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花开的时候
作者:肖复兴 |
字数:7103
推开和平宾馆华丽房间的门,芦一林愣住了。想不到他要找的香港摄影家叶子,就是七年没有见面的好友叶天鸣。
芦一林是一家文艺杂志的美术编辑。今天他接到编辑部的任务:向刚刚回内地访问的叶子索稿。这是一位在香港颇有些名气的摄影家。请他奉献两帧摄影作品,在这一期杂志上刊登,以飨读者。想不到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使这两个久别的好友在这里邂逅相逢。
叶子也一下子认出了芦一林。他被松软的沙发弹了起来,眼睛里闪着惊喜的光,霎时,两个好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几乎同时喊出:
“叶天鸣!”
“芦一林!”
“哎呀!看看你吧,鸟枪换炮,今非昔比啦!”芦一林指着叶天鸣开着玩笑,可不是,叶天鸣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油亮的头盔式短发,哪还有一点知青“老插”的味儿!
“还记得在北大荒你那模样吗?腰上扎一条草绳,你那新发的绿棉衣穿了不到两个月,上完达山伐木就挂破得象‘天女散花’了……”
芦一林还在兴奋地侃侃其谈,叶天鸣打断了他的话:“快别说笑话了,我问你,知道韩宝成现在在哪儿吗?”
“韩宝成?”芦一林一下停住了笑声。是啊,韩宝成现在在哪儿呢?跟韩宝成分手四年多了。开始,他们还一直不断通信。后来,信越来越少,最后不知不觉中断了。去年,听说他带着关节炎、风湿症从北大荒病退回到北京。芦一林曾找过他家一次。可是,他家早搬走了。说来惭愧,芦一林觉得在脑子里想自己的事多了,想韩宝成的事少了,而且越来越淡漠了。
叶天鸣听了这个情况,长吁一口气,感慨地说:“多好的人啊,要是能见到他就好啦!”他递给芦一林一支精美的日本“七星牌”过滤嘴香烟。两个人都不再讲话。烟雾缭绕,他们陷入深深的回忆里。正是初春天气,窗外,一株高大的玉兰正绽开硕大、洁白、杯盏般的花瓣……
玉兰,洁白的玉兰花,在烟雾中浮现……
呵,玉兰,洁白的玉兰花!也是这样一个玉兰花开的春天。早晨,胖胖、秃顶的牛老师领着他不到五岁的小孙女玲玲,带着叶天鸣、芦一林和韩宝成这三个得意门生坐上公共汽车,跑到颐和园写生。玉澜堂前玉兰花正迎着料峭的春风开了,一树洁白的花朵,象雪,象玉,象云,象飞迸的浪花。一缕缕清幽幽的香味扑鼻,他们赞叹世界上竟有这样美丽的花!他们刚刚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第一次见到玉兰花。一下子,世界在他们面前变得更美了。他们迅速地拿出画笔画纸,作起画来。
不一会儿,芦一林画好了。他象一只欢快的小鸟,兴致勃勃地跳到牛老师身边,仰着红扑扑的小脸望着牛老师,等待着评语。他画得最快,以为一定会得到称赞。牛老师看了看画,望了望芦一林,没有讲话。小玲玲趴在牛老师的肩头,学着爷爷的样子,望着画,又望望芦一林。芦一林想大概要等叶天鸣和韩宝成画完后一起讲评吧。他又象小鸟扑打着翅膀,跑到他们俩人身边。叶天鸣还没有画完,正在勾勒树尖最高的那朵硕大的玉兰花。韩宝成呢,他的画纸上竟然还是一片空白,他托着下颏,咬着笔头,望着玉兰花还在发呆呢。
过了一会儿,叶天鸣也画完了。韩宝成的画纸上,除了花影、阳光在上面跳跃外,还是一片空白。芦一林坐不住了,拉着叶天鸣跑出玉澜堂,沿着长廊跑啊、看啊。湖光山色,春风温煦,真美,一切都美!他们指点着长廊上那一幅幅画评说着,争论着,俨然现在就已经是画家了呢……
快中午了,两个小伙伴的肚子有点咕咕叫唤了,便顺着长廊跑回玉澜堂。嗬!韩宝成真有坐功,还坐在那儿画呢。他们跑过去一看,一幅不大的画面,一枝玉兰,几片花瓣,竟然画了这么久。又等了好大一会儿,韩宝成才画完。等他站起身来,叶天鸣和芦一林呆了。他屁股底下有一大摞画纸,显然是他不满意,画了一张又一张……
三个小伙伴摊开了带来的野餐。叶天鸣是华侨的儿子,家里生活富裕,带来的是奶油点心和一筒午餐肉罐头。芦一林的爸爸是个坐小卧车的干部,又只有这么一个男孩子,娇得很,为他准备的是夹肉面包。韩宝成家里姊妹兄弟多,他排行老大,今天带来的麻酱烙饼和两个鸡蛋,还是妈妈咬了咬牙,特意为他准备的呢。
芦一林爱开玩笑,站起来叫道:“今天听完牛老师讲评,谁画得最好吃这份奶油点心好不好?”
“好!”三个小伙伴跳着高喊着。
牛老师和小玲玲拎着好几瓶汽水走过来,问:“怎么都还愣着不吃呀?”
三个小伙伴歪着小脑袋,异口同声说:“您先评评画吧!”
“行!不过,画得好的可不能变成仰脖骆驼,画得差的也不能变成噘嘴驴呀!”
三个小伙伴都嘻嘻笑了,静听老师评讲:
“芦一林画得最差。画的好坏不能靠速度,象跑百米一样。意大利的名画家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画了一辈子,他自己讲还没有画完呢。画的最好的是韩宝成。叶天鸣呢,画得不错,缺点儿内在的东西。画画光看外形不够,还要看灵魂。丹青难写是精神嘛!”牛老师摊开韩宝成的画,“你们看,韩宝成画的虽然还不够完美,却画出了一些玉兰的精神,洁白、端庄,虽然早春天气还冷,虽然没有一片绿叶陪伴,它依然悄然开放……”
叶天鸣捧起奶油点心,芦一林捧起夹肉面包,都真诚地向韩宝成祝贺:“你吃吧!你是第一名!”
小玲玲眨着长睫毛的大眼睛,递给韩宝成一瓶汽水,跳着脚说:“给你,给你,你画得最好!”
童年时期无猜无忌纯真的友谊、天真烂漫炽热的理想,象玉兰花一样散发着清香……
啊,玉兰,玉兰花!也是这样一个洁白的玉兰花开的初春。正是高中毕业,艺术院校提前招生,三个小伙伴一起报考了美术学院,等待录取通知书。等啊,等啊,从春天一直等到夏天,从夏天又一直等到第二年春天,通知没有等来,等来的是一声汽笛长鸣。列车把三个伙伴一起送出山海关,驰过松花江,载向祖国的北大门。照他们自己的话讲:祖国的版图象一只仰颈啼唤的雄鸡,东北就是鸡头。他们插队落户的村落正是那高昂的鸡冠的地方。当雄鸡啼叫黎明的时候,他们最早迎来了祖国的朝霞。
韩宝成登上了五十四马力的拖拉机,奔驰在北大荒甩手无边的荒原上;叶天鸣来到了菜园,象绣花一样侍弄着蔬菜;芦一林的爸爸当时成了走资派,他也沾了光,被分到猪号,整天跟一群猪八戒打交道。生活艰苦,却还有乐趣。几番风波,他们也没有把画夹丢掉。工余时,即使蚊虫和小咬象雾一样扑来,他们躲进蚊帐里,也要涂上几笔。这些年养成的习惯和情趣,使他们和画笔画夹相依为命,彼此同甘共苦,倾诉着对北大荒的热爱和对家乡的思念。
北大荒的夏夜是迷人的。星星象掉在地平线上,不是在你的头顶,而是在你的脚下闪烁。月光象银色的小溪,在整个田野上到处流淌。夜班拖拉机、康拜因明晃晃的车灯,使你恍惚想起节日里**广场的探照灯光。间或草丛中跳出一只长着白腚的金黄金黄的傻狍子,会使这帮年轻的拖拉机手加大油门,开足马力,追上十几里……
炊事班新来的上海姑娘阿芳在送夜班饭时,就遇上了这么一场夜追傻狍子的遭遇战。害得她挑着饭桶不得不追了好几里,才追上这帮调皮的拖拉机手。吃着香喷喷的面汤和包子,韩宝成望着汗珠满面的阿芳,不知为什么,心里一动。好一幅江南女子的画面,浴着月光,还带些北大荒粗犷的野味儿,阿芳给大家盛面汤,汗珠在夜色中闪亮,苗条的身躯被镀上一层银色的月光。不知怎么搞的,韩宝成蓦地想起牛老师的孙女玲玲。阿芳真有点象,那神态,那身材,那长长的睫毛,简直象玲玲从北京跑到了北大荒来了。想到这儿,不知为什么,韩宝成心里怦然一动……
“侬害得我跑煞快……”阿芳拄着扁担,擦着汗珠,操着流利的上海话,正骂这帮拖拉机手呢。豪爽的拖拉机手没有让她白跑,这只傻狍子金黄柔软的皮子送给了她做了一条暖和和的皮褥子。
那天下了夜班,韩宝成跑回宿舍,取出画夹,跑到清幽幽的桦树林里。昨夜那美好的印象驱使着他那支神奇的笔。一幅阿芳的速描,在画纸上清晰地勾勒出来了:闪光的眸子,微笑的嘴角,流动的色彩,跳跃的线条……简直是一幅月光下的维纳斯。是的,这就是维纳斯,是艰苦生活中的一朵纯洁的花,一颗希望的星。如果把画送给阿芳,她一定会为自己动人的神态而惊讶。他很想送给她,几次跑到她的宿舍前、跑到食堂里,又几次悄悄地溜了回来。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只好把画偷偷藏在自己的书包里……
正在韩宝成悄悄藏画的时候,叶天鸣和芦一林也都在悄悄把一幅素描藏在自己的书包里。三个伙伴自幼以来从不互相保密,这一次却把秘密藏在各自的心底了。原来,阿芳到菜园和猪号送夜班饭时,同样具有艺术家眼光的叶天鸣和芦一林,也被这位现在北大荒夏夜中的维纳斯女神吸引了。
可是,没过多久,三幅画统统见之于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突然的袭击——大搜查,每个知青都必须翻箱倒柜。不知谁下的规定,不许知青谈情说爱。谈情说爱和翻箱倒柜有什么联系?谁知道!那年月,什么稀奇的花招都能想得出来。三幅画被大胡子的分场头头在大会上一一示众,他指着画声色俱厉地说道:“这是道道地地的资产阶级思想,不仅仅是三角恋爱,而是四角,这还了得!”加之他们三个人,一个是华侨的儿子,有海外乱麻一般理不清的关系;一个是走资派的儿子,父亲现在正在被批斗;一个虽然是工人的后代,却整天跟他们俩人厮混,近墨者黑嘛!三个人罪过更是加上一等。一时雷霆万钧,小小村庄象开沸的锅,三个人被弄得晕头转向,连平常最爱开玩笑的芦一林也噤若寒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阿芳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三个伙伴面面相觑,脸羞得象红透的苹果,阿芳一点错也没有;可他们又有什么错?
人们议论纷纷。有的人替大胡子敲敲边鼓。有的人,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有的人,悄悄说:“画个画也犯了法?”“我看画得很好嘛!”
这些评价对于阿芳都是题外话。说实在的,她对这三个人一个也没想到爱,对于绘画和爱情,她都是不大懂得。她太年轻,才十七岁呀!到北大荒来时,她才十六岁,年龄都不够呢。她完全是满怀一腔天真的热情到这里来的。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这里迎接着她的会有这样一场风暴。她被这突如其来、当众亮相的三幅画着自己模样的画,和大胡子一番夹带冰雹的说法吓懵了。她象霜打过的草,蔫了。大胡子专门把她找去,拍着桌子,逼她交待自己与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和“罪行”。十七岁的小姑娘被吓得浑身哆嗦,象寒风中吹抖的树叶。一天夜晚,大胡子又把她提到办公室单独审问。突然,把昏黄的马灯吹灭,竟无耻地讲:“他们三个人能动你,我就动不得?”阿芳吓成一摊泥倒在地上。她可怜巴巴象一只惊飞的小鸟,不知找哪儿落栖才好……
一天,也是月光皎洁的夜晚。阿芳跑到村前面的七星河边。河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石子和水草。月亮跳进水里了,星星跳进水里了,河边的白桦林一株株少女般修长的树干也跳进水里了……她也要跳下去的时候,韩宝成、叶天鸣、芦一林都赶到了,救住了她。三个伙伴都爱她,没想到爱的力量有时竟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居然要葬送他们心爱人的性命。
阿芳得救了,他们三个人更遭难,迫害阿芳要跳水自杀的罪名,竟那么自然而然地落在他们的头上,阿芳得了重病回了上海。走的那天清早,韩宝成不见了。芦一林和叶天鸣真想送送她。他们觉得都是因为自己的画才害了她。可是,在大胡子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下,他们没敢去。只是躲在清冷的宿舍里,面面相觑,一言不发。透过窗棂,看见阿芳就这样孤零零地走了,身后,只有她自己苗条的影子。他们俩伏在炕上的被子上哭了起来。男子汉呜呜的哭声啊,动人心魄。他们俩深深感到了,现实生活,并不都象画一样美好……
当阿芳来到开往佳木斯火车站的长途汽车站时,她愣了。韩宝成早站在站牌下面等着她。他们相对无语,车快开了,韩宝成才慌忙从书包里掏出一幅画送给她。她展开一看,是自己的肖像速写,依然是那样美好,依然是那闪光的眸子,微笑的嘴角,流动的色彩,跳跃的线条……这是艰苦中的花,希望中的星,是美的表现。这是任何人毁灭不掉的。阿芳捧着这幅画,眼泪在眼眶里闪动。在这一刹那,她有点舍不得离开他了……
车子开了,姑娘去向远方,留下的是一场灾难。韩宝成送阿芳的事被大胡子知道了,又是一场批判。但是那幅阿芳美好的肖像速写,大胡子再也毁不掉了。画随着车子已经远远飞走……
啊,玉兰,洁白的玉兰花!花开花落,现在又到了玉兰花开的时候了……
“一晃七年过去了,真不知道韩宝成变成什么样子啦?”
“要是现在能见到他,咱们三个人再一起去颐和园画玉兰去!”
烟吸完了,留下一堆烟灰。芦一林和叶天鸣站起身,回忆起这些往事,象做了一场噩梦。自从阿芳离开北大荒的第二年,叶天鸣去香港了,芦一林的父亲政策一落实,又坐上小轿车,他也轻巧地调回北京。那时,都是韩宝成先后帮他们打好行装,装好画夹,一直把他们送过七星河。河水在脚下潺潺流着,似乎也在诉说着无尽的幽怨。三个好朋友只留下一个韩宝成,无门无路,站在七星河边,呆呆地向他们摆着手,那手臂象横在寂寥空中的枯枯的树干。啊,那情景是难忘的……
要告辞了,芦一林想起了编辑部的任务,请叶天鸣说什么也要奉献出两帧照片。叶天鸣从他带来的照片中认真翻了半天,迟迟才挑出两幅:一幅《渔舟唱晚》,逆光摄影,象西洋油画;一幅《映日荷花别样红》,象中国画的大写意,芦一林立刻赞不绝口:“有意境,有风格……”
叶天鸣打断了他的话:“算了吧,老弟!咱们的牛老师说的对,丹青难写是精神。我的东西总缺一点儿韩宝成的那种内在的精神。所以,画画不过关,我才改行摄影。摄影也是如此,瞒得过一般人,瞒不过行家,也瞒不过自己。”
芦一林的脸微微泛红。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不是靠着父亲的老关系,恐怕是到不了杂志社当美术编辑的。叶天鸣又说:“说实在的,如果韩宝成有合适的条件,他的成就一定远比我强上百倍。别的不说,你还记得他那幅阿芳的素描,那纯真、善良,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对美、对希望的**,完全可以一炮打响!可惜呀……”
临送芦一林出门时,叶天鸣把那幅《渔舟唱晚》的照片又要了回去:“这张恐怕拿不出去。这样吧,如果你有兴趣,咱们俩这两天趁玉兰花开的时候,到颐和园去一趟。我来照张玉兰,也是为咱们三个人的友谊留个纪念。”
“那太好啦!”芦一林拍手叫好,“明天上午怎么样?我让编辑部派辆小车送你去!”
叶天鸣连忙摆手说:“咱们俩还是坐公共汽车去,这样,会勾起咱们更多学生时代的情思!”
第二天上午,春风骀荡,天公作美,早春带着湿润的空气迎面扑来。这是近几年风沙渐多的北京城里少有的好天气。芦一林和叶天鸣来到公共汽车站。
“请喝茶——请喝茶——”
几声轻脆的喊声,使芦一林和叶天鸣一震,不禁回头一看,原来是旁边不远处有一个茶摊,卖茶吆喝的是位二十来岁的瘦俏的姑娘,正在热情招待着不多几个顾客。小小茶摊还附设有点心、水果、香烟、瓜子和花生。铺面很小,花样不少,五颜六色,煞是热闹。吸引芦一林和叶天鸣的不是这些,而是茶摊旁竖起的一人多高的招牌,上面画着一枝清新俏丽的玉兰花,下面配几个醒目漂亮的美术字:“知青茶座,欢迎光临。”那一枝玉兰虽然淡淡几笔,却别具风韵,生意盎然,给这茶座平添几分温馨的**。显然出手不凡,绝非俗人之笔。
啊,玉兰,洁白的玉兰花!阔别多年的玉兰花又活生生展现在眼前。他们俩不约而同向茶座走去,卖茶的姑娘微笑着给他们一人沏了一杯浓浓的茶。茶香四溢,水面上浮动着茉莉花。
他们俩谁也没顾得上喝茶,眼睛依然凝视着那幅玉兰画。卖茶的姑娘热情地说:“同志,请喝茶!”他们俩才接过茶杯,抿上两口,茶什么味儿没有尝出来,他们“品”的仍然是那枝玉兰花的滋味。
姑娘见他们那么欣赏那幅画,便带有几分骄傲的神采说道:“这画画得不错吧?”
芦一林、叶天鸣这时才注意到这幅玉兰画旁的卖茶姑娘。
他们禁不住吃惊地悄声说:“这姑娘多象阿芳啊!”
那苗条的身材,那长长的睫毛,那明亮的大眼睛。——太象当年的阿芳了。呵,阿芳……
往事的回忆,在他们心中荡起涟漪。阿芳现今的命运会是怎样呢?
姑娘却没理会这些,看着那幅画,依然兴高采烈地说:
“多亏了这张画呢,许多到这儿喝茶的都是被这幅画吸引来的。”
叶天鸣问道:“请问这幅画是你画的吗?”
“我哪有这两把刷子,”姑娘爽朗地谈了起来,“我是老插,从农村回北京卖大碗茶,真不愿意干,把碗摔碎了,在家里和爷爷发脾气,正巧爷爷一个学生从北大荒刚刚病退回来看爷爷……”
她话没完,就被叶天鸣和芦一林打断了:
“从北大荒回来看望你爷爷?”
“是他帮助你们画的这幅画?”
芦一林和叶天鸣都有些激动了。姑娘眨着睫毛说:“是呀!他帮助了我们,跑了许多地方,千方百计才帮助我们办起了这个知青茶座。开张头一天,他拿来一卷纸,恭贺我们开张大吉:‘插队十年,落下一身病,没落下一分钱,只有这个送你们了。’抖开纸一看,嗬,就是这幅玉兰花,多漂亮啊!……”
“快请告诉我们他叫什么名字吧!”
“叫韩宝成!”姑娘回答说。
“韩宝成?”芦一林和叶天鸣高兴得跳起来,连声嚷嚷:“太好啦!太好啦!可有下落了!”
“怎么!你们认识?”
“当然认识;还认识你呢,——你是不是小玲玲?”
姑娘听了有些发愣,面对这两位衣着笔挺、胸前横着“美能大”相机的人,她实在想不起是谁了!
芦一林解释说:“我俩是你爷的学生,还有那个韩宝成,我仨一块跟你爷学画。你那时才四五岁。”
姑娘抿着嘴笑了。她想起了。他们是爷爷得意的学生。
叶天鸣对芦一林说:“小玲要不是说的北京话,我真以为是阿芳呢,阿芳不知怎么样了?”他俩正在感叹,只听小玲玲插嘴道:
“阿芳?哪个阿芳?”姑娘已经坠入五里雾中。
这一切该怎样向姑娘解释清楚呢?他们只是迫不及待地问:
“快告诉我们韩宝成住址在哪儿?”
“他呀,现在是我们知青联社的头儿呢!今儿正要开张一个新的点,是我们知青工艺美术门市部。他正在那儿忙乎呢!”
“小玲,以后一定再来看你爷爷——请告诉我们老师一声!”两个人向小玲玲匆匆告别,便向韩宝成的工艺美术门市部奔去。
路上,二人沉默不语,刚才听到的一切,使他们心潮翻滚。芦一林想着从他仨跟老师画玉兰到农场共画阿芳素描,到这次观韩宝成画的玉兰,心一动,突然改了主意,决定把这一期杂志上原计划刊登的叶天鸣的两幅照片,换上韩宝成的这幅玉兰。
一九八〇年四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