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二

作者:司马文森 | 字数:4410
  二

  周维国宴请群“雄”的那一天,许为民穿了身蓝丝夹袍,黑缎子马褂,红顶子瓜皮帽,黑缎子厚底鞋。乘着特制私家人力车,由四名挎着匣子枪的商团丁,前呼后拥地拥进城。

  在中山大街,他看见受邀的四乡豪绅老大也服装整齐地在赶路,他们都对他热情地招呼,亲切问好,而他俨然以司令自居,威严地端坐在包车上,只是微微点头还礼。

  不久,他到达保安司令部门口,吴当本早在大门前迎候,他们互相拱手问好,许为民歉声道:“迟到了。”吴当本却说:“不迟,人还只到三分之二哩!”他被迎进去,沿途站岗的卫队都给他敬礼,他表示非常满意,偷偷问吴当本:“他们都知道我已当区司令?”吴当本乘机买好道:“老叔的威名,在保安司令部内哪个不知道!”他点点头。

  从大门口走过三道戒备森严的大拱门,就是保安司令部大堂。这个宽敞高大到足以做室内足球场的大堂,一向被人称为“白虎堂”,举凡处决要犯都在这儿过堂。普通人到了这儿,都不免胆战心惊。但议论大事,有时也在这儿举行,它算是刑堂又是礼堂!

  今天这白虎堂布置得特别花彩,摆了近二十台酒席,还点缀一些盆花,正中高悬“蒋委员长像”和他亲笔题的四个大字,做“礼义廉耻”。

  这时,大堂之上,已到了不少豪绅、名流。在乡里他们个个是有身价的人,平时对人威风凛凛,神气十足,可是一到这儿,却像刚出洞的小老鼠,小心翼翼,低声下气。许为民自以为是见过大场面,而且又是未来司令,神态风度自是不同。他安步自若,谈笑风生,虽到处有人与之拱手为礼,恭称声“许老”,他还是昂首阔步,爱理不理。

  吴当本当时把他直迎进贵宾室。那贵宾室里自是另有一番气氛,早有不少军政大员在内,吴当本逐个替他介绍,这个是参谋长,那个是政训处长、军法处长、县长、团长、商会会长。他在这些大人物中,自觉短了半截,态度也变得谦恭而有礼貌。可是到了东区的林金水也被迎进贵宾室,他又觉得比这个姓林的高出半个头,神态也傲慢起来。

  这林金水虽在地方上混了二十多年,做过民军团长,有小小虚名,却是只纸糊老虎,有名无实,别说全州摆不上他的位置,即使在东区知名人士中,也不过是个二流货色罢了。为什么这二流货色竟然也挤进贵宾室?难道东区真的可怜到这地步,连个像样人才也派不出?许为民心里兀自不服气,那林金水倒是相当殷勤,伶俐地对许为民叫了声:“许老!”许为民只冷冷对他点头,话也不多说一句。过了一会儿,北区、西区也有人被延请进来,这些人在许为民眼下也不过是二三流角色罢了。他想地位不同,身份有别,何必与这些人多费口舌应付?他略作应酬,便想走开,不意这时竟有人进来通知:“请贵宾入席!”

  回到大堂,大部分人都已入席,只剩下两三席没人敢坐,大概是等贵宾室的贵宾。许为民迟疑着决不定该坐哪一席,要是把他放在林金水一席该怎么办?正犹豫间,吴当本已过来了,低声说:“许老,请坐首席!”和他在一起的又是参谋长、政训处长、商会会长、吴当本等一流人。至于林金水等则被招呼到次二三席上,他大为得意,心想:“周维国到底是场面上人物,有眼光!”口里却说:“我怎么可以坐在首席,让我和他们一起吧。”吴当本哪儿肯,一把拉住,还特别招呼:“这是周司令的意思。”他笑了笑也就当仁不让了!

  席位大体安排已定,却不上菜,在首席主位上还空着,大家都知道大人物还没出场。突然间,从后堂匆匆走出一位戴少校领章的军官,笔挺地站着,以霹雷巨响,厉声喝道:“周司令驾到—立正!!”大堂之中大起骚动,有人因这一声“立正”像触了电直跳起来,有人胆战心惊地半天站不起身,也有人业已起身又复摔倒,有人把杯筷碰翻,发出玻璃破碎响声。许为民虽也心跳不已,却装作若无其事,故意对商会会长说:“我们刺州实在太无人才,这样一个小小场面,也把人吓得屁滚尿流。”商会会长因刚刚那阵霹雳声,也有些胆战心惊,听许为民的话以为存心讥讽他,也老实不客气回敬两句:“像许老这样人才当然不多!”

  这时全堂鸦雀无声,出现着一片静肃、阴森局面,周维国恰在这时昂首阔步而来。此人年在四十出外,狮子面,粗眉大眼,扁鼻子,身材短小、肥胖,活像只狮子狗。在他后面跟着副官处长和十来个面目狰狞的卫士。他面无表情地对大家举手为礼,一直走进席位。那霹雷声又响了:“坐下!”这次大家有了准备,也就不像刚才那样乱成一团。

  菜上了,吴当本忙着把“地方父老”介绍给周维国。当介绍到许为民时,周维国果然恩宠有加,狮子面上露出半边笑容:“许老先生,久仰了!”许为民连忙起身拱手为礼:“司令的威名,本人也早心领了。”周维国点点头:“听说许老先生热心公益,办乡团的事可要多出一把力!”许为民恭恭敬敬地说:“愿效犬马之劳,愿效犬马之劳!”周维国点头,许为民却又加上一句:“怕是老朽了,做不了什么事!”商会会长却从旁插嘴道:“谁不知道许老至今还妻妾成群,风流韵事甚多,健壮得如中年人!”说着,又冷笑一声。

  许为民心里发恨,“他专在揭我老底!”却又不便光火,倒是周维国救了他的驾,说:“会长先生,听军需主任说,你那笔军饷还没缴齐。你知道我是军人,不尚空谈只重实际,开口说话只有一次,到了第二次可要用枪口哩。”看来像是开玩笑又像下命令,语气间阴森可怕。许为民暗自痛快,那商会会长却是一头大汗,连声说:“三天之内缴齐,三天之内缴齐!”正话间,酒菜已过三巡,参谋长低声问周维国:“请司令训话?”周维国点点头,他对那值日官弹弹手指,于是霹雷声又响了:“司令训话!”

  周维国起身训话了,他用嘶哑嗓子只叫了声:“各位父老兄弟……”散处各席以主人身份陪同贵宾的大小官员,立即带头鼓掌。“先让我用主人身份敬大家一杯!”大家又是鼓掌,又是举杯。那破嗓子继续干叫下去:“今天,我请大家来,为的是和大家见面。”鼓掌。“其次是奉蒋……”他先自立正,大家极为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有坐有起,极不雅观,把那值日官急得一头大汗:“这些土财主太不懂礼貌!”索性来个“军事管理”,大喊:“立正!”这下才像个样。“……奉蒋委员长命令,坐镇贵境,清匪**……”这些土地主却又屹立不动,那值日官不得不又叫:“坐下!”“……蒙各位父老兄弟同心协力,匪患因之大减,治安得以确保,此皆蒋……”值日官又大叫:“立正!”“……此皆蒋委员长领导英明,各位协助之功。”鼓掌,值日官:“坐下!”“……匪患虽减而未清,交通仍遭破坏,劫案不断发生,**不甘江西惨败,小股残余仍有入侵吾境可能……”

  与会者均表吃惊,一时交头接耳,嗡嗡之声不绝,都在谈**入侵的事。周维国的话讲不下去了,皱起大眉,值日官被迫出来大叫:“不许说话!”“……不过,大家也不用害怕,我中央大军兵强马壮,而**则为强弩之末,来了也不过送死而已!但保家乡,卫民国,人人有责,我周维国有责,你们也有责。你们这些人,在**眼中都是地主恶霸,都在被清算杀头之列。我问你们要等**来了被清算杀头,还是现在就出钱出力?”这一问大家又嗡嗡面谈,也顾不了什么礼节,虽值日官连喊几次:“肃静!”也没人理会。

  政训处长第二个训话,这个一副苍白老鼠面、戴深度近视眼镜、萎缩矮小、活像大烟没有抽足的老枪,用小得可怜的声调,说了一番表扬周维国“爱民如子,语重心长,请大家千万不要误会,不要害怕,刺州治安绝对无虑”的话,又吹了一通中央军实力雄厚,兵强马壮,我们做准备,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为了彻底根绝共祸之类。

  最后参谋长出来宣布:全州立即成立乡团!办法如下:本州地界成立乡团司令部,由周司令兼任,下分东南西北中五区,各设分团司令部。区下大乡成立乡团大队,中等乡成立乡团中队,小乡成立乡团小队,几个乡合起来尚可成立乡团联队。各乡团队的人员、枪械、服装、给养,由各乡自筹。乡团任务:协助**清匪剿共,维持地方治安。服从统一调动,不得借故推辞。“现在形势已十分紧迫,不容延缓,本参谋长代表司令宣布:从本日起,宣布成立,限期十天各乡须呈报人员、枪支、弹药,如逾期不报,当以违抗命令论罪!”之后,他当众宣布了一份名单:南区乡团司令许为民,东区乡团司令林金水之类等等。

  参谋长刚一坐下,军法处长就起身说话,他说:“我是军法官,我只从军法角度提意见。周司令已决定先在本州成立乡团,然后再推行本专区其他四个县份,他是司令官,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命令就是法令,只许赞成、服从,不许反对!谁听了不照办就是反对,反对命令就是违法乱纪,就得法办!我说我是军法官,我有执法之责。执法有各种,轻的判刑,重的杀头,叫作军法从事!我这个人从来做事痛快,先小人后君子,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做,务请各位善自珍重。到那时军法如山,不要说我铁面无情!”在一阵威胁恐吓之下,大家都惊慌失色,面面相觑,不知下面又有什么把戏,因而酒菜也不再对这些人发生**了!

  在参谋长示意之下,吴当本算是代表全州乡绅父老出来说话。这个油头粉面家伙,一开口就说:“我代表全州四十万民众,对周司令的英明决定表示感谢,也代表与会的父老兄弟表示接受!周司令是我们的父母,他的命令就是父母命令,父母的命令岂可不听,不听父母之命就是不孝。周司令的命令是代表中央下的,中央就是国家,国家的命令谁能不服从?不服从国家命令就是不忠!因此,对这命令不执行就是不忠不孝!”这个油嘴说得周维国频频点头,参谋长也表示满意。

  这一来吴当本劲头更足了,他说:“要在这样短时间内组织几万乡团,不论人员、财政当然有困难。但我们这儿有办民军传统,子弟兵一呼而应,枪械也不成问题,又有各区司令亲自主持,我相信十天不算短。”接着,他又用恐吓口气说:“周司令的作风大家知道,说干就干,一点不含糊。军法处长执法如山,法纪严明,刚才他也训过话,说得十分清楚。请各位不要以身试法,到那时你们再来找小弟,小弟也无能为力了!”

  吴当本说完话,暂时没人说话,参谋长却暗示区分团司令也该表表态。这一下吴当本又忙碌起来,他在五个区司令间奔跑了半天,大家都不肯出来,有人还说:“请许老代表吧,他就坐在首席。”他想这也有理,便过来对许为民说:“许老,你是首席分团司令,大家都推你出来代表。”许为民表面谦让,内心却得意,他对商会会长说:“怎么推到我头上?”商会会长道:“五个区分团司令,就只许老德高望重呀!”他只好起身说话:“周司令和各位长官都训过话,说过的话就是命令,我们只有服从,不服从就是违抗命令!我提议大家回去马上开会,办事。事情办得好办不好,看大家自己了!不过,办乡团这件事,看来十天实在太短,我要求司令放宽些,就改为一个月吧!”

  有人鼓了掌,也有人低声在交谈:“许老这句话说得好!”许为民大感得意:“论年纪我是落后了,做不了多少事,既蒙周司令宠爱,又是为乡梓福利,也只好拖条老命出来效犬马之劳。在南区我一定照司令的命令办,司令的军法严明,自然人人害怕。我们决心出来干,我想还不仅仅是怕军法从事,更重要的是为乡梓福利……”又是一阵掌声,有人又低声在说:“好!许老有胆量!”但周维国和军法处长的面色却不大好看,周维国心想:“这老狐狸拉拢人倒有两手!”

  大会散了,五个区分团司令又和参谋长单独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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