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作者:李云德 | 字数:6004
  陈子义到处找了一阵白冬梅,最后看见白冬梅独自一人在桦树林里徘徊。

  树林里充满了阳光,使稠密的白桦林增加了色彩,灰白的树皮发亮,绿叶上的露珠闪着光,微风吹过树梢,枝头婆娑起舞,露珠撒落下来,发出潇潇的声响。白冬梅穿着白罩衫,用洁白的纱布吊着胳膊,垂着头,缄默地慢慢挪着脚步。那茂密的树木,嬉戏鼓噪的鸟群,都引不起她的注意,风摇露珠洒了她一身,也不躲闪。罗伟这一突然离开,对她的刺激是太大了。这是因为她很爱罗伟,直到现在还是爱着他,同时,她相信罗伟也是深爱自己,罗伟这次走也一定非常痛苦,内心充满了对他的怜惜,由于怜惜,她对他的一切都原谅了。

  陈子义远远地跟在白冬梅的后边,他对小白无限同情,为她难过,象对待自己女儿那样的关怀着她。

  白冬梅漫无目标地走着,越想越怜惜罗伟,深深感到懊悔和自责,悔恨自己无情伤害了罗伟的心,认为罗伟是被自己逼走的。若是罗伟在这里时也许不会这样,现在完全被悔恨的感情抓住了。她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里以后就跟他闹别扭,不该对他恨铁不成钢,不该对他要求过高,不该总跟他争吵,虽然自己是对的,可是自己太**了。她担心他会因伤心过重而病倒,担心他因此而意志消沉,因精神痛苦会养成什么坏习惯……她这个人真叫人没有办法,无情地鞭打自己,“白冬梅呀!你待人多么刻薄,多么无情呀!”就象罗伟在她的跟前一样,暗在心里说:“罗伟呀,我求你原谅我的任性,原谅我伤了你的心!可是,你也要体谅我的心情,为什么要我离开普查队呢?就是抛开一切道理不讲,你也该了解我的生活志趣,无论如何我的这种行动也是对的呀!”

  陈子义象个保卫员一样,默默地跟在白冬梅的后边,筹思着怎么样安慰她,迟迟不愿意走上前。

  白冬梅不看鸟儿,鸟儿也不怕她,叽叽喳喳叫着,在她头上的树梢上兜圈子。她沉思默想一阵,掏出罗伟给她留下的纸条。纸条上写:“白冬梅,你使我的心受了严重的创伤,我无法呆下去,别了!”她看最后的那个粗大的感叹号,觉得象是一点热泪化成。“别了”两字的含义她闹不清楚,究竟是暂别,还是绝别了呢?难道说爱情就此断了吗?她看着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件事。那是在半年前的一个傍晚,她跟罗伟在公园里散步,分手后准备回家,刚出了公园的门,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从后边追来,厉声地嚷:“站住!”她看这个陌生的姑娘对自己充满敌意,气势汹汹的样子吃了一惊,后退了一步问:“你要干什么?”那姑娘声色俱厉地说:“我要掐死你!罗伟是我的表哥,我们从小就要好,他爱我,我也爱他,你忽然插进来,想把他从我的手里夺走,你算个什么人,难道说除了他你再也找不到汉子了吗!”那姑娘不三不四地骂起来,骂得她两眼冒火星,她没有还嘴,转身跑开了。过了几天,她见到罗伟问起这件事。罗伟告诉她说:那姑娘确实是他的表妹,姑娘强烈地追求过他,可是他并不爱她,因此她才失望地找小白出气。白冬梅想起这件事有种预感,感到自己跟罗伟的关系难以恢复了。一阵痛苦涌上心头,热泪控制不住地滔滔流下脸腮。她悔恨自己在爱情问题的处理上,实在是太幼稚了。

  陈子义看白冬梅停下来,故意咳嗽一声。

  白冬梅听见后边有人咳嗽,回头一看是陈子义,赶紧擦去眼泪,努力控制着悲哀感情,强装镇静地说:

  “陈工程师,你怎么来啦?”

  陈子义慢腾腾地走上前,打量了白冬梅一眼,看白冬梅强装的不自然的样子,又感动又心疼,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你不用瞒我,我一切都知道了!”

  白冬梅看着感情深重的陈子义,一阵心酸,浑身瘫软,摇晃了两下几乎要跌倒。她忙用手扶住树干,失声地哭了。

  陈子义慌乱地扶住白冬梅,刻满皱纹的脸上充满苦痛,灰白的胡须在颤动,抚着小白的手在打哆嗦,两眼也模糊了。

  一阵风掠过,森林发出唔唔的啸声,鸟儿的叫声被淹没,也淹没了白冬梅的哭声。陈子义站在小白的身边,就象是守护自己的女儿一样,白冬梅的哭声揪他的心。几十年来,他经历不少痛苦的时刻,每一次都给他添了几根白发。他曾多次埋怨自己感情脆弱,然而没法改变,面对着失声痛哭的白冬梅,毫无办法,胡须直颤动说不出话。

  陈子义呆呆地站在白冬梅身边有十来分钟,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冲动,手哆嗦着抚摸着白冬梅的头发,安慰她说:

  “小白,你不要哭了。罗伟辜负了你对他的一片心,这是不幸的。你要坚强些,人生谁都会遇见波折,我一生所经历的伤心事说也说不完。小白,你要把心放宽,要忍耐,要挣扎,千万不要太伤心,要注意身子!”老头说着自己眼圈上也闪动着点点泪花。

  白冬梅哭了一阵,抬起头向满眼泪花的陈子义说:“我想得通,你放心好了!你的病刚好,千万要注意身体,回去休息吧!”她用手巾擦擦脸腮上的泪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好,咱们一块回去!”

  白冬梅摆一下头,说:“你先回去,让我自己在这里散散心!”

  陈子义的心情很激愤,他抑制着,安慰了小白几句,替她拍打几下灰尘,慢慢地离开了她。

  白冬梅偎依着树干,望着拖着沉重步子的陈子义,那种对罗伟不满的情绪重新升起。她觉得对罗伟的一切都可以原谅,但对他那样对待老工程师是不可原谅的,老工程师在他身上费的一片心思全白搭啦!她看陈子义走远了,继续向前走去。

  树木更高更密了,光线很暗,暗幽幽的显得有些森严。白冬梅今天胆子大了起来,周围的情景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着。她从来到普查队那天晚上开始,逐渐发现她跟罗伟的性格不同,志趣不同,互相不能贴心。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怀疑跟罗伟生活不到一起去。可是生活已经把她跟罗伟联系到一起了,过去没有勇气破坏,现在仍然没有勇气跟他一刀两断。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迫切地想跟知心人谈谈。她很想念佟飞燕,觉得佟飞燕会给她指明办法,会给她力量。

  突然,草丛里哗啦一声。白冬梅站下来往响动的地方一看,呀!一条花脖子大蛇正在捕捉幼鸟,吓得她掉头就往林外跑。

  白冬梅一口气跑到树林边才站下,理了理衣服,准备回去。这时,她听见林子外有人说话,透过林木空隙一看,原来是葛锋、佟飞燕和老猎人一起回来了。她为之一喜,抬腿就往林外跑去,跑出树林就站下来,两眼泪光闪闪地望着佟飞燕和葛锋。

  佟飞燕看见了白冬梅,吃了一惊。白冬梅几天来的变化多么大呀!这姑娘的脸色苍白,瘦的眼窝塌下很深,两只失神的眼睛里泪光闪闪,满脸是悲哀,胳膊还用纱布吊着。她亲明地喊了一声,跳过去一把拉住她。白冬梅扑到她的胸前,抽抽搭搭地哭了。佟飞燕对小白这样悲伤,有些迷惑不解,暗想:“人都说女人天生脆弱,心软泪水多,看来真有些道理,女孩子的事就是多呀!”她同情地抚摸着小白的头发,跟葛锋交换了一下眼光,问:

  “小白,你遇见什么伤心的事啦?”

  白冬梅抬起头来,泪光闪闪地望着葛锋和佟飞燕说:“罗伟逃跑啦!”

  葛锋和佟飞燕听说为之一惊,没料到罗伟竟开了小差。

  白冬梅把她跟罗伟的冲突说了一遍。

  佟飞燕听完双眉紧锁,用手把辫子往后一甩,心直口快地说:

  “他既然是那样的人,让他滚他的吧!你不必为他流泪,不必为他伤心!为这样一个渺小的人伤心太不值得!”

  白冬梅摇了一下头,努力忍住眼泪,可是新的眼泪又成串地流出来,停在面颊上,发出闪亮的光。

  佟飞燕看小白的神色,知道白冬梅不同意自己的说法,自觉有些失言,红着脸瞅瞅葛锋。

  葛锋说:“白冬梅同志,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你跟罗伟闹到这样地步,这种痛苦,别人的安慰和鼓励是需要的,但主要的还是需要自己去斗争。”他把手里的大草帽戴上,同两个姑娘一起慢慢走着。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也曾经历过强烈的痛苦。你们都知道我没个家,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先后死去,自十来岁起就成了个流浪儿,后来多亏八路军收留了我,我才有个依靠。另一点你们还不知道,我有个爱人,而且是个非常好的爱人。”

  佟飞燕听着猛地站下来,拉住白冬梅的手,睁大眼睛盯着葛锋,对于这一点她一点也不知道。白冬梅对葛锋向自己谈起私生活很受感动,掏出手巾擦擦腮上的泪水,两眼注视着葛锋,希望葛锋继续讲下去。

  葛锋避开两个姑娘的眼光,边走边说:“我的爱人名叫邵芳,她是个战地护士,我们在战斗中建立起深厚的爱情,她强烈地爱我,我也强烈地爱她。可是我们结婚不到一年,美国鬼子发动了侵朝战争,我们两人都是第一批跨过鸭绿江。过江后,我们就分了手,从此再就没有见过面,连信也没有通。过了七个月后,有人给我捎来一个挂包,挂包里装的是她的遗物,她牺牲了。”他说着心里有些难过,低下头沉默了。

  佟飞燕又是一动,感情深重地注视着葛锋。那天晚上葛锋对她冷淡,她感到受了很大委屈,决心疏远他。现在她听到葛锋的话,看他的神色,明白那个邵芳还深深地留在他的心里。她被葛锋的神情扰乱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然而对他无限同情,对他更加尊敬,更爱他了。

  静默了一会儿,葛峰继续说:“我失掉了这样一个爱人,怎么能不叫我痛心。她亡故了,可是在我的心里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小白,我们所发生的事情不同,但都是很痛苦的事,这样的事硬要人不想是不行的,不是几句安慰话可以说通的。不过,我们是革命青年,我们有崇高的理想,这个压不倒我们,摆在我们面前的生活很广阔,前途是美好的,私生活的不幸跟广阔的生活比起来太不足道了。你说是吗?”

  白冬梅表示同意地点点头。

  葛锋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要惊慌,不要焦躁,更不能消沉,因为这样没有好处。希望你振作起来,不要把痛苦老积在心里,要热爱生活,要把眼界放宽,你有的是朋友和同志,不要一个人孤伶伶地苦恼。我劝你背上药包子,到勘探员中去,这样你会开心些,他们会帮助你,会使你获得力量。小白呀,不要太脆弱了,应该学习高山上的那些青松,不论遭到多么大的风暴,总是那么挺拔地屹立在山上,毫不动摇,毫不萎缩,越长越壮。”他用手往山上一指。“你瞧!石峰上的几棵松树多么绿,多么有生气!”

  白冬梅顺葛锋的手指方向望去,在右侧的石峰上长着三棵松树,一棵赛一棵地屹立在石砬子上,绿油油的充满无限生命力。她心里亮堂多了,转脸向风尘仆仆的葛锋说:

  “葛书记,感谢你对我的帮助,我一定振作起来,请你放心!”

  “好?”葛锋高兴地向小白伸出手说,“小白,我们握手约定,从今天起,希望再看不到你的眼泪。”

  白冬梅握了握那双有力的手,由于一时激动,眼里又含着泪花,她怕葛锋看见,忙向前跑去。

  葛锋望着奔跑着的白冬梅,心里很同情,一个小姑娘家碰见这种事,怎么能叫她不伤心呀!他转脸瞅瞅佟飞燕,见她站在那里沉思,问:

  “小佟,你发什么呆呀?”

  佟飞燕说:“我在想小白,这事可真够她受的。”她避开了葛锋的眼光。

  葛锋点点头说:“是呀?这事对她是个很沉重的打击,你要象老大姐那样关怀她,帮助她!”

  葛锋和佟飞燕来到宿营地,正赶上散了会,白冬梅一传扬,队员们纷纷由**里奔出来去迎接他们。

  孙大立看见了佟飞燕,一边大步地迎去,一边嚷:“红脸蛋儿,我以为你喂老熊了,你还回来啦!”他奔上前伸出大手要去抓小佟的手。佟飞燕咯咯笑着向他挥舞着铁锤,闪身躲开。佟飞燕边热情地跟队员们打招呼,边向陈子义的跟前走去。她走到陈子义的跟前,打量了老头一眼,惊讶地说:

  “哎呀,你怎么啦?几天没见到你,你的胡子又白了好多根?”

  “是吗,我倒不觉得。”陈子义捋着胡子,关怀地打量着佟飞燕。小佟红红的脸上挂着汗珠,两眼闪着喜悦的光芒,身上背着沉重的矿石袋,热得卷起袖子,露出绯红的强壮手臂,精神抖擞的,使老头很喜欢。他拍拍小佟的肩膀说:“那天晚上叫人好担心啊!”

  佟飞燕说:“那天晚上我被老熊撵蒙了,迷失了方向,闹得全队的人不安。”她接着讲起那天晚上的事。讲完后笑着说:“我因祸得福,跑到老猎人刘大爷家去,他领我们找到了矿苗。”她放下矿石袋,由里边拿出几块矿石,交给陈子义和队员们。

  陈子义接过矿石看了看,见矿石的含铁量很富,惊喜地说:“小佟,这矿石是在哪儿发现的?”

  “这是在铁架山上发现的,好大一座铁架山,到处都发现有矿石露头。”她把铁架山的山势和勘察情况讲了一遍。他们那天探铁牛洞,在洞里发现了铁矿层,然后攀登上山踏勘,两天的工夫踏勘了全山,发现山的各处都有矿石露头,今天起了个大早返回来。

  陈子义听着很高兴,感到这个矿点很有希望,掂量着矿石说:“这矿石的含铁量很富,若是埋藏量多,矿床规整就好了。”

  葛锋说:“铁架山看来很有希望,不过,我们只是走马观花地踏勘了一下,对埋藏量究竟有多少没法估计,矿床情况也不清楚,是否有工业价值还很难说。铁架山现在还是个谜,这个谜等着你去解开它。”

  陈子义瞅着风尘仆仆的葛锋和佟飞燕,心里有些不安,原先自己对葛锋的意见并不支持,对他们跟老猎人去铁架山也不赞同,可是人家到底发现了线索,现在他能说个什么呢?

  葛锋看出老头有些发窘,不再跟老头谈下去,迈步向**里走去。他走到门口,就向鲁云超问:

  “老鲁,家里有什么新的变化?”

  鲁云超叹了一口气说:“新的变化不少,可都不是好消息,一场暴风雨闹得一片混乱,各方面都出了不少问题。陈子义病的死去活来,罗伟开了小差,图纸资料还是那么混乱,正在这样狼狈不堪的节骨眼,肖局长最近又要来。”他把肖局长的信交给葛锋,说:“这是他来的信,你看看吧!”

  葛锋接过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然后放在桌子上说:“肖局长能来很好,在这样情况下,我们很需要领导帮助。”他瞅着肖局长的信,深深感到内疚,这些日子发生的问题实在令人痛心,肖局长来了确实很尴尬。

  鲁云超没有声响,闷闷不乐地吸着烟。

  葛锋看鲁云超的神色不佳,知道老鲁这几天的日子不好过,安慰地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苦恼也没有用,重要的是,我们要从这些事情中总结出经验,改进今后的工作。有些事对我们来说是有好处的,它会治疗我们的麻痹症,会使我们清醒。图纸资料的事,罗伟的事还有其他的事,都说明我们太麻痹了。”

  鲁云超坐在那里,闲不住地用手一根一根地揪着胡髭,不知是胡髭长的结实,还是用力不够,揪了一阵,一根也没有揪下来。他停下手说:

  “别的事暂且不谈吧。肖局长就要来了,你看我们怎么办?”

  葛锋看了一眼局长的信,说:“这个好办,我们按实际情况汇报,有过错我们就老实检查,所做的努力也不隐瞒,争取领导给我们以具体指导。”他看鲁云超还在那里揪胡子,心情有点发闷。

  鲁云超瞟了葛锋一眼,对葛锋说得这样简单很反感,他觉得,葛锋的心思难以捉摸,面对面坐着,心和心却相隔很远,一开口就说不到一起去。

  沉默了一会儿,鲁云超说:“今天上午我向队员们布置了工作,部分人继续上山勘察,留下部分人搞图纸资料。局长要来,得有个准备。”他两眼瞟着葛锋,看他的反应。

  葛锋站起来,说:“我光顾跟你谈情况,把这个都忘了。老鲁,我们在铁架山发现了矿苗啦!”他由挂包里掏出两块矿石交给了鲁云超。

  鲁云超一惊,伸手接过矿石,看了看,矿石的含铁量果然很富。这事太意外,太偶然了,他受了很大震动,拿着矿石的手有些哆嗦,眼瞅着葛锋,慢慢地把矿石放到桌子上。他脑子有些发胀,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这时,一群队员拥簇着佟飞燕忽啦啦闯进**,叽叽喳喳地说话,但看见队长的神情,都不响了,都好奇地瞧着队长。

  鲁云超在众目睽视下,心里有些发毛,烦躁地站起来,向大家挥一下手说:

  “都回去工作吧,这儿没有你们的事,要抓紧时间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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