道:“便宜了你们,还不快滚!”还是那头目开口,他对三多打躬作揖道:“大哥……”大家哄笑着:“谁是你大哥!”那头目面红耳赤地嗫嚅半天,才说出句:“十分感谢,你不为难我们,放我们走。可是我们的家伙都叫缴哩,怎么回去交代?”三多冷笑道:“你们也知道回不去。”回头问:“谁缴的?”三福从腰上拔出三条短火丢在地上:“都在这儿。”三多对那三个人训斥道:“拿去!便宜你们这次,下次要来,得先打听打听这儿的规矩!”那三个人捡起家伙千多谢万多谢,鼠窜而去。

  三多自回米粉摊,大家议论一番也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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