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重创
作者:[奥]斯蒂芬·茨威格 |
字数:1574
“我又回来了。”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先生昂首挺立,看着自己那伸展自如的双臂,豪迈地对着詹金斯医生说。医生面对这个奇迹感动既惊讶又兴奋。刚恢复了健康的亨德尔很快又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中去了,他用双倍的热情和**如痴如狂地工作着。一直以来的那种不懈奋斗的精神又重新回到了这个年逾五十的人身上。他右手已经痊愈且完全听从他的使唤,他创作了一部歌剧,又创作了第二部,接连创作了三部,有仅用了十六天就完成的小夜曲《诗人的冥想》、大型清唱剧《扫罗》和《在埃及的以色列人》。他创作的灵感就像泉水般汩汩而出、永不枯竭。然而世事难料,卡罗琳王后逝世后演出被迫停止,紧接着爆发了西班牙战争。尽管每天都有些人聚集在公共场所自由呼号和放声歌唱,但是,剧院里却总是空无一人。剧院负债累累,经营惨淡。寒冷的冬季到来后,整个伦敦覆盖在冰雪之中,泰晤士河全部被冰封了,雪橇滑行在镜面一样的冰上,咔嚓咔嚓直响。在这样恶劣的季节,每家音乐厅都门厅紧闭,演奏大厅里空荡荡的,没有哪一种天使般的音乐可以与如此残酷的寒冬抗衡。不久,演员们一个个病倒了,演出只能暂停或取消。亨德尔先生的处境也愈来愈糟,面对债主们的追逼、评论家们的嘲讽,以及公众始终冷漠的态度,这位刚毅的斗士也逐渐消沉了。后来一场义演帮助他摆脱了债务紧逼的窘境,但如乞丐般的生活,又足以使他羞耻而难以自容。于是亨德尔先生日益离群索居,心情变得更加忧郁阴沉。早知如此,当年瘫痪不能动弹或许比现在全部清醒更好些吧?时光流转,到了1740年,亨德尔先生又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备受打击而惨败的人了。往日的荣耀已然淹没在尘埃里,在艰难潦倒之中,他整理着自己那些早期创作的作品,有时也创作一些很小的作品,然而那流水般的创作**已经枯竭,在他健康的躯体内,先前那种生命的原动力已不复存在。他,一个体魄强壮的人第一次感到心力交瘁。这个坚韧不屈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已经被击败,神圣的泉涌般的创作**第一次在他这个始终热情地创作长达三十五年的人身上中断了、干涸了。他觉得自己又一次完蛋了,对于一位完全陷于绝望的人来说,他自以为:这一次自己是彻底完蛋了。他仰天长叹:既然注定要在人世间埋葬,上帝又何苦让我从病魔中重生?与其现在让灵魂在清冷而寂寞的人世间游荡,还不如当初死去更好。但有些时候他也会在悲愤中喃喃自语,在心底里对着钉在十字架上的主的说:“上帝啊,我仁慈的上帝呀,你为什么要选择离开我?”
一个被世间遗弃的人,一个已经绝望的人,他对自己所有的一切已心灰意冷,不再相信自我的力量,或许也不再虔诚地信任上帝。在接下来的那几个月里,亨德尔先生每天晚上都要跑到伦敦的街头上踯躅盘桓。但是只有在夜幕降临后他才敢踏出自己的家门,因为白天里,债主们会拿着债据堵在他的家门口,使他不能脱身;而且白天里在街道上,人们向他投来的也都是那种冷漠而鄙夷的目光。他曾一度考虑过,想要逃到爱尔兰去,至少那里的人们还景仰他这位音乐家的名望——唉,他们哪里会想到这位令他们景仰的人已完全衰颓——也或许逃到德国去,或逃到意大利去?也许到了那里,他内心的冰雪还能够再次消融;也许在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南国之风的吹拂下,他那荒漠的心灵会再次迸发出美妙的旋律。不,他绝对不能忍受这种没有创作且无所作为的生活,他无法忍受作为音乐家的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已经被击败的这种现状。有时他会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教堂前,但是他心里知道,主不会给予他任何慰藉。有时他会独自坐在小酒馆里,但是谁相信喝得酩酊大醉时便会有纯洁的创作灵感飘然而至呢。所以结果无疑是劣质的酒烧得他肠胃疼痛并呕吐不止。有时他孤寂地站在泰晤士河的桥上傻呆呆地向下凝视着那如夜色般漆黑的静默流淌的河水,有时他甚至想是否要纵身投入河中,这样一切都了岂不更好!他实在不能继续再忍受这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与空虚以及这种与上帝和人群孤立的可怕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