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丝逐炉香,斜阳照深院

作者:流珠 | 字数:3948
  踏莎行

  晏殊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至和二年(1055年)正月,兵部尚书、临淄公晏殊病重。晏殊是在头一年的六月从河南洛阳回到汴京的。那时他已自觉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奏请皇帝准许他回京治病。宋仁宗同意了,年过六旬的晏殊终于踏上了返京的归程。离开汴京已有十年了。十年前,庆历四年(1044年)正月的那天,他还在相府与翰林院诸贤聚饮叙怀、谈笑风生,且作《木兰花》词祝福新年的到来:

  东风昨夜回梁苑,日脚依稀添一线。旋开杨柳绿蛾眉,暗折海棠红粉面。

  无情一去云中雁,有意归来梁上燕。有情无意且休论,莫向酒杯容易散。

  但那一年的新春,却没有给他带来祥瑞。八月,晏殊即被人弹劾,罢相出京,前往颍州任职。

  晏殊之所以惨遭罢相,与一个人不无关系。那便是欧阳修,他昔日的门生。晏殊初为宰相时,曾将欧阳修擢任谏官一职,这说明在当时,晏、欧二人还颇有师生之情的。可渐渐地,这对师生在许多政事上意见相左,欧阳修这个耿直小伙又特别较真儿,朝堂之上,时常当众与晏殊面红耳赤地发生争论,令“老恩相”简直下不了台。后来欧阳修被遣任河北都转运使,谏官们就一起上奏,要求朝廷将欧阳修留在京都,但朝廷没有同意。这时里里外外就有了一些难听的传言。说派遣欧阳修外任,这其实不是朝廷之意,而是晏殊之意。又说朝廷并不是不想挽留欧阳修,怎奈宰相不许,谏官们的上书这才打了水漂。说来说去,无非是晏殊容不得欧阳修,必欲对欧阳修达到眼不见心不烦的目的。晏殊为此头都大了,正是焦头烂额的当儿,那班不省事的谏官又出新招了。而这一新招还真奏效。谏官孙甫、蔡襄联名弹劾,告发晏殊欺君罔上,为李宸妃所作的墓志铭有所隐匿(未道出李宸妃为宋仁宗生母这一事实),又告发了晏殊别的一些牟求私利的行为。谋求私利之举,这倒不是什么重点,以晏殊的口才,甚至可以对此进行辩白。但为李宸妃所作墓志铭有所隐匿,这一打击实在太“精准”了,不告诉皇帝他的亲妈是谁,你这宰相还能做得下去吗?

  相传晏殊收到罢相“噩耗”,是在八月十六,也就是中秋后的一天。八月十五中秋节,晏殊的家中仍高朋满座。他邀请了“红杏尚书”宋祁宋子京,又是饮酒又是赋诗,我醉君复乐,却不知道这是他以宰相身份主持的最后一次家宴了。第二天,当罢相制书出来时,晏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制书是宋祁起草的,中有“广营产以殖私,多役兵而规利”等语,这不是坐实且有意夸大了他“牟求私利”的罪状吗?更可气的,他后来又听说,宋祁在起草这篇罢相制书时,还直嚷嚷着头昏脑涨呢!他不头昏脑涨才怪,就在昨夜,红杏尚书还在他的家里喝了个酩酊大醉呢!他怎么下得了手,用那样重的语气来辱骂对他以诚相待的朋友?又或者,这是朝廷给他下达的任务。到晏府赴宴,他不得不来。为朝廷拟文,他不能不从。若是这样,却也怪不得宋子京了。但朝廷,朝廷真的就那样恨他?他以一生的精力为朝廷做事,虽无大功,亦无大过,谨小慎微了一辈子,难道就换得如此结果?不是他容不下欧阳修,是那些人容不下他这个占据着制高之点的晏丞相。今日之祸,是自取,也是他取。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莫向尊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以恋恋的眼神回望了一眼龙楼凤阁簇拥中的神京,他离开了,为后继者让出了相位。得撒手时且撒手,而这一撒手,就是十年的离别。十年的离别,增添了岁月,更增添了老病。去岁返京,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他的病情曾一度有所好转。为了表明不贪权恋位,他又奏请出守西京洛阳,皇帝却是真心挽留,只给他安排了一个经筵官的职位,让他在御前讲论经史,且以宰相之礼来优待他。罢相多年,在远离京畿与圣颜之地备感冷落,何曾梦想还能有这样的殊恩厚遇!说也奇怪,过去在朝为相时,作为股肱之臣,他与皇帝的关系只能以“敬而远之”一词加以概括,倒不如现在来得亲切自然。也许是角度变了。作为经筵讲官,他已无须直接加入那场胜负难定的权力的游戏,这是一个相对单纯的官职,既为皇帝讲读经史,且与皇帝谈论经史。与皇帝的关系,可以说是亦师亦友,而不是宰相之于皇帝、重臣之于至尊,看似风光八面,实则危机四伏。

  山雨欲来、危机四伏,他这一生不就这样走过了吗?是到了归去之时,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回京后还不到半年,总算享受到了这一生中从未真正拥有的安稳与恬适,不再大权在握却深受皇帝的尊重,那些久已疏散的亲朋旧友也得以重聚。“君莫笑,醉乡人,熙熙长似春”,令他几乎忘记了老病侵袭,恍惚之中,又回到了芳春的牵绕围抱。然而,他忘却了老病,老病却不曾放过他。又一年的将尽,在新一年的**展开她的柳眼梅腮之前,他知道,他的病情是再无起色了。躺在病榻上,他静静地等待着与生命告别。

  前来探病的人络绎不绝。除了友朋,也有意想不到的宿敌。就连皇帝也从宫中给他传出口谕,说是准备上门看望。对友朋,他微微一笑,遗憾只能来世相见了。对宿敌,他也微微一笑,人之将死,还有何事不可和解,无法原谅?对皇帝,他却报以善意的欺骗:“臣又犯了旧疾,就快好了,请陛下不要为臣担忧。”

  由于无人入内,外间对其病情并不清楚,只道他需要静养,不日将痊愈。但他分明听见有人在他的床侧低语:“相公病得这样重,却一再婉拒天子登门探视,这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另一个问道。

  “宫中的规矩,天子但凡探视病重的大臣,都会携带纸钱。因为病重之人,随时可能一暝不视。带上纸钱,正好一并祭奠。我们相公肯定是因为忌讳这个,怕天子带上奠礼来,这病就更加好不了了。”

  他想呵斥他们。但只动了动嘴,已无力气发出声音。难道说,他真已病入膏肓?又或者,如他们所言,他对自己的病情仍抱有幻想?出于贪生畏死的心态,他才一再阻止了皇帝的探望。

  谁不贪生畏死呢?是的,他还想活。然而,终有一死,这一关,他躲不过。对皇帝的善意欺骗,是他为君为国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勿以他为念,勿以他为悲。人生的最后一幕应当由自己缓缓拉下,不要有太多的人为他送行。如果非得有个见证的话,他只需要一个春天的黄昏,一个暮春的黄昏。人生有四季,悲欢各自知。而最能代表他的生命,最能激发他的人生感触的,那一定是暮春,那一定是暮春的黄昏。窗外正是天寒地冻的一月,离暮春尚有三四个月的时间。暮春的脚步,终归是来晚了,怕是等不及了。他吟起了一首《踏莎行》,为自己送行:“小径红稀,芳郊绿遍……”

  小径上姹紫嫣红的花儿大多已经凋萎,只剩下稀稀朗朗的孤枝残朵,散落在绿草丰茂的郊野,这一点艳丽的凄凉,便格外惹眼。空气里开始弥漫起一股酒酿般浓醉的芬芳,碧荫也已渐渐长成,擎起伞盖遮住红日的灼晒,为画阁高楼带来了清凉与快意。

  但这世上仍有扫兴之事,杨花就是这样一种无情无趣的事物。乱纷纷扑向行人的颜面,迷蒙如雪,拂之不去,越积越多。春风这是怎么了?也不约束一下这狂飞乱舞的杨花。难道她不知道,一味放任不管,只会助长杨花的肆意破坏。随着杨花越飘越多,这一春的韶华即将渐飘渐空,由盛转衰。快让杨花停下来吧,让**停下来。让郊野的绿草别再侵占更多的空间,让那些所剩无几的孤枝残朵抖擞精神,重现万紫千红开遍的局面。

  但春风,真的是力不从心了,这一春韶华,终于谢幕。翠树上不闻莺语,燕子被阻挡在珠帘之外。并非翠树无莺,莺也沉默,是因为再不能唤得春归;并非珠帘有意隔绝燕子的亲近,珠帘紧闭,是因为帘内沉重的心事已难以容纳青春的燕影。

  还有多少不了之事,还有多少不了之愿,都将不了了之。他的时光之杯已在不知不觉中饮到涓滴不存。就如炉中燃起的那一缕香烟,游丝般飘飘转转,时光也随之转动,看似袅袅不绝,谁知炉香终有飘尽之时,时空也就此虚无。

  总以为还是不久之前,其实已是许久之后。对于一个未涉世事的年轻人,生命的长度,应不会短于江河的长度;对于一个阅遍世事的过来人,生命的长度,则不会超过一场**的长度。矍然惊梦,问一生何似?此际的感怀,恰如多年以前,酒醒梦断,愁思愈浓,看那斜阳照在深深庭院。原来光阴若斜阳,我却如庭院,得失俱无凭,相对已忘言。

  至和二年三月,晏殊病逝。欧阳修为其撰写《晏公神道碑铭》:“公为人刚简,遇人必以诚,虽处富贵如寒士,樽酒相对,欢如也。得一善,称之如己出,当世知名之士如范仲淹、孔道辅等,皆出其门,及为相,益务进贤材。当公居相府时,范仲淹、韩琦、富弼皆进用,至于台阁,多一时之贤。”以书法见称的大臣王洙为书碑文,而宋仁宗则亲自以篆体字题写碑首。至此,欧阳修与晏殊的师生恩怨,宋仁宗与晏殊的君臣恩怨,均已落下帷幕。欧阳修还写下了《晏元献公挽词三首》,以表达对晏殊的缅怀之情。其中的一首挽词写的是晏殊的晚境:

  四镇名藩忽十春,归来白首两朝臣。

  上心方喜亲耆德,物论犹期秉国钧。

  退食图书盈一室,开樽谈笑列嘉宾。

  昔人风采今人少,恸哭何由赎以身。

  另一首挽词则是对晏殊一生的概述与总评:

  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

  一时闻望朝廷重,余事文章海外传。

  旧馆池台闲水石,悲笳风日惨山川。

  解官制服门生礼,惭负君恩隔九泉。

  “解官制服门生礼,惭负君恩隔九泉。”欧阳修的悲悼中含有深深的自责与自愧。尽管晏欧在私人关系方面“磨合”欠佳,晏殊生前对欧阳修这个学生多有侧目相看之时,但九泉之下,晏殊若读到欧阳修为其所写的碑文与挽词,也该大感欣慰吧!“知我者,欧阳子。”晏殊当有此叹。

  就连晏殊的这首《踏莎行》,在欧阳修的词集中,也能找到对应之作:

  翠苑红芳晴满目。绮席流莺,上下长相逐。紫陌闲随金轹辘,马蹄踏遍春郊绿。

  一觉年华**促。往事悠悠,百种寻思足。烟雨满楼山断续,人闲倚遍阑干曲。

  末句“烟雨满楼山断续,人闲倚遍阑干曲”,对于已是接近人生终点的晏殊,怕是难有这种迎难而上、豁达闲适的心境了。然而,即以欧阳修的末句而言,这里面未尝不有一种宠辱不惊的思致,这对晏殊,亦当引为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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