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二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4525
  二

  一走进村,比起下下木来果有一番不同气象。街道是青石板铺成的,到处是红墙新屋,就和普通市镇住宅区一样,只是少了条街道。大林带着老黄朝小学宿舍方向走,边走边说:“这就是番客区,住在这儿的都是有钱人,再过去,靠近山坡就不同,破破烂烂,穷苦不堪。”

  不一会儿,他们到达小学宿舍。这宿舍也是间外表堂皇、建筑华丽的半西式平房,房门外有一个篮球场大小、长方形的青板石石庭,石庭三面围以红砖短墙。大林又说:“这房子也是华侨的产业,业主全家在小吕宋,把三分之一租给小学,三分之二交给他的亲戚代管。”

  他们从侧门进去,一长条列开三间大房,正中是厅,两侧各有卧室一间,厅外还有一个长方形天井,种了一些花草。大林掏出门匙打开房门,对老黄说:“下了乡,我大半时间都住在这儿。这儿地位适中,进城近,到下下木去也近。”房里除了一张床,一张八仙桌,两只椅子,什么也没有。大林一边在收拾,一边又说:“这个地方情况虽然复杂,但地位好,消息灵通,联系容易,可以做个中点站。有基地,有前哨,再有这个中点站,就完备了。当初陈鸿在进行工作时,我倒觉得他有相当眼光,只是这个中点站,基础太差。”

  说时,有个老太婆佝着腰摸进来,一见是大林,就张开缺牙大口笑:“老王呀(大林在这儿改叫王泉生),你为什么去了这许多日子才回!”大林把老黄介绍给她:“黄先生,他以后也要常常来。”老太婆高兴地说:“又来一个黄老师,真太好了。”接着又问:“吃过晌午没有?”大林忙说:“我们自己动手,阿婆,不用添你麻烦。”老太婆说:“你也会弄,我不就要失业。煮一锅饭,做两样小菜,不麻烦。”说着返身下厨。大林对老黄说:“这是学校里请来煮饭打杂的校工,一个进步群众,她女儿顺娘是个好党员……”

  正说着,从大门口就出现一个中年妇女,她边解下头巾拍去身上谷屑,边叫着:“阿婆,阿婆……”直走进门来。一听见大林房内有人,伸进头看,一见是大林便高兴地说:“你说只去几天,怎么一去就是半个月?”大林忙把老黄介绍给她:“顺娘,老黄同志。”又对顺娘说:“以后我不再来了,这儿的工作全由老黄同志负责。”

  顺娘用头巾揩着面上汗珠,对老黄看了看,大大方方地说:“老黄同志,以后有事我就找你?”那老黄默默地站在一边,暗自观察这个年龄在三十出外,一身黑褂裤,黑头巾,黑腰兜,纤细、秀丽、端庄、大方的农村妇女。一见她过来招呼,也笑着回答:“你不反对和我在一起工作?”顺娘笑道:“组织决定哪个来,我听哪个的话,我们这儿经过不少人呢,以前是老陈,以后是老王,现在又是你。”口舌伶俐,头脑清楚。一会儿又问:“老黄同志,你的口音很特别。”大林道:“他是长汀人。你知道吗?长汀就在我中央苏区内。”顺娘像发现奇迹似的:“那,你也一定当过红军?”老黄和大林都笑而不答,顺娘却热情洋溢地说:“我通知汪十五去。”说着返身就走,连她娘也不找了,走了几步又回头:“今晚是不是开会?就在老地方。”

  顺娘走后,大林对老黄说:“别看她个子短小,做起事来倒很有魄力,只是家境穷苦。”接着,又说了关于她的一段故事。

  ……顺娘的婆家就在离潭头十里地的池塘,是个中等人家。过门后发生了几件事,一是乡里闹火灾,把他们家烧去一半;另一是婆家把她丈夫送小吕宋,因手续没办妥,被当地移民局在“水厝”[“水厝”:指水牢。]关了大半年,又遣配回来。买“大字”[“大字”:指护照。]花去一笔钱,路费又花去一大笔钱,家道从此破落下来,负了一屁股债。婆家怨她是“白虎星”,带来坏运气,对她没过好面色,丈夫对她还好。

  那年轻人大事做不了,小事找不到,赋闲在家,也很苦闷。这时民军在招兵买马,他私下对顺娘说:“出洋不成,找事为难,在家受气,不如当兵去。”顺娘却不同意,她说:“兵你当不了,发财轮不上你,还不如租块地种种。”那青年不听,私下报名投军去了。婆婆说是她出的坏主意,骂她。顺娘说:“主意不是我出的,你硬说我也没办法。”这一来,她在婆家的处境更坏了。

  那年轻人当了一年多民军,吃不饱,又常挨军官打骂,气恼不过开小差回家。当时从民军中开小差的很多,所以民军头子对逃兵定下很严厉的处罚办法,情节轻的打军棍一百,重的割去一只耳朵。那年轻人逃回家后,躲躲闪闪地过了一段时间,见没人追捕,胆子大了,慢慢也露了面。因此池塘人都知道他开小差回来。

  凑巧池塘有个地主失盗,告到许为民那儿去。那许为民自称是“南区王”,在他势力范围内,特别是池塘,竟然发生了这“无法无天”的事,还了得?他说:“我还活着,容不得这样的事发生,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一查就查到这个逃兵,认为他“嫌疑重大”。

  这件事情闹大了,风声极紧,顺娘对她丈夫说:“看来你在乡里待不下去了,还不如暂时出去躲躲。”那年轻人自认:“我平生不做亏心事,那地主失盗关我个屁事。”又说:“我一躲开,不正证明他们疑得对!”坚决不走,顺娘也无可奈何。

  在一个风雨夜里,许为民的武装人员捉人来了,那年轻人倒不躲避,挺身而出:“这件事与我无关,要上公堂说理,我自去!”许家人搜遍了全家,什么赃物也没有。许为民却把他打得死去活来,说:“像你们这些穷鬼,不偷不抢,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定了个里通外贼、盗劫有罪罪名,用五花大绑解进大城。当时民军首领仅凭许为民一纸名片,就说:“许老定的罪,不会有错。”不上三天推到南校场斩首去了。

  那年轻人的首级被挂在大南门城墙上示众,他家没人敢去收尸,只有顺娘一人披麻戴孝哭着去收尸。许为民不许她把尸体运回本乡,也不许有人替她埋葬。顺娘在城里央人把尸体运出城门,找块无主荒地亲手把他埋了。

  顺娘埋葬丈夫后回池塘,那恶婆婆已和人讲好,把她用一百大洋卖给为民镇“快活林”**。当时,她人还没走进村,**派来的人已在村口等着,一声“就是她!”,不容分说拉去她的麻衣孝布,一条麻绳捆绑起来。顺娘哭叫着:“我犯什么王法呀,你们绑我?”那二龟公把卖身文书对她一亮:“别装神装鬼了,你婆婆已用一百大洋把你卖给我们!”喝了声“走”,就把她扔进猪笼。那用竹子编成的猪笼可以装五百斤重大猪,只要把猪笼口一封,再大力气也爬不出来。当由两人用一根竹竿,扛上肩后,直奔为民镇而去。

  顺娘呼天抢地直被抬到快活林,二龟公问她:“要吃软的还是硬的?”软的是听话接客,硬的呢?他冷笑一声把皮鞭一拍:“叫你吃这个!”顺娘恨声说:“当我还有一口气时,谁也别梦想碰我一下!”自然就招来一阵毒打。从此每天就由几个人轮流来迫她、打她,把她打得体无完肤。当她被迫得无路可走时,一时想不开把心一横:“反正只有一死!”用剪刀朝心口一刺,当即血流如注,昏倒在地。

  顺娘妈,就是刚才见过的那位老人家,知道出了这惨事,她哭着去找那快活林二龟公拼命。那二龟公见顺娘伤得严重,料定好不了,口气软了,便说:“我们也是花了本钱的。”顺娘妈说:“我花钱赎。”二龟公也落得做个顺水人情,答应她赎。老人家把什么都当卖了,拼凑上一笔钱赎回那张卖身契,又央求邻居友好汪十五夫妇用门板把顺娘抬回家。

  顺娘没有死,在家里养了一年才好。从此一直住在娘家,娘帮学校做事,自己在侨眷家找短工打。

  老黄感动地说:“怪不得她对党对红军有那样深厚的感情。”大林道:“她入党的第二天,就把汪十五介绍给党了。”老黄问:“那汪十五的情况又是怎样?”大林道:“今晚上你就可以见到,是个穷苦汉子。”接着,把汪十五也介绍了一番。

  那汪十五,出生时正是正月十五,他娘问他爸:“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好?”他爸看看户外明亮的月光说:“今天正是正月十五,好时辰,就叫他十五吧。”从此就叫十五。十五在本乡是个有名的穷光蛋,只有三十五六,倒有八个孩子。他女人差不多每隔一年就替他养一个孩子。他常常叹气说:“老天爷专和穷人开玩笑,越知道我们穷养不起孩子,越要我们多生!”家境贫寒,又无田地,农忙时到处替人打短工,农闲时一条扁担两根麻绳,上为民镇当苦力。老实说,一条扁担实在扛不起一家的活计,他女人后来被迫也在为民镇当苦力。镇上人经常看见她怀着七八个月身孕,还挑着百来斤担子,对她说:“嫂子,该歇歇啦。”她却不在乎地回说:“过了这月再说。”孩子刚刚养下,不出三朝,又看见她挑着扁担麻绳站在为民镇路口。组织上批评过他,十五却说:“人口多呀,等着米下锅,不这样又怎么办。”……

  老黄问:“有这样好条件、好同志,为什么工作不能开展?”大林道:“关键在于领导思想,陈鸿当初开辟这个据点,仅仅作为解决一部分党的经费来源,作为一个联络站。他说有这样一个据点、几个当耳目的同志,也就不错了。没有想到应该还有点作为。因此,他每次来,找顺娘、十五也仅限于一般谈谈,了解了解情况。对陈聪,发觉他不对头,也下不了决心处理。”老黄暗自想着:看来非花一番功夫整顿不可!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一阵短促而响亮的皮鞋声,由远而近。大林提醒道:“陈聪来啦。”来的果然是陈聪。

  此人身穿黄色咔叽中山装,挟着一大堆学生练习本,摇头摆脑,边走边吹口哨,用轻佻步伐走路。一进厅看见大林的房门开着,把练习本朝饭桌上一扔,就过去:“阿王,我可把你盼到啦。为什么不早通知一声,叫我好替你准备午饭。”大林把老黄介绍给他:“黄先生。”陈聪用大动作做了个虚伪夸张的表情:“有贵宾驾到,欢迎,欢迎。”一阵风又旋到老黄面前,热烈地握手,表示最大的钦慕之情:“得会先生,三生有幸。”

  老黄故意赞扬他两句:“听说你把学校办得很出色。”陈聪连忙拱手称谢:“过奖!过奖!全靠王同志领导有方,小弟无能,只按上级指示办事!”接着又像发现什么大问题似的,问:“通知阿婆备饭没有?”没等答复,又一阵风旋出门去,虚张声势地叫着:“阿婆,阿婆,有鸡没有,给我宰一只加菜!”一会儿进来,对大林说:“你来我随便,可是黄先生初来,我可不敢怠慢。”又对老黄说:“买肉要上镇,一个来回就是十里,鸡是现成的,没有困难。”一阵外交办得他一身大汗,最后暂时告辞:“下午无课,我叫学生自修,我们大可开怀痛饮。”陈聪出去,大林低声问:“印象如何?”老黄笑道:“哪有一点革命气味。”

  午饭时候,陈聪喝了几杯酒,满意地嚼着白斩鸡,乘有几分酒意,向老黄为自己大加吹嘘,他说:“学校经费有沈校董一手支持,不算富裕,倒也充足,我又能精打细算,在不妨碍校政建设前提下,能够交代得过去,每个月总想办法多给组织尽多地弄钱,这一点有王兄为证。你问学生有多少?在这儿办学可不容易,初开办时,只有三十来人,乡人落后不信洋学,拉也拉不来;我想人少也办,只要办得好,自然会来。果不出所料,一个学期下去,就增加到五十几,现在是快一百哩。”谈起妇女夜校,他更是眉飞色舞,“妇女必须解放,男女必须平等,我办妇女夜校就是本着这个宗旨。我在上课时,对她们大都也这样讲……”

  老黄打断他问:“你这样教法,环境允许吗?”陈聪满意道:“完全没问题,只要沈校董不反对,谁敢反对?何况他还把自己最宠爱的媳妇也送来上学……”老黄又问:“你怎么知道沈校董不反对?”陈聪做了个神秘表情,低低地附在他的耳朵边:“这老头,一年三百六十日不曾出门一步,耳目不明,除了我,也没人到他那儿。学校的事,除非我告诉他,他什么也不知道。自然,我是什么真话都不告诉他的,对这种人还要办点外交呀!”说着,说着,得意地大笑。

  他一直喝得酩酊大醉,唱起《**上坟》,摇摇晃晃地摸进卧室去睡大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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