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
作者:勤耕 |
字数:4972
一九四八年底,淮海战场上的战斗打得正炽烈,东北华北接连不断地打胜仗,国民党军队已经只有招架之功,无有还手之力了。
可是,在我们这一块儿,却正经历着最艰苦的时刻。我们的主力部队,都参加淮海战役去了,国民党张淦兵团,在这里进行着疯狂的“扫荡”。就拿我们这个区说吧,区中队跟**营在外线活动,留在山区里的,只有区委书记张恒同志和我,带着一个班在山里活动。
昨天,国民党七军的一个团开到山里来了。他们采取了梳子战术,整整地搜了一天山。我们也围着一座座大山头,同敌人转了一天。直到夜里,我们才转到大山头下边的一个山坳里休息。为了行动迅速,我们没有解背包,在下面铺了厚厚的松叶,身上盖的也是松叶。你别看这个不好,软和和的,还挺舒服,一躺下,便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一阵剧疼,我的腿抽筋了。那时候,腿常常抽筋,因此我也得了一些经验,只要你把腿伸直,脚跟狠狠地一蹬,立刻就不疼了。这时候,只觉得浑身像跌进冰窖里一样,一点儿热气儿也没有了。
一来因为天亮以前特别冷,二来也惦记着周围的敌情,我一点儿也不想睡了。我扒开盖在身上的湿漉漉的松叶,站起来,抖抖沾在身上的松针,活动了一下四肢,血脉才慢慢流通了。我顺着林间小路,向耸立在我们背后的山头上走去。
东方已经出现鱼肚白色,透过树叶的空隙,看到灰蓝色的天上,还缀着几点稀疏的寒星。山上是那样寂静,昨天被敌人闹了一天,这会儿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仿佛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山头上,满是一排排笔挺的松树。忽然,在松树中间,隐隐看见一个黑黑的人影,我走近一看,原来是张恒同志,他那瘦削的身上,披着一件褪成光板的老羊皮大衣,像一座小山峰,一动不动,傲然地站着。
我轻轻走到他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老张,你怎么也不抓紧时间睡一下,马上又要迎接战斗了啊!”
“谁说我没睡?我早就睡足了。”他回过头来,揽住我的肩膀,说道,“快来看,这黎明前的山景太美了!”
我和他并肩站着,极目望去,眼前是一座座青苍俊秀的山峰,每个山腰里,都缠绕着一圈圈的白云,就像仙女跳舞的纱巾,一会儿紧紧缠着,一会儿又轻轻地飘散开来,是那么轻盈、那么美丽!往下看,一条条的山谷里,布满了朝雾,像一片雾海,那么静谧、那么深沉。一只不知名的小兽,就在我们附近的山坡上,大模大样地蹒跚着,它是那样地傲慢、那样地悠闲!
我们完全被这大自然的景色陶醉了,使我们忘记了战争,忘记了一切的忧愁和烦恼。
“看啊!”张恒耸了耸我的肩膀。东方,在山的尽头处,现出一片淡红的颜色,慢慢地,半边天都染红了。山中的松树,被红光映照着,镶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边。
“太美了!太美了!”张恒赞叹着,两只大眼眯成一条线,脸上的皱纹像被熨过一样舒服,看不到一点儿倦意。他本来只有二十五岁,战争使他过早地苍老了,只有这会儿,才完全恢复了他那年轻人的本色。
“战争带给我们痛苦和不幸,可是它也带给人们多么丰富的知识!”他紧紧地箍着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像咱们这平原上长大的人,若不是干革命,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这个时候,能在这里享受这山中美景。”
太阳出来了,朝雾变成潮湿的水汽,慢慢地飘散开来,山谷呈现在我们的眼底,一刹那间,我们脸上的笑容完全跑得无影无踪,好像又换了一个人似的。
就在这下面的山冲里,到处驻扎着搜山的敌人。一群群的敌人横冲直撞,一片片烟火把山冲闹得乌烟瘴气,敌人的吵闹声,骡马的嘶叫声,乱成一团。仿佛一张美丽的风景画,被泼在画面上的一摊墨水破坏了。
我们一点儿心绪也没有了,手拉手地踅下山头。
有几个战士已经起来了,一边用山背后的积雪搓着手脸,一边轻轻地唱着红军时代的歌儿:
高山岩洞是我房,
青枝绿叶是我床,
红苕葛根是我粮,
**是我亲爹娘。
通信员小冯还没有醒,他紧紧地缩在松叶里面,活像一个大刺猬。松叶上结了一层白霜,他的眉毛、头发和他那长长的睫毛上,都落上雪白的霜花,只有他那充满孩子气的小脸蛋,还透着一点儿红晕。
一个战士看见我们来了,抓了一把雪捂到小冯的脸蛋上。小冯一骨碌爬起来,提起抱在怀里的卡宾枪,就喊:“有敌情!”
“嗬!你的警惕性还怪高咧!”那个战士挤挤眼,俏皮地说,“等你发现了敌情,我们早都当俘虏了。”
小冯这才清醒过来,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蛋儿显得更红了。
张恒笑了一阵,摸着小冯的头说:“小鬼,睡得冷吗?”
“一点儿也不冷,铺着这么厚的毛毯,盖着软和的金绒被窝,刮风下雪都不怕了。”小冯头一点一点地说着,用脚踢了一下那大堆松叶。
他脚上的草鞋,早烂得没影儿了,一双赤脚,冻得又红又肿,脚后跟上裂开许多大血口子。张恒连忙从背包里扯出一件旧单衣,哧的一声撕成两半,又从背包上取下他自己打的一双草鞋,递给小冯:“快把脚包上,穿上草鞋,看烂成什么了!”
小冯笑着说:“没关系,再烂些,陪着狗×的国民党转个三年两年的,也不成问题。”
“嘿!你光惦记着跑反呀?”张恒拍了一下他的脸蛋,说道,“同志,如今不是跑反的问题,眼看着就该白崇禧逃跑了,到那时候,人家有他美国爸爸给的汽车,你要不把脚养得好好的,能追得赢他?能捉俘虏立功?”
刚才那个战士又插嘴说:“我们也有汽车,11型最新式,爬山过海,大路小路都行,外带节省汽油。”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我好不容易止住笑,便对小冯说:“小鬼,该开饭了,这一天还不晓得怎么活动哩。”
小冯解开米袋子,扑扑通通倒出几块烤红苕,这还是昨天夜里,藏在那边山洞里的一位老汉送来的,这会儿冻得比石头还硬,咬到嘴里咔嚓咔嚓响,咬一口在嘴里噙半天,等它化了,才嚼嚼咽下去。
“报告!敌人有行动!”我们刚刚吃了两口,在那边山坡上监视敌人的哨兵回来报告。我和张恒丢下手里的红苕,跑到山头上去观察敌人的行动方向。
今天真怪,敌人没上山,却出了山口,向西开去了。我弄不清敌人搞的什么鬼,只是盯着张恒的脸。这时,只见他微微皱着眉头,眼角上的鱼尾纹显得很深很深,咝咝地咂着嘴唇。凭着几年来相处的经验,我知道他这会儿正在紧张地思索哩。
待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不好,狗**们准是奔西山了。”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心想这可不好办了。敌人在我们这里,哪怕他“扫荡”半年,连我们的一根汗毛也休想动着。可是西山不行啊,那里住着我们一个后方医院,几十名打应城下来的重伤员,都住在那里。再说那里离据点远,从来没到过敌人,万一敌人来个突袭,我们没有准备,可就糟了。想到这里,我急得头上直冒汗。
“伙计,我看这么办吧,”张恒拉着我的一只手说,“你带着半个班,抄山路过去,找到院部,帮他们转移。山路只有十来里,一会儿就到了。”
“你呢?”我看着他那张严肃的脸。
“我吗?”他咬着牙,一下扯断一根垂下来的松树枝说,“想一切办法拖住敌人的尾巴,不能让他们轻易地离开这里。”
“你……”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为了伤员的安全,他们要用半个班和敌人一个团周旋,这是多么艰巨的任务呵!当然,敌人离开我们这里,我们是会轻松一些,我们可以吃顿热饭,痛快地睡一觉。可是,我们能那样办吗?不能!那将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想到这里,我说:“我同意你的意见!”说罢,我分了半个班,便顺着山间小路跑去,他也带着留下的战士,迅速地找好了地形。我们跑了没有多远,枪声便炒豆般地响了起来,跟着,敌人的山炮、迫击炮也吼叫了,整个山区都抖动着。我转身看了看硝烟弥漫的大山,脚下不由得又加快了速度。
第二天早晨,我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敌人昨天晚上离开这里,进了西山。可是他们去晚了,我们的后方医院早已安全地转移了。
虽然这样,我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惦记着张恒同志。他们会怎样了呢?昨天他们是怎样度过的?我带着战士们,迫不及待地找到我们常住的一个贫农家里,那是一间独屋,又在山垴上,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果然,他们就在那里住着。
一踏进大门,就见小冯痴呆呆地坐在堂屋门口,眼睛肿得像两只大桃子。堂屋里烧着一堆松柴,战士们和房东大嫂,围着火坐着,一边烧开水,一边抽泣。
“你们这是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吗?”我发觉有点儿蹊跷,便问道。
“张政委负伤了!”小冯的眼泪又流了满脸,抽噎着说,“你们走了以后,我们和敌人打打转转,一直转到天黑,记不清翻了多少大山,就在天快黑的时候,他……胸膛上中了一颗流弹,刚才……”他哽住了。
我打了一个冷噤,刚才走出来的满身大汗,顿时像结了冰一样,三脚两步到房里。
张恒半躺半靠地躺在床上,透过屋上的亮瓦,只见他紧闭着眼睛,脸白得像一张纸,眼角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鼻翅一扇一扇微弱地喘气,胸前用绑腿包着,透过草绿色的绑腿,洇出一片黑色的血迹。
我呆住在床前了,鼻头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不久以前,还是一条钢铁般的汉子,刚刚过了一天,可是他……
他听到我来了,用力皱着眉头,牙齿咬得咯巴巴响,半晌,才微微睁开眼睛,喃喃说道:“你回来了?医院转移了吗?”
我脸俯到他的胸前说:“医院安全地转移了。”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泛出一层淡淡的红晕,露出一丝快慰的笑容。忽然,他把一只冰冷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说道:“伙计,咱们俩又有好久没拉私房话了,敌人不给我们时间呀,趁着这会儿清静,咱们说会子话儿吧。”
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往事一幕一幕浮在眼前。他从小没有父亲,母亲帮财主家做饭把他养大的。日本鬼子进中国的那一年,他才十五岁。从那时候,他就想参军,可是他母亲说什么也不放他走。他一提参军的话,母亲就哭着说:“要走,你先拿根绳子来,等我吊死了你再走!”有一天夜里,他偷偷跑到县里参了军。这一下可把他母亲急坏了,发话说:“走了永远不许进我的门!”他可真就一个多月没回家,有时队伍住在他村里,他故意在门口转来转去,就是不进门。
后来,还是他母亲沉不住气了,托人给他捎信说:“告诉他,我这会儿思想通得很,只要叫他回来看看我,我决不再拦他了。”
经过这一番波折,又加上他的动员,他母亲成了村子里的积极分子了。这次南下,他一提出来,他母亲一点儿也没拦他,还把他送出老远,说:“去吧,孩子,只要你常给我来信,我就放心了。”
我们俩是老战友了,没南下以前,就在一个区里工作,南下的时候,又在一个分队,他当分队长,我当班长。在长期相处的日子里,他总是像个老大哥一样,关心我的一切。其实他比我也才只大一岁呢。
我想不下去了,泪水浮满了我的眼帘。
“坚强点儿,伙计,都参加区委了,感情还那么脆弱。”他用手抚摸着我的脸,扯了扯我那棉衣的领口,笑眯眯地说道,“这些时,我想了很多很多。国民党眼看就完蛋了。几个月来,我就在留心,这山里真是太好了,遍地是黄金宝贝……”
他兴奋地喘着气,眼里闪射出火一般的光芒。他挣扎着从枕头边摸出一个小口袋,呼呼叭叭倒出来一堆各色各样的小石头,有白的,有黑的,有红的,有黄的,也有五彩的,他仔细地玩着这些小石头,用鼻子闻着,用舌头舔着。
“这就算我们的临别纪念了,”他亲切地看着我的脸说,“我想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弄清它们都是些什么宝贝,并且把它们开采出来。”
我心里是那么激动,我也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可是,我想过些什么呢?我想过如何发动群众打击敌人,可从来也没想到过将来。现在,我才深切地体会到,一个**员,他不光看到今天,更重要的是看到明天,看到未来。
“还有,”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这几条山谷,每一条有一二十里路长,下雨的时候,雨水都白白地流跑了,将来在冲口筑一条大坝,修成一个大水库,山上多栽些果木树,那时候你一定结了婚,有了孩子,休息时,在林里散散步,在湖面上划划船,那太美了!”
我完全被他那股乐观情绪感动了,站起来在房里转了两圈,又俯到他身边,激动地说:“这些,我们一定能做到,可是你……”我说不下去了。
“我,怎么样?”也许是刚才太兴奋了,这会儿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喃喃说道,“我一个从小没爹的穷孩子,是党,给了斗争的知识,使我懂得了革命……我还有什么呢?”
他慢慢地合上眼睛,嘴里微微地出着冷气。一会儿,他又把眼睛睁开,断断续续地说:“南下一年多,因为邮路不通,也没给……妈妈写……信,以后希望替我……”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最后,我托你一件事,希望我死以后,把我埋葬在最高的大山头上,让我亲眼看着蒋介石怎样逃跑、怎样垮台,还让我看到人们是怎样建设自己的幸福生活……”
我最亲爱的战友,他和我们永别了,可是他的话,却牢牢铭刻在我的心里。现在,他那些美好的愿望,有的已经实现了,有的正在实现着。我想,他如果真的地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