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行军 ——一个女同志讲的故事

作者:勤耕 | 字数:5294

  一

  一觉醒来,时间已是过午了。早晨睡下的时候,天就阴得很沉;这会儿,嗖嗖的东北风一刮,竟纷纷扬扬飘起雪花来。

  我坐起身,用手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低头看看我身边的小刘,这小鬼蜷缩着身子,睡得正香。在这个班里面,只有我们两个女同志,从行军以来,同志们都特别照顾我们。有好东西先让我们吃,有好地方先尽我们睡。比方说今天早晨,一到这里,就把我们安插到这间暖和和的厨房里,男同志们,却全都住在对面那间又脏又臭的磨棚里了。

  饭已经做熟了,满屋里都是蒸腾腾的热气。炊事员老赵坐在灶前,一边缝米袋子,嘴里轻轻地唱着小调:

  叫声老大娘,

  听我把话讲,

  借给我个针线缝军被军装。

  大娘哎!

  老赵是我们县的一个村干部。他今年四十七了,当了三十多年长工。日本鬼子投降的那一年,他入了党,后来又跟本村的一个**结了婚。在村子里,是个出了名的老积极。前些时报名南下,他非要报名不可。组织上看他是村干部,再说又上了年纪,不批准他。后来他一直闹到县委会,才批准他在我们班上当了一名炊事员。

  临出发的时候,他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戴朵大红花。他爱人骑着小毛驴,一直把他送到衡水,惹得一街两巷的人,围着看热闹。这老两口子嘀嘀咕咕,话儿说个没完。那个甜蜜劲儿,就不用提了。

  在我们班里,就数他年纪大,可也数他最活跃。每天行军,他背着自己的行李,另外还有米袋子呀,油瓶子呀……总有几十斤,可是走起路来,又说又唱,有时候还扭秧歌呢。

  过了黄河以后,行军都在夜里,这一下可把老赵憋坏了,夜行军须要安静,不准说也不准唱,气得他光发牢骚:“地主那么狠,都没有挡住我唱歌,如今叫秃老蒋给管住了。”

  这会儿,他看见我坐起来了,就说:“小白,多睡一会儿吧,等下开饭我叫你。今天行军可比不得往日呀!”

  “哼!没什么了不起!”我撇撇嘴说道,“顶多也不过像过陇海路那样吧?”

  “陇海路?那算得什么!今天夜里行军,纵然比不上火焰山,倒也比得上盘丝洞,只要闯过这一关,就算到了大别山啦。”

  我知道早晨我们睡下以后,他们开过小组会,一定是党里又有什么布置了。这个半截老头儿,他该有多么充沛的精力呀!昨夜行军走了九十里,人们累得什么也顾不得了,胡乱扯了几捆稻草,就地一滚,便呼呼地睡了。可是他不睡,先烧一大锅开水,给大家挨个地烫脚。然后,又招呼大家吃饭,等着把大家料理熨帖了,他又去开会。如今他又第一个起来,早早地把饭煮熟了。但是,从他那宽宽的脸膛上,你却看不出一丝倦意。

  我虽然觉得浑身软绵绵的,骨头也有点儿痛,这会儿却一点儿也不想睡了。我从草铺上站起来,扯平滚乱了的棉袄,束上皮带,就穿鞋子。咦!不知谁给我把鞋上钉了一对带子!我看看老赵,他正抿着嘴冲我乐哩。“老赵,你!……”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我想自己是个女同志,照理应该帮助别人缝缝连连的才对哪,可叫别人帮自己钉起鞋带子来了。这够多难为情呀!说起来总怨自己身体不中用,一夜行军,便怎么也不想动了。

  “我,怎么样?”老赵两眼眯成一条线,用手摸着毛扎扎的胡子,说道,“小孩儿家,刚离开娘出远门儿,老汉要不照顾着点儿,又该想家啦。”

  “你瞎说,我拔你的胡子!”我白了他一眼。

  “别拔胡子,你看我给你做下什么好吃的吧。”他说着揭开锅,端出一碗蒸鸡蛋,“来,吃了吧,吃了晚上好行军。”

  好久没有闻到腥味儿了,我真像馋猫似的,多么想吃呀,可是我没有吃:“留给同志们吃吧!”

  “同志们有吃的,早晨我费了好大唇舌,才找房东动员了几个鸡蛋,你们女同志身体弱,快吃了吧,啊!”说着,他又把小刘叫醒了。

  我和小刘吃着蒸鸡蛋,老赵在旁边笑眯眯地望着,好像比他自己吃还香哩,他多么像我那慈爱的母亲啊!


  二

  天黑以后,我们又出发了。

  临出发以前,队伍集合在一个大场院里,大队长给我们讲了话。今天是长途急行军,一夜之间,要走一百八十里,越过敌人两道封锁线。过了信满公路,就是鄂豫皖。那里有我们的野战军,他们已经开辟了大片根据地,需要干部去建立地方**。嗬!三个多月的行军,穿过几个省份,走了几千里路程,这回可到了家了!我们每个人都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到大别山去。

  风刮得更大,雪下得正紧。大地白茫茫一望无际,分不清哪是田野,哪是道路。雪地上,隔不多远,便有一个用火灰印上的路标,每一个箭头,都指向南方。所有的大路小路,顺着路标指示的方向,都走着长长的队伍。

  我走在队伍中间,虽然只穿了夹裤和一件薄薄的棉袄,可是一会儿,背上就汗津津的了,头上也像蒸笼一样,冒着热气。我解开棉袄领扣,让冷风吹到我的脖子里,柔软的雪花落到我的脸上,觉得十分清凉、十分惬意。

  紧跟在我后面的是老赵,他身上十字背着两个米袋,两个装满烧酒的水壶,挂在腰间,这是准备过淮河时用的。背上驮着几个人的行李,两条腿总是不紧不慢地迈开大步,沉着有力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歌儿。走一会儿,就悄悄地叮嘱我两句。

  “小白,累不?”

  “压着点儿步子,沉住气。老鼠拉木锨,大的在后头哩!”

  忽然,一只野兔被我们惊起,它唰的一声,跳起来多高,带着一团雪花,像一支离弦的箭,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白皑皑的田野里了。

  我记起小的时候,和伙伴们在雪地里追狐狸的情景。那银灰色狡猾的狐狸,原想到村子里来偷鸡子吃的,它被我们追着,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在雪地里飞跑,跑着跑着,便落在大人们预先挖好的陷阱里了。这会儿走在我身边的,不是那些童年时代的朋友,而是许许多多最亲密的战友,要追到反动派的老窝里去,捉蒋介石那只老狐狸。我想到母亲和**,也许他们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得正甜。睡吧,母亲!正是为了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为了让千万个母亲和孩子们睡得安稳,你们的儿女们,才冒着风雪和严寒,奔向南方。

  “睡着了吗?小鬼!”原来我想得入了神,队伍停下来也不知道,一下撞到走在我前面的石班长的背上了。那时候,因为行军久了,人们常常是一边走,一边打瞌睡。还有扑到马屁股上,叫马踢了的呢。

  “怎么不走了?”

  “原地休息。”

  人们三三两两散开来,坐在路旁休息。我和老赵、石班长,找了一个土坡,坐下来避风雪。前边不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人喊马嘶的声音。

  “到淮河了,前面过河哩。”老赵说。

  大家默默地坐着,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刚待了不大一会儿,就仿佛过了老半天似的。这时,坐在我旁边的石班长取笑道:“老赵,看看你爱人好不?”

  “那有什么看头?”老赵嘴说不看,右手却不由得掏了出来。一只金戒指,托在手心里,被雪映照得闪闪发光。

  原来这只戒指,是斗地主分浮财分来的,结婚的时候,他把它送给爱人了。南下时,他爱人怕冀南票[冀南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期间由我党建立的冀南银行发行的纸币。

  ]在路上不好用,就把戒指给他,要他在路上换钱买东西吃。他哪里舍得用啊,他用一根结实绳子穿起来,挂在脖子里,整天价叨念,说爱人跟他一块儿南下了。日子长了,别人也就拿他这事开玩笑。

  “光只是爱人吗?这东西来历可就大啦!”老赵托着那只黄澄澄的戒指,正要往下说,我连忙接下去说:

  “这里边有党的恩情、夫妇的爱情,天气再冷,只要有它在胸前这么一挨,就前后心冒火,浑身发汗;哪怕一天两次不吃饭,只要它在胸前这么一碰,嗨!就一点儿也不觉饿了。你别看不起这个小玩意儿,就是给我千栋宅子万顷地,也休想换它。”

  这一来,把大家都逗乐了。老赵笑着捅了我一拳,说道:“小鬼,真有你的,几时把我这几句话给学到了?”

  大家低声说笑着,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了。


  三

  轮到我们过河了,整个大队集合在淮河岸边。淮河!它那宽大的河面,碧绿的河水,从西往东,静静地流着。它不像黄河那么暴躁,又没有长江那么深沉。可是今天,它却成了我们前进中的障碍。这里没有一只渡船,千军万马,都要从这三尺多深的河水里踏过去。

  老赵解下腰里的酒壶,大家一递一口地喝着。我从来没有沾过酒,只喝了一小口,顿时觉得心里热辣辣的,浑身都在发烧。人们脱掉棉袄和夹裤,用另一个壶里的烧酒,擦摩着皮肤。

  一声号令,老赵头一个跳到水里,笑着说道:“真凉快!行军三个月,没洗过一回痛快澡,这回该捞捞本了。快来呀小鬼!一点儿也不冷。”我被他那乐观情绪所感染,一咬牙,便跳到水里。

  人们手挽着手,像一条铁链子,在河水里排着走。河水直淹到我的腰际。起头,只觉着像一根根锋利的大针,透过皮肤,穿过肌肉,直锥到骨髓里面。胸前像打了一道紧紧的铁箍,上不来气,牙齿咯巴咯巴地敲打着。慢慢地,下半截身子,便什么也不觉得了,好像腿并不是长在自己的身上。

  水越来越深,水流越来越急。一会儿,水便齐到我的胸口了,水流猛烈地冲激着我的身体,脚下的石子圆骨碌的滑得厉害。忽然,一脚没站稳,身子不由自主地被水漂起来了,几乎挣脱老赵的手臂,叫水流冲走。旁边一个同志吓得尖叫一声,也差点儿跌倒。

  老赵道声“好险!”便不慌不忙地轻轻一提,老鹰捉小鸡似的,把我驮在他的背上。我挣扎着,嘴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们过河的这个地方,虽然只有三十多米宽的河面,可是我们觉得它就像大海一样辽阔。走呀走呀,总是走不到边。

  淮河到底叫人们战胜了。人们一上了岸,立刻擦干皮肤,穿上衣服,又跑步前进了。从这儿再走二三十里,就是信潢公路,国民党十师、十一师,就在这一带把守着。我们必须在天亮以前冲过去,在这中间是不能宿营的。不然敌人往北一挤,我们背后靠着淮河,没有个退路,况且天气只要稍微好一点儿,敌人的飞机又要来封锁淮河了呢。

  一踏上阵地,刚才被河水冻僵的两腿,简直像鸟儿长了翅膀,飞也似的跑起来。在河水里浸透了的棉袄,叫北风一吹,冻得像铁板一样梆梆硬,跑了一会儿,又被身体暖化了,热腾腾地冒着蒸气。


  四

  队伍猛地停了下来,在东南方向不远的地方,响起密集的枪声。前面就是信潢公路,走在干部队前面的战斗部队,跟敌人接上火了。

  “原地休息待命!”从前面传来了口令。队伍散开来卧倒了。一颗照明弹飞来,挂在我们的上空,照得好大一片地方通明大亮。雪花被照明弹照着,好像万点金星,耀人眼睛。紧跟着,大炮也响了,炮弹发出凄厉的叫声,呼啸着飞来,在我们前后左右爆炸。田野里,冲起一个个高高的烟柱,雪花被炸得满天飞舞。

  我伏在雪地上,两只眼睛紧盯着东南,眼里都快冒出火来了。哼!秃老蒋呀秃老蒋,从你美国爸爸那儿拣来几门破炮,在这儿吓唬谁呀!记得在过陇海路的时候,也是这样,国民党在柳河车站,几门破榴弹炮拼命地放,当时真也怪吓人的,可是过路以后,我们这么多人,他连一根汗毛也没伤着。

  “跑步前进!”随着命令,队伍又行动了。这回不是顺着大路往南走,而是越过田野往西跑。这里是一块块的干稻田,看来是平整的积雪,可是下面埋着半尺多深的稻茬。不住地绊腿绊脚的,刺得小腿生疼。顶讨厌的是那一条条高低不平的田塍,爬上爬下,光摔跤。摔倒了,就地一滚,爬起来再跑。

  一队一队的驮骡,一条一条的人流,有秩序地朝着一个方向奔跑。“我们不是战斗部队,打仗没有我们的事,我们的任务是把干部、把给养安全地送到大别山!冲过信潢公路就是胜利!”出发前大队长的讲话,在我的耳边响着。

  我只觉着口渴得要命,嗓子眼儿里干得冒烟,我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刚要往嘴里捂,一下被老赵打掉了。

  “不准吃雪!”他命令似的说了一句,便挽起我的手臂,又跑起来。

  一条田塍把我绊倒了,我坐起来,用袄袖捂着嘴,拼命地咳嗽。咳嗽了一阵,忽然心里一翻,嗓子眼儿里一阵腥气,我看了看蹲在我旁边的老赵,一扭头,偷偷把大口血吐在袖子里了。

  “怎么样?”老赵抚着我的背,关心地问。

  “没什么。”我毅然地站了起来。哎呀!这是怎么啦?我的眼睛里呼呼地直冒金星,身手软绵绵的,一歪身又坐下了。

  “怎么,不能走啦?”老赵急得搓着手,在打转转。一排排的队伍从我们身边跑过去,我们掉队了。

  “老赵同志,你快点儿走吧,不用管我了。”我的声音很低。

  “胡说!我背也要把你背到大别山!”老赵气得胡子一奓一奓的,厉声说道,“你想向困难低头,当俘虏吗?九九八十一洞都过了,就剩这一点儿啦,你又不走了!”

  我觉得非常惭愧,眼看就到目的地了,那里有多少战友,在等待着我们!有多少工作,在等着我们去做呀!

  “我错了,我爬也要爬到大别山!”

  “唉!这才是好孩子呀!”老赵和善地说着,用手搀起我来,架着我向前走去。

  我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靠在老赵的身上,我听到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动,嘴里不住地呼呼喘气,他的两腿也不像先前那么沉着有力了。我心里像刀扎的一样难受,这样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他哪里来的这大的精力呀!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这会儿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一下子挣脱他的手臂,大踏步地走起来。这时恰巧石班长带着两个同志,来接我们了。


  五

  早晨,天放晴了。信潢公路已被远远抛在我们的后面。十一师,这支蒋介石的“王牌军”,并没有阻挡住我们,被我们的部队赶跑了。

  我们开始走进了连绵起伏的大别山。英雄的大别山!美丽的大别山!这会儿,它被雪覆盖着,用它那洁白的光彩的笑脸,欢迎着我们,那一排排翠绿的松树,镶上了一层美丽的银边。一只小松鼠,从树洞里钻出来,瞪着一双骨骨碌碌的小圆眼,吃惊地望着我们这些从远方来的客人。

  人们一夜急行军,都像大病初愈,眼睛陷下去一个大坑,但从他们那兴奋的眼神里,你却看不出一丝倦意。一张张被红红的朝阳照着的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

  老赵走着走着,又放声唱起来了:

  走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

  走一岭又一岭岭岭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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