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宁海路十九号
作者:余心清 |
字数:14523
隆重的起解
十一月二十九日的夜间,我仍和平常一样地失眠,忽然听见杂乱的脚步声,自一道一道的铁门走进来。他们急促地交谈着,不象是平时提人的动作,接着就有一间房子的房门被打开了,搬铁链子的声音,和其他一种什么铁器“哗啦叮当”的响声,使我起了异样的感觉。我唤醒了石崞(这几天好多因嫌疑被捕的难友,都取保释放了,这间房子只剩下我们两个),对他说:“今天夜里,一定有什么大变故,你听他们正在搬动着更多的铁链子。”同时远远的一个牢房门也被打开了,有人在点着难友的名字,而且吩咐他们穿起衣服来。停了一会儿,就听见铁锤子砸钉子的声音,这分明是在钉脚镣,我们的心都悬了起来。附近牢门都传来了叽叽咕咕惊慌的说话声。接着又是打开监门的声音,又是一个一个的砸脚镣声,被砸的人有时还喊着:“太紧了,震麻了我的腿,请放松一点砸吧!”
这时,我给石崞说:“象这样挨门叫,我们决定有份的,也一定有资格戴脚镣的,赶紧作准备吧!因为听见有经验的人说过,脚镣常常会把踝子骨外的皮肤弄破。我们应当多穿一双袜子。”我用了一双毛袜裹在两条脚胫上。后来开门的终于开到我们的屋子来,我和石崞也被喊出去。他们叫我平坐在地上,伸直两只脚,很客气给我找了一副链子较长的镣,先把铁圈圈套在脚颈,然后安上铁钉,在一块铁砧上,叮咚地捶着,把铁钉的两端砸出两个帽子来,最后用手去拉一拉,看看是否结实。钉完了,若是他们不将我架起,我就没法使自己站起来了。我戴着这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脚饰,慢慢地走向牢房。这铁链磨擦在水门汀上的声音,好象是诗韵上的节拍,感到奇妙地快慰!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啊!这是政治犯的铁十字章!只是钉了以后,第二步他们玩什么把戏,大家都捉摸不定。难友们在各屋里纷纷议论着,整个监牢乱成一片。
那长着獠牙的看守长,对着许多屋子的难友们,好象传递一个报告似地说:“请你们安心!这是要把你们解到地方法院,从新审讯。”紧接着是许多人的问话:“是上天桥枪毙吧?”因为这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都具有这种敏感。这小子连声地说:“我以人格担保,决不是!”石崞问我:“他的话可靠吗?”我说:“决无此理,象我们这种案子,特务们怎肯松开手,移到法院去办理。”他带着气忿说:“是不是拉到天桥去枪毙?”我说:“也不象,因为集体的枪毙,是暴露特务们的罪恶,他们不敢干;他们的杀人,都是偷偷地干的。况且枪毙也用不着先钉上脚镣,从没听见过有给死人戴脚镣的。”“那么你以为究竟是什么花样呢?”他这样追问着,我想了一想:“大概是解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也许是南京。”我们没法再睡下去。
这时候,说话的声浪愈来愈大,象夜深的大海上,涌起波涛。有许多难友把那门上的小铁盖捣开,把嘴贴在长方形的小孔边,向着对面或隔壁房中的人喊着说:“我们在枪毙前得喊口号啊!老×你领头喊,好不好?”另外一些人在谈论着他们连遗嘱都没法写;还有叹气地说着:“死了完了,只是老婆孩子也得饿死。”整个监牢成了无政府状态,也没有什么人来干涉我们。
大约在天明前三钟点,伙夫抬进来两大桶稀饭,很客气地对每一个屋子里的人说:“稀饭随便吃,吃多少,有多少。”多么善良的心肠啊!稀饭是上好的白米煮的,并且煮得特别稠,这时又不断地传来许多喧嚷,“同志们!吃饱了,免得去做饿死鬼!”
鸡叫了,夜更冷。我那位许久不见的高足,夹着一个皮包,走进我的屋子里,对我说:“今天是到南京去,要受训,我也陪着去,请安心,没有什么。”不一会儿功夫,我们被命令把铺盖集中在甬道上。同时,拥进来一大堆身材不同,服装各异形形色色的特务,他们都拿着电筒和手枪。有一个家伙手中拿着一本名册,劈头就念起我们的名字。我是第一名,朱建国第二,我们二人站在一排。一个穿着黄色军服的军人模样的家伙走过来,掏出一付雪亮的手铐。这样的手铐子,真家伙,美国造,我除了在电影上看见过,这还是第一遭看到。我的左手,朱的右手,紧紧地被锁在一起,那家伙还说:“我们是奉命办理,请委曲一下。”当我们走出屋子,天还没有亮,一天的寒星瞪着大眼睛,注视着大地,注视着我们这些手足加铐的人们。
院子里停了两辆大汽车,(是向长途汽车行征用的)还有七、八辆小轿车,许多人从办公室里跑进跑出,做出很紧张很严重的样子。我们被架上汽车,这是因为手脚受了约束,不能走。在车上他们又重复点了一次名。解我们的人,是一个管二个,管我和朱建国的就是那个方才给我们戴上手铐子的家伙。
乱了一阵子,我们的车开动了,一直向西走,经过了“绥署”大门,经过了我的门口,想不到我能又一次走过这里。出了西直门,仍向西行,我更猜着了我们都是向着西郊飞机场前进。街上冷清得没有一个行人,狗也没有叫一声。我的朋友们,我的小女儿,正在睡梦中,我们和他们就这样离开了。
车在机场上停下来,另外一个车上跳下二十几个宪兵,一色地戴着钢盔,拿着美式卡宾枪,在我们的四周“保卫”起来。天已经大亮了,我才看见了谢士炎、丁行和梁蔼然,我们有许多话要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舌头象是不大灵活了,刚说了“你还好吧”几句开场白,一个特务带着命令的声调说:“这里不许说话。”我们默默地对坐着,彼此用眼睛互相凝视。
北风呼呼地刮着,象刀子一般割裂着每一个人的脸和手,我的两只脚冻得麻木了,寒气透达骨髓,陈斌穿着一件夹大衣,冷得遍体发抖,牙齿咬得吱吱地响,两肩缩作一团。
因为装了一肚皮稀饭,这时大家的一个共同问题来了。许多人向押解的人要求下车小便,有的喊起来说:“憋不住了。”等特务的头目“批准”之后,一对一对地挤下车去,尿是解决了,身体冻得更僵硬起来。
在车上等候了足足有两个钟头,预定的一架“专机”,临时马达发生故障,又改换了另一架,检查和发动马达,直弄到午前十一点钟,我们才成此“荣行”。
我们一共被解走的,是二十三个人,除了四位女难友和我们之外,还有李政宣九岁的儿子,承他们的仁爱,孩子没戴上刑具。李政宣,这投降的家伙,只戴上了一副手铐,所有近视眼的眼镜,都被“保管”了,只有他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玳瑁边的“加立克”,大概是酬奖有功,特予优待吧!
上这座“专机”时,两旁围满了机场上的职工。还有保密局负责的重要特务,其中最大的一个,我认识他,是特务们北平分局的负责人马汉三,这家伙在抓我的时候,卖了不少力气,现在又来给我送行!他却没有料到,在半年之后,他因为贪污和别的罪过被解到南京,在我们五个难友被枪杀的地方,先被处决了。
押解我们的人,一共是十五个,领队的特务叫双楫,矮矮胖胖的,长着一脸横肉,两只眼睛射出了豹子吃人时的光芒。在我们坐位安排定了之后,他站起来对他的喽罗们说:“同学们!你们预备好了没有?”那批小子异口同声地答道:“预备好了。”他象下命令似地又说:“各位同学,你们各守岗位,不准移动,不准说话,不准打盹!”然后他和那个姓谷的分坐两头,喽罗们仍然照着名单上的秩序;一个看两个,夹在我们一对一对的中间坐着,好严重的场面,我们这样被专机带到了“天堂”。
那姓双的小子,他一直地用眼睛扫射着我们,飞过沧州的时候,驾驶员送给他一个纸条,要大家不要移动,他把这条子交给喽罗们传观,一个一个立刻正襟危坐起来,我侧目看到这条上的字,这是解放区的上空,这批强盗们胆战心惊了!
在高空差不多飞了五个钟头。我在机上不断祷祝,盼着这架飞机最好是在飞临解放区的上空时,发生故障,被强迫降落,如果做不到的话,就愿意机件发生故障,撞在泰山顶上,或者油箱爆炸燃烧起来,我们就可以来个高空礼葬,也省得朋友们为我营葬地。可惜这种美丽的想象都没有实现,我们终于“安全地”降落在明故宫机场上。
北平的监狱生活,总算是告了一个结束。南京是这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的魔窟。蒋介石的王座在这里,特务的首脑部也在这里,这里将有什么“花头”,我们还没有接触到,但是,可以想象到的是,这里的做法一定和别处不同!在这里我们将受到一个新的考验,这是蒋介石和他的特务头子们,亲手监制的。
人间阿鼻地狱
江南的气候是多么温暖,风吹在脸上,是多么的柔和;我们冻僵了的肢体,顿时恢复过来。机场上停了两辆交通部警察总队的卡车,车身离地很高,我们被着两条腿很费力地才爬了上去。车子向西驶,驶过中正路,新街口,这里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这些街道对我太熟习了,我察觉到每一个走在街上的人,都充满南京式的表情和姿态——温和而机警。那些妇女们,仍然穿带着和北方不同的衣饰与色彩,车走过我读书的神学院门前,车走过我家门的后山旁,童年回忆,使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的白发老母,还住在那破旧的瓦屋里,终日老泪纵横,但梦想不到,我此刻正走过她的身旁。
车子把我们带到对着巷子的一扇包着铁皮的大门前停下了。铁门上挖了一个小方孔。一个警卫探出头来望一望,随即把铁门打开,我们这群受了伤的猛兽,(当然这不包括李政宣在内,他只是条流着浓疮的癞狗。)被赶进院子里。甬道旁摆着两排凳子,一个操安徽口音,面孔狰狞的家伙,挺着胸脯子,从姓双的小子手里接过那本名册子,神气活现地点着我们的名字。点完后,姓双的小子就吩咐喽罗们“把铐子打开。”手铐打开了,他们三步当作两步地走开了,我们好象一批宝贵珍品,被送到了另一个仓库,从新地分发封存起来。当那个高个儿的黑麻子脸拿着铁锤,钻子,铁钳,把我们的脚镣斩开时,锁铐了一天的手脚得到了暂时的放松,肉体感到了一点微微地舒畅。后来知道那点名的家伙就是这里的所长,黑麻子是看守长。
这里是一座小楼,完全是普通住家的房子,只有围墙上牵了电网,墙边竖着几个小岗楼。西北角浮搭着两间矮矮的厨房和下房。楼里面的每一间房(除了一间办公室),都作了牢房,窗上安上了铁条,铁条外挂了一张竹帘子,大概是防备里边的人向外面窥视,后来才知道这是顶顶大名的“宁海路十九号”,陈公博、陈璧君那一群汉奸,都曾在这里住过。这一条宁海路的巷子里,有着不少的秘密房子,四号、五号、十号以及二十号,特务们在这些地方曾用不同的设备,关过不同的人。去年年底阎老西(阎锡山)飞京,就被招待到四号,不过没有给他钉铁条,挂竹帘,也没有牵电网围墙而已。
走进这个地方——宁海路十九号,也有一番检查,情形却和北平不同。“所长”、“副所长”自以为了不起似地瞪着黑夜里猫头鹰般的眼睛,注视着一个粗壮的小特务,打开我们的铺盖,用他那熟练的动作,一寸寸地摸索我们的枕头,衣服的领子,四围的镶边……,检查完以后,就随手向布满口痰鼻涕的地上一扔。然后就检查身上,外边的衣服脱完后,便向仅剩的衬褂**摸索一遍。还有什么可摸索的呢?除了每个人的干瘦的皮包着骨头,而骨头,不用摸,那照例是顶硬的。这一番检查又有许多东西被扣下来。
这座监牢是一楼一底。规定十二个人住一方丈大的一块地方。后来被惨杀的五位烈士,除了空军参谋赵良璋,其余四位都和我住在一起,我们互相握手以后,大家都感到了无限温暖,不管今后的命运如何,至少在牢里我们有这么多的人生活在一起,不会感到孤独寂寞,何况在我们外边,正有半个中国那么多的人民,安慰着我们呢!
楼上一共有六个房间,我们住的是新六号,每一间的房门上,也挖了一个五寸见方的洞,上面按上一个小门,每一个小门上贴一个纸条,写着“此门不许推开,也不许在旁人的门前窥视,有违重办!”这里的规模毕竟不同别处!“洋楼监狱”,“君子协定”,在蒋介石的身旁,倒是和李宗仁那儿不大一样。
这里关着三种人,一种是我们——被特务们喊作“奸匪”的;一种是大汉奸,在我们的监房对面,就住着一个敌伪时代的伪陆军部长鲍文樾。他原判死刑,后来蒋下了一个手令:“暂不执行!”这汉奸很受优待,在他的单身房内,有弹簧床,沙发椅,写字台。这是他被放出去撒尿时,被我们看到的。此外这汉奸的门口,时常堆着些鸡骨头香焦皮之类。为什么把这家伙放在这里,而不送进陆军监狱?是不杀?还是留用?这是蒋介石他自己才明白的事。最后一种就是所谓“修养人”。这古怪名词很容易使人误会,乍听起来,总以为是什么修心养性的境界。可是跟“监狱”这名词很不调和。后来才知道,特务们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也关在这里“修养,修养”,然后再放出去作恶杀人。
晚饭吃得很迟。今天吃晚饭,有了一张桌子,两个月来这还是头一次。饭比北平煮的好,菜有:一碗萝卜,一碗青菜,一碗汤,也比北平的好得多。饿了一天的我们,每个人的食粮需要都增加了,至少我就吃了四碗,至于那些年轻的小伙子们吃得比我更多。
在我们集体地从一间厕所回来之后,就到指定睡觉的当口了,那个豹头环眼的所长,穿着一件毛线上衣,拖着一双拖鞋,恶狠狠地站在我们回屋子的过道中,检阅似地看我们一个一个地走进去。我们一整天,谁也没有吃过一滴水,又喝了刚才那几口咸菜汤,越发地渴了。喉咙象烧着火,干燥,起炎。我不揣冒昧地走到这家伙的身旁对他说:“我们自从昨天夜晚十二点钟被叫起来准备出发以后,直到现在还没有喝过水,你能不能够给我们一点开水,就是每人一小杯都好。”他头一动也不动的带着“征服者”的姿态,慢慢张开那张喝人血的嘴,说了个“可以!”那位粗壮看守立刻把我拉开来说:“你不能站在这里!”我便带着羞辱走回屋里。过了一会儿,半铁壶热水提进来了,我们找出自己的漱口盅,很公道的把它平均分配了一下。
我很疲劳,但朋友们发出酣甜的鼾声时,我那失眠的老毛病,始终纠缠着我。我想了好多问题,蒋介石把我们解到这里,目的是什么?他打算怎样处理我们?“受训”那是一句鬼话,因为象我们这样的人,他们很清楚是“训无可训”的。当我在北平的时候,我那一位特务“高足”曾向我说过要给我准备一个房子,让我住在里面,可以看看书,写写字,散散步。怎么忽然改变了计划,把我解到这里来呢?贴上这么一笔路费,难道是为着要在他们的首都把我弄死,比在北平更具有作用吗?
屋子里不许高声说话。中国人说话的习惯向来是大声的,我们好多人因为说话忘了抑制,时常被特务大大训斥一番,我也碰过一次钉子,当然唱歌更是绝对禁止的。于是大家相对静默的时间,多过于说话的时间。
每天早晨五点半钟便得起床,那个看我们的家伙把门打开,把手一挥:“起来!”我们便应声急急忙忙地起来了,谢士炎喜欢慢慢地坐起来,慢慢地穿衣,带着那满不在乎的神气,就被那家伙痛骂了一顿:“你这架子少在这里摆!”我和谢开玩笑地说:“少将的金领章,在这里的天秤上是没有丝毫分量的。”以后我们每一天的每种动作,都是在他们的一挥之下,两个字的“命令”之下,照“章”行事。
北平的看守,我们好多朋友还可以同他们聊聊天,拉拉交情,这里可不行。他们的面孔,总是板得象死人,眼睛也象要吃人似地凶恶地瞪着我们每一个。我问同屋的朋友:“为什么他们会丧失人性到这般地步?”朋友们告诉我:“这是阶级的仇恨!”有一天那个黑麻子,走进我们的屋子悠然地说:“你们知道吗?你们的案子是国民党的大胜利。不然的话,半个中国都没有了。”别见鬼吧!“半个中国与你有甚么关系?你不过是这半个中国的‘干儿子’们的不足道的‘狗’而已。而我们所要的不是‘半个中国’而是整个儿中国。并且事实上我们已经有了它,所剩的只是形式和时间的问题了。”
这里一件最叫人头疼的事就是大小便,楼上住了三、四十人,毛房只有一间,里面尿池、马桶、洗脸盆各一个,难友们的大小便和洗脸漱口,都得起床以后吃早饭以前办完。我是每天早上必须大便的,好多人都有这样的习惯。有几位便泌的一坐在桶上非十分钟以上不可。但是一个屋子里的人,所能允许的洗脸拉尿的全部时间,只有十分钟。时间一到,看守便进来,不管你结束没结束,带推带搡地统统从这里赶回去。每天规定有六次小便时间,每次仓促地放出去,照样仓促地撵回来,夜里就不再开门。
我们最初的一个星期中,一连串地出了好多乱子。那位以后牺牲了的朋友朱建国,素来有尿炕的毛病,尿一急就非尿不可,不然就会尿在裤子里。在我们到这里的第二天的夜里,他把尿湿的裤子掷在床底下,床紧靠着一扇紧闭着不用的门,通着楼梯口,那裤子上的尿就由门缝中浸到外面。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在我们早上洗脸回来的时候,那个所长杀气腾腾地放直了嗓子就问:“靠门那一张床是谁睡的?”(其实他早知道是谁)这位朱先生的脸立刻吓得灰白,他说那是他的。那家伙更扬起了他尖厉的声音:“你这暴徒,你竟敢在我们办公室上撒尿。你好大胆子!竟敢用这一着来污辱我们,你瞎了眼!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来人!给他砸上脚镣!”说完了转身就走,一付准备好了的脚镣就套在朱的脚颈上。我们同屋的人重新又感到了恐怖、侮辱。大家默默无言地象木鸡一般地呆着,好象是处罚着每一个人,那脚镣象是锁起了每一个人的心。我们好久好久没想到应当说几句话,安慰这可怜的朋友一番。
紧接着在另一天的晚上,约莫两点钟的时候,我看见睡在我对面上层床上的孟先生,他是北平电台上第二个负责人,不停地哼着,身子在打滚,后来他按着肚子,走到田仲严的床边“唉哟!唉哟!”地叫起来。田先生问他:“怎么啦!”他的眼泪流出来了,他说:“我的肚子痛,我要泻肚,但是找不到地方拉!我蹩死了!我蹩死了!”田就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叫他把一刀草纸铺在地板上,把屎拉在上面,然后包起来。我知道这个办法行不通,南方的草纸一见水便溶解了,结果是包不住,反会漫一地板,明天的后果更可想而知。我对他说:“你还是干脆屙在一个脸盆里吧!”他哭着说:“我没有脸盆,弄脏了别人的脸盆,太对不起人了!”我安慰他道:“这是非常的情形,我们会原谅你的。”因为当时我们所有的脸盆只有三个,他又忍了许久,经我多次地催促,这才拉了。这时候满屋子又添了一种新的气味。
我们中间还有不少人夜间必须撒尿,老董就是其中之一。但谁也不敢采取朱的榜样。每夜有好几起,在他们尿的紧急警报中,用颤颤的手,皱着眉头,把自己的漱口缸拿下来使用,第二天早晨把它洗一洗,再用来漱口喝水。
一天早晨,有两个人抱着自己的铺盖被送进来了,一个是甘肃天水人,矮矮胖胖的象一个冬瓜,肥胖的脸上,镶上两个圆圆的眼睛。他永远在脸上浮着一种带笑不笑的神气。听说这家伙是特务派到延安去工作,后来被发觉了,关了一年之久,把他放回来了,什么消息,他都没有弄到。特务们怀疑他已经转变,来当反间谍,因此也把他关起来,过了六个月又把他打发去,他到了延安照样地被关起来,住了两年,重新又回来。特务们一直把他关着,在我们来到南京的前三个月,他就从兰州被解来了。后来我和他说:“我真佩服你,你坐牢真有涵养,你这样地不着急,有什么秘诀呢?”他慢慢吞吞地告诉我:“什么也没有,就是从日出坐到日落,从黑夜坐到天明。”另外一个家伙,是山西太原人,四十来岁的年纪,个子比我还高,是一个细长条,他在阎锡山的什么西安兵站办事处里面当职员,也是一个特务。不知道为了什么一个不忠实的案件被抓了,在西安关上了半年,也解到此地。他的案情我们始终没有打听到。只听他不断地长吁短叹,说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不知道怎样地生活着。因为被捕的时候,家中面缸里没有半袋面,他老婆的口袋里没有一块法币。我们见这两个人一搬进来,大家不约而同地都警戒起来,并且大家很肯定地料到这是来作侦察工作的。我们以后的日子,就更多了一层顾虑,因为这里的朋友,已经不是清一色的了。
在二月二十日的早晨,刚刚吃完了稀粥,那个黑麻子又来了;打开了门,喊着董剑平和田仲严的名字说:“把铺盖捆好,要把你们送走。”我们其余的人好象感到平地里打了一个暴雷,都感到情形将有巨变,这不过是个前奏。他们两个人感到的情形更严重,面孔立刻严肃起来,一面捆铺盖,一面和我们说话。“我们的命反正早已交给了他们,早晚都是一样,他们不过是先我们而被提出去罢了。”我这样的想。这时候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他们是去“受训”的,有的说他们是转移看押的地方的。但他们自己,却向那种更严重的地方想。因为他们两位和楼底下的另一位女难友董肇筠是北平**地下干部,三个据点的负责人。除了我之外,其余的人都和他们有直接联系,董剑平用右手的食指象搂着扳机一样的打着手式:“会不会这个?”我用安慰的语调告诉他:“这不是干那活计的时间,可能是转移地方。”大家在凄凉严肃的气氛中握手告别了。
他们去了以后的当天下午,又有一个身体魁伟,带着流氓气息叫做朱建功的搬了进来,这小子很会说话,口若悬河,坐牢的经验极丰富,尤其对这里的情形更熟悉,他已经掉过了好几个屋子,他认识许多苦难的朋友,也知道他们的生活经验,他特别钦佩的一位赵先生(是不是姓赵,他的名字叫什么?现在我的记忆都模糊了)。他告诉我们,这位先生是**派到郝鹏举军队里的政治部主任,后来郝叛变,他被郝当礼物献到“中央”。据说,他是由国内最早送到莫斯科读书的学生之一,他和贺衷寒等都是同学。关在这里的时候,很多要人都来看过他,给他带来烟卷和零花钱,屡次劝他为他们工作,他说:“我的历史和地位已经决定了我今后的命运。”他每天的生活很有秩序,他运动,手不释卷。在劳动上,他把摊派在别人身上的工作(象扫地,倒痰桶等)都做了。他劝他们多运动,免得将来出去作事的时候,本钱没有了。他教这家伙读唐诗,并且为他详细地讲解诗句的意义和作诗的方法,后来这位老先生也被移解走了。我听了这一番话,深深地被感动。
这里是不许抽香烟的,如果有一个看守给“犯人”买烟卷,或通一封信,捉到了是七年以上的徒刑。但这家伙吹牛说,他有办法弄到烟,如果我们要抽的话,他就能弄到手。谢士炎烟瘾颇大,很有跃跃欲试的气概。后来在一阵耳语上,我警告他:“千万干不得,究竟这家伙欲使的那一手,谁也摸不稳,犯不着冒这个险。”
过了两、三天,在一个晚上,又有一个年轻的小孩子被送进来,他说他十八岁,在上海海空军电台上工作,因为和交警总队上海电台上的人共同私拍商电图利被捕了,他长着不大的个儿,细白的面庞,有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小小的嘴里生着一口好白牙,头发留得很长,直向后梳。那姓朱的家伙,一见就和他拉交情。我们屋子里面六张双人床,已睡满了十二个人,他只好睡在地下。姓朱的建议道:“我陪你睡在地板上,因为你只有一床被,我也只有一床被,我们可以合拢来一垫一盖。”这年轻人以为他是好意,当然接受了。到第二天早晨,朱出去撒尿的时候,这年轻的小伙子对我们说:“他坏极了,昨天夜里他摸了我一夜……”后来才知道这位姓朱的是位特务,被派到福建一个中学去教体育,犯了同样的案子,因为被控告,保密局才把他关在这里。
楼下的办公室在晚间就是法堂,用刑的时候那些看守我们的家伙们都是执刑人,所以把他们的面孔,都锻炼成那样凶狠。听说这里的屋子分好几种,除了一般象我们住的屋子以外,还有一间黑屋子,里面没有光线,只有一个小小的洞通空气。这里是又闷又脏,铁打的好汉住在这里面一个月,不死也要脱层皮。等到他们被放出来,甚至视觉也毁坏了。听说地下还有一个水牢,有半尺深的水,把人往里面一扔,让他立体进去,平面出来。
这里面最恐怖的一件事,就是夜间“掉号子”(即枪毙),如果那夜叉般的看守们半夜打开你的房门,对你说收拾你的铺盖,搬到另一个房子去,从此这个人就再也不会活着了!
可耻的欺骗
历史上象蒋介石的这样贪污卖国的奴才“政府”,任凭有意替他做辩护的人,怎样强调说,“政府大大小小的贪污成风把他毁了”,也是无用的;因为真正贪污的头子就是蒋介石本人。他的家私有多大,我们无从得知。但宋美龄最后这两次在美国所购的豪华的房屋,如果说这笔款与他无干,这件事情他本人不晓得,那真是把死人说活了,也没有人敢相信。这笔款不过是他财产中的沧海一粟。至于他那裙带关系的财产,“豪门财阀”,财从那里发的,阀从那儿成的,难道他一点都不知道吗?他手下的直系和旁系大将们,犯的那些贪污案子,是谁在纵容他们的?这都是尽人皆知的事。到底谁是“匪”?谁是“奸匪”?蒋介石的一帮才真正是匪!对人民的财富说,他们是盗匪!对人民的国家说,他们是“奸匪”!他们是真正的刑事犯!下流无耻的贼盗!
举一个最小的例子,说说他这匪帮的盗窃体系和方式之一滴吧。当我们在北平最后的两个星期,平时一个星期买两次东西的照例文章停止了。到临走的那一天,看守们笑嘻嘻地来说:“你们要买东西,赶快开个条儿,这次买东西可以没有限制。”大家对这个意外的收获,高兴得了不得,帐上有存款的人都很慷慨地大开特开,却没有想到那天晚上便要起解,他们把买的东西,三下五除二地送了一些来,其余没有买的东西,却都照单算价。最倒霉的是朱建国,把自己的金戒子托他们卖了,弄到八十万法币,给石崞送了三十万,其余全部财产五十万元所买来的东西,只是几块烧饼、几根油条和一包花生米。
我们在北平入狱的时候,每一个人被检查扣下的东西,贵重的是手表,自来水笔,金戒指,我还有一付镶翠的金袖扣。等到到了南京,三天以后还给我们的并不是原物了,(其实不是还给我们,只是要我们认认自己的东西对不对,签上一个字,仍然交“柜”保管。)可是当东西一打开的时候,大家都瞪了眼,石崞的新式游水表变成了一个破旧不值钱的小表,他那五十一号的派克钢笔和铅笔,变成一只半截的铅笔,和一只本国造的黑杆自来水笔。老孟的金戒指,也变瘦了细了小了,大家对于这些调包的东西都不肯签字。我带笑地劝他们说:“算了吧!命都是他们的,争这些干什么。”解我们来的那姓双的特务小子,长得那样肥贼似的蠢胖,还不是我们的血汗油水养起来的?“贼护贼”,这件事闹起来决没有结果。特务们又怎肯把脸丢在“奸匪”的面前?自然许多朋友是不会接受我的忠告的。可是,我们大家却因此遭来了更大的苦难。
果然表、笔、金戒指,不但没有找回来,好几个朋友还被喊下去,大大地盘问了一番。这里听见有人喊名字,不管什么事,就先大吃一惊,因为一被叫喊去,总是凶多吉少。他们跑回来说,有一个从保密局派来的“法官”追查这件事,有的人就在高兴,以为快有一个水落石出,原赃交回的希望。并且还有人解释说:“特务们自己的纪律,相当严明。”我对这些是不相信的。过了两天,我们要求买东西的时候,(每天喝的开水,要自己出钱买),那个管账的来告诉我们:“你们的钱和一切东西,都被保密局收回,我们不能垫款,东西没法给你们买。”从此大家原有的东西,不但没有追回,连每一个人账上仅存的几文钱也没收一空,我们以后的日子就更惨了。
特务们这种行动,又给了我们一次教育,使我们更认清了他们是世界上最残暴的野兽,他们是全人类正义之敌。他们除了欺骗,还是欺骗,谁要相信他们嘴里有一点真实,谁就是百分之百的傻瓜。我们在这里的人,差不多同有这个认识了,并且时刻警惕着要坚定自己,不要中了敌人的诡计。
报纸杂志帮助蒋介石进行欺骗,说他是个虔敬的基督徒,每天必定要读圣经,礼拜天还去做礼拜,还有一些无耻的教会牧师们大捧特捧,尤其是他御用的几个外国教士,替他在美国吹,说甚么他因为做祷告,曾经渡过了许多大的难关。这个流氓骗子的骗子网,真是滴水不漏,他们不但企图骗中国人民,还企图骗外国人民,现在还要骗他们的上帝了。许多人骂他:“坏事他做尽了,好话他也说尽了。”这个流氓骗子卖**!
我们每一个人都被“问话”一次,“问话”的那个特务,是一个姓赵的,河北人,三十来岁,中等身材,长脸上浮着一层永远不能扫开的忧郁。他说话的声音很慢,很低,好象每一句话里,都藏着一个诡计。他似乎很满意,能够被人家看出来,自己是个阴谋家的样子。当我被叫进去的时候,他和北平那个姓毛的同样对我表示着礼貌,他只问我一句话:“你在北平的口供,没有什么变动的地方吗?”我干脆地告诉他:“半个字也没有!”他说:“你知道冯先生近来的情形吗?”我说:“你们不许我看报,他的情形,我知道否,你们当然很清楚。”我紧接着问他:“近来冯先生有什么消息吗?”他慢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象吐着瓜子壳似地说:“他为你的事,在美国发表谈话,攻击政府很厉害,可惜得很……”显然这“可惜”两个字,是对我。我又问他:“我的事冯先生知道吗?他说些什么呢?”他想了一想答道:“不但知道,而且知道的很快,知道得很详细,他攻击政府对你非法逮捕,很骂了一些。”我不方便再表示任何意见,谈话就这样告了结束。最后他对我说:“余先生!你生活上有什么问题,请你随时告诉我,我一定帮忙解决。”就是这个人,他没收了我的东西——翡翠金袖扣,另外三百万元,使我连盐也吃不上。
一天上午,那个黑麻子给我们送进来十张印好了字的什么东西,交给我们的时候,说:“你们每人填一份,亲笔写上自己的名字。”我们一看,原来是一份悔过书,大意是:“我受****,误入歧途,背叛政府,为奸工作,现已觉悟,愿悔过自新,从今信仰三**义,忠诚地为国家为人民工作。”
在最近的几天“问话”中,那姓赵的小子总是对每一个人安慰地说:“你们放心,没有事。你们的案子,要分别处理,有的人将来要受训。”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烟幕弹,后面必定藏着一个阴谋。现在这阴谋揭开了,好多人互相讨论对付这个卑鄙手段的办法。有人提议道:“这是一种手续,签个名敷衍敷衍,不要把问题看得太死。”有人就问我怎么办?“我决定不签字!”我说。事后听说,有人签字的时候,把那“我受”“我接受”上加一个“没”字!
由于这一次的北平事件,从所有的损失和痛苦上使我常常考虑着一个问题,就是被捕自杀的问题。死,并不是可怕的,我以及别人都具有同一的看法。可是不断地在煎熬中过生活,比死还难忍受。如果监牢里能找到自杀的工具,我想百分之九十的人——也许比这个数字更大,都乐于自杀。记得在我出狱前几天被军法局释放的一个东北通讯社社长,他因在沈阳被捕后,熬不过那一段苦难,曾经找到一个洋钉,把它从太阳穴上打进去,有半寸深,他晕死过去,然而没有致命。以后特务们在他每晚睡觉以前,把他两只手在背上反铐起来。
不过,这一种求死的愿望,只是一种个人地解脱,那么能长期熬着,为着光明的将来,岂不是更英勇的行为!
相依为命的日子
团结就是力量。这一句话的意味,我现在体验到了。在这里,我们虽然不能有任何有计划的作为,但是相同的命运,把每一个人的问题,都结合在一起了。我们互相交换意见,讨论着这里可能加在我们身上的鬼把戏。我们研究着对策,我们亲密得象一个人,团结成为一条心,互相鼓励着。大家不再感到孤单寂寞,谁也要给别人打气,只许好,不许坏。我们不时带笑地意味着那最后的命运,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多半是深夜吧!我们会被牵到一个地方,也许是中山陵的附近,一个荒漠无人的山旁,把我们一块儿杀死,一块儿埋葬。他们举我到时候领导呼口号,我们喊什么样的口号,也略略有个商定。我对他们说,如果是枪毙的话,我应当要求有优先权。如果他们是用机枪扫射的话,那真是最理想的一件事。要是掘上一个大坑,把我们活埋的话,那更好了,因为我们可以永久拥抱着,团结在一起。
在这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每一个人的个性,很容易地暴露出来;每一个人的才具,也很容易被发现出来。谢士炎很聪明,但是好胜心也很强烈。老董永远是个和稀泥的和事老,他永远是顺水推舟,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石崞还是那么倔强和沉默。那位小耿年纪最小,性格也一样的倔强,不说话则已,一说象扔出一块大石头,叫你搬不动。(他的爸爸也在陕西被抓了,听说押在我们楼下。父是英雄儿好汉,父子‘同科’,我们对他加倍敬佩)老孟仍然是那么坚定,诚厚,不愧为一个从农民中锻炼出来的斗士。丁行比以前活泼了,话也说得多些。老朱年纪很轻,记忆力特别强。老田异趣横生,他讲起他的生活,会叫你如看万花筒一样。他真是“矮子矮,一肚拐”。这些朋友,各有千秋。
每一个人的钱,都被没收了,现在所有的人凑不出一文钱。因此苦难来了,这里吃饭的菜,无论怎样省着吃,第一碗饭就把它扫得光光,第二碗饭只得把剩下的菜汤平均分配。但是第三碗饭呢?有的人需要吃五碗六碗,干吞着白饭,比吃药还困难。有时候老孟的太太,央求看守给我们送一些辣酱和咸疙瘩。我们舍不得一顿把它吃完,所以就先把它切成许多碎丁丁,每顿饭由老谢来分配,每人五粒,这样就可以维持二三天。提到切咸菜的事,就发生了刀子的问题,当然刀子在这里是绝对禁止的。我把在北平特别发明的两用刀子拿出来了。这是一把牙刷,我把那化学制的牙刷柄,在墙上磨成一面口,这样就可以当作菜刀用;不过切的时候很费力,好在牢里的时间不值半文钱。
老孟太太的接济,也不常来。那两位由西北解来的“修养人”,他们把手中剩下的钱,买了一包精盐。我们拿来早晨拌在稀饭里,午、晚两餐就把它撒在干饭上,这样又维持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总是“天无绝人之路”,小耿从上铺爬下来的时候,把老谢棋盘上的一个棋子踢掉了,找了好久找不到,于是就用扫把在那黑幢幢的床底下普遍扫了一下。那失落的棋子还没找到,却找出五百元一张的法币两张,大概是从前的难友夹带中没有被搜去的财产,不知道为什么遗落在床下。我们兴奋得好象是发现了金矿,大家的眼睛睁得圆圆大大的。可是,这一份横财怎样处理呢?经过一番慎重的会议,结果决议把它交给门外的那个看守,请他随便办,如果没收呢,那就不必说;不然的话,就请他给我们买一缸辣椒酱,剩下的钱买花生米。因为在这里私携法币,等于暗藏军火。我们把这交涉任务交给了老谢,经过了一番他和那家伙的解释和恳求之后,得到的回答是请示所长后再办。我们等候了许久,结果成功了,一碗红辣椒,一包花生米,送进屋里来。我们先把花生米数了,然后按人数均分。每人得到的是十颗,这一碗辣椒酱又帮忙我们混了一个星期。
其次的一个问题就是开水,我们已经没有一个人买得起开水了。看守向我们表示,所里经费不够,不能烧开水,那末我们怎样过呢?尤其是每天吃了多少咸碱,更需要喝水,所以我就提议说:“唯一的办法只有在上毛房的时候,从洗脸盆的水管上取冷水喝。我想‘首都’地方自来水应该是化验过的,不会有危险吧?”其实我说这些话,并没有多少把握,我以为因此而得了虎烈拉和其他的肠胃病,那岂不是求之不得吗?可是这种腹案从来没有向大家公开过。我们喝了几天凉水,不知道是那一方的菩萨点化了这里的头子,有一天居然宣布开始供给开水,每天三壶,给我们三张扑克牌,每来一壶的时候就给他一张扑克牌当收据,第二天再发三张。这样的“德政”,我们不能不在此地感谢。
那个被鸡奸未遂的小家伙,给我们带了一副棋子进来,老谢、老朱、老丁和老×他们都会下棋,熬煎的日子又觉得容易混了一些。只是老谢由于好胜心特别强,下棋的时候,只许赢不许输,常常为下棋抬了许多低声的杠(在这里大声说话也是犯禁的)。我不会下棋,有时在棋盘闲着的时候,我玩着那“开乌龟”,“八仙过海”的一些穷极无聊的把戏。
除了我以外,他们都作些室内运动,其中以老田做的最殷勤最地道,他那一套八段锦相当有工夫,据他吹已经是十年如一日了。老董会太极拳。只是这屋子仅有一条在两个床中间二尺宽的交通线,成套的武艺施展不开。其余的人,不规则地做了许多柔软体操。老丁看见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萎顿下去,用很诚恳和具有鼓励性的语调对我说:“余先生,你应当打起精神来,好好锻炼你的身体,不要让苦难把它弄坏了。”我笑了一笑,自然我很感激这种关怀的友情。当他以后每次催促的时候,我总是勉强比划一两下,不是在运动,是在敷衍他;因为我心中有个决定,反正这条命活不久,一个强壮的身体,不一样地被弄死吗?为什么要炼得好好地给他杀了呢?也许因为身体不好,解决得更快些。
日常生活上,最感痛苦的要算老田。他是个高度近视眼,要戴两千五百度的眼镜,可是他的眼镜早在北平就被搜去了。这次特务们的贪污案中,他的宝贝也在被没收的财产之中。我们坐在一起,距离不过二三尺,他都看不清楚。吃饭的时候,他看不到那里是菜碗,及至找到了,筷子常常挟个空,于是就接二连三的向里面乱插,活象渔翁抓着一个短短的鱼叉,向那平静的湖里叉鱼一般。最可怜的是他在大便的时候,他有着严重的痔疮,他为的要知道粪便中带血没有,要把用过的纸拿起来察验一番,因为近视就不能不把纸紧贴鼻尖,上下移动,不小心的时候,鼻尖就会擦上粪。我们问他臭不臭?他总是说不臭。
这里常停电,就是不停电,一盏灯也不能够照得很亮,晚饭后到睡觉前,也就没法看书,大家就把时间消磨在“联句”上。这个玩意大家作得相当起劲,有时碰到了说出很好的句子,当最不通的句子从一个人口中冲出的时候,大家就不免大笑起来,常常因为声音过大,被门外的监视哨打开那扇门上的小门,喃喃地骂一顿。这样的日子,我们整整熬过二十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