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作者:李云德 |
字数:4993
宿营地里,各个**都燃着火,点着灯,到处是火光闪闪的。孙大立背白冬梅来到宿营地,望了望各**,就直接把白冬梅背到那所没被刮翻的厨房里。
孙大立一进门,**里热气腾腾,什么也看不见。他站在门口喊了一声,炊事员老刘闻声走过来。老刘看见他背着一个人,以为是佟飞燕,仔细一看是白冬梅,大吃一惊,慌忙引他到草铺边。草铺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蒙头盖脸地睡得很香。老孙一看心里就有气,不客气地推他一把,嚷:“请往边上挪挪!”
罗伟从睡梦中惊醒,以为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忽地坐起来,瞪着眼睛懵里楞怔地往四周望着。当孙大立把小白放在草铺上,他这才有些清醒,才看出老孙背的人是白冬梅,吃惊地跳到地上,冲着老孙嚷:
“小白这是怎么啦?”
白冬梅睁开眼睛看他一眼,气得血往上涌,想大声斥责罗伟几句,但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冒金花,昏迷地闭上眼睛。
孙大立愤怒地瞅罗伟一眼,吩咐道:“老刘,去冲点糖姜水给她喝!罗伟,小白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看她。”他用双手抹了一把脸和胡子上的水珠,关怀地瞅小白一眼,离开了那里。
罗伟把油灯往小白身边挪挪,看小白脸色苍白,左腮上擦伤一块,浓黑的眉毛上挂着水珠,全身湿淋淋的,胳膊和手掌都被血染红了。他又心疼又怜惜,一时不知怎么好。他站了一会儿,拿起一条毛巾轻轻地给她擦脸上的水,又擦擦她的湿头发。他感情深重地看着小白,喑暗埋怨她不该去自找苦吃。他想:“有那么些人上山去找,你跟去干什么!”他看白冬梅睁开眼睛,伏下身子问:
“冬梅,你觉得怎么样!”
白冬梅瞅瞅他,成串的眼泪涌出来,她的心很酸痛,从来也没有料到罗伟会这样。
罗伟看白冬梅哭,闹不清她为了什么,不知所措地瞅着她。这时,老刘端来一碗姜汤,夹着一套干衣服走来,他忙接过来,帮小白喝下汤,又给她吃了点药,见她的精神好了些,说:
“冬梅,你换上件干衣服,不然会着凉的。”
罗伟把衣服交给白冬梅,离开了那里。当他回来的时候,看白冬梅因为喝了姜汤,脸上有了血色,眼睛也有了精神。她穿起老刘的大衣服,肥大得惹人发笑,为了俐落些,腰间扎了一条带子,好象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他瞅着禁不住笑了。他拿起一卷药布,一边给小白包扎伤口,一边低声埋怨说:
“你真太那个了,何必跑去呢,看把你摔得这样!”
白冬梅没有吱声,默默地抬着胳膊让他给包扎。
罗伟感情深重地说:“你这样子,叫人看了多么心疼,你妈妈若是知道了,不知怎么惦念呢,儿行千里母担忧,离得这么远,她哪能放心得下。我不知道你在来这里之前,是否跟你妈妈商量好了,你妈妈若是知道这里的情况,她一定不会同意。咳,你看你瘦的这样,两眼都塌进眼窝里,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吊着个肿胳膊,真是惨得很!”
白冬梅静默不语。
罗伟踌躇一阵,往周围看看,见旁边没有人,伏下身子低声说:“冬梅,我看你下决心回去吧,这样做两全齐美,你的体质确实不适合勘探生活,这个鬼地方不是人呆的,意想不到的危险多得很。你回去后,对你的身体和技术进步都有好处,也免得你妈妈为你操心。”
白冬梅仍然没有吱声,微微扬起头,脸色冷落而深沉,眼盯盯地瞧着他。
罗伟看小白的神色不善,局促不安地环顾一下周围,说:“冬梅,你听我说呀,我知道你很要强,理解你的心情,更理解你对我的深情,但是我不愿意让你为我牺牲,我是在为你的前途着想。冬梅,你是个医生,光是在深山里跑一阵怎么样,没有本领是吃不开的,在大医院里你有学习的机会,在这儿你跟谁学呢?你的职务就是给人们看病,在哪都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在哪儿工作都是一样光荣,何必出这个风头呢。其实这里又有什么风头可出的呢?你不要跟佟飞燕相比,她是个地质勘探员,你是个医生。就是地质勘探员又怎么样呢?还不是默默无闻地在深山里奔波一辈子。”他一时感情冲动,顾不了许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冬梅,我是多么爱你,爱你爱的多么深呀!我希望你生活舒适,希望你愉快,希望你幸福!冬梅,为了你,我不准备在这儿干下去了,这工作对我很不适合,我要改行去学美术,我们一同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白冬梅猛地推开罗伟,跳起来喊:“滚开!”转身一头扑倒在草铺上,伤心地哭起来。她不愿意当人们面前嚎啕大哭,可是控制不住,还是哭出了声。咳,姑娘伤心透了,她过去想也没想过罗伟会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罗伟狼狈地回头看看,见一群人在瞅着他,跺了一脚,转身奔出**。
罗伟跑回自己住的**,见地上燃着一堆火,烤得四周冒着腾腾的热气。守在火堆边的队员看见罗伟,忙站起来说:“我盼了半天也没个人,你可来了,别让火灭了,我去看看白冬梅去!”他说完就跑出去。罗伟走到火堆边,瞅了瞅**,到处都是湿淋淋的,坐没处坐,躺也没地方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火堆边蹲下来。
地潮,木柴也潮,火着的不旺,冒着浓辣的黑烟。罗伟用双手抱着头,呆呆地蹲着,胸膛闷得透不过气,脑子胀得要炸,浑身没有一点力量。方才一时感情冲动,把什么话都当小白说出来,闹得不少人都知道,现在他后悔极了。他恨白冬梅变得太高傲,恨白冬梅太无情。他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是陈子义。老头站在门口,脸色灰苍苍的,两眼直盯盯地瞅着罗伟。罗伟一手撑着膝盖,两眼挑战似的迎着老头的眼光。
火没人管,燃得更弱了,烟气又辣又浓,**里昏暗得连两个人的脸色都看不清。陈子义呆立着,有满肚子话,可是连一句也讲不出,多少年的往事都涌上心头,想起了罗伟的父亲罗伯瑞,想起了跟罗伯瑞在一起的那些辛酸经历,想起自己多年来对罗伟的一片心……
陈子义由学校毕业后就跟年轻的地质工程师罗伯瑞在一起,由于都有高度的爱国心,都抱着工业救国的理想从事地质勘探的,希望多勘探一些矿产资源,为祖国工业化贡献力量,因而交谊很密,这种友谊从那一天起更加向前发展了。
那一天早晨,北风刮得很紧,天空飘着雪花。罗伯瑞和陈子义等人走进办公室,就听说矿山被英国老板艾伦斯买去了,在矿山资方跟英国人商量矿山买卖合同时,商定罗伯瑞和陈子义等主要地质人员要终生在矿山工作,不然怕他们暴露地质资源。大家气愤极了,罗伯瑞愤怒地用拳头“砰”地捶一下桌子,说:
“我们是中国地质工程师,要为中国工业建设出力,决不给英国老板当奴隶!”
众人都跟着喧嚷起来:“我们不给洋人当奴隶,滚他的英国老板吧!”“我们集体辞职不干!”“对,我们不干了!”大家的情绪很激昂,一致要求辞职。
于是在罗伯瑞的带头下,几名主要的地质技术人员写了集体辞职书。
辞职书交上去的第三天,英国老板艾伦斯召见了罗伯瑞和陈子义。这个胖胖的英国佬,高傲地坐在沙发上,悠然自得地吸着雪茄,胖脸上流露出很有把握的神情,他是个中国通,会说中国话。他说:
“我从原矿主那里知道,两位可敬的先生是很有学问的工程师,你们掌握这里的全部矿产资源,我很希望你们跟我合作。你们跟我很好合作,我决不会亏待你们。”
罗伯瑞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决定辞职,没有别的话好说。”
艾伦斯表示惊异地瞅着两人,说:“你们究竟为什么要辞职?”
罗伯瑞说:“为了维护我们做人的尊严,不愿意终生出卖!”
陈子义说:“对,我们不愿意终生出卖!”
艾伦斯哈哈笑起来,得意地打量着两个人,说:“原来是这样。在我们英国做一个工程师就怕失业,有我在这里,你们就不用担心这个,不要固执,从今天起我给你们俩人的工薪加百分之三十,以后随着矿山利润增加,我会不断给你们加薪。可敬的先生,你们跟我合作,将会得到无限好处!”
罗伯瑞看艾伦斯的自得神情,觉得自己的人格受了侮辱,心里越发气愤,站起来说:“我们决不出卖自己,没有什么好说的,准我们辞职好了!”他说完向陈子义使个眼色,两人迈步走出去。
英国老板见收买不成,勾结军阀威胁要惩治他们,他们一气之下,夜里离开了矿山。
罗伯瑞和陈子义等人离开矿山后,经过四处奔走,好不容易在蒋伪政府刚刚成立的资源委员会找到工作。那时,两个人很高兴,觉得这回可能为祖国工业建设贡献力量了。他们到职后就积极要求入山勘探。可是那个所谓资源委员会却什么也没有,罗伯瑞和陈子义积极张罗,拼凑了一个由二十来个人组成的地质普查队,深入西岳华山一带去勘察。人少势孤,缺乏设备仪器,经费也很少,他们遇到的困难多极了。严重的困难并没有使他们泄气,深入到云雾笼罩的深山里勘察,谁知出了个意外事件。
初春一个傍晚,天气阴沉,风刮的很凶。罗伯瑞和陈子义等七个人由山上下来,走进了山谷,两边是莽苍苍的森林,风卷树梢摆动,发出呼呼啸声,听来很吓人。他们加快了脚步,想快一些走出山谷赶到宿营地。正走着,突然听见一声呼哨,由林子里蹿出来十来名匪徒。匪徒们一个个横眉竖眼,不容分说把他们洗劫一空,然后把几个人绑在树上,单单把罗伯瑞和陈子义带走。他俩有些莫名其妙,走不远,从匪徒中发现有艾伦斯的狗腿子林非,明白了这是艾伦斯对自己下了毒手,气得他们破口大骂林非。匪徒们急于把他们拉到老林深处,想逼着他们交出矿区地质图后再杀害他们,用枪逼着硬拉他们走,他们坚决不动地方。
正在纠缠,听见一声枪响,为首的一名匪徒应声倒下,接着枪声大作,一条猎狗叫着扑过来,匪徒们慌了,忙向老林深处逃去。林非慌忙向罗伯瑞开了两枪,还没等打陈子义,胳膊上中了一枪,手枪掉在地上,吓得他扭头便跑。陈子义回头一看,原来是老向导领着几个卫兵追来。(他们是看天黑了,入山来迎罗伯瑞和陈子义等人,走到森林边看见了绑在树上的人,得知罗伯瑞和陈子义被架走,就急急地追来。)他在地上拣起枪想去追林非,只听老向导喊了一声:“慢着!”“嗵”地一枪把林非打倒了。
陈子义伏下身子去看看罗伯瑞,罗伯瑞流血过多,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他赶紧把罗伯瑞抱到怀里,呼喊了一阵,罗伯瑞微微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
“我不行啦,英国佬……杀……了我!要报仇……雪恨,老陈,咱们是生死之交,哥哥临死托咐你一件事,我……把我的儿子小伟交给你,你要教育他成人!”他静息了一下,继续费力地说:“小伟长大了,你要叫他学地质勘探,继承……我的事业!我没给国家勘探出矿产资源,死也不……瞑目!中国要富强,就要有大工业,要……要开发大量矿产资源!那些混蛋大员们,只知道搜刮资财,花天酒地,那样要亡国!该死的……英国……佬!杀……了……我,要报仇……雪恨!”他本想挥一下拳头,但却没有力气地耷拉到地上。
陈子义见他不行了,着急地喊:“老罗,我一定照顾好你的儿子,你放心!你还有什么话,说说呀!”不论他怎么叫喊,罗伯瑞再也没睁开眼睛。
罗伯瑞的惨死使陈子义很激愤,使他更气愤的是:英国佬在中国有特权,打官司毫无结果,罗伯瑞就白白的死了。
陈子义把朋友的托咐牢牢记在心里,官司打输了后到了罗家。那时候小伟刚满周岁,长得白胖胖的,小模样很可爱。这么大的孩子任事不懂,能向他说个什么呢?他准备负担母子的生活,或者收养小伟,但跟罗伟的母亲王淑华一商量,王淑华坚持要带领儿子到她哥哥那儿去,他不好坚持自己的主张,便同王家来接的人一起把他们母子送到上海。
几年后,陈子义完全看清那个资源委员会是怎么一回事,对中国的社会失望了,对勘探事业失望了,觉得罗伯瑞和自己过去那种爱国热情太天真,中国不需要什么地质勘探人员,又加上受人排挤,一赌气离开资源委员会,回到家乡的一所中学去教书。在他离开资源委员会的时候,专程到了上海去看罗家母子。他到那儿一看吃了一惊,王淑华跟一个英国老板同居了。他怕罗伟跟妈妈学坏,要求把罗伟接走,王淑华坚决不舍,后来讲好让王淑华专顾一个人照顾罗伟,他才离开王家。
陈子义离开王家后,心里一直惦念着罗伟。还好,没过几年全国就解放了,陈子义又回到了本行。经过两三年的观察,他真正看到了中国的社会前途,工业建设的前途,勘探事业的前途。当罗伟临高中毕业时,他记起了罗伯瑞的托咐,专程到了上海,他把罗伯瑞临死前的遗言向他们母子讲了,建议让罗伟进地质学院,王淑华同意老头的主张,便让罗伟考进了地质学院……
陈子义想着,泪水控制不住地唰唰流下来,灰白的胡子颤抖着,脸色在微弱的光亮映照下阴沉沉的,他象个雕象似的站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些。他往前走了两步,感情深重地说:
“罗伟呀,你太使人伤心啦!为什么在你的身上看不出你父亲的气质呢?你的父亲多么有骨气,而你……”
罗伟正在气头上,受不了这个,猛地站起来拦住老头的话,说:“算了,你不要翻腾那本陈账啦!我受够了!”说着擦老头的身边跑出去,差一点没把陈子义碰倒。
陈子义好象挨了重重一击,头“轰”地一声胀得好大,两眼冒金花,觉得天旋地转,他想扑倒在草铺上,往前一扑就“噗嗵”一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