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候的朋友

作者:勤耕 | 字数:7809
  我跟于小州是一个村里的人。俺们俩同岁,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刚记事,俺们就在一块儿玩耍,砍草下一块地,放牛上一座山,上学念书坐一张桌子,就连热天睡晌觉,也是各人拿条口袋,凑到一块儿去睡。一句话,俺们俩好得像一个人一样,谁也离不开谁。村里人说俺们是“枣木棒槌——一对儿”。

  一九四七年夏天,解放大军南下从俺们那里经过,在俺村里住了几天,俺们俩又一块参了军。参军的前一天晚上,俺们俩一块跑到村西头那棵老槐树底下,躺在那绿茵茵的草地上,头挨着头,肩靠着肩,嘟嘟喃喃说着体己话儿。

  “伙计,到明天就要离开家了!”我长出了一口气,说,“到了队伍上,咱们可得抱着点把儿,你向着我,我向着你,谁要有不对的地方,就赶紧提个醒儿。有了好处,咱谁也不能忘了谁。”

  “那还用说,”他往我身边靠了靠,眨巴着一双黑眼睛说,“官向官,民向民,关老爷向的是蒲州人。走遍天下忘不了老乡亲。”

  “光说不行,咱得起个誓。”对他的话我不大放心,虽说我比他大几个月,个头也比他高,可这小子比我鬼,他那两条一夹一夹的眉毛,他那一双乌溜溜的大黑眼睛,老是滴溜溜转,一转就是仨眼。还有他脸蛋子上那一对小酒窝,一闪一闪的,特别显出个调皮的样子。

  “起誓中什么用,各人记在心里就结了。”他紧紧地偎着我,甜蜜蜜地说。

  月亮升到中天来了,从树叶缝里洒下来的月亮光,像一把碎银子撒在我们的身上,一只蝈蝈儿,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叫起来。俺们俩躺在那儿,身子挨得紧紧的,久久舍不得回家。

  参军以后,跟着大部队活动了一阵子,后来把俺俩都分到后方医院当卫生员。这一回可称了俺的心意了,两个人工作、学习、行军、休息,都是在一块。有时候,院长、协理员只要喊一声:“小于!”俺们俩总是同声答应,一阵风儿似的,同时到了。

  “嗬!瞧这两个小家伙!”有一回,协理员笑眯眯地说,“咱们革命队伍里,可不许闹小圈子哟!”

  我站在那儿,脸红得像鸡冠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人家于小州可不在乎这个,他那里眼珠一转,调皮地说:“谁闹小圈子了?俺们俩好不假,人家这是同志友爱嘛!”

  “说得倒怪好听,叫你们一个来俩,也是同志友爱吗?”

  “这得怨你没说清楚,俺姓于,他也姓于,你叫小于,当然都得来啦,谁知道你叫哪个小于呢!”

  你看他这张小嘴够多好使,其实,这些话俺也想到了,可就哑巴吃扁食,肚子里有数,嘴里说不出来。

  果然协理员叫他给问住了,便笑呵呵地说:“这倒也是的,你们俩都叫小于。嗯……这么办吧,以后管他叫小于,管你叫小州,行吧?”

  “行!”于小州一边答应着,便拉着我一块干活去了。

  不知怎么的,从那以后,人们仿佛叫小州特别顺嘴似的,不管干什么事,总是喊小州去。首长们一叫就是他,小州子,去做这个,小州子,去做那个。连伤病员同志也是:“小州子,来给我洗伤口。”“小州子,来给我换药。”小家伙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国,可俺呢,人们都把俺给忘了,仿佛压根儿就没俺这么个人似的。

  那些时,俺肚皮鼓得像个气蛤蟆。我生大伙的气,气他们为什么有事都不找我。俺也是来干革命的,不是来白吃闲饭的。在家里,俺挑水、种地,哪一样也不比他小州差,你们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呀。我也生自个儿气,怎么自个儿就那么不中用呢,背地里干活还可以,越是到了人前,就嘴也笨了,手脚也不听使唤了。

  但我最气的还是小州。就是他爱在人前人后显弄自己,你看他多神气,这医院叫他占了半边天,哪里都有他,干脆把老乡亲给忘了。

  于小州这小子,不光人缘儿好,运气也好,好事都叫他给碰上了。

  夏天里,俺们医院里来了个重伤员,是个营长。他是在宋河打仗负伤的,腰里中了一颗子弹,子弹头没取出来。当时医生决定给他开刀,可是因为流血过多,身子太虚弱,得输血以后才能开刀。

  这时候,协理员把我们卫生员都集合起来,问道:“你们谁给王营长输血呀?”

  “我!”我头一个把袖子一挽,胳膊举得高高地说,“我输!”我心想这一回可不能让你小州抢了先。俺嘴没你会说,干活没你手巧,可要输血总不比你差。这一回可该俺给革命出点儿力了。

  这个人哪,你要是不走运,喝口凉水都塞牙。俺虽说头一个报了名,可是医生一检查,说什么血型不对。嘿,血型又不对了!当时我急得差点儿哭出来。那么小州的血型就对吗?真就对,医生说他是什么“万能型”的,输给谁都行。

  我说好事都叫他赶上了不?人走运气,连血都给他帮忙。这会儿,你瞧他那股子神气吧,他一边伸着胳膊,让医生抽血,一边还扭过头来,眉毛一夹一夹地,眼睛一眨一眨地,冲着我伸舌头扮鬼脸。

  “哼,瞧你个臭美劲儿!”我气得一扭头,就跑到后山坡上去了。

  后山坡上,是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子,那一棵棵高大的马尾松,头勾着头,手拉着手,像一群很要好的朋友。以前我跟小州常到这里来,一块挖松脂呀,捡松蕈呀。……这会儿我一个人坐在石头上,越琢磨越不是味儿。我觉着俺还不如个松树哩,松树还能替革命干事哩,比方说松树上流出来的松脂,能熬松香,能炼松节油,这都是俺们医院里少不了的。比方说,下了雨以后,还能给伤病员改善生活呢,可是我给革命干了点儿什么呢?

  一只小松鸡,就在我不远的地方,啄松子吃,它那两只骨碌骨碌的小圆眼睛,不时地瞅着我,仿佛看出我有什么心事似的。

  一看到小松鸡,忽然一个念头从我脑子里闪过。我忽地跳起来,伸手解下腰里的皮带,撕开缝在上边的一个小布包,哗啦啦从里边掉出三块雪白闪亮的大洋钱来。那时候,俺们一个月发五角钱津贴,我从来也舍不得花一个钱,发了钱就攒着,慢慢地就攒下了这三块钱。这会儿我想,重伤员光输血也不中用,开刀以后,要有好吃的东西补养,才能恢复得快。我要是把这三块钱买点儿好吃的东西,给王营长吃,让他快点儿恢复,早日上前线,不也是对革命的贡献吗?

  对,就这么办。主意想好了,我的劲头又来了。我攥着三块洋钱,就朝山后头二房塆跑去。

  二房塆有个陈太婆,对革命很热心。往回找点儿什么东西,我总是找她。我一口气跑到她家,把三块钱往她手里一塞,气喘吁吁地说:“婆婆,把你那老母鸡卖给俺一只。”

  “咦!你们要那么多老母鸡做什么呀?”太婆诧异地问道。

  “俺不多要,就要一只。”

  “要多也没有呀!山里头,豺狗子多,不能养鸡。我就有一只老母鸡,刚才叫小州子买走了。”

  “什么?”我不由得睁大眼睛。

  “叫小州子买走了,你来迟了一步,孩子。”她把钱还给我说,“你到别塆里看看有没有。”

  我像当头挨了一棒子。啊!他又跑到我头里了。这小子可真鬼,不管干什么事,他都比俺抢先。我气鼓鼓地扭头就往外跑。

  我顺着山冲小路,追了老半天。老远看见于小州抱着那只老母鸡,在前边兴冲冲地走哩,一边走还一边唱着歌儿。

  “你站住!”我老远就喊。

  于小州站住,转过身来笑嘻嘻地等着我,等我走近了一点儿,他也许看出我的神色不对,便绷住脸问道:“你是怎么啦?”

  “把鸡给俺!”我一步跨在他的前边,双手叉腰,粗声粗气地说。

  “这是俺拿钱买的,凭什么给你?”

  “买的给你钱。”我把三块现洋在手里敲得哗哗响。

  “有钱难买俺不卖!”

  “你给不给?”

  俺们俩像一对斗架的公鸡,在那里伸着脖,鼓着眼,脸对脸地站着。过了一会儿,于小州眼珠一转,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伙计,说真个的,你要鸡干什么呀?”

  “这个,你管不着!”

  “好,给你就给你。”说着,他把鸡往我怀里一送。

  这一来,我反而怔住了。我没有接他的鸡,一转身跑到山上去了。

  那时候,俺们俩在一块睡,用一张晒簟架了一个铺,上面铺了一捆稻草,俺们俩就睡在这一张晒簟上,每人有一床夹被。这会儿,他把自己的夹被,送给王营长垫床了,俺们俩就共着盖我的一条。

  这天夜里,我正生他的气,早早地睡了,把一床夹被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过了一会儿,于小州回来了,他把马灯放在床头的桌子上,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好家伙,睡这么早,不怕睡扁了脑袋。”

  “睡扁了睡圆了,这个也碍着你啦!”我索性把头一蒙,掉给他个后脊梁。

  “吃了枪药啦,这么冲!”

  “俺就是这样!”

  “随你怎么样吧,反正俺不跟你置气。”

  小州也不盖被子,把军装褂子往身上一搭,就在我身旁躺下来,自言自语地说:“咱这会儿不是砍草的野孩子了,咱是革命战士,不能把在家里那一套,带到革命队伍里来。”

  我把被子蒙得紧紧的,不听他的。可是你越是不想听,他却嘟嘟喃喃地说上劲了:“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俺问心无愧,俺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都是为了革命工作。”

  我听着他那絮絮叨叨的话,从心眼儿里觉着腻得慌。把被子一撩,一骨碌爬起来,掂起马灯,就去查病房了。

  我走到王营长住的地方。这时候,他还没有睡着,看见我来了,他微笑着冲我点点头,让我在他身边坐下来。我习惯地给他塞塞被角,轻声问道:“好一点儿吧,营长?”

  “开刀以后,好多了。”王营长笑眯眯地把我的一只手,合在他那一双大手里,轻轻抚摸着说,“谢谢你们,小鬼,谢谢你们!多亏你们呀,小州子给我输血,你又买鸡给我煨鸡汤喝。……”

  啊,我什么时候给他煨鸡汤喝了?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这就是咱们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呀!”王营长紧紧抓着我的手,深情地说,“‘同志’,这是多么亲切的一个字眼呀!在这世界上,从古到今,亲爹亲娘,亲兄弟,都没有比一个革命同志再亲的了。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有自己的同志,你就可以尝到这革命大家庭的温暖!因为我们是用共同的事业、共同的目标,紧紧联结在一起的呀。”

  过了一会儿,他长出一口气说:“真想同志们呀,在部队上,平常跟大伙一起生活,一起战斗,倒也不觉得怎么样,有时候,还闹个意见。可是,你离开队伍试试看,到那时候,你就想呀,想呀,你才想到那些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该有多么可爱!”

  王营长的话并不是对着我说的,可是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锋利的大针,一直扎到我的心里。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我的血流得那么快,仿佛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把脑袋都要炸破了。

  我提起马灯,便从王营长住的地方走出来。

  我走出门,一阵凉风迎面扑来,我走到一个小山包上,让凉风吹着我那发涨的头。四周围连绵起伏的大山,静静地躺在那儿,仿佛都睡觉了。远处不断传来豹子的吼声。山下深深的流水,叮叮咚咚,响得那么好听。不,那不是流水声,那是小州那清脆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轻轻倾诉:“伙计,咱不是砍草的野孩子了,咱们是革命战士……”你看人家小州进步得多快呀,俺们俩一块参军,人家就懂得那么多革命道理,可我呢,还蹲在原来的地方没动哩。

  我一口气跑回我们住的地方,小州已经睡着了,两个鼻翼一扇一扇的,发出均匀的鼻息声。山里天气凉,他没盖被子,身体紧紧地缩成一团,两道粗眉毛中间,打了老大的一个结子,那长长的眼睫毛上,夹着明晃晃的泪花子。看着他那样子,我心里一酸,差一点儿掉下泪来。我轻轻地拉过夹被,给他盖在身上。

  我的动作虽然是那么轻,但还是把他惊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我。我实在忍不住了,一下子抱住他说:“小州子,我对不起你,这些时,对你不好,这都怨我……”

  “提那个干什么呀!”于小州紧紧地搂着我说,“这些个事我都想过了,在家里,你对我好,我对你好,咱那是私人感情。这会儿,咱是好朋友,可又是同志,你生我的气,我不生你的气,你对我不好,我对你还是老样。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的。”

  你看他够多么懂事!他越是这么说,我心里就越觉着难受。这些时,我是怎么搞的呀,在我的眼睛上,就像蒙着一层厚纸,老看着别人不好。要不是王营长给我把这层纸揭开,我还不知道糊涂到什么时候哩。

  这天夜里,俺们俩头挨着头,说着体己话儿,整整地说了一宿。

  从那以后,俺们俩又好得像一个人一样了。不过,这一会儿的好跟以前不同,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把俺们分开了。

  过了不久,王营长伤愈出院了。临走的时候,我跟小州送他,一直把他送出了山口,也舍不得回来。

  王营长一手拉着一个,拉俺们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笑眯眯地说:“别送了,伙计们,有什么要求,你们提提吧!”

  “俺要跟你上前方。”我高兴地说。

  “噢,那可不行,我要把你们带走了,你们协理员到分区告我,说我拐带人口,那可受不了。”

  “蒋匪军垮得这么快,再要不干,以后就捞不到仗打了,不打仗,俺算个什么解放军呀!”于小州着急地说。

  “想打仗呀,小鬼,别着急,仗还有你们打的。”

  我一眼看到他皮带上挂的那个小八音,便说:“你不带俺走也行,你得一个人给俺弄个小枪。”

  一提枪,小州的精神就来了,他歪着头,眉毛一夹一夹地说:“俺要个小八音。”

  我说:“小八音不好,俺要个左轮。”

  “俺要个大镜面。”

  “俺要个快慢机。”

  “俺要个加拿大。”

  “俺要个卡宾。”我说,“卡宾用处大,还可以打野鸡,给伤病员同志改善生活。”

  “好,再来个转盘机枪、六〇炮,就全了,可以成一个连。”王营长笑得弯了腰说,“我什么枪也不给你们。不过,我可以送给你们一样最好的礼物,送一样不光你们需要,连全体伤员都需要的东西。”

  过了一些时候,礼物真的送来了。那一天,我正跟小州在山上打柴。因为冬天快来了,在冬天到来以前,我们要准备下很多很多的劈柴,给伤病员同志烤火。这时候,分区的交通员来了。他给我跟小州带来了王营长的信,还有两个钉得严严实实的小箱子。

  我两手哆嗦着打开信,便大声念起来。

  小州、小于:

  离开你们一个多月了,我多想你们呀。我回来以后,就参加了一次战斗,打开了一座县城,消灭敌人一个师部和两个整团。缴获的东西可多了。

  临走的时候,曾答应送给你们一件礼物。送点儿什么呢?想来想去,觉着只有送你们这架收音机最好。在你们那里躺了两个多月,我可尝到那个滋味了。一天到晚,听不到一点儿前方的消息,可闷人了。

  这是一架很好的干电池收音机,是从敌人师部里缴获的,在请示了上级以后,决定把它送给你们。

  现在我们要开到东边去打大仗了,你们一定会从收音机里边,收听到我们胜利的消息。

  致

  革命敬礼

  王忠 十月八日

  这确实是一件最好的礼物。那时候,住在山里头,根本就看不到报纸。虽说分区的交通员有时候带点儿油印小报来,可那上边印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对于眼前的国家大事,简直一点儿都不知道。那些伤病员同志,他们人在这里,心儿可还留在前方哩。他们多么想知道前方的事情呵!

  如今有了一架收音机,那该是多么好呵!只要把收音机一架,找两根竹竿把天线架起来,把电钮一拧,你就可以听到邯郸的广播,听到天下大事。

  于小州心灵手又巧,这收音机自然又是归他管。那时候,说是后方医院,可没有什么病房,伤病员都分散在群众家里。方圆十几里,各个塆子里都住着伤病员。不论白天黑夜,落雪下雨,小州总是背着个收音机,这塆走到那塆,这山爬到那岭,走到哪里,就把胜利的消息带到哪里。就那样,他成了全院最红最红的红人了。

  这些时,淮海战役打得正激烈,胜利的消息一个跟着一个传来。可是我们这块的环境,却一天比一天紧张,白崇禧的广西军队——张淦兵团,欺负我们这里没有正规部队,整天价“扫荡”过来,“扫荡”过去。

  为了避免损失,我们的后方医院也进行了整顿。重伤员都坚壁起来了,只剩下一些轻伤员,跟着院部活动。

  这一天,我们吃过中午饭,就把背包打好,准备行动。这时候,小州又支起天线,扭开收音机,立刻,一个声音从小喇叭里播出来:

  杜聿明将军、邱清泉将军、李弥将军和邱李两兵团诸位军长师长团长:

  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黄维兵团已在十五日晚全军覆没,李延年兵团已掉头南逃,你们想和他们靠拢是没有希望了。……

  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呀!这些天来,我们一直为这样的消息所激动着。前没几天,我们还不断收听到刘伯承将军跟陈毅将军,向黄维发出命令,命令他赶快投降。才几天呀,他就全军覆没了。

  一听到这些振奋人心的消息,我的心就仿佛长了翅膀,飞到淮海战场上去了。那时候,我的心里可矛盾了。一方面盼着打胜仗,可一听说打胜仗,心里又着急。眼看着蒋匪军都快消灭完了,可俺还没捞着打一仗哩。

  正听到兴头上,警卫排的刘排长突然跑进来,说声:“出发!”跟着他就向协理员报告情况。他说,敌人四十八军的一个团朝山里开来了,先头部队已经进了山口了。

  屋子里的空气,立刻紧张起来。伤病员说什么的都有。

  “他妈的,白崇禧这小子,将来捉住他,我生着也要啃他几块肉。”

  “老子真倒霉,要不是负伤,这会儿早到淮海战场上去了。”

  “不要乱,出发!”协理员严肃地说,“说那个顶什么用。”

  我帮着小州把天线解下来,把收音机装好,便跟着队伍出发了。

  天黑下来了,顺着山冲吹过来的北风,吹到脸上,像刀子割的一样。我们这一支队伍虽然不大,拉的距离可不小。除了警卫排的战士以外,剩下的净是非战斗人员,几十个人拉了半里多地。

  在行军的队伍中,负担顶重的就是于小州。他背着一个铁壳子收音机,外加一个装干电池的小木箱子,足有好几十斤重,驮在身上,高高的像个骆驼。一边走,他还学着广播员的声音,小声说着:

  “中原人民解放军司令员刘伯承将军,华东人民解放军司令员陈毅将军,向黄维将军发出命令,命令你赶快投降!……”

  走在前面的一个伤员,开玩笑地说:“于司令员向张淦发出命令,叫他也赶快投降。”

  “他不够格!”于小州撇撇嘴说,“他想着投降,我还不接受哩。”一句话把大伙都逗乐了。

  我们翻过了几座大山,眼看着要出北山口了,忽然从前边传过来“停止前进”命令,队伍戛然停下了。

  “发生什么情况了?”

  “他妈的,张淦这小子又玩什么鬼板眼[鬼板眼:鬼把戏。

  ]?”

  “老子跟他拼了!”

  “同志们,听协理员的指挥。”我安顿好掉在后边的伤员,爬上路旁的一棵枫树看时,只见一片火光,把北山口的几个塆子照得通亮,人声、马嘶声、鸡飞狗叫声,乱成了一团。一部分迂回过来的敌人,把北山口封锁了。

  前有敌人,后有追兵,左边是陡峭的山峰,右手是黑魆魆的深谷,我们这一支毫无战斗力的队伍,就停在这条不到二尺宽的山路上。院长、协理员跟刘排长到前边去观察情况了,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像油煎火燎的一样,干着急,没办法。

  “伙计,怎么办呀?”于小州半天没说话,这会儿扯扯我的衣裳角说,“我倒有个办法了。”

  “有什么办法,伙计?”我紧挨着他的身子问道。

  他指指对面的山头,拍拍背后的收音机说:“趁着敌人还没发觉,我跑到那边去,把这个宝贝一开,把敌人吸引过去,你们就冲出去了。”

  “这……怎么能行呢,再说也得请示一下协理员呀!”

  “时间来不及了,回头你替我报告吧。”

  “可是,你……”我嗓子眼儿里像塞了一块棉花团,鼻子里带着哭腔。

  “坚强点儿,伙计。”他刮了我一下鼻子,说,“将来革命胜利了,你回家见了我妈,就说……嗨,什么也别说了,再见!”他猛力推了我一把,一转身朝山谷里溜下去了。

  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跑到路边,朝山谷里望去,黑魆魆的什么也望不见。

  一串红色信号弹,从北山口那儿飞向夜空,跟着,南边也升起绿色的信号弹来,敌人已经取上联系了。

  就在这万分紧张的当儿,对面山上的收音机响了,一阵雄壮的歌声,在万山之间缭绕着: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歌声惊动了,一排炮弹飞向了对面的山头,紧跟着,便打着乱枪,朝对面山头上冲去。

  我站在那儿呆住了,眼睛里涌满了泪水,从炮弹爆炸的火光里,我仿佛看见于小州高高地站在山顶上,正笑嘻嘻地冲我招手呢。

  “快冲呀!”一个战士推我一把说,“敌人给我们让开路了。”

  说着他拉着我冲出了山口。一直走出老远了,那雄壮的歌声,还缭绕在我的耳际。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过了不久,全国就解放了。可是再也没有听到于小州的消息。我多么想他呀!这时候,我才更体会到王营长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有多么重的分量。直到现在,一想跟小州闹意见的那些事,我的心就跳,脸就发烧。直到现在,他仿佛依然活在我的身边,他那亲切的音容笑貌,他那牺牲个人保全集体的高贵品质,成为鞭策我不断前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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