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3284
  第五章

  一

  玉华这一天没有去上课,在家里替学生改卷子。

  一见大林分外兴奋,笑着说:“你说三几天就回,一去却是半个多月。”大林也是情绪热烈的,即使在百忙中也从没把她忘记,这时更是情不自禁,把她从书台上拉了起来就是几个热吻。“让我来看看你,”他**地说,“听说你病啦?”玉华大笑,轻轻推开他:“是的,害了一场小病。”顺手从书桌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他:“你看看这封信,妙极了!”

  大林把那信打开,是一封怪信,写信人满纸恭维她,说她文章写得好,是刺州难得的“文学天才”。在信中又露骨地表示了这封信作者的立场、态度。言外之意寄信者自己也是革命阵营中的一员,只因组织破坏,失掉联系,现在“颇有孤军苦战之苦”。玉华问:“你知道这个人?”大林道:“似乎在《刺州日报》上见过他的名字。”玉华道:“对!就是这个人!”

  原来在刺州文化界不久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奇特人物。此公年在四十左右,高高瘦瘦,一副苍白而又自作多情的面孔,留着一头不男不女的长发;平时喜着大方灰格子西式外套,打大红领结,戴金丝眼镜;手不离“文明杖”,挟着只大皮包,走路时双眼朝天,目空一切,像是留洋绅士,又像大学教授。他的大名叫吴启超。身份是《刺州日报》编辑,主编副刊。

  刺州原有日报三家,其中历史最老、读者最多的是《刺州日报》。此报在北洋军阀的统治垮台后创刊,因为立论比较公正,也有些进步人士在那儿工作过,所以颇受读者欢迎。它又一向重视副刊,当地文艺青年大都在那儿投稿,又成为文艺界的活动中心。周维国莅刺坐镇后对地方实力派把持这份报表示不满,进行改组,因而面目全非,满纸是“清匪剿共”,连副刊也取消了,因之销路大跌。不意过了半年,报上刊出启事,又进行改组,恢复副刊,并“重金礼聘文坛健将吴启超先生主编副刊”。

  这“文坛健将”吴启超主编了副刊后,不但副刊篇幅从八栏扩大到十二栏,宣布“稿费从优”,还出现不少“左”的文章,其中有吴启超一个专栏叫“匕首集”,专事抨击“不公正”现象,揭发“社会黑暗”,并且提倡“阶级斗争”,反对地主对农民的压迫,代表青年对“现状表示不满”。有一篇文章甚至用这样大胆火热的字句发表:“……为什么革命的烈火在到处燃烧?为什么要求改变现状的人越来越多?为什么会有人铤而走险?是由于民族危机日深,地主恶霸横行,贪官污吏盘剥,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镇压、逮捕、杀人能解决问题吗?不能!问题是在社会制度方面,必须打倒地主恶霸、贪官污吏,改变这不合理的、人吃人的社会制度……”

  这篇文章发表后,刺州具有进步倾向的青年,奔走相告,大喊痛快:“我们已多少年没读过这样的文章了。”“吴启超到底是个什么人?他不怕人头落地,在这个时候写这样文章?”有人去信向编者致敬,过去有人怕惹火烧身而长期不敢投稿,现在也鼓起勇气投稿。自然也有人因之大惊失色,把状告到党部去:“那简直是公开为**张目!”“此人应该立即逮捕法办!”

  而吴启超不但没有因此被“逮捕法办”或“停笔不写”,反而“变本加厉”发表了《答读者问》说:“有人认为我言论偏激,有人认为我该受法律制裁,我为真理立言,为正义呼吁,何怕之有?人可杀,头可断,也不能改变我这种立场!”自然,又获得一部分人叫好!

  吴启超与历来副刊编者不同,他非常重视与读者、作者联系,有稿来必亲自批阅,尽可能地发表,并致以丰厚稿酬,今天把稿子一发表,明天就派人把稿酬奉上。对读者来信,也必亲自拟复。对那些稿件写得特别进步,特别多,“有培养前途的作者”,也必亲自登门拜访。

  在谈话中,他不但表示对现状不满,攻击军事**,有时根据不同对象,有意无意表露自己身份,他会神秘地问:“你们读过在上海出版的《红流》月刊吗?那是一份党的地下文艺读物呀,我经常在那儿写小说。”说着,他就从大方格子外套口袋里神秘地掏出几本《红流》,请人过目。打开一看,果然每期都有吴启超“大作”。

  这样表态一番之后,又感慨万千地说:“可是环境太恶劣了,为了这些文章我受到反动派的迫害,被迫远离组织,远离同志。为了生活,不能不流落到这个小地方,当小编辑。”他对《刺州日报》还很不满:“舆论是代表谁的?应该是代表劳苦大众的!可是《刺州日报》不是代表人民,而是代表地主、官僚、党棍,站在反动立场。我很痛心,可是没办法。我只不过是个小小副刊编辑,影响不了整张报纸,只能在自己小地盘上说话。我算做了该做的事,可以问心无愧。要是党老爷生气,我不在乎,要我滚,也无所惜。反正我是站稳阶级立场,决心不为几个臭钱出卖革命利益!”接着,他往往又要自怨自艾:“离开了组织,离开了同志,办事真困难呀,现在我叫孤军苦战……”

  他又到处打听有哪些“志同道合者”,他说:“这个副刊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刺州全体进步文艺界的!我的立场已很鲜明,一定要请那些无产阶级作家来支持。我要尽量地发表具有革命内容、革命热情的作品,至于那些风花雪月无病**的让它滚吧!资产阶级、反动派用得着它,我们副刊用不着!”他的努力不是没有结果,果然有人介绍他去找刺州女作家蔡玉华和诗人黄洛夫。

  那黄洛夫是被认为刺州文艺界后起之秀,他的诗充满了对革命的歌颂和**,连那些对新诗大有成见的人,读了也不得不承认颇有才华。

  刺州文艺界沉闷窒息了一年多后,突然爆出这“冷门”,杀出这样一员闯将,颇引起震动。玉华迷惑,黄洛夫却满怀高兴,认为整个革命形势正在向更好、更有利的形势发展,反动派被迫不得不改变作风,以笼络人心。他认为《刺州日报》副刊九十度大转弯是自然的,不足为奇的。“既然有此时机,我们为什么不充分利用它,替在窒息中的人民做点好事?”因此当吴启超在副刊上刊出“代邮”请诗人黄洛夫先生惠赐大作,以光篇幅时,他就投了稿,并附以热情短简,对副刊的“新面貌,新精神,新作风”,大加赞扬。他的“大作”立即被发表,热情的复信也来了,紧接着这具有文人学者风度的吴启超先生,也亲自到立明高中登门拜访。从此他们就做了朋友,而且过从颇密。吴启超还请他吃饭,纵谈天下大事,据说十分投机,相见恨晚。

  吴启超见玉华反应冷淡颇有意见,他私下问黄洛夫:“蔡玉华为什么不支持我?”黄洛夫这次倒不糊涂了,他说:“我们虽然先后同学,同住在一个城市,从未来往。”吴启超问:“听说她长得很漂亮,年已三十尚抱独身主义,有迟开的玫瑰之称?”黄洛夫不表示什么。“听说她对人又很骄傲?”黄洛夫也只笑笑。最后吴启超说:“看来,她对我还不了解,我又得亲自登门拜访。”不久,吴启超果然亲自到私立刺州女子中学去拜访了。

  蔡玉华对这个貌作热情谦虚的“大文人”,既不热情也不冷淡,不失礼节,又相当淡漠。她对吴启超的恭维、拉拢,只是说:“我已多年不写东西了,对贵报也不大看,几百学生作文本子已够我改啦。”第二天,吴启超就派人把报送来,说是“免费赠阅”。公开代读者“呼吁”:“务请惠赐佳作,以解读者**。”

  虽然仅仅是一次会见,但蔡玉华给吴启超的印象,却相当“深刻”,他对黄洛夫说:“蔡玉华是个温柔、沉静而兼有非凡傲骨的女子,她生活在这个地方,简直是好花插在牛粪上,埋没天才!”又说:“为什么她年近三十尚保持独身?叫作找不到知音,我也找到解答了!”就在大林离开期间,他的拜访频繁起来了,几乎每天都到她那儿去纠缠,并且逐渐地表露自己身份:“……离开组织,离开同志……”最后甚至向她写起“多情善感”的信了。

  玉华说明了那经过,又把黄洛夫最近发表在《刺州日报》上的文章交给大林:“我很替他担忧。找你来商量这件事。”大林把黄洛夫文章披阅着,也觉得问题颇多,他问:“你没对黄洛夫提出意见?”玉华道:“我不便去找他!”又说:“这个人不迟不早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言行异于常人,行动怪诞,很值得研究。”大林问:“你对他还有什么看法?”玉华道:“不能过分相信,我倒不怕自己上当,我担心的是黄洛夫,他和他打得那么热,听说还要把刺州文艺社的人介绍给他。这一来问题就不简单了。一个姓刘的已把我们整得够惨,不能再有第二个、第三个!”说时情绪激动,大林也很同意她的看法。玉华又道:“必须制止黄洛夫和吴启超关系再发展!我们不随便怀疑一个好人,但也不能随便相信一个坏人。”问题已经摆出来了,大林觉得很有找黄洛夫深入了解一下的必要。

使用第三方账号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