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二
作者:司马文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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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圩散了,派出巡逻的人也都陆续回来集中,三福检点人数,询问情况后,便宣布解散。老黄特别注意他们的人数武器;人数不少,武器虽是东拼西凑,倒还可用,只是子弹少了些。他问三多:“武器都是个人的?”三多点头:“有个人的,也有公产,都是历年来打强弱房购置的。”老黄又问:“全乡共有多少条枪?”三多道:“二百来条,不过新式的只有三十来条。”老黄问:“弹药够吗?”三福从旁插嘴道:“就是子弹缺,每条枪平均配不上三十发。钱倒有,就是买不到,我们把圩场捐收入的一半拿去收买子弹。”老黄点点头,心想:“家底不薄呀!”
赶圩的女伴们约苦茶一起回乡,苦茶却借故留下,在圩口大树下等三多。过路人有的看见她老朝街上张望,便对她开着玩笑,有人故意问:“苦茶,圩早散哩,你还在等谁?”有人又故意答:“还用问哪,三多还没走!”苦茶对这些善意的玩笑,都只笑笑。的确,她对这个小叔是越来越难舍难分了。不论是上山下地,是赶圩,有了他,她才感到愉快,心情有所寄托。反之就感到空虚孤寂。他们相处越久,这种心情就越发强烈,有时甚至于到了不照顾群众影响了。
当三多一行人走出圩场,看见苦茶还一个人枯坐在大树下,三多便问:“人都走清了,你还在等谁?”苦茶起身,一声不响,悄悄地加入队伍,心里却在嘀咕:“等谁?等你!”太阳已下山,而朝下下木方向走的人正多,有赶圩回来的,有刚从山上砍柴、放牧回来的。边谈边走,山径道上显得格外活跃。
将进村时,大林问三多:“今晚我和老黄有话谈,你布置一个地方好不好?”三多点点头,却又到后边去问苦茶。苦茶气呼呼地说:“等你一会儿结个伴都不乐意,还问我做什么?”三多知道刚刚那句冲口而出的话把她得罪了,便低低说:“不要在众人面前生我的气嘛。办完这件公事,你再生我的气行不?”苦茶还是愤愤不平地说:“在人家面前,对我总是这样,怪不得人家要笑话。”三多只得又低声认错了。
他一认错,她又觉得他可怜,心也软了一半:这样一个硬汉子,在村里是说一句话算一句话的,却在她面前认错了。再走一段路,她几乎把全部气恼都忘了,说:“我的老爷子,我已想过,客人就住在咱家。”三多再问:“空出娘的房?”苦茶含笑地瞪他一眼:“你别管,我有办法!”说着,快步抄到队伍前头,先做安排去了。
进了村,大林对老黄说:“先看看我们的学校。”学校设在许家宗祠,一个宽敞大厅用竹篾片隔成三间教室,分成四个班次,容纳一百五六十学生,小许是校长兼教师,手下还有两名助手,都是他从当地高年级学生中培养起来的。这小学白天让学生上课,晚上又办夜校,每周六晚,三晚是妇女班,三晚是农民班。苦茶、杏花都是妇女班学生,三多、三福有空时候也到农民班来上课。
小许年约二十五六,长的短小,看来还像个初中一二年级学生。他到下下木已有三年,当年陈鸿开辟了下下木工作,由于三多的要求,便从城里知识分子党员中挑出他来,名为办学,实际是在主持党务。他原非本县人,没有什么地方好去,除走走圩,偶尔进进城,很少离开下下木,看来是在这儿生了根。他诚实刻苦、认真负责,说话不多,但每开口必有一定分量,在村里上下威信颇高。
三多娘见他人品好,一定要收他做干儿子,小许也就按照本乡俗例给三多娘送了一挂猪肉、二瓶酒,拜了三拜,从此本乡人更把他当作自己人看了。三多娘在为三多、苦茶的婚事操心同时,也对这干儿子的婚事关怀起来。婆媳俩共同替他物色了一个人,叫杏花,是个共青团员。大家甚至于肯定说:“三多、苦茶大事一解决,小许和杏花也就快了!”她们都想把他变成下下木人,“拜了本乡人做干妈,娶了本乡姑娘,他还能走?”
而小许对下下木的工作也的确安心,他看见党的事业,在这块荒芜寂寞的山野中开花结果,成长发展,衷心地感到兴奋。因此当年陈鸿同志问他继续在下下木工作有什么意见,他就说:“要是组织上不把我调走,我愿意再在下下木工作下去。”
当三多、大林、老黄走进学校,小许正在灶间忙着做晚饭。大林把老黄介绍给他,他几乎兴奋得说不出话,还没说上三句话,便把裤脚一卷,脱下木屐往外就要走。大林问他上哪儿?小许想当然地说:“给老黄同志张罗住的地方去呀。”三多道:“已准备好啦。”小许又道:“那么吃饭呢?我给你们添点菜去!”说着又要朝外走,却又被三多拉住:“今晚的主人还得我来做。”小许有点失望:“那,我什么也轮不上?”一时大家都笑了。
三多家就在学校隔壁,是间祖遗老屋。房子原不算小,可是五六户人住在一起,就显得拥挤。三多一户,只占一间堂屋两间卧室;一间三多娘住,一间苦茶住,三多只好长期在外面打游击住。堂屋稍为宽敞些,但摆了祖宗灵位,充当饭厅、起坐间,堆满大小农具;三多娘养的一头大猪、几只鸡,又都要占一席地,因此显得异常拥挤。其实在这村上的人,哪一户又不是人畜同舍?
三多家,现在只有三口人。母亲二十八岁守寡,把他们两兄弟含辛茹苦地养大,满望大儿子成亲传后。想不到事与愿违,大儿子与苦茶成亲只一年,在一次打强弱房时,被许天雄活活砍成五块,年轻的苦茶从此当了**。三多是个孝顺儿子,能干又有丈夫气,看来不弱他大哥。但是家境贫寒,眼见一年年长大成人,不知不觉已三十出头,她还没有能力替他讨门媳妇。老娘心急,三多却一点也不在乎,他说:“大丈夫志在四方,传宗接代是小事。”
苦茶不是本县人,原籍南县大同村。南县与刺州虽是紧邻,但隔着一座青霞山,交通不便,来往不多,相互间十分隔膜。十一年前,在她十九岁的时候,从大同下嫁到下下木,只有一年光景就成了**。
当年上下木和下下木在打强弱房,双方死了不少人,不分胜负,都不想停下。当时成为这乡头目的是三多大哥许三成,对手就是许天雄。当时许天雄羽毛未丰,双方实力相等,因此打了快一年,还是个对峙局面。不久,山区雨季来临,连下了七八天大雨,青霞山山洪暴作,奔腾而下,把半个下下木陷在洪流中。下下木人忙于对付水患,加以许三成身染疟疾,动弹不得。许天雄认为时机难得,点齐人马,偷过封锁线,乘机入侵下下木。
当时三多在村口炮楼守夜,听说敌人进村,连忙回村抢救,已经迟了,全村陷在极度混乱中,他东奔西跑,都听说上下木人已全进村,无法抵挡,正在杀人放火。想起三成病重在家,赶回抢救,大哥已被砍成五块,人头也不知去向,新婚大嫂苦茶被捆绑在地,兀自昏迷不醒。当时三多心胆俱裂,心想:“不报此仇,枉为男子汉!”想出来和许天雄决死,但许天雄在得手后,已整师退回上下木。
这场械斗打了一年半才结束,最后许天雄虽然派人把那用石灰水腌制的许三成首级送还下下木,苦茶却成了**。下下木人更加赤贫了。大仇报不了,家园尚待重整,三多扛起对老母寡嫂赡养的重担。
乡里老大说:“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他们在祖祠上举行了几天族议,最后才把那面象征着最高权力的黑旗,在祖宗神位面前授给许三多,并对他说:“孩子,你要为乡里,也为祖先争光荣!”三多挥起牛刀当众砍掉鸡头宣誓道:“我如不能为乡里、为祖先报仇,就像这只公鸡!”从此,他就扛起全乡的责任,带领大家上山、下地,重整破落家园!
十年来,苦茶一直无意改嫁,苦守着这个贫穷清苦的家,安心地上孝顺婆婆、下照顾小叔,过得还心安理得。她年轻,在山区妇女中,人也长得不算难看,要改嫁是不难的,为什么甘心苦守呢?是对生活抱着绝望态度,还是怕流言中伤?都不是!她是另有打算的。
她从守寡的第三年起就对小叔三多抱着期望。她对死去的丈夫,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合的,拜了天地才见第一次面,并没有感情。对三多却不同,不仅日夕相处,也实在看出他那出众的才能,暗自敬服。有这样好的对象,她怎能没有情?
在下下木,有这样从祖先时代就保留下来的老规矩,寡嫂可以改嫁小叔。就下下木来说,就有不少这类人,也有三十来岁的寡嫂改嫁给十多岁小叔的,形成这条老规矩的原因很多:穷山区没有人肯下嫁,人民穷苦要讨门亲事不易!
苦茶想:有了现成对象,为什么还要往外找呢?她是决心守着他!三多娘是个明白人,她对这个贤淑的寡媳也有打算,苦茶的心事她看得最明白,家里劳动力少,内内外外都少不了她,因此也不主张她改嫁出去,最好把她许给三多。
至于三多,他是了解他娘和苦茶心意的。母亲少不了她,家里内外也少不了她,从个人情感来说,两人年纪相当,日夕相处,又经常得到她无微不至的亲切照顾、关怀,又怎能说没点情分?但他好胜好强,总觉得大丈夫要能顶天立地,做番大事业,株守山区有什么出息?也觉得同自己寡嫂结合没什么光彩,感情上离不开,面子过不去,一拖就是这些年,他们的关系就变得非常微妙:不愿分开,又没有勇气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