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五月一日

作者:李云德 | 字数:4726
  葛锋跟鲁云超正在争论的时候,石海站在隔壁**里,手扯着篷布角伸长着脖子往那边望,可是他望也望不见,听也听不着,想去探探风声,又找不到适当的借口,越望越不安,黄焦焦的脸上布满了愁容。

  石海正在焦急,一眼看见了贺林来打水,灵机一动,赶紧迎出**,满脸堆笑地说:“小贺,你辛苦啦。”

  “不辛苦!”贺林紧走几步,向石海伸出手说,“好久没见,你好啊!”

  “很好!很好!”石海热情地跟小贺握握手,推着贺林的背,说:“请进**里坐坐,你这次下乡一定是太显身手啰。”

  “我一个练习生显什么身手,对付着搞呗。”贺林谦逊地说,心里可暗暗得意。

  贺林跨进门,环视了一下**,**只掀个门缝,里边的光线很暗,锅灶已搬到外边去了,可是里边堆着粮食和蔬菜,勘探器材,甚至还备有引火用的干柴,**虽大,却很拥挤。

  石海把贺林领到一个角落里,倒了满满一杯水,放在贺林的面前说:“你走的又饥又渴,先喝杯开水润润嗓子,然后再吃点东西!”

  贺林对管理员这样热情劲很满意,不客气地端起杯子就喝。他实在是渴了,恨不得一口把满杯水都喝下去,可是水太热,烫得他直摇头。

  “我的老天爷,这么热的水,可不能一口吞哪!”石海被逗笑了,不过笑得不开朗,一丝笑意掠过眼角就不见了。他问:“小伙子,你们这次都到过哪些村子?”

  贺林说:“我们到的村子可多啦!一面坡、盘松庄、刘家店、码石沟……”他一连数了十几个村子。

  “青龙镇呢?”

  “我们也到啦!”贺林喝了一口水,抹一下嘴巴说:“你就不用问,附近的村镇我们全到过啦!”他看石海对此很感兴趣,就向他介绍起各村的特点和趣闻。

  石海对那些趣闻并不感兴趣,心里在忐忑不安。他原以为队里的领导干部不能下乡,在附近村子里购买东西时搞了些鬼,现在这些村子全被葛锋走遍了,他怕露了马脚,但他不露声色,还不时眨着眼睛瞅着贺林,装做感兴趣地笑笑。

  两个人,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很热闹地谈下去。

  贺林向来就是这样,肚子里装不了三句话,有点事就要向人说,现在看管理员这样感兴趣,讲起来就没个头。

  石海称赞地说:“你们真是深入,把什么地方都跑到了。”

  “当然是深入啰!”贺林喝了两碗热水,黝黑的脸上冒了汗。他把衣服敞开,兴奋地说:“葛书记那人是老太太掌鞋不用锥子,真(针)就行,他爱接触人,人也愿意接触他,这次他访问了各式各样的人,有猎人、放山的……”

  石海插言说:“不用说,一定是接触了不少农村干部啦?”

  “那是自然啦!”贺林说,“这回他和几个村的干部都认识了。经过这次访问,咱们这个找矿队在各村都挂上了号,农村干部都表示很愿意支持我们。他给你的工作也创造了有利条件,你再下乡办什么事保证就好办了。”

  石海装作很感激地说:“葛书记对什么都关心,有这么个好书记,一切工作都好干了!他打听过物价了吗?”

  “打听过!”贺林说,“他什么都打听,对什么事都关心。”

  …………

  贺林走了。石海象个泥菩萨似的坐在那里,用手支着下巴回味着贺林每一句话,从这些话里作出种种猜测、判断。

  石海过去自觉神通广大,眼下,他感到自己软弱、渺小、可怜。他的父亲是个马贩子,往来内蒙、热河等地贩马,曾经显赫一时,资本达到一次可买二百多匹马。照他父亲的话说是因为他们命运不济,有一次集中所有的资本到蒙古草原赶回来二百三十匹马,走到路上碰见日本军,把马全部给抢走了。这一下破产了,他的父亲也一病死去。那时候他才十几岁,虽然有恢复父业的雄心,但他到底年轻,不得不依靠种几亩田地维持生活,后来他长大些就到牛马市上去拉经济,从中捞取点“外快”。解放后,世道变了。他看当工人吃香,到工厂当了工人,一年后被提拔为办事员。他在地质科工作时,虽然在政治上很落后,手头还干净。自来到普查队后,见队长对自己放手,个人独搅队里的事务,就觉得捞“外快”的机会到了,开始贪污和偷盗。葛锋来了后,他就加了小心,不料当晚就露了马脚,后来又见葛锋亲自下乡,心里很不安。现在听到贺林谈的情况后,心情更加沉重了。

  石海坐了一阵,又站起来踱着步子。他越想越是神魂不安,觉得不仅如意算盘打不成,怕是要身败名裂了。他踱了几个来回,忽然看见箱子上的酒瓶,抓起来打开盖子,仰脖咕噜咕噜喝了几口。

  几口酒下肚,石海觉得脸上有些发烧,感到这样不妥当,又暗自提醒地想:“要沉着!胆小不得将军坐,慌乱会坏事的。”他放下酒瓶,抹了一把嘴巴,还吃了两根大葱,好掩饰酒的气味。

  石海想到外边走走,刚往外走了两步,见鲁云超出现在门口,脸色很难看,瞪着眼睛盯着他。他大惊失色,两眼打量着鲁云超,暗暗在心里叫苦:“完了!完了!”

  鲁云超逼视着石海,眼光很严峻,厉声地说:“你在农村干了些什么勾当,向我坦白!”

  “我?”石海惊得手没处放,脚没处站,连连退了两步,艰难地说出一句:“我什么也没有干呀!”

  鲁云超的眼光更凶,咆哮道:“你还敢瞒我!”

  石海更加慌乱了,萎缩了。队长这样咆哮他不是没经着过,过去不管队长怎么样发雷霆,他心里也有底,说上几句顺情话就行了。今天,他心里可一点底也没有,队长为什么忽然对自己大发雷霆,这一定是跟葛锋下乡有关。他瞅着鲁云超,频频地眨着眼睛,人慌无智,想不出道道。

  鲁云超走到草铺边,坐了下来,眼睛一直逼视着石海。他的气很大,一方面是因为觉得石海不争气,给自己丢了脸,另一方面把对葛锋的气也发泄在石海的身上。他看石海光眨眼睛不说话,嚷:

  “你光眨巴眼睛干嘛,我让你说话!”

  石海壮壮胆,哭丧着脸说:“鲁队长,我确实没做什么额外的事,你让我说什么,我有什么不对处你就说吧!”

  “谁叫你到农村胡搞,跟人家说假话,欺骗人!”鲁云超冲口说出来。接着又追问一句:“你说你有没有?”

  石海听这话轻松了些,胆子更壮了。他思索地说:“我说过谎话?欺骗过人?”连连说了五六句,还没有谈什么。

  鲁云超不耐烦了,就把葛锋向他介绍的情况谈出来。

  石海听着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队长为了这个向自己发脾气呀!他浑身的肌肉松弛了,暗自庆幸。但他还是装着愁眉苦脸的,慢腾腾地在鲁云超旁边坐下,低垂着头,很诚恳地说:

  “这些话我曾说过,确实有过此事!鲁队长,你批评我吧!我有自由主义,原则性不强,有资产阶级……嗯,对啦,小商人作风……”

  鲁云超挥手打断他,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谁叫你去胡搞,去说假话,去欺骗人!将来不兑现,会造成什么影响,咹?”

  “我错啦!我……”石海抬起头想要辩解。

  鲁云超的怒气很大,闪地站起来,两眼喷射着逼人的光。在地上走动着,对石海训斥起来,话说的很尖锐,有时还挖苦。

  石海知道,当鲁队长来火的时候就不要吱声,要认真地听着,一会儿队长的火就过去了。他现在就采取这个办法,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两眼瞧着鲁云超,不住地点头,象是很虚心,很感动。

  果然不出石海所料,鲁云超发了一阵雷霆后,就不响了。

  沉默了一会儿,石海小心翼翼地说:“你批评的很对,使我受了很大教育。不过,唉,鲁队长,这里边有些出入,并不是我主动向他们说的,是他们向我提出来,我一时原则性不强,就哼哈答应,等将来再说。”他开始反驳了,但是绕着弯的,反正鲁队长也没有亲自下乡,好胡弄,他把大事说小,小事说了,到后来把事推个干净。他进而哭丧着脸说:“鲁队长,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困难哪!我到乡下去办事,有时候不得不顺情说两句好话,应付几句,不然事就很难办通……”接着他讲了一大堆困难,在他的话里含蓄地表明,在这种困难条件下,换个别人就很难应付,普查队全凭他这样一个管理员。

  鲁云超听着石海的巧辩,气消了,转而对石海很同情,暗暗埋怨葛锋;这老兄就是爱大惊小怪,听到风就是雨,这个是原则,那个是政策,疑神疑鬼,不要说是对石海,对自己也是那么不肯放松。他看石海哭丧着脸瞅着他,温和地向他说:

  “你今后要注意,不要胡搞,我在葛书记面前替你夸了口,你可不能叫我难堪!”

  “我一定注意!”石海装成是感激,又是委屈的样子,眼角上挤出了两颗泪珠。说:“我充分了解你的心思。现在跟一个月前不同了,那时候一切都由你负责,现在……你也有你的难处,难呀,”他垂下头,不住地摇晃。

  鲁云超皱起眉头。他不愿意看石海的晦气样子,但觉得他很体谅自己,现在的事确实难办,老葛动不动就拿支部和群众压人。

  沉默了一会儿,石海抬起头,慢吞吞地说:“你跟葛书记的争论,群众也有反映,本来嘛,葛书记那套是行不通。可是……鲁队长,我看你不要太坚持!”

  “为什么?”鲁云超瞧着石海问。

  石海眨了眨眼睛,含蓄不露地说:“你跟葛书记关系不好,对工作不利,对你自己也不利!分局派葛书记来加强队里的领导,这样显得你不虚心,显得……”他把底下的话咽回去。

  鲁云超烦躁地挥着手说:“算啦!我用不着你来关照。”他感到伤了自尊心,闷闷不乐地在**里转了一圈,走了出去。

  石海看鲁云超走出去,拿起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一杯水,舒畅地抹了一下嘴巴子。他想:看来问题不大,自己过于心虚了。他喝完水走出**,抬头望望天空,风吹云涌,天阴沉沉的。他希望来一场暴风雨,给队里多增加一些麻烦,麻烦越多越好,这样自己可就轻松了。

  石海信步走到林边,看见罗伟在林子里徘徊,看罗伟那种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他又跟白冬梅吵了嘴,便走上前说:

  “罗伟同志,你又在琢磨些什么呀?”

  罗伟瞅了石海一眼,没有吱声。他看不起管理员,觉得石海太俗气。

  石海看罗伟对自己很冷淡,暗在心里骂道:“蠢东西,你清高个啥,不过是刚离娘胎的猪崽,能有好多油水。”他狡黠地微笑着说:

  “罗伟同志,你怎么打不起精神呢?你看队员们个个都生龙活虎,你总是这样心事重重,这种灰溜溜的情绪可不对头啊!”

  罗伟厌烦地摆一下头,说:“你去忙你的去吧,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我当然是管不着,可是同志间的互相帮助你不能拒绝吧!”石海笑着说。然后脸色又变得很严肃,说:“咱们都是老白丁,谈不到谁帮助谁,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觉得我应该提醒你几句。”

  罗伟反对任何人教训自己,不信任地瞅着石海说:“你想提醒我什么呢?”

  石海不慌不忙地说:“我想,你要放聪明一些,应该赶上形势,不要固执己见。你跟我不同,我是个土埋半截的人了,没有什么大盼头了。你呢,年纪轻轻的,是个大学生,前途很远大。”

  罗伟看他谈的没有什么新东西,对他失去了兴趣,把脸扭了过去。

  石海继续挑逗地说:“清高固然可贵,直爽也很可嘉,可是要克制自己的情绪,要学会赶形势,背上了个政治落后名声,对自己的前途可大有影响!”

  罗伟转过脸,怒冲冲地说:“我甘愿落后,用不着谁关心!”

  “你呀!”石海装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这样是吃不开的,别说是前途,就是在爱情上也会受很大影响。”他看罗伟气的脸色涨红,暗暗高兴。“如今的姑娘恋爱可跟过去不同,那怕你有漂亮的仪表,又多才多艺,但在政治上是个老白丁,特别是被人认为是落后分子,她就会对你变心!”

  “你是说小白对我变了心?”

  “白冬梅吗?”石海眨着眼睛,思索了一下说,“你们的爱情很深,不会发生什么问题。不过,你要注意才是!”他挨近些罗伟,放低声音说:“佟飞燕在队里红得发紫,小白对佟飞燕很尊敬,处处以她为榜样,处处受她的影响。人家小佟搞对象是找书记,白冬梅呢?……不用说别的,你是在书记面前挂了号的落后分子,唉,当心哪!”

  罗伟气得脸色红里套紫,两眼注视着石海,闷得呼吸急促。

  石海深深叹了口气,说:“罗伟呀,你要努力赶上佟飞燕才是,不然可就难说了。可是我也替你想了,你在这队里是很难重整旗鼓追上去的,书记对你的印象不好,群众对你的印象也不佳,想翻身可真不容易!”

  罗伟猛地挥了一下手,说:“你不要说了,再说我的脑子就要爆炸啦!”说完就向林子里跑去。

  石海望着罗伟的背影,暗自感到好笑,等到罗伟消失在林丛里时,嘿嘿冷笑几声。他想:“自己这几句话不要紧,这蠢小子准会三天睡不好觉,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给葛锋多增加些麻烦,就会减少一些对自己的注意力!”他伸手伸胳膊,打了一个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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