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途上

作者:勤耕 | 字数:7707

  一

  今天夜里要跨过淮河。部队四点半钟吃完了饭,五点钟就出发了。

  太阳还有一竿子高,夕阳把那空旷的原野,镀上了一抹金黄的颜色。原野上,挺进着一股股的人流,他们有的来自太行山上,有的来自东海边,也有的来自冀中、冀南大平原。几个月来,他们跨过了黄河天险,越过了重重封锁的陇海路,走过那渺无人烟的黄泛区,现在终于来到了中原战场。

  那一辆衔一辆的炮车,那一匹接一匹的牲口,把每一条大道和小路,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大路两旁,用石灰画着一个个白色的路标,箭头儿都指向南方。

  十月天气,天还不怎么冷,行起军来,不冷不热,正是好时候。我骑着马,在队伍中间走着。越往南走,我越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就是这淮河边的人,是吃淮河水长大的。自从一九三二年离开家乡,到现在整整十五年了。在这十五年里,我走过许多地方,但是,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那可爱的家乡。我觉得在这世界上,只有我们淮河的水最清,我们淮河的水最甜,我们淮河的鱼最鲜,我们淮河的水灌溉的稻谷,那米粒子又长又大,比雪花还要白,煮的饭,老远就闻着一股诱人的香味。在那战争年月里,我不止一次地梦到在那清得发蓝的河水里洗澡,在那绿莹莹的岸边钓鱼。

  而今,我这个淮河的儿子,又回到母亲的身边来了。我跳下马来,双脚踏着故乡的土地,空气里飘着散着故乡特有的那么一种气味,那气味是那么熟悉、亲切!

  突然,一阵嘈杂声从前边传来,打断了我的遐思。我们这一支队伍,是一支特殊的队伍,除警卫排以外,下剩的净是县、区干部,都是从各个解放区抽来,随军南下建立根据地的。这些同志自由散漫惯了,虽然行军以来,一再强调行军纪律,但究竟比不了正规部队。像在行军中吸烟啦,说话啦,这种事情常常发生。为了弄清情况,我翻身上马,一抖缰绳,从队伍旁边抄了过去。

  “俺们这是军队,不是孤儿院,你知道不?”老远就听到警卫排赵排长,拉着他那口河北腔,倔声倔气地说,“整天价行军,少说百二八十,碰上个急行军,一宿要走二百里,你跟得上吗?再说,要是遭遇上敌人,就得真枪真刀地干一排子。正事都干不完,谁有闲工夫哄孩子!要你,不是个累赘!”

  他的话刚一落音,紧跟着一个铜铃般的童子音说:“凭什么是个累赘!人家过了年就十六了,跑得动,掂得动,不让你背着,不让你抱着。要打仗,你只要发给我枪,就敢跟敌人干。”

  这张小嘴可真够厉害,巴儿巴的就像一支连发手枪。我纵马跑到他们跟前,跳下马来问道:“吵什么?”

  赵排长狠狠地瞪了他的对手一眼,转身向我报告说:“报告大队长,行军行得好好的,不知道从哪儿钻出这么个小蹦豆儿,愣逼着要参军,这不是存心找麻烦吗?”

  “谁给你找麻烦了,你们解放军不就是以前的老红军吗?老红军是穷人队伍,我是穷人,你们为什么不要?”

  这一下把赵排长给顶住了,他气哼哼地说:“不要就是不要,别啰唆,快擦擦鼻子玩去吧。”

  听这话音,我心里暗暗一惊,在新区,特别是从一个孩子口里,能听到这样的话,这里边大有来头。我不由得打量起这个小鬼来。只见他生得又瘦又矮,说是过年十六了,实际上只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张瘦削的小脸,眉毛光秃秃的,两只忽闪忽闪的大黑眼睛,倒是透着特别的精神。他穿着一件烂得像蓑衣一样的棉袄,腰里系着一根稻草䙅子。一双光光的小脚,裂得像干树根。

  乍看到小鬼的长相,我觉着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但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离开家时候,他还没生哩,怎么会见过呢。

  “真不简单,你还知道老红军!”我抚摸着他那乱草似的头发说。

  “怎么,你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他眨巴着眼睛调皮地说,“我们一家都是老红军。我爷爷是,我奶奶是,我爹我妈都是,我从小就是老红军了。”

  一句话把大伙逗乐了。赵排长呵呵笑着说:“看不出你还是长征的骡子,老资格咧!”

  “怎么样,你看不起吧?”小鬼别楞着脑袋说。

  我忍住笑,拍拍他的肩膀说:“好,我就收下你这个‘老红军’。在大队部当个通信员,怎么样?”

  “行!”小鬼高兴得跳起来,“只要你要我,不管干什么都行!”

  正在赶队伍的赵排长,又扭过头来打趣道:“你就跟着大队长吧,路上走不动了,他有马给你骑。”


  二

  到了淮河,天已经黑下来了。河对岸迤逦的山岭,投下来一道深深的暗影,把河水映黑了半边。河水依旧缓缓地流着,河里落下了满天星斗,随着流动的河水,闪闪发光。

  我走到河边,用手捧起那蓝汪汪的河水,贪婪地喝了一口。那水真甜呵!十几年来连做梦也想到的河水,如今又喝到口了。要不是带着队伍行军,我真要跳到河里,痛痛快快洗它一个澡,虽然现在已是十月天气。

  部队都聚集到河边,同志们有的脱衣服,有的用烧酒搓着皮肤。初冬天气,气候虽说不算很冷,可是要下到齐腰深的冷水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何况还得蹚过这么几十丈宽的大河呢。

  “大队长,要过河吗?”刚才我们收下的那位“老红军”(在没问清他的名字以前,我们都这么叫他),一直没离开我的身边,这会儿,走过来说。

  “嗯,你敢过吗?”

  “敢过,我来给你们带路。”

  “你给带路?”

  “怎么,你看不起?”小鬼边脱衣服边说,“这淮河不过不过,一天也得过它个十来趟。”说着,他已经把衣服脱光了。

  在他脱衣服的当儿,吧嗒一声,从怀里掉出个小布包儿,落在地上了。但一转眼的工夫,他就迅速地拾起来,塞到棉袄里,然后熟练地把棉袄卷成一个小卷,用稻草䙅子扎起来,便跳到河里了。

  河水齐到他的胸膛,他一只手高高举着衣服,一只手向我打着招呼:“来吧,大队长,这儿水浅,好过。”

  我不愿骑马过河,哪怕水再冷,我也宁愿在这故乡的河水里蹚过去。我把马给队里的一个病号去骑,把夹裤一脱,便跟着他跳到河里。

  这水还真够凉的,一下去,便觉着有无数钢针刺着我的皮肤,一会儿,牙齿也不由自主地敲打起来。可是,我们的“老红军”,在齐胸的水里走着,一边走一边还用手拍着水花,向我打着招呼:“放心大胆地走吧,没事。”

  我挨到他的身边,轻声问道:“‘老红军’,你不怕冷?”

  “一点儿也不冷,怕冷还算什么‘老红军’呀!跟奶奶讨饭的时候,我们还在雪窝里睡过觉哩。”

  队伍陆续跟上来了,在那宽阔的河面上,到处是涉水的人群。偌大一条淮河,一霎时,变得像节日的大马路一样热闹。

  愈往中间走,水就愈深,眼看着水齐到“老红军”脖颈了,我不由得担心地叮嘱他:“小心点儿呀,小鬼,不行让我来扶你一把。”

  “没事,这是最深的地方,过去这两步就好了。”

  果然,走过几步以后,水又浅了。这时候,小鬼加快了脚步,他哗哗地蹚着水,一转眼的工夫,就到了对岸,穿上衣服,噔噔噔爬到半山腰里去了。等队伍全部过河,把衣服穿好,小鬼早已爬到山顶了。他站在山顶上,举着两只胳膊,跳着脚向我们招手。等我走近了,他才低声问道:“要过信潢公路吗?”

  “嗯。”我点点头。

  “我来给你们带路。”


  三

  从淮河到信潢公路,有二三十里路。但这中间不能宿营,必须以急行军的速度,连夜穿过公路,不然,一被敌人发觉,就会腹背受击,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

  部队像一颗出膛的炮弹,飞速地前进着。开头是顺着公路走,走着走着,忽然发生了情况。前方不远的地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曳光弹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夜空。紧跟着,炮弹呼啸着飞来,在我们左右前后爆炸着,冲起一根根高高的烟柱,空气里充满了硝烟味。

  我们干部队没有作战的任务,根据支队的命令,部队向西南斜插过去。现在没有路了,走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稻田,稻田干硬得像石板,上面竖着半尺多深的稻桩,真难走极了。

  我们的“老红军”,紧紧跟在我的身边,他那两只灵活的小脚,像一对舞动的鼓槌,飞快地迈着步子。他那一双光光的小脚,踏在那又尖又利的稻谷茬上,仿佛走在平川地上似的。他是那么轻快,那么灵巧。一人多高的田坎子,一纵身就跳上去了。

  我从心眼儿里爱上这个小鬼了,他是一个多么好的小战士啊!那时候,在我们队伍里,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小鬼,要是在平常年月,他们正是应该念书的时候,也许还偎依在妈妈怀里撒娇呢。可是,战争使他们早熟了。那么小小的年纪,就参加了战斗的行列,跟父兄们一道,为了新中国,也为了他们自己的未来,英勇战斗着。

  小鬼很快赢得了同志们的赞许,就连开头不愿接受他的赵排长,也不由得点头赞叹着:“小鬼真是个好样的,溜撒[溜撒:形容行动迅速、敏捷。]的像个地老鼠。”

  “那你还说他是个累赘呢。”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呵!”

  在稻田里跑了好半天,忽然觉着口渴起来,嗓子眼儿干得都要冒出火来了。正在这时候,“老红军”忽然不见了,莫非他掉队了吗?我正要派人去找他,他一阵风儿又跑到我的面前,呼呼喘着气,塞给我一个萝卜说:“吃吧,这东西又解渴又解饿。”

  我一看,他怀里鼓鼓囊囊还揣着不少呢。我把萝卜还给他说:“你哪里来的萝卜?”我虽然极力压低了声音,仍然掩盖不住我的怒气。

  “那边地里有的是。”

  “你知道这是违反群众的纪律吗?还‘老红军’哩。”

  “在庄稼地里拣个萝卜吃,算犯什么纪律呀?”

  “别废话,快给人家送回去!”

  “是!”小鬼又一阵风儿跑走了。

  我望着他那瘦小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铁倒是一块好铁,可是再好的铁,也要经过千锤百炼,才能成为一块纯钢呀!”


  四

  小鬼走了以后,一直没有回来。我担心他这回真的掉了队了,深更半夜,队伍番号那么多,他又不熟悉,到哪里去找呀?这会儿我又后悔刚才不该让他走了。

  过了信潢公路,又走了二十多里,部队才宿营。这时天已经过半夜了。我跟着打前站的事务长,走到临时分配给我住的房子里来。

  这是一间小小的厢房,屋角里堆着一堆稻草。我走进来的时候,屋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了。地上扫得净光,靠墙边,用门板架了一个铺,上面铺了厚厚的稻草,床前放了一个矮脚小方桌、一把矮脚竹椅子,墙上挂着一盏长嘴梓油灯。

  看到眼前的情景,我不觉怔住了。这是谁搞的?还想让我在这儿住一辈子哩。

  “大队长,洗脚。”

  我猛一个转身,只见“老红军”左手提个脚盆,右手提着一桶热水,笑呵呵地走进来。

  “你怎么找到的?还跑到我们前头了。”我又惊又喜地问。

  “嘿,上边有嘴,底下有腿,掉不下。”

  “这屋子也是你收拾的吗?”

  “嗯。”他点点头。

  “搞这么好干什么,住不到一宿就走了。”

  “住一宿也是住呀,大队部就得像个大队部的样子。”他把脚盆放在地上,倒上水,说,“以前跟奶奶讨饭的时候,一天一个地方,今天住个破庙,明天住个山洞。不管住到哪里,奶奶总要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有漏风漏雨的地方,就把它修补修补。奶奶说:‘前人盖屋后人住,修修补补就能多挺些日子,要你也不管,我也不管,过些时倒塌了,再来人可就没地儿住了。’”

  见面只有一夜的工夫,我几次听他提到他的奶奶。这位老人家,虽然我还没有见面,但从小鬼的话里,便可以知道,她不是一位平平常常的老人。

  我洗着脚问他道:“‘老红军’,闹了半夜,我还没问你姓什么叫什么,是哪里人哩。”

  “我姓沈,叫石头,是大别山的人。”

  “噢,这么说咱还是本家子哩。”

  “怎么,你也姓沈?”他睁大了眼睛。

  “嗯,姓沈,不光姓沈,咱还是老乡呵。”

  “哼,你骗我,听你说话明明是淮河边上的人嘛!”

  “对——对!淮河,大别山,离这么近,还不算是老乡吗?”我停了一下,又问他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哪?”

  “没人了。”他摇摇头说。

  “你奶奶呢?”

  “奶奶,她死了。”他轻轻地说着,眼睛湿润了,一对晶莹的泪珠挂在腮边。

  “她是怎么死的,你能告诉我吗?”

  “奶奶这一生可苦够啦,”他用手揩了一把眼泪,说,“爷爷当红军叫国民党杀了。后来,我爹我妈也当了红军。红军北上打日本的那一年,我爹跟红军走了,妈妈正怀着我,留下了。等我刚生下地,妈妈就叫白狗子抓去吊死了,还烧了我家的房子。奶奶把我抱到怀里,提着根讨饭棍子,到处讨饭。从大别山走到淮河,风里雨里,挨冻受饿,总算把我养大了。

  “这两年,她像算到你们要来似的,天天跑到山头上,朝河北望,望呀望呀,一望就是大半天……

  “奶奶病了,先头是眼睛里长东西,慢慢地眼睛就瞎了,后来又得了筋骨痛的病,躺在山洞里不能起来。就那样,每天我出去讨饭,她还是嘱咐我:‘到外边打听着点儿,看红军回来了没有。’有一天,我在外边听人家说,红军过黄河了,我高兴得什么似的,赶快往回跑,跑回山洞里一看,奶奶不见了。原来她一个人爬出来,在半山腰里抱着一棵松树侧着耳朵听哩。可不是嘛,北边像打沉雷似的响炮。奶奶浑身哆嗦着,在她那瘦干了的脸上,泛起了红色。我高兴地抱住奶奶说:‘奶奶,红军来了,你的病也好了。’奶奶脸上露出一丝丝苦笑:‘来了,我们的亲人来了,可是我……不行了……’我把她背到山洞里,她搂着我的脖子说:‘孩子,奶奶不能把你亲手交给红军,你自己去找吧。……找到红军,找到你爹……让他们给我们根据地的人报仇!……’你看,奶奶好不容易盼到你们来了,她自己可……”

  他哽咽住了。他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我。

  “对,小伙子,你不要难过,眼泪淹不死敌人,要狠狠地打他们,把他们消灭干净!”我安慰他说。


  五

  从支队部开会回来,天已经快亮了。虽然一夜行军,走了一百多里路,可是我没有一丝睡意。小鬼刚才讲的故事,一直在我脑里回绕着,使我不能平静。

  我回到住的地方,梓油灯还亮着,灯头上结了一个蚕豆大的灯花。小鬼在屋角里那堆稻草上睡着了。他紧紧地蜷缩着身子,在他那瘦削的脸蛋上,泛着两朵红晕,他那长长的眼睫毛上,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我从床上拿过我仅有的一床夹被,轻轻地给他盖在身上。

  你看,这小鬼动起来了,两只小手舞扎着,身子一扭一扭的,忽然从他那宽阔的嘴里迸出一声:“爸——爸!”跟着就醒了。

  他一睁眼,看见我站在他的面前,不由得怔了一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做了一个梦。”

  我爱抚地摸着他的头说:“梦是心头想,你想爸爸了吧?”

  小鬼睁大了眼睛,说:“你说我能找到我爹吗?”

  “能,你一定能找到!可是你爹叫什么名字呀?”

  “奶奶说,我爹在家里叫沈大元,参加红军以后,改名叫沈源。”

  沈源!我不由得怔住了,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吗?五年前的一段往事,又浮现到我的眼前。

  一九四二年,我在冀南工作。有一次,正在开县委会时,遭到了敌人的包围,我被俘了。敌人把我和一些被俘的同志,带到离城四十里的一个据点里。当时,敌人只知道我是个负责干部,但弄不清我到底是什么人。于是就决定把我解到城里去,交宪兵队去审问。

  第二天一清早,敌人把我五花大绑捆起来,装到一辆大车上。当车走进了一条官道沟,忽然像响了一声炸雷,一颗地雷在伪军群里爆炸了,跟着就响起了密集的枪声。伪军一下子就散了群了,像一群没头苍蝇,乱碰乱撞。车上的几个鬼子,也慌作一团。

  这时,只听得大喝一声,一个彪形大汉,从两丈多高的沟沿上飞身而下,左手端个二十响的盒子枪,右手抡着闪亮的大刀片,枪点刀劈,一眨眼的工夫,就料理了四个鬼子。

  一个鬼子跳下车就跑,“哪里跑!”他一抬左手,叭的一声,鬼子就倒下了。另外两个鬼子,吓得连枪也不要了,滚下车去,爬到车底下不敢出来了。

  大汉一刀砍断捆我的绳子,背起我跳下车,几个箭步蹿上沟沿,钻进一片高粱地里,把我交给一伙民兵说:“政委,你跟他们先走,我去招呼队伍。”说罢,一转身又冲回去了。

  他就是我们县大队副大队长沈源同志。也就是在那次战斗中,他牺牲了。

  事情过去好几年了,可是他永远活在我的心里。如今我眼前这个小鬼,竟是沈源同志的儿子!他长得多像他爸爸呀,难怪刚见面,我就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呢。

  “大队长,你认识他吗?”小鬼见我半天没说话,诧异地问道。

  “认……不认得。”我不愿使他失望,便改口说,“不管认得不认得,你总会找到爸爸的。”


  六

  从那以后,我对这个小鬼,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我完全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我利用行军的间隙,用我的旧单衣,亲手给他缝了一件合身的小棉袄,还给他改做了一顶旧军帽,用他那破衣服,给他打了一双结结实实的草鞋。人凭衣裳马凭鞍,小鬼显得更精神了,像一个真正的解放军战士了。

  进了大别山,部队进行了短期的休整,一部分同志留在大别山了,另一部分同志还要跨过平汉路去开辟新的根据地。我这个大队就是要到铁路西去的。

  这几天,小鬼的情绪好像起了很大变化,不像以前那么活蹦乱跳的了,常常一个人跑到山头上,一待就是大半天。有一天,他忽然问我:“大队长,我们真的打到铁路西去吗?”

  “这还有假的,不是早就动员过了吗?”

  “还等几天才走?”

  “这个没准,上级什么时候有命令,什么时候就走。”

  就在那一天晚上,忽然发现小鬼不见了。这可把我急坏了,我后悔当时既然发现他情绪不对,为什么不跟他好好谈谈呢?我派了好几批人出去找他,也没有找到他的影子。

  临到出发的那一天,小鬼又回来了,是一位地方游击队的同志送他回来的。几天的工夫,他变得更瘦了,脸上横三竖四,净是红血印子,军帽丢了,我亲手给他缝的小棉袄,也破得不成个样子了。看到他这副狼狈相,我心里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但我马上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冷冷地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找仇人。”小鬼满不在乎地说。

  “找仇人!谁让你去的?咱们这是革命队伍,还有点儿纪律没有?”

  小鬼低头不言语了。我把赵排长叫来,把小鬼交给他说:“关他三天禁闭,让他好好反省。”

  把他带走以后,那个游击队的同志告诉我说:“这个小鬼可真不简单呀!前几天,我们打垮了一个敌人的乡公所,乡长没捉到,带着一部分乡警队跑到山里去了。我们到山里搜索了好几天,也没有找到。前天我们正在搜索的时候,碰到了这个小鬼,他是从敌人那里跑出来的,被敌人打得遍体鳞伤。他说他就是这个乡里的,乡长是他的大仇人。他还说他要跟着队伍过铁路的,想报了仇以后再走。后来是他给我们带路,才把敌人一网打尽了。”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递给我说,“这是小鬼的东西,请你交还给他吧。”

  我打开小包。这**不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红布,而是一面乡苏维埃的红旗。里面包着一本破旧的油印小册子,封面上印着“工农读本”四个大红字,在书的右下角,工工整整地写着“沈源”两个毛笔字。

  看着看着,我的眼睛湿润了,手里的书忽然一下子变成沈源那高大的身影,他的眼神是那么严肃地望着我,仿佛在说:“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不,他是革命的后代,对他的教育抚养,你要负起全部的责任呵。”

  我觉着浑身热辣辣的。这些天来,我做了些什么呢?的确我是太爱他了,但我只是从生活上关心他,而放松了对他的思想教育。我想,像他这样一个烈士的儿子,年纪又这样小,就没作为一个革命战士来要求,以致差点儿送掉他的小命。这能怨他吗?我想不下去了,一扭身便往警卫排走去。

  小鬼坐在警卫排住的一间堂屋的草铺上,背靠着墙壁,看见我来了,头也不抬,眼也不睁。我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在他对面坐下来说:“小鬼,还没有想通吗?”

  他扭扭头,不理我。

  我拿出那个小红布包说:“这是你的吗?”

  “这是我爸爸的!”他劈手把小包夺过去,双手捧在胸前,声泪俱下地说,“爸爸,你怎么不回来呀!我找到石麻子了,他是我们家的大仇人。是他杀了我妈,烧了我们家的房子,逼得奶奶无路走,带着我受苦受难十几年,你说说,我该不该报仇?要是你在这儿,也会报仇的。可是……”

  我实在忍不住了,一伸手把他搂在怀里,颤声说道:“孩子,我们应该报仇,你家的仇人也就是我们大伙的仇人。可是你想想,你一个人能报得了仇吗,再说杀了石麻子,就算报了仇吗?不行,我们干革命,就是要革掉整个反动派的命,挖掉蒋介石这个反动老根才行呵!”

  小鬼止住了哭声,他那一双明亮的大眼,是那么亲切地望着我,眼里泪花还在打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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