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 言

作者:肖复兴 | 字数:9133
  这件事,我会后悔一辈子!

  报社的下午,忙得象热窑。堆积如山的稿件,散发着油墨气味的清样,贴着各种花**案邮票的信件,把你快埋进办公桌里。最讨厌的是电话铃声,象跑了电,坏了保险闸门,伸长了脖子,拉长了声音,喊个没完,吵得你脑仁儿疼。明天一清早就要出报。今天夜里就要印刷。稿子必须要在今天上午定好,改好,再拼好版。一张四分钱的报纸,折腾得全体编辑象坐在火山口,个个紧张得要命。

  “铃!——”电话铃又响了。“电话!小姚,你的电话!”

  “你让他等一会儿!”我头都没有抬,接着编我的稿子。这是今天在文艺副刊版上要发的一篇小说,五千八百字。版面不够了,还得删下五百字。这五百字怎么删呢?我心里正着急,电话!这节骨眼上还来什么电话!准又是哪位业余作者来的,问问他的稿子处理得怎么样了。这样的电话,一天不知要来多少次。

  “铃!——”电话铃又响了。一声紧似一声。

  “小姚,快点儿!人家等半天了!”又在催!催!

  “来啦!”我终于想好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把那首工人写的诗撤下来,留待以后再用。工人嘛,总好说。

  “喂!”我接过话筒,“哪一位呀?”

  “‘姚文元’吧?一听声儿就听出来了!”

  是谁?又开玩笑!真倒霉,谁让我赶上也姓姚呢?这是当年在北大荒插队时,一帮“老插”给我起的外号。现在,报社里的人一般都不知道。这是谁呢?粗葫芦,大嗓儿,声音还怪响,震得话筒嗡嗡的。

  “你是谁呀?”

  “你猜猜!”话筒里传出呵呵笑声,直冲进我的耳膜。

  谁呢?肯定是当年一起插队的老哥,故意跟我在这儿逗闷子呢。

  “猜不着吧?你使劲猜!”对方故意在和我打哑谜。

  “我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你告诉我你是哪儿的,我保证能猜出来!”我也开着玩笑。

  “那也未必!”对方不笑了,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我刚刚从北大荒来呀!”

  从北大荒来?刚刚?在北大荒插队的朋友早都回北京了,能有哪一位现在还留在北大荒呢?我实在想不出了。

  “我一猜你小子就忘了!贵人多忘事嘛!你忘了鲁迅说的啦?”话筒里传来责备。

  “你到底是谁呀?真抱歉,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是赵大洪呀!”

  赵大肚子?哎呀,我的天!象一道闪电,照亮了记忆中尘埋网封的一角。赵大肚子抖落满身仆仆风尘,清晰地站在了我的眼前。四十多岁的车轴汉子,一身隆起的疙瘩肉,大肚子格外突出,象揣着一个大枕头。戴一顶蓬蓬松松的貉皮帽子,披一件光板老羊皮袄,胳肢窝夹一杆藤条编的鞭子,藤条磨得锃光瓦亮,鞭梢系着猩红的缨子。一看就看得出是个豪爽、正派、吃过苦、见过世面的人。八年多前,我第一次在种畜站见到他,他就是这样一副模样迎接了我。

  那时,我正走麦城。花了两块钱买稿纸,用了一瓶鸵鸟牌的墨水,抽了一条迎春牌的香烟,泡了二两茶叶,点灯费油,熬夜伤神,象蒙面的瘦驴,在一间四壁透风的拉禾辫房子里,在那布满一个个小方格的稿纸上,磨呀,转呀,磨了一个星期,好不容易,才写出了一篇小说,起了名字叫《北国雪恋》。多俗气!可那时,就这么个水平。写的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一起来到北大荒插队,在艰苦的环境中锻炼成长,两个人相爱,并且也爱上了北大荒。多么平庸的故事!可那时,我激动得了不得呢。写了一个星期没睡好觉;激动了一个星期没睡好觉;稿子寄出去,又焦急地盼了一个星期没睡好觉。然后,又等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最后,终于,小说在报纸上登出来了,只是题目改了一个字:《北国雪飘》。恋字,那时太扎眼。好象那时候人们不搞对象似的,其实,孩子一个也没少生。就这么一篇小说,我算是倒了霉!开始,报纸上评论这篇小说写得真实、动人,反映了知识青年热爱边疆、扎根边疆的雄心壮志。没过多久,行情不知怎么变了。报纸上又批判这篇小说宣扬了小资产阶级情调,是资产阶级文艺黑线回潮的代表。反正,稀里糊涂,我挨了一顿批判,发配到这个偏僻的种畜站来钉马掌。

  “来啦?”

  当我走进马棚的时候,听见一句嗓门挺豁亮的声音。马棚里暗得很,只能看见几匹马在槽旁嚼着草,打着响鼻,找不到一个人影。

  “来!这边坐吧!”

  我依然找不到人。几匹枣红大马摇鬃甩尾,瞪大眼睛,望着我。我刚往前走一步,它们就长嘶一声。那声音撕人心肺,瘆得慌!每走一步,我都有一种坠落深渊的恐怖感。

  “没关系,马不咬你,一直往里走!”

  还是这挺亮的声音。我胆战心惊,如履薄冰。短短几步道,走了老半天,出了一身汗。

  “哈哈!第一次进马棚吧?”

  我终于看见了人影,坐在马棚的墙角下,摆着一个倒放的水桶,桶底上放着一瓶北大荒牌的烧酒,他一个人挺着大肚子正独斟独饮。这就是赵大肚子。他那肚子叫我想起《沙家浜》里的胡传魁。怪好笑的。

  “来!坐吧!”他拽过一把草放在水桶旁,让我坐下。“我第一次进马棚,也是象你这份狼狈相。没关系,别看它们是畜生,比人还通人性呢!”说着,他给我满满倒了一杯酒,然后给自己倒了一点儿,把瓶子扔在墙上,“咣啷”一声,瓶子摔得粉碎,惊得几匹马回过头长嘶一声。

  我的妈!这是什么杯呀!一大茶缸子。是饮马吗?

  “男子汉,不喝酒,白来世上走!来,喝!”他见我不动酒,催促着。

  “我喝不了这么多!”

  “能喝多少喝多少!”他说着,自己先仰脖灌下一大口,然后就一口辣椒,又递给我一个辣椒。这时,我才发现,他手里攥着一把红红的干辣椒。干辣椒就烧酒,好劲!当我喝下一口酒,嚼一口辣椒时,酒劲和辣味一起在肠子里翻搅,我简直象吞下一团火。刚刚消下去的一身汗,又冒了出来。

  “你就是‘姚文元’吧?”

  他知道我的外号?他一定望见了我的眼睛闪着疑惑的光,便笑着说:“我还看过你写的那篇《北国雪飘》呢!写得不错!你小伙子有潜力!”

  他居然在夸奖我!别人都在批判呀!他一定又望见了我的眼睛瞪大了,便又嚼下一根干辣椒,喝一口酒说:“怎么?你以为我这喂马的老帮子不懂小说?”他挺着大肚子站起来,一拍我的肩膀说,“‘姚文元’呀,你别学那真姚文元!好好学,好好写!咱北大荒有的是写的,你会有出息的!怎么?不信?我虽然是个臭喂马的,可会预测将来……”

  现在,赵大肚子居然来到了北京,就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了。而且,正如他预测的一样,我现在有出息了,成了北京一家堂堂报纸的编辑,不仅自己写小说,而且可以给别人、甚至是知名大作家编小说了。我真得好好感谢赵大肚子呢!

  “喂!你现在在哪儿呀?”我问他。快八年没见了,我得和他再在一起足足喝一顿,好好唠一唠!

  “我在动物园门口呢!”

  “天呀!你怎么跑到那儿去了呀?”真是的!即便不认得我们报社在哪儿,从北京站下了火车,也不该跑到动物园去呀!亏他以前还来过北京呢!

  “你快到这儿来一趟吧!能告下来假吧?”

  “能!你等着啊!”

  撂下电话,我把那篇小说交给部主任,顺便请了假,骑上自行车,一路顺风,向动物园奔去。

  一路上,我边骑边想,这赵大肚子办事可真够绝的!千里迢迢,从北大荒跑到北京,干什么呢?事先,也不给我来个信。真是的!你看看,到这时候了,我还愣没想到赵大肚子来京是为了这件让我后悔一辈子的事呢!瞅瞅我这脑子!

  在北大荒时,赵大肚子一直夸我脑子好使。他说我的脑子象块海绵,富于吸收力。那一次,也是坐在马棚里喝酒。他一边就着干辣椒,一边对我说:“‘姚文元’呀,别整天耷拉脑袋呀,跟霜打了似的!你看人家真姚文元正活得有滋有味,你小子怎么犯蔫了?将来文坛上还指望着你呢!”

  我没吭声。这个赵大肚子,满嘴跑火车,也没个把门的。他原来是场部的俱乐部主任,五八年十万转业官兵中的一名上尉,正经在朝鲜战场上打过几仗呢。好家伙,一下子因为成分问题给清理出来,发配到这里当了弼马温。他说话还这样没遮没掩,我可没这点胆。一篇小说把我折腾稀了。

  “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能把我怎么着?我有什么问题?土改那年,我已经十八岁了,成年了,可我都穿上军装,扛上三八大盖,干了三年革命了。怎么还是地主成分?愣说我隐瞒!我就不信跳进黄河洗不清!总还会有个说理的地方……”

  赵大肚子常这么愤愤不平地磨叨。我们俩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常不常,短不短,总在棚里借酒浇愁。我的酒量渐长,大干辣椒嘎嘎嚼起来,不象吞火了,倒象是啃着一块喷香的熊掌。环境真能改造人!

  赵大肚子转业到北大荒之前,在北京住了六年,是个半拉北京通。一杯酒、俩辣椒下肚,我们俩便对着吹,神聊海哨起北京城。东来顺的涮羊肉,月盛斋的烧羊肉,全聚德的挂炉烤鸭,便宜坊的闷炉烤鸭,东安市场的茯苓夹饼,仿膳的栗子面小窝窝头……我们来了一顿精神会餐。“什么事呀!这些都没了!将来你写文章,得把这些再写写!”会餐完后,赵大肚子挺挺肚子站起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嘱咐我。好象我马上就能写出一道递送天子的奏折。要不就扯起颐和园的玉兰,妙峰山的玫瑰,天坛的七星石,卧佛寺的樱桃沟……一通神游地曹天府之后,他准又得拍拍肚子对我说:“这些,将来你也得写写!好劲,这都是什么朝代的玩艺儿了?将来领你的孩子看着,说说,这里有历史呢……”好象我握住了一支如椽大笔,什么都会写,什么都能写。而且好象我已经有了一个小宝宝。老婆还不知道在哪位丈母娘腿肚里转筋呢!每逢此时,我都是苦笑。我可没他那么乐观。整天驴蹄子马掌,没完没了地钉,满手铁锈,满身马粪味,连书我都很少去摸了。整天就是三饱一倒外带一壶酒,一通天南地北的海聊。

  这一天,他海聊半天,又开导我半天之后,满面红光,满嘴酒气,凑近我耳边突然问:“你小子看书不看啦?”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话问得没头没脑。他今天酒喝多了!我没有回答,他也不等我回答,自己接着说:“找不着书是不是?你怎么不找我呀?”

  我以为他保准喝醉了。他会有书?看他这份尊容吧!一身光板老皮袄上有虱子,我信。手中的瓶里有酒,我信。书?我不信。

  “怎么?瞧不起我?咱虽不能学富五车,书还倒是有一些。你说吧,借什么书吧!”

  他肯定醉了。摇晃着身子,脸红得象刚出锅的虾。他一个劲地叮问:“你到底借什么书吧?”

  问得我没办法,只好说了句:“随便!”

  “随便?得有个计划,得有个目标!一听你小子这句话你就没打谱看!书读进肚子里烂不了,变不了大粪屙出来。俗话说艺不压身!你琢磨琢磨,先看几本什么书好吧!”

  看他这份口气!俨然他家藏着一个北京图书馆。酒醉的人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他没少醉过。这回,我得教训教训他,便和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真在纸上写了三本书的名字。一本埃斯库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一本索福克罗斯的《俄狄浦斯王》,一本欧庇得斯的《美狄亚》。全是古希腊悲剧。在那个时候,这三本书并不那么好找呢!等明天他拿不出来,我得好好奚落奚落他。

  他接过条子,凑在马灯底下,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说了一句:“你小子等着吧!”就摇摇晃晃、醉态醺醺地走出了马棚。我心里说:别做梦了吧!老老实实,你喂你的马,我钉我的马掌吧!

  第二天一清早,他真拿来了三本书。我接过来一看,呆呆愣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好家伙,还真是这三本古希腊悲剧。他挺着大肚子,**地笑着,两弯眼睛被密密地聚在一起的鱼尾纹包围得看不见了,得意得好象他递给了我三个大元宝。这家伙,我一时摸不准他的脉了。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他家里到底藏着多少书?

  几天之后,我把书看完交还给他时,他说:“怎么样?还看点什么吧?”他骄傲神气地挺着圆鼓鼓的肚子,简直就象那位统帅千军的俄狄普斯王。

  我不敢小瞧他了,却还要试探试探深浅。我又写了三本书,一本亚里斯多德的《诗学》,一本伊萨柯夫斯基的《论诗的秘密》,一本艾青的《诗论》。他一手接过条子,一手抚摸着肚子,说:“怎么?要写诗了?这三本剧本看完了?”

  我点点头。

  “好!好!多看点儿,有好处。你看人家普罗米修斯,在那样的重压下,最后被山劈开,落入最底层,人家也没有屈服。”他一边说着,一边喂他的马去了。

  我的心象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对这个喂马的普通壮汉子格外敬重起来。

  就这样,酒越喝越少,书越读越多。坐在一起,他更兴奋了,聊得更起劲了。东拉西扯,古今中外,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上到马列主义,下到鸡毛蒜皮,虽说都不大精通,他却都能沾点边。只是有一条,他从来不让我自己到他家里挑书看。每次都是这样,我写书名,如果有,第二天他便给我带来。如果没有,他找一本类似的书带来。他家里藏着的书,对于我简直象一个高深莫测的**。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越猜不着的东西越想猜透。好奇心驱使我想出个主意,非要探探清楚他到底有多少书不可。

  我写信让回北京探亲的同学回北大荒时带回两瓶五粮液。一天晚上,提着这两瓶酒,我独自闯进他家的小院。刚推开栅栏门,一条大黄狗汪汪叫着,扑了上来,一口咬住了我的袖子,“叭”的一声,掉地上一瓶五粮液,“哗啦”一声,瓶碎,酒流,好可惜!我的衣袖给咬破了一个大三角口,险些没咬到肉!

  “谁呀?”赵大肚子走出了屋,一见是我,喝住了狗,把我让进屋:“你小子来,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我连忙把那还剩下的一瓶五粮液放在桌子上,说:“您瞧,给您送五粮液来了。您家的狗可真不客气,先喝了一瓶!”

  一见酒,他乐了,立刻招呼他老婆:“给我们哥俩炒个菜!”然后又对我说:“五粮液,好酒呀!有年头没喝了!还是转业那年,在西四的同和居喝过一次!”说着,他摆下酒杯,又摆下一串鲜红的干辣椒,招呼我盘腿上炕:“说句实话,我这浅屋子破房的,不愿意叫人来,这些年也没几个人来。你来了,我高兴!咱哥俩得多喝几盅!”他打开瓶盖,斟满酒杯。

  我打量了半天这间小屋,一间屋子半间炕,一个方桌,两把椅子,空荡荡,又满堂堂。他的书都藏在哪儿了?莫非藏在耗子洞里?还是象神话中说的,他有一个宝盒,能变幻魔法,变出一本又一本无穷无尽的书来?我迷糊了。

  菜端上来了。瓶中的酒快喝光了。他话也多了,身子也晃了,脸也红了。我说:“老赵,我还想再跟您借几本书。”

  “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他一口嚼碎一个大红辣椒,仰脖喝口酒,说道:“借什么吧!写书名!”

  到他家了,还写书名?没办法,我胡乱写了两本屠格涅夫的《**》和《贵族之家》。

  “明儿我给你带去!”

  这家伙,一点没醉,清醒得很。我真后悔那瓶五粮液让狗给碰碎了。要不,那一瓶酒一下肚,他保证没这么清醒了,迷迷糊糊之中,备不住能向我敞开书库的秘密。

  我眨巴眨巴眼睛,说:“今儿就断顿儿了,一本书也没的看了呀!”

  他不动窝。

  我又说:“全赖您让我看书看的,看得我现在晚上不看书,睡不着觉!”

  “好吧!我给你找去!你别下炕,就在这儿喝杯茶,我一会儿就回来。”说罢,他跳下炕,向屋外走去。

  这家伙,要给我施展什么妖法?我悄悄跟了出去。夜色如墨,夜风如刀。我扔了一根骨头,黄狗没有叫唤。上帝保佑!我看见赵大肚子进了小屋旁的一间小下屋。这是一间用破条子、烂板子搭的摇摇欲坠的小下屋,房顶矮得人进去要低头。我蹑手蹑脚跟到门口。他划着火柴,点亮一盏马灯。我看见了,好劲!这是一间什么小屋呀,堆满了破铁锨烂镐头,坏牛鞅子旧马套,和一麻袋一麻袋分下来的豆子、苞米、喂猪的饲料。这里还有书?会藏着从古希腊一直到现在保存下来的灿烂的文化?文明和落后竟能共存在这间不起眼的小屋里?

  他把那些铁锨镐头挪开,又清理那一堆马套牛鞅子的零星什物,里面露出了一个个破木板钉的箱子。他打开箱盖。我走到他的背后。哎呀!一箱子全是书!我禁不住叫了起来。

  “啪”的一声,他合上箱盖,回过头来,一看是我,说:“吓了我一大跳!”

  “这些箱子全是书?”我望望这小屋子里的箱子,足有十几个。

  他点点头。秘密暴露了。我惊讶了。他踏实了:“行啦!我这带把的烧饼算是攥在你的手里了。说实话,轰我下台,赶我到种畜站喂马,他们愣没发现我有这么多的书,以为都是破烂呢!这回,倒败在你的手下了!”

  “您不怕我揭发您吗?”

  “揭就揭吧!反正以后这些箱子书对你门户开放了!”

  我们一起找到那两本书。我顺手牵羊,又拿了两本《静静的顿河》,一起又回到饭桌旁。我问:“您怎么有这么多书?”

  “实话告诉你吧!这叫有人爱吃萝卜有人爱吃梨,有人专门爱背土坷垃和滋泥。我从参军起就爱书,在北京呆了那么些年,那时候还没结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每月的工资,除了饭费,全部填进新华书店。不过,这里还有一大半不是我的,是原来俱乐部图书馆的。‘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破四旧时,要烧掉这些书。我挑了这些值得保留的,偷到家里来了。那时,我还没被打倒。这事,也就没人过问。现在,这事可就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要不,又是一条罪状!”

  “唉!孔乙己说了,读书人偷书不算偷。再说啦,您这是保护书呢!”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将来有一天你写小说时,可以把这事也写写!”

  他又来了!成天说我将来写小说!好象我已经是一个小说家了。

  “我是不行了,窝头踢一脚也成不了贴饼子喽!不怕你小子笑话。我那时买这么多书干嘛?也做过当作家的梦呢!可试了试不行。你小子行,你别灰心,我看你那篇《北国雪飘》,就认准了……”

  别提那篇倒霉的《北国雪飘》了吧!我把瓶底剩下的那一点五粮液统统倒在他的杯中,说道:“喝!”

  去动物园一路上,我就想好了,快八年没见赵大肚子了,今儿见到了他,非拉他好好喝一顿不行。至今这件让我后悔一辈子的事就和他到动物园等我有关,我可是连魂儿都忘得干干净净的了。

  我把车存好,来到动物园门口,正四下寻摸着赵大肚子。背后一个大巴掌,紧接着一声亲热的呼唤:“‘姚文元’!”惹得四周的人都惊讶地看我们俩。

  是赵大肚子!“您小点儿声!这名儿现在犯忌讳!”我轻轻对他说,上下打量他。人是有些老了,五十出头了,皱纹见多,脸有点红光,眼睛也有了光彩。只是肚子见小,大概是政策落实,工作恢复了,忙的、累的、操心的缘故吧?

  “您怎么瞅个冷子一下子就钻到这儿来了?”我问。

  他立刻眨着眼睛反问我:“怎么?我到这儿来干嘛,你忘了?”

  怎么?好象今天他从北大荒突然跑到动物园门口,是我叫他来的似的!我抽疯了?我被他的反问问得瞠目结舌。

  “忘了?”他又在叮问,“仔细想想!”

  我搜尽大脑皮层里的每一个记忆的细胞。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说你贵人多忘事不是?你忘了,今天是几月几号?”

  “八月十日呀!”我被问得莫名其妙,象坠入五里雾中。

  “八年前的八月十日,你在哪儿?”

  “在北大荒呀!”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

  “那天,咱俩干什么哪?又说了点什么?你忘了?”

  我真的忘了。我象被老师提问答不上来的小学生,真是尴尬透了。

  “走!咱们进动物园吧!边走边说!”他把早已买好的两张门票晃了晃,拉着我进了动物园。

  猴山。熊山。狮虎山。新修的爬虫馆……鸟鸣。虎啸。猿吼。已经长大的米杜拉喷着响鼻……他颇有兴致地看着,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简直象个孩子。只是他只字不提刚才的问题了。我心中却搅腾着。八年经过的事太多了。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有选择性的。要求把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记下来,就是有个电脑也不行。我宽慰着自己。

  逛完动物园,走出大门,晚霞已经飘落西天。“走吧!老赵,您说到哪儿去吧?咱们得来他个一醉方休,我请客!”

  他不动窝,眯缝着眼睛说:“你小子赚了不少稿费吧?请我?请什么呀?”

  “随您的便!想吃西餐,这旁边有莫斯科餐厅。想吃烤鸭,和平门有新开的四层楼的烤鸭店……”

  他还想说什么,我已经连拉带拽,把他拽到莫斯科餐厅,找好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向一位白蝴蝶一样轻盈、漂亮的服务员要了一份罐闷牛肉,一份波兰鱼,一份铁扒杂拌和两份红菜汤,外带两瓶啤酒,一瓶白酒,满满腾腾,摆了一桌。

  “你小子阔了!有出息了!还记得我吗?”赵大肚子笑**地望着我,不知是高兴,还是嘲讽?

  “看您说的……”

  “还记得我那几箱子书?”他没有喝酒,只是握住酒杯,我看见他手背上凸出的青筋突突地在颤动。

  “看您说的……”

  “那篇《书的故事》我看了,不瞒你说,我掉眼泪了!”

  真没有想到,我那篇发表在一个地方小杂志上的作品,他居然还看到了。我的心里微微一抖,不知是充溢着感激,还是感动?

  “凡是能找到的你发表的小说,我都看了。你不知道吧?我又调回俱乐部了,订了不老少全国各地的杂志。你小子进步不小呀!我常对北大荒那帮人讲,这也是咱们北大荒的骄傲呀……”

  几杯酒,几块肉,一起咽下肚,慢慢消化开,心中的**驱散了,他的话又多起来。真没有想到,当年在马棚那个黑乎乎的角落里喝酒,今天我们居然在这富丽堂皇的餐厅里对饮了!脚下是油漆地板,头顶是枝形的吊灯。只可惜,没有干辣椒。干的,红红的,老赵最爱吃的辣椒。不过,他没有说。他忘了。谁都有忘记什么的时候……

  走出莫斯科餐厅,已经是万家灯火的时分。我问:“老赵,您现在住在哪儿?”

  “还没找到窝呢!”

  “那您就住我那儿去吧!您去看看我爱人和我那个千金!”

  他跟我到了家。睡了一宿,第二天,他要走了。

  “您真是,大老远来了,还不多呆两天?”

  “看着你就行了呗!”

  “不行!不行!”我死死拽住他。

  可是,他非要走。他说还要到上海出差,顺便回山东老家看看,而且车票都买好了。我拦不住他了,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还是假。我想,也许是我忘了他究竟为什么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来和我相会的原因,他有些生气了吧?可是,他再也不提了。

  一直临到送他上了火车,车快要开了,他让我回去,我没有走,说了句玩笑:“八年啦,小常宝都会讲话了!多不容易呀,来一趟,见一面,我一定要等车开了再走……”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把头伸出车窗,问我:“你还记得这句笑话?八年前,在马棚里……”

  哎呀!我真该死!这句笑话象一道闪电,把记忆中最隐蔽的角落一下子照亮了。我一下子想起了赵大肚子为什么昨天要到动物园门口等我了。

  八年前的八月十日,我们在马棚里喝酒,就说起了这句笑话呵!那时,我写了一篇小说《马棚记事》,写的就是我和赵大肚子。我把草稿拿给他看,请他提意见。

  他看后笑笑说:“你小子行!行!千万别扔下笔!”

  我说:“算了吧!这不过是瞎写着玩的。这年头了,还盼望什么呀!”

  他说:“你别悲观呀!我敢和你打个赌,将来你要行的话,咱们订好,甭管你我在天南地北,就订在今天这日子口,一起去北京会会!我快有二十年没去北京啦!”

  “行!到北京哪儿吧?”开玩笑,反正也不上税。那时候,穷开心,我来了情绪。

  “动物园吧!谁让咱们这些日子净跟牲口打交道呢!”

  “什么时候吧?”

  “八年后的今天怎么样?‘八年啦,小常宝都会讲话了!’”他学了一句样板戏里的台词,“你还不有出息了?”

  这不过是一句笑话,以后谁也再没有提起。就是从北大荒临回北京那天,赵大肚子赶着一辆马车送我,一路小道如肠,曲曲弯弯。道两旁是连天碧草,平铺天边。和我唠了那么多喀,他也没提起这事。谁想到,他却是认真的,把这句玩笑当做了诺言,忠诚地实践了。八年了,他还一直在默默地关心着我,注视着我,祝愿着我。一个普通的北大荒人啊!这里有他和他们用心血对我的滋养,对我的期望呵!可是,我呢?我却忘了。为什么赵大肚子记住了,我却忘了呢?为什么呢?我好惭愧哟!我真想握住赵大肚子的手,说几句请他原谅的话。没等我说出,火车已经驶动了。我只有挥着手,眼睛禁不住湿润了……

  去动物园赴这个八年前相约的约会,我大概只晚去了一个小时。可是,这件事,我却会后悔一辈子的。

  一九八二年五月十九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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