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仇秀莉 |
字数:17102
一
下乡义诊回来的第二天,梁海涛和医疗队员们又投入到了正常的工作中。早餐时间,梁海涛习惯地观察着队友,他发现肿瘤医院医学影像科副主任医师肖玲没来吃早饭。大家快吃完的时候,梁海涛收到肖玲发来的一条微信:梁队,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请假一天,我跟科室主任已经说过了。
梁海涛想起去乡下义诊的那两天,身材消瘦的肖玲少言寡语,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唯独她坐在靠车窗的位置,双眼一直盯着窗外,似乎有看不完的风景。
自从来到和田后,梁海涛就注意到他负责的八名女医生,性格迥异,但相处得都很愉快,生活中彼此能互相关心,也让梁海涛不再为“三个女人一台戏”的说法而担忧。梁海涛观察、了解过肖玲,她虽然不是党员,但她主动要求参加援疆,在医院工作表现很积极,专业技术过硬,待人热情。但唯独一点,肖玲似乎喜欢独处,不爱多说话,总是满怀心事的样子。梁海涛召集其他几名党员开党小组会议的时候,谈及此事,大家都对肖玲有好印象,对于眼前的情况,都表示要进一步了解,这让梁海涛也放心了许多。
梁海涛记得,在来和田之初,一场沙尘暴突然来临,风沙狂舞,和田地区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变黑了,气温迅速降到零下十二摄氏度。肖玲可能因为受凉,患了感冒,但她不想因此影响工作,硬是挺了两天,实在扛不过去了,才开始吃药打针,一周后才算好利索。那些天,肖玲无法去餐厅吃饭,几位女队员轮流给她打饭吃。
但是这一次肖玲病得不轻,陈丽虹是全科医生,也是女援友心目中的知心大姐,经她诊断,肖玲患了感冒引起的重症肺炎,高烧咳嗽不止,四肢无力,这下可急坏了在和田市人民医院工作的二十一名援友。
“我们来援疆,为当地百姓提供好的医疗服务的同时,自己也要确保有一个好身体,这样才能圆满完成援疆任务。”
“绝不能让一个队友掉队!”
在梁海涛的安排下,由医疗队的几名女医生轮流照顾肖玲。
肖玲担心白天影响大家在医院的正常工作,她强打精神坚持去医院输液,一天要输三次液,因为所输药液里有青霉素,担心药物有不良反应,需要有医护人员时刻观察,白天还好说,最难熬的就是夜晚了。工作忙碌了一天的医生,晚上很需要好好休息,以确保第二天精神抖擞地面对来就诊的维吾尔族患者。
肖玲提出晚上在指挥部的宿舍里输液,梁海涛担心她睡过头,坚持必须有人守在她身旁,时刻观察输液情况。
陈丽虹对梁海涛说:“我是全科医生,给病人配药输液技术过硬,晚上我来照顾肖玲吧!”于是,她主动承担了夜晚给肖玲输液的任务。
肖玲比陈丽虹小两岁,陈丽虹已是有着十五年党龄的**员了,在她看来,党员的身份可不是用来唱高调的,同事遇到困难,就必须及时伸手相助。
已是凌晨1点钟了,在远离京城的南疆和田市,夜晚很宁静,人们都已进入了梦乡,宿舍里只有她俩在轻声聊天。
“滴答滴答”,输液瓶里的液体顺着肖玲的血管一滴滴融进血液内,困意袭来,她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了。
“你若困了就睡吧,有我看着呢,不用担心!”陈丽虹盯着输液瓶,精神十足。
肖玲对她露出歉意的微笑,渐渐地发出轻轻的鼾声。
平时,大家在各自的科室里都很忙,聊天的机会也有限,这两日,肖玲一直陪着陈丽虹输液,两人情同姐妹,彼此讲着自己的往事,又因年龄相近,更是聊得来,聊的话题也越来越多。从当初为何报名参加援疆,到出发前家人的不舍,讲自己的孩子还在上学,讲家人很注意观看天气预报,同时,都喜欢了解与南疆和田有关的一切知识。
两天后,肖玲的脸颊恢复了原有的红润,她对一直守护自己的陈丽虹感激地说:“虹姐,谢谢你啊!这几天耽误你休息了。”
陈丽虹真诚地说:“不用这么客气,在医院里,咱们是同事,回到宿舍,咱们就是姐妹,只要你的病能尽快好,我们就放心啦!”
泪水顺着肖玲的眼角淌下。
人与人之间相遇相识,真是一种缘分,尤其在生病的时候,是情感最脆弱的时候,能得到别人的关怀与呵护,则是最幸福的时候。缘分真的很奇妙,如果她俩不来和田援疆,彼此在北京所属的医院各忙各的,那么像现在一样聚在一起、相识相知的机会则微乎其微。
两人聊到起兴处,肖玲却不由自主地唉声叹气,陈丽虹不解地问其原因。
肖玲皱起了眉头,长叹一声说:“唉,别提了,这几年,家里运势不好,我家先生过去做生意,确实挣了不少钱,我拿出一笔钱给两个儿子先后各买了套房子。我家先生把剩下的钱全投进股票了,如今股市行情太差,整整近两百万元全被套牢了。”
“唉,真不想说这些烦心事,闹心啊!”说完,肖玲沉默了。
“没事,你有心事,别憋在心里,咱做医生的都明白,病从口入,病由心生,你说出来,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唉,劝人的时候,都会说,但事情临到自己头上,真要命呢。”
“说吧,看看有什么办法能解决。”
“我家先生前些年与另外一家公司签订了工程合同,先期垫付了三百万,如今工程已经竣工两年了,对方却还有两百万没有还给我们,我先生多次讨要也没结果。现在我先生的公司资金周转遇到了困难,甚至还拖欠了员工三个月的工资,员工天天喊着要工资,还声称要把我先生告到法院去。你说我们该怎么办?真是急死人了!”
肖玲把家里的事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眼泪润湿了眼眶。
陈丽虹赶紧递给肖玲一块湿巾。
肖玲擦净眼泪,接着又说:“现在生意不好做,最近有几个长期合作的公司想跟我先生签单,但他手头资金困难,必须先讨回这笔欠款,公司才能正常运营。您说,遇到这么大的事,我只是医生,不会做生意,也帮不了他,这么大的数额,该怎么办呢?”
“可以找梁队想想办法,据说,他有朋友是律师,在北京很有名气。”
“别给梁队添麻烦了,他每天已经很忙了,前段时间我曾给他讲过此事,但他一直没回复我,估计这事很难办吧。”
原来肖玲患这场病,与心病有很大关系。
第二天一大早,陈丽虹及时把这个情况跟梁海涛说了,梁海涛忽然想起了前段时间肖玲跟自己确实说过此事,那段时间他已经把肖玲提供的资料传给律师朋友了,因为工作忙碌,没有及时追问此事。
梁海涛对陈丽虹说:“你跟肖玲说,我那律师朋友正积极办此事呢,让她放心。”
律师很快给梁海涛打来电话说:“梁主任,我最近一直在分析您同事的那些资料,按法律程序走,合同没问题,最起码能要回拖欠的尾款。但对方是一家大型国企,实力雄厚,很有背景,我上网查过对方的相关资料,他有好几个私营公司都有拖欠尾款的案子。”
梁海涛不解地问:“既然这家公司实力雄厚,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工程竣工了,为什么不及时把尾款打到我朋友的公司账号上?为什么不按合同来执行?他们就不怕付违约金吗?”
律师听了梁海涛的话,哈哈笑出了声:“梁主任,别看您被患者尊称为医术精湛的‘一把刀’,您对商场是一点儿也不了解啊。商场如战场,有些生意人可是把微末利益也放在眼里的,能追回尾款就不错了,要违约金就很难了。”
“这样的大公司就如此不讲诚信吗?”
“这算什么?有的公司简直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能拖一天是一天,那钱放他们账上每天还能产生不少利息呢!”
梁海涛无奈地说:“那就辛苦您啦,帮帮我这同事,她主动报名来援疆,思想好,她先生也是做生意的本分人,这世道,不能让好人受委屈啊!”
律师笑着回复:“放心,梁主任,我会把这事放心上的,只是追尾款的过程比较艰难,最好别打官司,那样时间会拖得很久,而且还要花一笔费用,毕竟律师事务所也有规定,我只能以朋友的名义,想想办法。”
梁海涛真诚地说:“好的,我替我的同事先谢谢您了,等我回北京,一定请您喝酒!”
为了眼前那点儿利益,不惜撕下诚信公道的假面具,相比之下,作为援疆医生不图名不图利来到边疆工作,思想是那般崇高,如同昆仑山上的雪莲,圣洁无比。
梁海涛身兼医院挂职副院长、挂职科室副主任医师以及援疆和田市人民医院医疗队队长,他时刻注意着每一名医疗队员的工作与家庭情况、个人情绪,每天总感觉有干不完的事,每件事都要兼顾到。在来和田之初,他还建立了党员微信群,有什么事大家可以商量着来。
每天睡觉前,梁海涛都要把每一件事在脑子里捋一遍,还要想好下一步该如何做。但愿肖玲的事能办好!但愿白洁和陆浩能够有**终成眷属!但愿能尽快找到妈妈的好友江阿姨!
明天,明天的明天还有别的事,先做好当下的事吧。
二
周凤琴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用力抬起右手伸向梁海涛,而梁海涛手里拿着妈妈的那张合影,不好意思地说:“妈妈,南疆太大啦,我托好多援疆医生帮忙,却还是没有找到您的好朋友江红霞,对不起。”
周凤琴眼里流露出无奈与遗憾的神情,梁海涛捧着一大把红枣向妈妈大步走去,高兴地说:“您尝尝和田的大红枣吧。”话音刚落,他脚下忽然踩空,向下坠落着,一直坠落着。他大声喊叫着,却无人应答,他举起双臂,向上奋力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住,耳旁只有呼啸的风声。
梁海涛一直向山下坠落着……他猛然惊醒,原来是一场噩梦,他大口大口地**着,额头上渗出许多汗珠。
宿舍内静悄悄的,柔和的月光透过窗帘,洒向屋内的桌椅、地面和一对沙发上,还有他躺的床上。梁海涛睁大双眼,回想着刚才梦中的情形,心里感觉不安,时针已指向凌晨2点半,这个时间正是家人熟睡的时候。他不能打这个电话,免得影响家人休息。
也不知妈妈近日身体如何了,听姜媛说,妈妈每周由原来只做一次透析发展成两次了。
他最近工作太忙了,很少跟妈妈通话,跟姜媛语音,也只是简单讲讲最近的工作情况。就在半个月前,梁海涛还给妈妈发微信说,让她做好准备,他要接全家人来和田,让妈妈到建设兵团多走走,多看看,没准儿,妈妈的磁场强大,有吸引力,或许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能吸引来江红霞阿姨偶遇呢。梁海涛的这个设想,明知道可能性不大,但妈妈还是抱着这么一丝希望。
但愿妈妈来和田后,她俩心有灵犀,真的能遇见。梁海涛还设想着,当她俩见面的那一瞬间,毕竟久别重逢,场面一定很感人,一定要多给她们抢拍几张照片,留下新世纪的合影,简直是完美的大结局。
梁海涛已经跟指挥部请了假,回北京的机票也已经定好了,全家人都期待着十天后团聚的日子。
困意袭来,梁海涛不知不觉又进入了梦乡。
清晨,梁海涛还在睡梦中时,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他到和田工作以来,手机全天二十四小时保证畅通,做好了随时听从召唤的准备,确保遇有突发事件能及时处理。之前,他曾接听过三次这样的电话,这一次他以为还是医院打来的。
他仔细看清来电显示,才发现是爸爸打来的。这么早打来电话,有什么急事吗?这还是第一次在清晨接听家人的电话。
梁海涛接通后,纳闷儿地问:“爸爸,有什么事吗?我过些天就回北京啦。”
手机里传来爸爸低沉的声音:“你妈妈最近体检,结果不太好,你尽快回来一趟吧。”
听到这话,梁海涛心里一沉,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妈妈了。在他的印象中,妈妈退休前,在单位工作认真积极,多次被评为优秀**员,退休后的第八年,她突然感觉身体不适,在一次体检中,意外检查出患有尿毒症、膀胱癌。
这个结果不啻一枚炸弹,在家中轰然炸响。
这怎么可能?妈妈是医生,性格温厚,很注意饮食、养生和保健,全家人都不敢相信妈妈已被病魔缠身。周凤琴也由开始的不相信到慢慢地接受再到配合治疗,开始了长达十二年的透析,每一次透析治疗,都要经受一次痛苦的折磨,但她从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爸爸退休后,常年陪伴妈妈去医院做透析,精心照料着体弱多病的妈妈,这让梁海涛内心很愧疚。
梁海涛在北京的时候,每天忙于工作,每个月和父母只见两面,逢年过节,全家人才能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妈妈总会做梁海涛最爱吃的“鱼香肉丝”“菜盒子”“爆炒鱼花香”。每次看到妈妈露出慈祥的笑容,看到妈妈面对疾病的坚强神情,他打心眼儿里佩服。
梁海涛来和田援疆的前几天,妈妈特意赶到儿子家里,当着姜媛和外孙梁一凡的面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当年我刚满十八岁,就响应党中央号召去支边,一待就是四年,在那里度过了宝贵的青春年华。而你只去那里工作一年,时间短,交通也比以前方便多了,祖国各地都有了变化,虽然和田属于边疆,但经济条件一定有了很大改善,比我们那时强多了。”
周凤琴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期盼与赞赏。
梁海涛安慰着妈妈:“看你儿子每天忙于工作,也不能好好陪陪您,我不在家的日子,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北京休假的时候,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陪您。”
周凤琴微笑着说:“你有这份孝心就够了,我是**员,绝不会拖你后腿的,既然你选择了医生这个职业,就要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哪里有病人需要你,你就应该去哪里。放心吧,我会等你回来的。”
出发前的一天,周凤琴将那张合影交给梁海涛。这是妈妈有生以来,唯一一次对儿子提出的请求。他知道,妈妈是重情重义之人,她想在有生之年,重温青春记忆,了却一生的遗憾。
梁海涛拿着照片,暗暗发誓:“一定要想尽办法,帮妈妈实现这个心愿。”
到和田的那几个月里,梁海涛每周跟妈妈通话,都会及时汇报寻找江红霞阿姨的情况,每次妈妈都是抱着希望倾听,带着失望挂了电话。妈妈说:“我的病虽然感觉挺严重的,但只要每周坚持去医院做透析,就没什么事。医院还有做二十年透析的患者,至今还活着呢。我觉得吧,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要有一场精彩的体验,等到走的那一天,认为自己不枉来世上走一遭,就满足了。”这话听起来很轻松,但让梁建涛的心里感觉很不是滋味。
每次听到这些话,梁海涛很想回到青少年时期,可以陪伴在妈妈身边,经常看到妈妈微笑的眼睛。然而,早晨爸爸打来的电话,让他坐立不安,他迅速拨通了姜媛的手机。
姜媛语无伦次地说:“海涛,建议你尽快回来吧,妈妈昨晚已经送进医院的ICU了,医生说,前几天妈妈做透析后,有不良反应。”
听到妈妈已经住进ICU,梁海涛的心慌乱赶来,心脏“突突”狂跳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全身涌动着,他想起晚上做的噩梦,让一向持“无神论”观点的他,也有些把持不住了。这些年,梁海涛就害怕妈妈出现意外,他是家中的独子,是家中的希望,也是妈妈眼中的骄傲,他还想着等援疆结束后,一定抽时间多陪陪妈妈。
事不宜迟,梁海涛及时跟指挥部领导汇报了此事,总指挥批准他回家十天,陪陪妈妈。梁海涛又跟神经外科主任阿木江讲明情况,阿木江急切地说:“你尽快回北京吧,这里的事有我呢。”
指挥部办公室主任张文武得知此事后,问梁海涛:“您几点的机票,我现在就给您派车!”
每天只有两班从和田飞往北京的航班,上午10点半和下午3点,梁海涛看了看时间,已经上午8点半了,探母心切,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小时,他就把前段时间已经购买的机票立刻改签到当天上午10点半。他快速地在宿舍衣柜内翻出一个黑色双肩旅行背包,将身份证、手机、手机充电器和几件简单的衣服放了进去。
去往机场的车子已经在楼下等候了,梁海涛匆忙下楼,张文武主任表情凝重,一再叮嘱:“梁主任,路上注意安全,祝一路顺利,回家后,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说啊。”
“好,好。”梁海涛连声答应着,小轿车迅速驶出指挥部大院,平时外出,就是小车班的王师傅开车,他的驾驶技术很娴熟,车速掌握得很好,既快还不超速。
一定要赶上上午的航班!一定不能误机!梁海涛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遇到红灯,他着急得双脚不停地打着节拍,脑子里突然迸出一串成语:心急如焚、归心似箭、心急火燎、火烧眉毛、迫不及待……这些词语形容他此时的心情,最恰当不过了。
仅用三十多分钟,就到了和田机场停车场,梁海涛匆忙向王师傅道了一声谢,抓起双肩背包,脚下生风似的向候机大厅跑去。
此时,距离起飞还剩一个半小时。
梁海涛大步走进候机大厅,到自动取票机前办理值机,取到登机牌,因为他没有大件行李,不用办理托运手续,直接去安检。和田机场不算大,但安检过程比较烦琐,机场安检人员检查得非常认真、非常仔细,就连皮腰带、皮鞋都要脱下来检查。
他心里一直默念着:“千万别误飞机,千万别误了飞机!”
通过安检口,梁海涛匆忙赶到登机口,乘坐的航班已经开始检票登机了,他是最后一名乘客。
终于坐到机舱内,梁海涛给爸爸打去了电话,却无人接听。空姐提醒他:“飞机马上起飞,先生,请您关闭手机。”
梁海涛看着手机,无奈地将手机调为飞行模式。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妈妈怎么突然就进医院了呢?难道病情严重了?既然家人让他尽快回北京,他别无选择,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要她有一口气在,自己援疆结束后,回到北京一定要敬一份孝心。
飞机飞越沙漠,跨过一座座**的积雪山峰,到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降落,梁海涛随乘客来到乌鲁木齐地窝堡候机大厅,他将在这里重新换登机牌,停留一个小时后,转飞北京。
他再次拨打爸爸的手机,这次终于接通了,他的心激烈地狂跳着,着急地问:“爸爸,我妈妈现在情况如何了?”
手机里传来爸爸低沉哽咽的声音:“你妈妈……你妈妈……情况不太好。”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梁海涛大声问爸爸:“什么?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妈妈……已经……已经快不行了。”
顿时,梁海涛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候机大厅内,传来播报去往北京的航班正在检票的温柔女声。
梁海涛跟随乘客缓步再次走进机舱,他目光呆滞,全然不顾周围乘客投来的异样目光,泪水湿了眼眶,在脸上恣意流淌着。
空姐关切地问:“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梁海涛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目光移向窗外,飞机在形态各异的白云中穿行,一路向东,向着北京飞去。
三
人生中,总会有离别的时候,但最让人难过的是,最亲的人在生命尽头时,却没有机会看他最后一眼,没有机会跟他说一声再见。时光不能倒流,所有的遗憾都已无法弥补。
一路上,梁海涛顾不得周围人投来的惊诧目光,流着泪哭着回到北京,当他赶到阳光医院太平间的时候,看见妈妈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慈祥,从容淡定,微闭双眼,仿佛睡着了一般,身上盖着白色单子。
爸爸早已哭红了双眼,疲惫地站在旁边;姜媛也哭红了眼,泪水不停地流着;儿子梁一凡站在那里,睁着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泪水止不住地流淌着,嘴里哭喊着:“奶奶,您再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吧,我不要您离开我们!”
北京阳光医院的领导、周凤琴生前的同事都站在那里默默流泪。
梁海涛的心如同被利刃挖空了一般,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泪水奔涌而出,大声哭喊着:“妈,儿子来看您了,您不能走啊,您睁开眼再看儿子一眼吧!”
撕心裂肺的痛哭,是他四十五年的人生中,哭得最彻底的一次,他双手握拳使劲捶打着自己的前胸,不停地喊着:“妈妈,儿子不孝啊,没有守在您的身边,也没能看您最后一眼……”
哭到伤心处,梁海涛的心如同被尖刀扎得千疮百孔,整个身子俯在地上,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地面,泣不成声地喊着:“妈妈,妈妈,儿子来迟了,儿子来看您了!”
两名男同事用力把梁海涛拉起来,安慰着:“节哀,要节哀顺变。”
泪水模糊了双眼,梁海涛浑身无力,任由同事架着他站立着。
“妈妈临终前,说丧事一切从简,别给医院和同事们添麻烦,别惊动大家,谁家都有事,都很忙,这是她的原话。”姜媛默默陪伴在梁海涛身边。
周凤琴在医院妇产科工作过二十多年,曾经带过的徒弟如今已走上领导岗位,如果大办丧事,加上梁海涛的同事,爸爸原单位的同事,一定会有许多人来悼念。但是,梁海涛的父亲遵从了老伴的遗愿,从殡仪馆火葬场,再到墓地,整个过程一切从简。
自从周凤琴开始做透析后,她就开始为自己提前选墓地了,这事只有老伴儿知道,最后选了北京西郊的公共墓地。而梁海涛从未过问此事,也从未想过,妈妈有一天会真的离开自己。他作为医生,在医院里也经历过重症病人死亡的场面,可他始终觉得妈妈虽然体弱多病,但能一直陪伴着家人度过一天又一天。
在梁海涛心里,妈妈永远那么乐观、坚强,即使有病魔侵袭,也奈何不了她。但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事实面前,就是那么残酷。人死不能复生,走了,就永远走了,即使有再见的那一天,也是在天
堂了。
从墓地回到家里,梁海涛如同丢了魂一样,目光呆滞,恍如梦中。坐在餐桌前,仿佛妈妈仍坐在那张椅子上,慈祥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吃饭;仿佛又看到妈妈得知自己援疆的那一刻,脸上流露出的自豪神情。
姜媛轻抚着梁海涛的后背,安慰着他:“节哀吧,其实,今年年初,妈妈的病情已经恶化了,只是她没让我们跟你说,妈妈一直不让给你打电话,怕影响你的工作。你是医生,应该明白生死是自然规律……你这次回北京待几天呢?哪天回和田?”
姜媛的话瞬间把梁海涛拉回现实生活中,他怔怔地说:“我明天就回吧!”
当张文武主任得知梁海涛在北京只待了五天就回到和田,他关切地询问梁海涛:“你怎么这么快就回和田了?家里的事情办好了吗?”
梁海涛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悲伤,只是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说:“走了!妈妈永远走了!”
“节哀顺变吧!”张主任安慰着他。
援友们看到梁海涛面容憔悴,仅仅几天时间,他的头发就有了一缕缕白丝,瞬间苍老了许多,都极力安慰他,希望他能尽快度过人生中与亲人生离死别的最痛苦的日子。
面对周围同事的关心,梁海涛只是点头回应,不想多说一句话。夜晚,他不想吃饭,躺在宿舍里,两眼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仍浮现着妈妈躺在太平间、送到火葬场和墓地的无声画面。妈妈走了,她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间,梁海涛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妈妈,酸楚的泪水就忍不住落下,浸湿了枕巾。
边振平给梁海涛打来晚餐,安慰着他:“人啊,有生就有死,走的人永远走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下去!我爸爸十年前在一起车祸中因抢救无效去世了,那一年,他才六十五岁。我爸年轻的时候当过兵,退伍后转业到一家大型国企工作,退休后,仍坚持锻炼身体,即使发烧感冒,他不吃药也能扛过去。我妈的身体也不错,老两口儿的退休生活安排得很好。但是,我爸遭遇车祸离去后,让我无法接受的是,肇事逃逸者至今都没有抓住。这些年,我妈妈因无法承受这种打击,身体越来越不好,多亏我妹妹经常陪着老妈,毕竟还要坚强地活下去!”
边振平讲到伤心处,泪水已经止不住流下了,梁海涛听着边振平的诉说,才得知,原来边振平不多言笑,还因为他的家庭有过这样的不幸!
“你妈妈的身体还好吧?”
“还行吧,这些年,妈妈身边需要有人陪伴,我妹妹提前办理了退休,把老妈接到她家里住,身边只要有人陪伴,就能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
是啊,度过黎明前的黑暗,阳光总会出现的。
自从那天跟边振平聊了许多知心话后,也加深了两人对彼此的了解,边振平经常约梁海涛去打台球,到葡萄架下散步、聊天,讲过去的事。
回到和田后,梁海涛极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其他同事感受到他的悲伤,但他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让别人看了,心里更为他感到难过。
同事们经常约梁海涛去院子里散步,听他默默诉说,以此来分散他的悲伤情绪,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从丧亲之痛中一点一点走出来。梁海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时刻提醒着自己肩负的责任,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能因为个人的悲伤,影响到工作,一定要以很好的精神面貌完成援疆任务。
几天后,和田地区电视台和援疆和田指挥部宣传部为了彰显援疆医生在和田地区克服困难、坚守岗位做贡献的精神,决定为北京援疆医生拍五集纪录片,同时,还将在北京电视台播出,并推荐到央视,让更多观众了解北京援疆医生们在祖国边疆和田地区、大漠腹地无私奉献的精神。
很快,和田电视台就派出新闻部记者奔赴各医疗队采访,按照和田指挥部宣传部的安排,每个医疗队推荐三至五名医生接受采访。梁海涛所在的医疗队要推荐五名医生,大家第一个就推荐了梁海涛,但是梁海涛还是婉言谢绝了。他的理由是,这半年多时间取得的成绩,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自己只是做了分内之事。梁海涛希望把更多的镜头对准表现更优秀的医生,尤其是年轻医生,希望片子播出后,能激励更多的北京医生加入援疆的任务中。
其实,还有一点,梁海涛明白,同事们也明白,他还没有从妈妈离世的痛苦中走出来。
不久,和田电视台邀请不同科室的援疆医生做客《相约健康》栏目,请他们面对镜头为电视机前的观众普及一些常见病的预防治疗。梁海涛接到通知后,他把二十一名医疗队员所在的科室排了序,梁海涛把自己安排在最后。第一期是呼吸科的主任医师根据当地群众常年居住沙漠环境,导致人们容易患上呼吸道感染性疾病,引导当地群众如何在沙尘暴来临之时做好防护。
第二期是根据当地居民爱吃肉的习惯,有些人的消化系统极易患各种病症,由消化科的医生讲解饮食注意事项以及消化系统常见疾病的预防。
接下来是肝胆科、眼科、牙科、骨科等相关保健知识、疾病预防与治疗的介绍和讲解,每一科都有它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之后是给急性脑梗死的溶栓治疗进行了相关卫生宣教节目录制。
节目在本地电视台播出后,很快受到当地干部群众的好评,提高了大家对相应疾病防治的认识。
梁海涛发现大家最近对自己说话很客气,还有一种处处礼让他的感觉,这让他感觉对不起大家,他下定决心要改变这一切。
进入夏季以来,蒙蒙细雨光临着南疆和田大部分地区,浇灌着**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以及伸入其腹地的和田市。据当地人讲,和田气候很干燥,很少下雨,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的雨了。上天眷顾大地,雨水滋润着这片干涸的土地,对和田地区来讲,这场雨下得非常及时
有利。
梁海涛顺利做完一台手术后,看着窗外的雨景,雨仍在下个不停,雨点敲打着玻璃窗,这在和田地区是很少见的雨,这雨如同流淌在心里的泪水,让他又想起了妈妈。
雨过天晴,一道美丽的彩虹挂在天边,美极了!
“什么是大爱?什么是无私奉献?什么是思想品德高尚?”其实,许多援疆人都有着不同的困难,但大家一如既往地工作着,用真诚为当地百姓们书写着民族大团结之歌,他们的奉献精神如同雨后的那道彩虹,在和田地区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而这道美丽的风景线是由无数援疆人铸就的。
四
和田街道两旁,随处可见的是高大笔直的白杨树,比起内地的白杨树更加挺拔,就像小伙儿健壮的身躯。每次梁海涛和医疗队员下乡义诊的时候,看到这种白杨树,总是忍不住要多夸赞几句。
神经外科主任阿木江知道梁海涛因为母亲去世,面容憔悴,心情不好。他不忍心看着梁海涛这种痛苦的神情,就和护士长商量,一定要让梁海涛尽快走出丧亲之痛。
于是,阿木江热情地邀请梁海涛带领医疗队成员到他的家乡做客,以好朋友的名义,让他们快乐体验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阿木江特意为这次乡下之行,做了充分安排。
梁海涛在队员的赞同声中,也想让忙碌的医疗队员们缓解一下紧张的心情,答应了阿木江的盛情邀请。
在去往阿木江家乡的路上,阿木江坐在30座考斯特车的前排,面对医生们对白杨树的好奇,他给大家解释着当地人为什么要种植白杨树。
原来,和田地区地处沙漠边缘,生活在这里的维吾尔族人常年都要面对沙尘天气,为了改善恶劣的生存环境,当地人不得不想办法,小规模地种植树木,而早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建设兵团的任务就是防风固沙,大力开展植树运动。白杨树适应性强,能在沙漠里生存,生命力特别顽强,还能防风固沙,就成了当地人的最爱,把植树视为最重要的事来做。
阿木江说:“你们现在看到的林场,当年兵团人可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每一棵白杨树都是经过几代人的精心浇灌,一天天逐渐长大的。你们看,这些高**立的白杨树,都是笔直笔直的,别看树干不粗壮,每年沙尘暴来临,连续四个月的狂风都始终吹不弯白杨树的腰,如同坚强的士兵,默默护卫着当地的居民。”
医疗队员对白杨树的敬意油然而生,有人说:“白杨树跟人一样,不卑不亢,一身傲骨,挺立在大漠中,堪比大漠胡杨了!”
司机师傅是阿木江的好朋友,他熟门熟路,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载着梁海涛和他的援友们来到了阿里木达村,车子在村头停下。这里是阿木江出生的村子,家乡人都以他能成为市人民医院医生为荣,这里的房屋建筑焕然一新,显然是经过认真规划的,街道也是整齐有序。
两名五十岁左右、头戴小花帽、留着络腮胡子的维吾尔族中年男子,胸前各佩戴着一枚党徽,早早在村口等候着。梁海涛和同事们陆续下车,阿木江亲切地介绍着:“这是我们的村干部哈力尔和法尔哈得。”
只见两名村干部把右手抚在左胸前,微微弯腰,表示欢迎,这是维吾尔族的风俗,也是一种礼节。
村干部哈力尔高兴地把大家迎进一个大院子里,敞开的两扇大木门,看上去有些陈旧,门板上红色、黄色和绿色等油漆虽经常年风吹雨淋,已经斑驳脱落,但依稀可辨。
院子里种着五六棵壮实的石榴树,一朵朵橙红色的石榴花挂满枝头,正怒放盛开,色彩艳丽,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只喜庆的小灯笼,近看如同红宝石一样,惹人喜爱,引人驻足。
几名女医生高兴地举起手机对准石榴花拍着照,惊喜地连声赞叹着:“哇,真是太美啦,这花开得太漂亮啦!”
消化内科医生陈丽虹很专业地给大家介绍说:“石榴花的药用功效很多,有清热、解毒的效果,花味酸涩,如果晒干了研成末,会有很好的止血作用,把石榴花泡水洗眼,有明目效果,另外石榴花还有止泻的效用。石榴则可以帮助消化,软化血管,降低血脂和血糖,同时也能降低胆固醇,防止高血压等。”
其他医生也围在石榴树旁,兴奋地观赏着,拍着照片。
站在旁边的村干部哈力尔用一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石榴花代表着成熟的美丽、富贵;石榴熟透后,果实饱满,代表着子孙满堂,兴盛红火,也代表着全国各民族如同石榴籽一样团结。”
白洁高兴地说:“太好啦,我们盼望着石榴丰收的那一天。”
村干部哈力尔热情地说:“欢迎,欢迎!我们村有好多人家都种着石榴树,估计十月中旬的时候可以成熟,你们一定要来品尝,好吃得很啊!”
“好啊,好啊!太谢谢啦!”医疗队员们高兴地回应着。
院子倚墙有一个长方形的大炕,四面开口的大**为主人们遮挡着阳光,炕上铺着一条长长的、织着漂亮花形的毯子,虽然地毯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很整洁,毯子上面还摆放着几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摆满了馓子、馕、葡萄干、奶茶、大红枣、苹果、西瓜等。
梁海涛赶紧吩咐同事把随车带来的两箱饮料和两箱鲜奶以及三大盒茶叶搬下车,送给村干部,他暗想:多亏提前做了准备,咱不能空着手来做客呀。
村干部高兴地对梁海涛连声说:“热哈麦特!热哈麦特!(谢谢!谢谢!)”同时,他把右手放在左胸前,身体前倾三十度,向医疗队员们点头鞠躬致意,并招呼家里的一名青年男子手持铜壶和脸盆亲自倒水,请客人一个接一个洗手。
饭前洗手有讲究,女主人端上蜂腰长嘴、紫红泛光的高把铜壶,一弯腰,一抬手,清水就优雅地从仙鹤喙模样的细嘴里“哗哗”流出来了。客人得赶紧双手接住水流,手心手背叠在一起,使劲地搓,因为只给你三次享受的机会。沾了三次水的手一定不能甩!据说如此就要把殷勤好客的主人家的财运给甩走了,那可是重大失误,接过女主人在臂弯里搭着的那块雪白蓬松的大毛巾擦一下就行了,千万注意别甩水!
那名村干部非常热情,随后示意大家脱鞋子,然后,盘腿坐在炕头的毯子上,大家一一照办。落座后,人们抬头看见对面围墙上爬满了葡萄的枝蔓和翠绿的叶子,一串串绿色如珠的葡萄长势喜人,估计再过一个多月就可以吃了。
这时,村干部打开地上的一个旧音箱,看上去很不起眼儿,在大城市里应该是淘汰的物件,然而,当一首欢快的**曲子在院子里响起时,才发现这个音箱的音质还不错。
这时,有两名年轻漂亮、面带微笑的姑娘,出现在人们的眼前,她俩身穿一身鲜艳的维吾尔族服饰,头上戴着花色艳丽的面纱,俊俏的脸庞洋溢着笑容,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闪动着。她俩随着音乐的节拍,大大方方地跳起了**舞蹈,动作柔和优美,立刻调动了医疗队员的兴致,大家拍着手打着节拍,欣赏着舞蹈。
不一会儿,两个小伙子用托盘为客人送上新鲜的烤羊肉、烤鹅蛋、烤鸡蛋、羊肺子还有手抓饭,顿时,香味扑鼻,弥漫了整个院子。
面对看一眼就要流口水的美食,医生们有些拘谨,不好意思动手去抓羊肉。
“吃吧,这是村支书让家人一大早现杀的三只小羊羔,非常鲜嫩,管饱啊!”阿木江说完,带头从一个托盘里撕下一块羊肉,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边吃边高兴地对大家说,“哇,真是太香啦,好吃得很!你们都别客气,赶紧趁热吃!”
经不住美食的**,大家开始动手了。两个小伙子很快又端来了热腾腾的馕,摆放在每一张桌子上,把烤羊肉卷进馕里吃,更是妙不可言。香味四溢,真是太好吃了!每个人吃完手中的羊肉,都去拿第二块。
村支书看见大家吃得很香,脸上笑开了花,他又把五瓶伊力特老窖酒分别放在每张桌子上,摆上了酒杯,高兴地说:“今天到我这里,就要吃好喝好!”
梁海涛头脑清醒,他问阿木江:“当地人的风俗不是不喝酒吗?我们喝酒合适吗?”
“没事,有酒量就多喝点儿,我们村支书是按汉族人的最高礼节招待你们。”阿木江一边吃肉一边回答,并且把每人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
这时村支书端起了酒杯,面向大家,用维吾尔语真诚地说着话,阿木江站在一旁当翻译:“尊敬的梁队长、阿木江主任,还有各位北京知名的医生,我非常感谢大家光临,你们的到来是我们全村的荣幸。昨天,周围的邻居听说你们要来我家做客,今天一大早邻居家的两个儿子主动跑来宰羊,为大家做美味的羊肉。同时,我代表村民感谢你们曾经到我们村子义诊,为我们的村民做手术,感谢你们的付出,这些你们可能不记得了,但我们都会深深地记在心中的。”
村支书看着眼前的北京援疆医生又说道:“这次款待有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祝我们大家身体都健健康康,日子越过越富裕。”说完,他一仰脖,一杯酒便一饮而尽。
梁海涛虽然自知酒量不行,但面对此情此景,他亦举起酒杯对村支书连声道谢,一仰脖,也喝光了杯中酒。
大家纷纷站起身,举起酒杯互相碰杯回敬着、祝福着。
村支书和来帮忙的邻居们热情招呼着大家多吃多喝。这时,有几名男医生情不自禁地下了炕,穿上鞋子跟那两名姑娘一起学跳**舞蹈,在歌曲的伴奏下,场面十分热烈。
梁海涛性格偏内向,不善舞蹈,在北京的时候,业余时间就是看书听音乐。此时,他边吃肉边和阿木江喝酒。
阿木江给梁海涛讲当地烤羊肉的做法:“把整只的羊宰杀洗净,膛里放进去十几种中药,埋在沙漠里面,在上面再烧上一堆火,完全靠沙子的热量,把整只的羊肉焖熟烤焦。还有一种吃法,是把羊肉切成块,撒上洋葱和孜然,放进切开的羊肚里面,扎紧口,再将包满了肉的肚子直接放在火上烤,肉熟了取出来,特别嫩、特别香。改天我带你去吃。”
不喜欢吃肉的白洁,也忍不住吃了好几块烤羊肉,她和陆浩两人还推杯换盏互相对饮着,一名女医生开玩笑地问他俩:“什么时候能喝上你俩的喜酒呢?”
白洁几杯酒下肚,脸颊上飞起两片红晕,口无遮拦地笑着说:“说快也快,等着收请柬吧。”
陆浩如同护花使者,村支书来敬酒,他主动为白洁挡酒,表示敬意。
女医生们也不顾减肥了,品尝着美食,大口吃着羊肉,满嘴都是油。
听着一首接一首欢快的**舞蹈歌曲,大家都很放松,慢慢地都开始跟着两个姑娘学起**舞蹈。
梁海涛接过阿木江递来的盛着新鲜羊肉的托盘,大口吃了起来,阿木江敬酒,他也不再推辞了。
阿木江和村支书看到医疗队员们尽情地吃着、喝着、跳着,他们笑得很开心,无疑,这是一次丰盛而又愉快的宴会。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三个小时过去了,人们可谓是酒足饭饱,长形桌上的托盘里还剩下不少烤羊肉。边振平在梁海涛耳旁嘀咕着:“梁队,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梁海涛感觉头有些晕乎乎的,这是他平生以来喝酒最多的一次,他和同事们愉快地跟村支书道别,坐上了返回指挥部的车。
“老乡们太热情了,太淳朴了,真是不好意思。”梁海涛不停地跟阿木江说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宿舍的,也不知道如何躺在床上的,只感觉心口火辣辣的,像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在心底升腾着。有人在喂他喝白开水,有人把一块温湿的毛巾搭在他的额头上。
此时,他嘴里依旧含混不清地说个不停,在场的人听得最清楚的是,他一直在喊:“妈妈,妈妈,儿子不孝啊!”泪水在他的脸上肆意流淌着。
五
进入七月中旬,天气突然热起来,和田地区的气温瞬间高达三十五摄氏度,梁海涛和同事们上班的时候早已换上了单裤短袖,但当地的风俗让几位爱美的女队员深感遗憾,从北京带来的几条漂亮裙子只能压在箱底,偶尔会在指挥部穿穿,到楼下的葡萄架下散散步,展示一下美丽。
梁海涛自那天大醉后,缓了两天,才算清醒了许多,并发誓以后滴酒不沾。他跟姜媛通话时,无意中说了喝酒的事。她没有责怪什么,而是善解人意地说:“男子汉一辈子至少要有一次大醉,这很正常。”
边振平、白洁、陈丽虹、陆浩以及肖玲等援友在梁海涛最难过的时候,都在安慰着他。那天,梁海涛应阿木江医生邀请带领大家去做客,原本是想活跃一下气氛,但他还是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原本想借酒消愁,不料,那46度的酒却把伤痛点燃,升腾为一股烈火,将他的心烧得滴血,如刀割一般的痛。
事后,陈丽虹说,那天把他搀回宿舍,大家看见他哭得一塌糊涂,心里都不是滋味。
那天,梁海涛喝得酒气熏天,还吐了一地没来得及消化的美食,是陆浩帮忙清理的。白洁还特意吩咐陆浩,夜晚一定要陪陪梁队,照料好梁队。小伙子很认真,坐在梁海涛宿舍的沙发上,几乎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陆浩去餐厅给梁海涛打来早餐,看到他清醒了许多,才放心回了自己的宿舍。
梁海涛上次回北京,因为办理完妈妈的后事,内心烦乱,没顾得上和姜媛母子多待两天,就匆忙赶回了和田,当时也没顾得上再确定让姜媛和儿子来和田度假的时间。其实,当他知道妈妈永远不能再来和田的那一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反而不想让家人来和田了。
妈妈的离去,太突然了,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让梁海涛心生愧疚的是,妈妈今生只委托他办的一件事,尽管想尽了一切办法,却始终没有着落,妈妈是带着遗憾离世的,一想到这个,他的心就很痛。
晚餐时间,梁海涛去餐厅,遇到了在建设兵团医院挂职副院长的刘静龙,他俩用餐盘打了菜和饭,便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刘静龙带着歉意说:“梁队,自从我去兵团医院工作以来,一直都在帮你找江阿姨。这期间,我曾到过光荣院、兵团家属区,只要我能想到的地方,都去打听过了,只要见到当年支边的老人和团一代,都会问一问。虽然没有结果,但我与他们交谈时,说实在话,内心很震撼。”
梁海涛表示感谢,同时对他后面的话表示感同身受。刘静龙做了一个深呼吸,接着说道:“许多老人当年都是王震手下的兵,还有的老人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到这里的支边青年,他们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奉献在这荒漠戈壁滩上,许多人因无法回到故乡,就在当地成了家,他们的后代也一直生活在这里。过去我对‘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这句话不太理解,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真谛,想想看,我们来这里工作只有一年时间,与那些前辈相比,我感到内心很不安,只有加倍工作,才不愧对援疆医生这个光荣的称呼啊。”
“噢……”梁海涛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地想着。
刘静龙轻声问:“听说你妈妈过世了,你还要继续找那位江阿姨吗?”
“找!虽然妈妈无法与江阿姨相见了,但我还要继续找下去,直到找到江阿姨为止,就算是我替妈妈圆一个心愿吧。”梁海涛说着自己的打算,他的话锋忽然一转,问,“你来指挥部有事吗?是开会还是……?”
刘静龙沉默了一会儿,说:“走,咱们到楼下慢慢聊。”
夜晚的温度比白天低很多,晚风徐徐拂面,有一丝凉意,闷热的感觉消失了。
梁海涛和刘静龙默默地走在葡萄长廊里。许久,刘静龙语调低沉地说:“人到中年,真的会有许多感慨,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一步到来。前些天,我回北京休假,看到父母身体健康,心里轻松了许多。就在我结束休假即将返回和田建设兵团的前夜,正和我爱人收拾行李,突然接到表弟打来的电话,说我父母发生了车祸,已经由120救护车送进医院了。我接到电话,立刻向医院奔去。原来我父母坐表弟的车时,遇到迎面快速驶来的大货车,因躲闪不及,造成侧翻,母亲当场摔断十根肋骨,父亲摔断了四根肋骨,胸腔内伴有大量的出血。”
“怎么会这样?后来呢?”梁海涛听着这些话都感觉揪心。
“据医生讲,多亏及时送医院抢救,让两位老人捡了条命!我走进急救病房后,只见父母同住一个房间,一人一张床,呼吸微弱,身上插满了管子,表弟请了两位护工来照顾。我真是左右为难,一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返回和田,机票早已订好,内心就很纠结,我走出病房的那一刻,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哗哗’地往下流。”
“关键时刻,还是要多陪陪父母的。”梁海涛认真地对刘静龙说。
“当时,我想家里遇到这么大的事,是否该跟指挥部领导说明情况,我想推迟几天再返回和田,但一时又张不开这个口,我知道领导一定会通情达理,让我在家照料父母的,但我怕背负‘逃兵’的恶名,毕竟援疆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决不能退缩!不能当懦夫!”
梁海涛感慨地说:“这是特殊情况,你父母遭遇车祸也是不可预知的事,你应该在家多陪陪父母。”
刘静龙无奈地说:“事情巧就巧在,我已经休完假了,真不好意思再续假。不过,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哥哥对我说:‘你不是明天就要回南疆吗?爸妈的事,有我呢!你放心去和田工作吧!我这辈子是没机会去援疆了,你参加援疆是咱家的光荣!’”
梁海涛说:“你哥哥思想真好,真是个好哥哥!”
刘静龙说:“是啊,哥哥最懂我了,你知道吗?当时我内心的那份纠结、那份痛苦,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当时,我就哭出了声。”
“你父母伤势不轻,最需要有人白天黑夜地陪护了,最近几天情况如何?”
“我坐飞机一路回到建设兵团,完全是凭着潜意识回到了宿舍。那几天,我在单位感觉神情恍惚,原本不想跟任何人说,但还是被建设兵团党委书记国文利看出来了。他很关心我,询问我是否有心事,我忍不住全盘跟他说了,他一听就急了,对我说:‘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父母正是需要家人照顾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说呢?我可以跟指挥部领导汇报此事,你完全可以晚来一段时间。’我跟国书记说:‘我父母有我大哥大嫂和我爱人以及家里的亲戚轮流照顾,他们都知道我来援疆,很理解我,这里需要我,我不想给组织添麻烦。’”
梁海涛对刘静龙的遭遇感同身受:“我们都遇到了关心部下的好领导!”
“是啊,国书记不听我解释什么,当着我的面拿出手机拨通了指挥部领导的电话,详细讲明了这一切,指挥部领导很快给我批了十天假期,让我明天回北京照看父母。”
此时,梁海涛感觉与刘静龙惺惺相惜,两个人的家里这段时间都遭遇了不幸,人生啊,命运啊,真不知是什么样的无形之手在操纵这一切,愿好人一生平安吧。
刘静龙缓缓地说:“我打算回北京看看父母恢复情况怎么样了,我待几天就回来,最近建设兵团医院比较忙,来看病的和住院的患者比较多,医生本身就不算多,我不能一直缺席呀!”
梁海涛打心眼儿里敬佩刘静龙,他怅然若失地说:“既然回去陪父母,就安心多陪两天吧,不像我,即使想陪老妈,也没那个机会了!”
刘静龙说:“您看看给家里捎东西吗?我回北京,可以去您家看看。”
这句话提醒了梁海涛,他想起来那次下乡义诊,偶遇白洁曾经成功救治的年轻母子,当时她送了一大袋大红枣,而自己不愿平白无故地收当地老乡的东西,特意还给了阿米娜三百元钱。白洁把那袋大红枣分成了二十二份,每人一份,同时她执意把那三百元钱还给了梁海涛,说是她请大家品尝的。
和田的大红枣真的很好吃,但是,那天梁海涛思母心切,回北京的时候忘记带了,刚好让刘静龙捎回去。
当人们厌倦了大城市的喧嚣,一定想过那种悠闲的慢生活,无论这个地方的风景是否优美,只要幽静就好,让心拥有一份宁静就好!
梁海涛盼望着,自己人生中这段最黑暗的光阴能尽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