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打了个结
作者:何香久 |
字数:16406
1
一九五六年年底,焦裕禄回到洛阳矿山机器厂,担任一金工车间主任。一金工是厂里最大的车间,焦裕禄去大连前,车间还是画在荒地上的粉线,这次回来,蓦地看见眼前耸立起了一座高大气派的建筑。而它的对面,同样规模的一座建筑也即将完工。接他的工会主席告诉他,这座大车间是第一金工车间,对面是第二金工车间。焦裕禄的办公室就在一金工车间里,用板材隔出了一间半屋子大小的地方,办公室里有一张白木桌,一条长板凳。焦裕禄见墙上还空着,正好张德昆给他们在大连海滨拍的那张照片放大了一张,挂上去挺合适。
焦裕禄踩在板凳上挂照片时,厂长老纪悄悄走进来。焦裕禄脸冲着墙,没有发觉。听见有脚步声,他问进来的人:“正不正呀?”
纪厂长说:“靠左一点。”
焦裕禄挪了一下,又问:“现在呢?”
纪厂长说:“右边再略靠上些。”
焦裕禄调整了一下,再问:“这咋样?”
纪厂长说:“可以了。”
焦裕禄从板凳上跳下来,才看见是纪厂长。他抓着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是纪厂长呀。您啥时来的?”
纪厂长说:“刚进来,看看你这个一金工车间主任的办公室。”
焦裕禄说:“这张照片我挺喜欢的,是我在大连重机厂最好的纪念,看这墙上空荡荡的,就挂上了。厂长您坐。”
他给厂长拉过了那条大板凳。纪厂长说:“老焦啊,大连重机厂要拿两个高级工程师来换你,在党委会上,我征求大家的意见,当然谁都不同意。我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不换!’老焦啊,一金工车间可是咱们洛阳矿山机器厂的龙头车间,你大车拉大载,好好干吧!”
这时有人在门外喊:“焦主任,设备运进来了。”焦裕禄应着:“好了,就去。”
纪厂长说:“老焦啊,我和你一块儿去。”
由于车间的路还没修好,运设备的汽车陷在路上开不出来了,工人们围着车连推带拉,车轮打着空转,搅起一片雪泥。焦裕禄二话不说,说了声“推”,带头推起车来。纪厂长也加入了推车的队伍。
汽车马达嚣叫着,却怎么也开不出来。再推,汽车干脆熄了火,挪不了窝了。焦裕禄喊一声:“卸车!”
大家七手八脚把设备从车上卸了下来。工人们找来绳子、杠子,大家七手八脚,抬上就走!焦裕禄和老涂抬起了那个最大的部件。纪厂长也加入了抬设备的行列。靠着肩抬人扛,到下午,设备就全部进了车间。
2
设备是运进来了,可是没有安装图纸,就这么散着堆在车间里。焦裕禄问工程师陈继光:“陈工,这些部件怎么分类到安装时才方便啊?”
陈继光说:“焦主任,我们进口的这套装备,对方并没有交给我们安装图纸,正为这事犯愁呢!”
纪厂长说:“老焦啊,现在国际形势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有些人就是想在工业发展上扼住我们的咽喉,让我们就范。我们进了设备,人家却不给装配图纸,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咱们该咋办?”
焦裕禄眉头紧锁,思考片刻,他手一挥:“马上成立攻关突击队,大家自动报名,集体攻关。就是一块块地对,也要把这车床安装到位!”
一听成立突击队,大家纷纷报名。陈继光怯怯地问焦裕禄:“焦主任,咱也想报名,成吗?”
焦裕禄说:“好呀,当然行!我们最需要技术力量了!”
陈继光嗫嚅地说:“焦主任,我……我出身……出身不好,是资……资产阶级家庭……”
焦裕禄说:“不怕。你加入突击队是我批准的!”
陈继光眼里闪着泪花,把焦裕禄的双手握住了:“太谢谢你了,焦主任。”
焦裕禄说:“谢啥?你是大连工学院的高才生,学的就是机械制造专业,我们最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小陈啊,给你个任务,你再把工程师李瑞国、杨宏河动员进突击队。”
陈继光说:“焦主任,他们出身也不好,肯定也有思想顾虑。”
焦裕禄说:“告诉他们一定要放下包袱,有啥问题,我兜着!”
一金工车间起用三位出身不好的工程师的事,很快就在全厂引起了一些议论。在厂总支会上,大家争论得很厉害。纪厂长让焦裕禄谈谈意见,焦裕禄点了支烟,平静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坦陈己见:“刚才有的同志对我们重用陈继光、李瑞国、杨宏河三位家庭出身不好的工程技术人员提出了意见,我谈谈我的看法。我们国家不惜重金,聘请了几千名苏联专家来帮助我们搞经济建设,而我们自己培养的知识分子,却不敢大胆放手使用,这是人才的浪费!这三位同志,是新中国的第一代工程师,技术水平高,有什么不能用的?”他激动地站立起来,“我个人认为,政治和技术是个对立的统一。政治就是政治,与技术不能混为一谈。技术没有阶级性。我们的知识分子热爱党、热爱新中国、热爱工厂和他们自己的事业,我们没有不信任他们的理由。”
纪厂长说:“焦裕禄同志说得好!我们厂的建设,不能离开自己的工程技术人员,我们应该在政治上严格要求他们,在思想上团结帮助他们,在生活上体贴入微地照顾他们,在生产上大胆使用他们。一金工车间的设备安装,让技术人员来唱主角,这个经验应该在全厂推广嘛。”
一金工很快开车运营,刚一开车就接了个大任务,制造中国第一台二米五卷扬机。党委要求,四月底试制成功,向五一国际劳动节献礼。制造这么大的机器,设备不全,技术不足,经验当然一点没有,等于一群小蚂蚁,碰上了一块又大又硬的骨头。焦裕禄会做思想工作,在车间里讲了几句话,全车间百十号人就一下子集体热血沸腾了。
可这毕竟不是凭着热血就能干成的事。焦裕禄心里可真上了愁。一个多月了,尽管家也在厂区,可他从来没回去过,吃住全在车间里,那条大板凳派上了用场,拿军大衣裹着身子,往上一躺,就当床铺了。
这天凌晨一点多了,他还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皮却像灌了铅,重得抬不起来。他推开一张又一张图纸,桌上放着一张棋盘,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自己和自己下起象棋来。
正下着,钟霞挟着一卷图纸进来了。焦裕禄太专注了,没有发觉。
她看见焦裕禄一个人下象棋,好奇地站在后边看,看着看着忍不住说了句:“红子儿那边别着象眼了!”
焦裕禄一愣,回头看见钟霞,乐了:“小钟,你加班了?”
钟霞反问:“焦主任,你咋一个人下起棋来了?”
焦裕禄说:“看图纸看得头疼眼花了,换换脑筋醒醒盹儿!上夜班的同志们吃夜班饭了吗?”
钟霞说:“炊事班把夜班饭送车间里了,谁也不下班。工段长把闸拉了,硬赶着人走,别人刚走,他又拉上闸自己干上了。”
焦裕禄说:“定个纪律,该下班一定下班,我不能把大伙儿都拖垮了。”
钟霞说:“你自己呢?在这条板凳上你都睡了快一个月了。”
焦裕禄说:“钟霞你有所不知,这睡板凳的好处太多了。第一,睡在上面灵醒,车间里有什么事马上能处理;第二,睡板凳养腰;第三……”
钟霞说:“别说了,你把桌子拼一块儿睡也和板凳差不多。”
焦裕禄说:“那不中。估计我往桌子上一躺,炸雷也轰不醒了。”
3
第二天钟霞上班来得早,进了车间,正看见焦裕禄拿着图纸,钻到一台机床下。钟霞问:“焦主任,您干什么呢?”焦裕禄在机床下边说:“小钟呀,这台新床子,还有几个部件没弄清楚。”
钟霞说:“图上都标着号呢。”
焦裕禄说:“正因为编着号呢,我才得认真熟悉熟悉。”他一身油污从车床下钻出来,“小钟呀,这回我闹明白了,别管设备多么复杂,总会有个规律。比如你找到一个核心部件,其他与它相关的也就记住啦。”
钟霞说:“焦主任,您不用费这么大劲,拿图纸让技术员标上部件名称不是一样吗?”
焦裕禄摇摇头:“那咋一样?你要了解一台机床,就得亲自把每一个部件都看明白了。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啊!”
钟霞说:“焦主任,我算服您了,车间里这百十台床子,全让您吃透了。”
“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这句在兰考大地上闪烁着光芒的名言,原来就诞生在洛矿的机床边!
4
这些日子,焦裕禄有了一个新发现。他发现每天下了班,陈继光都要到厂门口那儿去看大字报。正是反右**迭起的时候,厂门口两侧的墙头变成了大字报长廊,天天都有新的大字报贴上去。
这天,焦裕禄早去了一会儿,隐在大字报后边等陈继光。果然,不一会儿陈继光来了。他看得很投入,一张张地看,还不时往小本上记点什么。焦裕禄喊了一声:“继光!”陈继光吓了一跳,忙说:“焦主任,你也来看?”
焦裕禄说:“我是来找你!”
陈继光困惑了:“找我?”
焦裕禄问:“小陈,你天天都要来看大字报呀?”
陈继光说:“受受教育。”
焦裕禄拉了他一把:“走吧,聊一聊去。”
两个人走到大门外。焦裕禄问:“小陈,你为啥天天来看大字报?”
陈继光说:“焦主任,我,我总是做梦让人贴了大字报,就时常来这边,看看有没有我的大字报。”
焦裕禄说:“听说你还有个习惯,每天见了谁,说了啥,做了啥事情,都要记下来,是不是这样?”
陈继光愕然:“啊!焦主任,你连这些也知道?”
焦裕禄问:“是不是有这习惯?”
陈继光说:“焦主任,我是生怕哪一天为说了啥话、做了啥事挨整,自己说不清楚,连个证人也找不到哇。”
焦裕禄把手放在陈继光肩上:“小陈啊,你的业务技术在厂里是数得着的,你搞了那么多革新,对厂里的贡献大家心里是有数的。你不要怕,把腰杆挺起来,不要分散精力。有什么问题,我来承担责任。”
陈继光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焦裕禄。焦裕禄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放心大胆地干工作,有什么错你往我身上推,我抗风能力比你强些。”
陈继光抓住焦裕禄的手,泪水夺眶而出。
5
下了班,焦裕禄拿着饭盒走出车间,看见大门口有一个拎手提包的人在同门卫交涉。门卫见了焦裕禄,说:“正好,焦主任,有位同志找您。”
那人转过身来,焦裕禄眼前一亮,喊了一声:“李明!”两人抱在了一起。
焦裕禄问:“李明,你咋来了?大营的乡亲们好吧?”
李明说:“好啊,大伙儿都想你哩。大哥,俺不在大营了,一九五三年开春调到了老军营乡当乡长,成立了公社就当了社长,这回是到洛阳来给公社里买发电机,乡亲们知道你在这儿,都说让俺代表他们来看看你。”
焦裕禄说:“真想你们呀!走,咱们先去吃饭,晚上好好聊聊!”
吃完饭,焦裕禄把李明送到厂部临时招待所。李明说:“知道你在洛阳矿山机器厂,早就想来看看你,可这一年忙的,简直就是昏天黑地。”
焦裕禄问:“‘大跃进’嘛。农村也很热闹吧?”
李明额头上现出一道青筋:“大哥,我是越来越想不通了。有些话,我不说出来就得憋死。”
焦裕禄递给他一支烟,自己点上一支。李明狠狠一口就吸了半支。
焦裕禄问:“啥事想不通了?”
李明说:“大哥,你在尉氏搞土改,对咱这一带农村情况很了解。你说,咱们那地,好年景一亩地能打多少斤麦子?”
焦裕禄说:“好点的地也就一百来斤,一百二十斤算顶天了。”
李明一拍大腿:“对呀,再好的年景亩产也超不过百十斤去。可报上去的产量,是亩产三千八百斤。”
焦裕禄吓了一跳:“三千八百斤?谁这么大胆子?”
李明说:“你不知道,现在有个口号,叫‘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焦裕禄摇着头:“这也太离谱了吧。”
李明三口两口把一支烟抽完了,又接了一支:“这叫放卫星,高产卫星。为了让报社的人来看,把二十多亩地的麦子弄到一块地里。等人们都睡了,十几个人半夜里打场。让领导和报社的人去看,麦子垛在场上山一样高,说是一亩地打的,谁心里都明白是咋回事,可谁也不敢说真话。”
焦裕禄说:“我看过报纸,说哪儿小麦一亩地三千斤四千斤,我说啥也不敢信。”
李明说:“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还让告诉村上的群众,任何人三天之内不准到外村去走亲戚,谁要传出去,就是给社会主义抹黑,给**抹黑,就是破坏人民公社的名声,就要开群众会辩论他。我说这是糊弄人,上边批评我思想不跟趟儿,要跑步进入**主义哩!这样慢吞吞的,不成小脚女人了?”说着话,一支烟又抽完了。因抽烟太猛,李明不停地咳嗽。
焦裕禄笑笑:“还是老样子,你看我刚抽了一支,这工夫你都三支了。”
李明接着说:“还有更邪乎的呢,说声成立大食堂,家家户户把锅都砸了。放开肚皮吃饭,白面馍扔得到处都是,我去一个大食堂,一顿饭后在地上捡了一筐馍。我问那个村的支书,照这么吃粮食能吃几个月,他说最多三个月。我问三个月以后吃啥,他说:‘李社长你还操这心啊?三个月以后就**主义了,还能让咱饿着?’我说:‘你就不怕天报应吗?’”
焦裕禄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李明说:“咱河南放的卫星一个比一个大,我们去遂平县嵖岈山公社参观,你说人家的稻子估产一亩地打多少?”
焦裕禄问:“多少?”
李明说:“你别吓着:亩产三万多斤!”
焦裕禄吃了一惊:“这真是太吓人了。”
李明说:“一亩棉花估产皮棉一千三百斤。疯了!全他娘的疯了!”
焦裕禄说:“肯定是出问题了。前些天我看报纸上登的,西平的麦子亩产七千三百二十斤。我算了一下,这么多麦子,麦粒铺在一亩地里就有半寸多厚。这咋可能呢,咱自个儿都是种过地的。”
李明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大哥,我给你带了件东西,你看看。”
他打开纸包,把一个黑乎乎的铁坨子拿给焦裕禄。
焦裕禄问:“这是啥?”
李明说:“这是咱们炼出的钢。”
焦裕禄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着:“这是钢?”
李明说:“是啊,这是农民小高炉里炼出来的钢!咱县的农民有在本县炼的,有集中到登封炼的。没有煤,就砍树,建小高炉要头发,让女孩子把辫子全铰了。小高炉要引铁,把群众家的锅、门锁全砸了。炼了这么多日,炼出了成山的这东西,都是废物。要种麦子了,我把在炼铁的群众叫回来种麦子,说我反对大炼钢铁,开我的辩论会。连带张申书记也做了检讨。”
焦裕禄问:“听说张申书记在开封地委?”
李明说:“是地委第二书记,分管工业。组织千军万马到西五县炼钢,他是总指挥,因为说了些真话,挨了批,戴了个右倾帽子。”
焦裕禄有些不安,两只手交互搓着:“张申书记是个多好的同志啊!”
李明说:“大哥,这年月是中啥邪了,咋连句真话也不能说了呀?”
他趴在桌上哭出声来。焦裕禄感觉到心被揪得生疼,那里好像打了个结,把太多的东西紧紧地绾在了里面。
6
两年的岁月就是在种种的纠结中度过的。
这两年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中国同苏联的关系出现了问题,苏联专家被撤走了。紧接着,饥荒又从报纸的夹缝里野火一样蔓延开来……
二米五国产卷扬机的试制成功给洛阳矿山机器厂带来了很大的荣誉,整个中国都轰动了,这是共和国重工业起步的一个里程碑。这之后,焦裕禄又调到厂调度科任科长,调度科是指挥全厂生产的枢纽,焦裕禄干脆成了一个比厂长还忙的人。
他家又添丁了,又添了二儿子跃进和三儿子保钢。三子三女加上孩子的姥姥,热热闹闹一个九口人的大家庭。但是他本人和妻子徐俊雅的粮食定量又太少,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孩子还嗷嗷待哺,让这个家能揭得开锅,就成了妻子和岳母最操心的事。
这天,焦裕禄下班回到家里,姥姥正带着孩子们分拣刚挖来的野菜。孩子们唱着歌谣:
灰灰菜,苦苦菜,十吊铜钱俺不卖。
荠菜棵,熬豆沫,大碗冷着小碗喝,
松松裤腰喝三锅。
国庆指着手里的野菜说:“这是灰灰菜,我认得。”
守云说:“这是苦苦菜,俺也认得。”
国庆说:“不对,这也是灰灰菜!”
守云不让步:“就不对,就是苦苦菜!”
见爸爸回来了,他们拦住让爸爸评判。焦裕禄看了下说:“这也不是苦苦菜,也不是灰灰菜,这是荠菜呀。你们不是唱‘荠菜棵,熬豆沫,大碗冷着小碗喝,松松裤腰喝三锅’,说的就是这种野菜呀。”
国庆说:“爸,荠菜棵熬豆沫一点也不好喝,太苦了。爸,咱们为啥天天吃野菜呀?”
焦裕禄安慰着孩子们:“咱们国家受了灾,粮食打得少了。咱们今天吃野菜,就是为了明天不再吃野菜。”
岳母叹口气:“地里野菜也越来越少了。家属们家家粮食都不够吃,都去挖野菜,近处都快挖光了。”
焦裕禄问:“妈,咱家大米还有多少?”
岳母说:“还有二十来斤吧,掺着野菜,怕也撑不到月底了。”
焦裕禄说:“妈,跟您商量个事,厂里工程师老杨,是个南方人,吃不了咱北方的高粱老苞米,都浮肿了。”
岳母说:“那个杨工程师呀,你早先给他送过米的。咱一家也只有这二十来斤米了,拿走了,孩子们就只有吃野菜了。”
焦裕禄说:“老杨是技术骨干,年纪也大了,我这当主任的,就得照顾他呀。咱把他的高粱米换回来吧。”岳母说:“可不咋的,你先给人家送去吧。”
掂上米袋子出门前,焦裕禄又对徐俊雅说:“哎,俊雅,二金工小吴的媳妇要生了,你抽空给做两身小衣服吧。”
俊雅说:“行。啥时要?”
焦裕禄说:“就这几天。就做三套吧,让小孩替换着穿。”
俊雅本来盘算着,把家里仅有的几尺布票给老焦做条裤子,他身上的那条补了十几个补丁,都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这回又做不成了。
7
中午饭照例是在厂职工食堂里吃的。徐俊雅买了两个玉米面馍,回到桌上,她从包里取出饭盒,把馍放进饭盒里。她用空碗舀了一碗清汤。一个姐妹问她:“俊雅,你又把吃的带回家了?这样怎么能行呢,你回去还得给孩子喂奶呀!”
徐俊雅淡然一笑:“没事。”
那个姐妹撩起她的裤管,用手按着她的腿:“你看,你的腿都浮肿了,你不能再这样了。”
徐俊雅仍是淡然一笑:“没事。”她向姐妹们点点头,匆匆走了。
走到餐厅门口,她一阵眩晕,差点跌倒。正进餐厅的团支部田书记扶住她:“小徐,咋啦?”
徐俊雅强打精神说:“没事,田书记,您还没吃饭?”
田书记说:“吃过了,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田书记说:“小徐,厂团委周末又要组织舞会了,咱们支部你得带头跳舞呀。团委组织的舞会你从来都不参加,大家很有意见。你是团委宣传委员,要起表率作用啊!”
徐俊雅说:“我不跳。我饿得跳不动。”
田书记盯住徐俊雅的脸:“小徐,你可不能说这话呀。跳舞为的是激发团组织的活力,团干部带头,这是政治任务。”
徐俊雅说:“如果非叫我跳舞不行,我只好申请退团!”
下班回到家里,孩子们喊着“妈”一起围上来,几双小眼睛紧紧盯住她手里的饭盒。徐俊雅打开饭盒,拿出两个玉米面馍,孩子们几乎要欢呼了。徐俊雅把两个馍分成七份,每个孩子一份,给姥姥留了一份。
娘心疼地说:“俊雅,你太累了,又是家又是厂子的,还有吃奶的孩子,吃不上东西咋成?”
俊雅说:“娘,我在厂里吃过了。”说完,她就进了屋,抱起了保钢。保钢吸不出奶水,哇哇大哭。他的哭声很弱,像一只小猫。焦裕禄追到屋里,他心里很明白,这一整天俊雅又是饿着肚子挺过来的。他的眼睛湿了:“俊雅,别瞒我,你压根儿就没在厂里吃。妈说你天天冲酱油汤喝……”
徐俊雅说:“没事。我真的吃过了。”
焦裕禄把手轻轻按在妻子肩上,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8
厂里的生产调度会一般都是晚上才开的。开会前,焦裕禄突然觉得自己的肝部疼得一阵紧似一阵。这个毛病从年前就有了,厂里任务重,顾不上去医院检查,胡乱吃两片止疼片扛一扛,实在扛不住时就拿个硬东西顶在那里。
带着一金工、二金工两个车间的工友学完社论,焦裕禄照例要作一番总结,肝又疼得紧了,只好把要说的再简短一点:“刚才大伙儿学习了《人民日报》社论《全国一盘棋》,这一盘棋上,每一个子儿都有自己的位置跟作用,一步错了有可能满盘皆输。我们奋斗了两个月,胜利完成了生产焙烧窑的硬任务,这两个月算是挺过来了。可是同志们,我们还不能松劲。”
他头上一层层的汗珠沁出来。陈继光递过一条毛巾。焦裕禄悄悄拿茶缸盖顶住肝部,接着说:“新任务又来了,同志们。还是一个大家伙,生产四十五吨重启闭机,是大型防汛设备。我国农业遭到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自然灾害,有人趁火打劫,卡我们的脖子,农业防汛需要启闭机,既是和自然灾害做斗争,也是对反华势力的回击。”
他使劲儿抵住腹部,剧烈的疼痛使他大汗淋漓。工友们扶住他:“焦主任,你太累了,快喝点水,歇一会儿。”
焦裕禄撑住身子:“现在是六月份,最多还有一个月,汛期就到了,时间就是粮食。”
安排完生产调度已经深夜,他又回到一金工车间,那天正好是接替他担任一金工车间主任的李瑞国当班。
焦裕禄说:“老李,今天我不走了。”
李瑞国说:“刚才疼成那个样子,快回去睡一觉!”
焦裕禄拉过那条板凳:“那好,我先睡一会儿,你们倒大班时再喊我,我得掌握一下这个班的加工情况。”说完,他裹着条布单躺到板凳上,曲肱而枕,一会儿就睡着了。
李瑞国轻手轻脚给他加了床毛巾被。
一个青工过来说:“李工,铸造车间给咱们打电话来,他们那边的部件铸造完成了。”
李瑞国轻声说:“好呀,去找车把铸件运过来,这边等着加工呢。”
青工说:“现在都半夜了,上哪儿找车去?”
李瑞国说:“没车,就用人抬,马上运过来!咱们到铸造车间搬运铸件去。悄声点啊,焦主任在办公室板凳上睡觉呢,千万别吵醒他!”
车间外边,大家正用杠子、绳子搬运部件,突然,人们发现焦裕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搬运的队伍里。李瑞国忙拦住:“焦主任,你怎么来了?快回去歇着,这点小活儿,用不着你这大将出马。”
焦裕禄摆摆手,艰难地扛起了铸件。一趟又一趟,他走得步履维艰。到最后一个部件运进车间,焦裕禄再也支持不住了。他倒在了车间门口。
被送进医院的焦裕禄刚刚扎上银针,忽然厂区响起救护车的警笛声。焦裕禄抬起身子,见一些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他忙问扎针的医生:“医生,出啥事了?是不是出工伤事故了?”
医生说:“焦主任,你不用担心。”
焦裕禄一把推开医生:“医生,等一会儿再扎!”说完跳下床跑了出去。医生在后边追:“焦主任,回来,你身上还扎着针呢!”
焦裕禄一口气跑到厂里,迎头碰上了李瑞国。他忙问:“老李,出了啥事?”
李瑞国说:“三米二车床出了安全故障,小孟和老吕都受了伤,送医院了,好在伤得不重,你放心。”
焦裕禄说:“老李,赶快让同志们集中一下,咱们开个安全生产的会。分析事故原因,上报厂党委。”
安全会议一直开到天亮,焦裕禄走出车间门来,正好遇到纪厂长。
纪厂长问:“哎,老焦,你不是进医院了吗?”
焦裕禄说:“纪厂长,一金工车间出了安全事故,我们刚开了个分析会,提出了安全生产的十项制度,起草了个文字性的东西,正要找你呢。”
纪厂长接过来看了看:“这生产安全是头等大事,人命关天啊,你们的制度我看很好,厂党委开个会,把它转发全厂。”
他一抬头:“哎,老焦,你后脖颈上是啥东西,亮光闪闪的?”
焦裕禄愣了:“没啥东西吧?”
纪厂长说:“我看看。哎哟,你这里还扎着三根针呢。”
他把银针为焦裕禄取了下来:“你自己看,这么长的针扎在脖子上,你还召集安全会呢。”
焦裕禄笑了。纪厂长严肃起来:“还笑!有啥好笑的!焦裕禄同志,你是厂党委委员,必须服从党委的安排,马上回医院休息!”
9
焦裕禄躺在病床上,徐俊雅给他用小勺喂药,陈继光、李瑞国和工友们围拢在病床前。涂明伦、大老李、张德昆、钟霞也来看望他了。
涂明伦一进来就大呼小叫:“老焦,咋整的?你可瘦了不少!”
钟霞说:“焦主任,不在一个车间了,见面少了,总惦着您呢!”
焦裕禄支撑起身子:“大伙儿都挺忙,别因为来看我误了进度。小钟,该吃你和张德昆的喜糖了吧?”
钟霞不好意思地说:“下个月我们在厂里结婚,你快些好了,给我们当证婚人去。”
焦裕禄乐了:“行。放心,误不了。”
医生进来了。徐俊雅问:“大夫,检查结果出来没有?”
医生说:“刚出来。焦主任患的是肝炎,需要转院到郑州去治疗。”
在郑州住了两个月的医院,把焦裕禄给憋屈坏了。医生刚查完房,他急忙摊开图纸和生产调度报告,正埋头在小桌上写着什么,护士进来了。见他还在工作,护士把他的纸笔收走了。护士刚走,他又从枕头底下摸出备用的纸笔,狡黠地一笑。
医生陪着纪厂长进来了。纪厂长喊一声:“老焦!”
焦裕禄忙下床:“纪厂长,您怎么来了?”
纪厂长说:“到省里开个会,顺便来看看你。怎么样了?看起来真是好多了,脸色也红润了。”
焦裕禄说:“纪厂长,住了这两个多月的院,可把我憋坏了,做梦也盼着出院呢!”
院长说:“焦裕禄同志,你不要着急,再有一项检查指标做完,你就能出院了,最多三天。”
焦裕禄高兴了:“真的?太好了!”
纪厂长说:“刚才看见你们这里环境还不错,我陪你到院里遛遛。”
两个人在林荫道上散步。纪厂长说:“老焦啊,跟你谈件事。”
焦裕禄说:“纪厂长,您说。”
纪厂长说:“省委最近决定,要从工业系统抽调一批年轻干部,加强农业第一线的建设,地方指名要你,开封地委书记张申同志亲自点将,省委也点名调你。你是厂党委委员,可以谈谈自己的想法!”
焦裕禄激动了:“厂长,我没别的想法,我是个党员,一切听组织的安排。没二话!”
“一点五”书记
1
一辆公共汽车在尉氏县汽车站停下,到尉氏担任县委副书记的焦裕禄手提行李卷下了车。
一九六二年六月的头一场豪雨刚刚下过,树上的叶子还滴着清冽的水珠儿,天空一碧如洗。
县委第一书记夏凤鸣、县长薛德华和办公室主任小董已在等他。
焦裕禄一下车,迎候的人们围了上去。夏凤鸣书记握住焦裕禄的手:“老焦,可把你给盼回来啦。这一回呀,省委从工业系统抽调干部充实农业第一线,省委点名调你,咱们点名要你,回到尉氏,你高兴吧?”
焦裕禄说:“高兴。老伙计们又在一起工作了,我当然高兴。”
薛德华县长说:“大家早就等急了,都想你啊。”
夏书记问:“薛县长,你和老焦是老战友了吧?”
薛德华说:“那当然。老焦在大营当区长时,我在蔡庄区当财政助理。我们常在一块儿开会。”
焦裕禄说:“我回来工作,还靠老领导、老战友们多批评啊。”
夏凤鸣在焦裕禄肩上捣了一拳:“一个锅里搅饭勺了,用不着客气,咱们回机关。”
回到机关,办公室主任小董要给焦裕禄安排住处,又要打水让他洗脸,被焦裕禄阻止了:“小董,你先别忙,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工作,先谈谈县里的情况吧。”
小董说:“焦书记,不急。你是老尉氏了,情况慢慢就熟悉了。你头一天来,还是先歇歇脚。”
焦裕禄说:“小董,我虽然是从尉氏出去的,可离开八九年了,各方面的情况都发生了变化,搞了几年工业,对农业反而生疏了。现在我是两眼一抹黑,尽快熟悉县里情况,是我眼下头等重要的任务。”
2
回到尉氏这半个月,焦裕禄更多的时间是下乡调查研究。这天早晨,焦裕禄和小董下乡路过一片瓜园,瓜园里一片葱绿,焦裕禄很兴奋,问:“小董,这瓜园是哪个村的?”
小董说:“是十八里公社袁村大队的。”
焦裕禄说:“你看这瓜长得真喜庆!走,咱们过去看看。”
他们就在路边放下自行车,进了瓜园。
种瓜的袁老汉正在整理瓜秧,焦裕禄打招呼:“大伯,这么早就忙上哩?”
袁老汉说:“正压蔓哩。同志,从哪儿来?”
“县里。大伯贵姓?”
“姓袁。咱种了一辈子瓜,当了一辈子瓜把式,咱种的瓜,人称袁家瓜,又沙又甜,可惜现在不是收瓜的时候,再过些日子来,你们尝尝。”
焦裕禄问:“大伯,这一年咱村粮食收成咋样?”
袁老汉说:“收成不大好,一亩地只打七八十斤麦子,麦后一决算,卖了公粮,除去种子和饲料,一个人分不到五六十斤,所以很多人家麦收以后就断了粮。像咱十八里公社这一片,沙地多,适合种西瓜。”他抓起把土,给焦裕禄讲解着,“咱尉氏风沙土比较多,像岗李、大营、大马、门楼任、庄头、邢庄这一带村子,全是沙性土,适合种西瓜。”
焦裕禄给袁老汉拧了支“喇叭烟”,替他点上火。他掏出个小本本认真记着。他对小董说:“我包队的点就安排在袁村吧。”
袁老汉问:“你们是谁?”
小董说:“这是咱们县委新来的焦副书记。”
离开袁村,太阳一房高了,两个人有些饿了,肚子咕咕直叫,到了一个村口,焦裕禄问:“小董,这是于家村吧?”
小董回答:“对。”
焦裕禄说:“那咱们早饭就在这儿吃吧。你对这村熟悉吗?”
小董说:“熟,这一段下乡常来于家村。”
焦裕禄说:“那好,你找一家老贫农,咱去那儿吃。”
小董就带焦裕禄进了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小董说:“焦书记,这是于立田家。于立田是老贫农了。”
焦裕禄说:“就这家吧。”
正说着话,主人于立田从屋里出来了。他有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了,腰弓着,手里还拿着一块红薯。他认识小董,忙打招呼:“是董主任呀!”
小董介绍说:“这是咱们县委的焦书记。于大伯,你刚吃饭呀。”
于立田张嘴一笑:“下地才回来。”
小董说:“我们还没吃早饭哩,就在你家吃吧。”
于立田犹豫了一下,说:“好好,要不我去弄点面来烙张饼?”
焦裕禄说:“老于大哥,要吃烙饼,我就不到咱家来了。”
于立田踌躇了一会儿,从屋梁上摘下一只篮子,篮子里是一些散碎干粮,有的已生了绿霉。于立田说:“焦书记呀,说句实话,咱这里待客的饭食,只有这百家干粮,是要饭要回来的。”焦裕禄看了看:“我们就吃这。”
他们上了炕,于立田端上百家干粮:“焦书记,真不好意思,头一顿饭,就让你吃这要饭要回来的。”
焦裕禄说:“老于大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
于立田哭了:“焦书记啊,等咱日子好了,咱给你炖老母鸡。”
焦裕禄说:“老于大哥,你放心,咱们日子会好起来的。”又对小董说:“下乡工作不在群众家里吃饭,怎么能跟群众打成一片?县委的干部吃特殊饭,区社的干部就敢放开胆子大吃大喝。现在还是困难时期,咱们当干部的,就要做好表率。”
于立田说:“焦书记呀,咱公家人要都像你这样,老百姓心里多高兴。可有些人不这样,就拿机耕队来说,那可是派头十足的大爷,顿顿有酒有肉伺候着,还得有烟,这才好好干活儿,缺了一样都不行。”
焦裕禄问:“没酒没菜咋样?”
于立田说:“没菜没酒,犁不到头就走;没茶没烟,犁不到边就颠。”
焦裕禄生气了:“还有这事?”
于立田说:“咋没有哩!俺村来的这伙机耕队,比大爷还难伺候。要吃大米白面,鸡鸭鱼肉,还得好烟好酒。愁得俺队长直哭。咱村这情况董主任了解,这不是要人命吗?”
于立田老伴儿拦住话茬儿说:“同志呀,别听俺这老头子瞎唠叨,听这些碎事烦心。”
焦裕禄说:“老嫂子,老于说的这事,我得好好管管。”
吃完饭,焦裕禄掏出钱来要留下饭钱。于立田忙拦住:“焦书记,你这是干啥?”
焦裕禄说:“老于呀,这是干部纪律,吃饭一定要留伙食钱。”
于立田说:“哎呀,哪有这么多规矩,吃了一点百家干粮,还留啥饭钱?!你刚才还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人哪有留饭钱的?”
焦裕禄把钱放在桌子上:“老于,这是铁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家人也得讲规矩。收下吧。”
从于立田家出来,焦裕禄和小董进了大队部。大队长迎出来,小董介绍说:“这是刚到咱们县工作的县委副书记焦裕禄同志。”
大队长说:“焦书记算是老尉氏了,人没见过,大名如雷贯耳。走吧,咱们先吃早饭去。正好有给机耕队做的饭。”
焦裕禄问:“做的啥饭,我看看。”
大队长说:“做了红高粱面饼子,熬南瓜。我让人借面去了,咋也得烙几张饼,要不这饭是没法儿送。焦书记,你们稍等一会儿,烙了饼一块儿吃。”
焦裕禄说:“我们在于立田家吃过了。”
大队长问:“在于立田家吃过了,吃的啥?”
小董说:“百家干粮。”
大队长说:“那哪行?那是要饭要来的。”
焦裕禄说:“咋不行,这还是咱们老乡待客的饭呢,我咋不能吃?”
大队长说:“焦书记,您就再吃一回吧,机耕队的饭无论如何也要重新做。这样送去,不让人家砸了饭篮子才怪。”
焦裕禄说:“这样吧,我和你一块儿送饭去!”大队长摸不着头脑:“您去?”焦裕禄把干粮篮子提起来:“走吧。”
3
机耕队的两台机车停在田头上,四个拖拉机手坐在机车下打着扑克。焦裕禄、小董和大队长来送饭。他们看见了耕得七零八落的地。
大队长说:“焦书记,你看看他们耕的这地,闪了这么大的一块地头,这咋种?”
小董说:“可不是吗?这边垄沟都不直了。哎,他们咋打起扑克来了?”
他们走到机车前。大队长寒暄着:“同志们辛苦了,吃饭!吃饭!”
一个拖拉机手揭开干粮篮子:“哎,于队长,你这是给我们送的饭呀?”
大队长说:“对不起了,同志们,委屈你们了。”
机耕队长问:“大家辛辛苦苦给你们耕地,就让大伙儿吃这高粱面窝窝?”
大队长说:“实在没法儿啊!同志,今年俺村遭了灾,乡亲们连高粱面窝窝都吃不上啊!”
一个机手说:“没酒、没肉、没茶、没烟,烙饼炒鸡蛋总不至于没有吧?”
大队长说:“俺们围村跑了个遍,一斤面都没借出来。”
一个机手把手里扑克一甩,说:“那你们这地就不要耕了!”
机耕队长说:“我们去西南张庄,那里烙好了大饼,炖好了肉等着咱们呢。”
焦裕禄说:“你们走了,这里咋办?”
机耕队长说:“机械出故障了,活儿干不成了。”
焦裕禄掏出烟来:“来来来,先抽支烟。”
机耕队长看了下烟的牌子,挡了回去:“黄金叶呀,两毛五一包的,对不对?”
焦裕禄又掏出一包烟来:“我自个儿抽的是这个。”
机耕队长瞅了一眼:“嘁,前进牌的,一毛找,九分一盒,对不对?”
他掏出自己的烟:“看看,最次也得是大前门,对不对?”
大队长说:“同志啊,您就委屈一下,把地给我们耕完了中不?”
机耕队长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告诉你吗?不是我们不愿干,是机械故障,懂吗?”
大队长说:“你刚才还说去西南张庄呢。”
机耕队长拉下脸来:“我说是上那儿检修。我们去哪儿还用你来管?”
焦裕禄问:“机车哪里出故障了?”
机耕队长说:“机车哪儿出故障用得着跟你说吗?说了你懂吗?”
焦裕禄又问:“啥时出的故障?”
机耕队长脸黑下来:“机械故障随时都会发生,怎么的?”
焦裕禄追问:“哪台车出了故障?”
机耕队长随手一指:“这台。”
焦裕禄问:“你说,到底是哪儿出了故障?”
机耕队长一脸不快:“哪儿都可以出,炸缸、烧瓦,你懂吗?”
焦裕禄说:“把摇把子给我!”
机手嘲弄地递过了摇臂:“能的你,你懂个啥,给你!”
焦裕禄接过摇臂,走到机车前。他插进摇臂,用力摇了几下,机车轰鸣起来。焦裕禄发动了机车,跳上驾驶室,把拖拉机开动了。他驾着机车走了一圈,停了下来。跳下驾驶室,对机耕队长说:“你的机车性能良好,就是皮带轮略有点松,运行起来有些打滑,调一调就行了。看起来机械没故障,是你的这儿有故障。”他指指自己的脑袋。
机耕队长冷笑:“你觉得会鼓捣两下就能把我镇住了?机械有没有故障你说了不算。”他招呼拖拉机手们:“都上车。”
几个拖拉机手上了车,机耕队长挥挥手,车开走了。
大队长喊着:“哎,他们咋就这么走了?”
焦裕禄说:“你放心,他咋走的还会咋回来。”
小董问:“焦书记,你咋会开拖拉机?”焦裕禄说:“你别忘了我在洛阳矿山机器厂工作了九年,洛矿可是个一流的大企业,什么样的机器没摸过?”
4
傍晚时分,西南张庄。大队部里,机耕队的人正在吃饭。饭桌上有菜有酒,很丰盛。
焦裕禄进来了:“怎么样,伙食不错吧?”
机耕队长瞅了焦裕禄一眼:“又是你,你来干什么?”
焦裕禄说:“于家村的地还没耕完哩。”
一个机手说:“哦,你是来请我们回去的吧?”他一指桌子,“咱要求不高,就照这个标准去安排吧。什么时候安排好了,俺们就去你们于家村。”
焦裕禄说:“这个标准可不低呀。”
机耕队长说:“还凑合。”
焦裕禄说:“咋叫‘还凑合’?有白面馍,有酒,有肉,蛮不错了。有没有茶?有没有烟?”
机手们说:“当然有。”
焦裕禄说:“哪里敢没有?听说你们有个行规:没菜没酒,犁不到头就走;没茶没烟,犁不到边就颠。”
机手们不耐烦了:“一边待着去,没看这里正吃饭吗?”
焦裕禄笑笑,走出屋子,蹲在门廊外。
屋里,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吃饭。为了增加喝酒的气氛,他们划起拳来。一会儿,有个机手冲门口喊:“没水了,送壶水来。”喊了一会儿没人应声。再喊,焦裕禄拎着只水壶过来,给他们斟了茶。斟完茶,他又回那里蹲着去了。
这边机手们又在猜拳行令。焦裕禄蹲回门廊外,从口袋里掏出带的干粮——散碎的“百家干粮”——啃起来。一会儿,一个机手过来,把空水壶交给他说:“弄壶茶来。”
焦裕禄再次给他们续了水。他刚出屋,机手们问:“这人到底是谁?”
机耕队长说:“于家村的,头晌在他们村耕地,看把他能的,这回让咱治服了吧!”又问那个机手:“他一个人待在那儿做啥?”
机手说:“吃干粮呢,吃的是碎干粮,像是要饭要来的。”
另一个机手说:“队长,我总觉得这个人有点来头。”
机耕队长问:“啥来头?”
那个机手说:“你没见他头晌开机车多熟练呀?”
机耕队长说:“那又咋了?他有来头还吃要饭要来的东西?没准儿就是个要饭的,来充大尾巴鹰。”
几个人继续喝酒猜拳。这回是焦裕禄主动给他们来添茶了。
机耕队长说:“这下你回过味儿来了?”
焦裕禄给每个人都倒了水,他神色戚然,眼里含着泪水:“同志们呀,你们也都是农民出身吧?咋不想想他们的难处呢?”说完,他走出了门,又走出了院子。
焦裕禄前脚刚走,后脚西南张庄支书进了屋。机耕队长忙招呼说:“来,张支书,一块儿喝一杯。”
支书看了看一桌子人,问:“焦书记呢?他啥时走了?”
机耕队长摸不着头脑:“什么焦书记?”
支书说:“咱们县委的焦裕禄书记。”
机耕队长说:“没见焦书记。”
支书抓抓头皮:“这就怪了。”
一个机手说:“是来了一个人,可他不是焦书记,给我们斟茶倒水,一个人蹲在院里吃要饭要来的碎干粮,穿个破大衣。”
支书一拍巴掌:“那就是焦书记!刚才他去我家,替你们交了饭钱,说了两句话就走了,我以为又上这儿来了呢。”
机耕队长问:“你是说来的那个焦书记给我们交了饭钱?”
支书说:“是啊,我不收他着急了,交了十五块钱。这不我追着把钱给他,找这儿来了。”
机耕队员们全怔住了。
5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电闪雷鸣。
焦裕禄和县长薛德华在办公室里聊天儿,薛县长问:“老焦,这几天下乡,累了吧?”
焦裕禄说:“累倒是不累,就是一些事还没想成熟。”
薛县长说:“你还没来呢,县委里的同志们就盯上咱俩了。”
焦裕禄问:“盯着咱俩?咱俩有啥值得盯的?”
薛县长笑问:“你知同志们是咋说的?”
“咋说?”
“说你是一点五书记。”
焦裕禄不解:“啥叫‘一点五书记’?”
薛县长给焦裕禄倒了一茶缸水:“我是县委第二书记,你是常务副书记,你在我和夏书记中间,这么个一点五。从这个安排看出地委对你很重视呀。”
焦裕禄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真没想这些。”
“我是这么说的:‘老焦工作能力强,干工作一人顶一个半人用。’夏书记说:‘老焦哪里是顶一个半人用,一个人要顶几个人哩。’”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焦裕禄有些不安了。
“老焦啊,咱俩是老熟人,对门办公,人家都盯着看咱们怎么合作呢。”薛县长拧了两支“喇叭筒”,给焦裕禄一支,自己点上了一支。
焦裕禄说:“老薛,我离开尉氏有八年了,对现在的尉氏,一切都得从头熟悉,咱俩是老伙计,你得多帮衬着点。”
“咱们县眼下的情况,这些日子你也了解了不少,现在,农村实行了公社化、食堂化,大办水利、大办钢铁,征购透底,年年运动,自然灾害大,群众吃不上饭,我在尉氏县工作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为人民做好工作……你来了,咱们一起好好干吧。”
焦裕禄说:“这几天走了几个乡,我觉得,农村困难大,不是某个县的问题。一是政策问题,二是干部问题。大多数干部是好的,想办好事,但年年搞运动,整干部,挫伤了基层干部的积极性,许多人不愿干了。干部不领,水牛掉井,群众有什么办法?在政策上,什么事都要大办,负担太重,又挫伤了群众的积极性。干部群众都没有了积极性,怎么搞好工作?”
薛县长说:“老焦你说到点子上了。这话眼下还真没人敢说。”
焦裕禄又摸烟袋,薛德华丢给他一根纸烟,他捻碎了,撮在烟袋锅里:“老薛,我想等天晴了再到西边几个乡去跑跑。”
“好。老焦啊,听说你在西南张庄为机耕队交了饭钱?”
焦裕禄叹了口气,说:“老薛,一些事我是咋也想不通。”
薛县长说:“现在群众对机耕队的反映普遍不太好。”
焦裕禄说:“我想这几天开个现场会,让大伙儿把是非曲直辨一辨!”
三天后,全县机耕队现场会在于家村召开了。不只是县直十几个机耕队的人员,县委常委、政府部门领导、县直各单位负责人全到了。大路上排开一长溜机车。
会议还没开始,大家互相议论着。那个机耕队队长对他旁边的人说:“这回这处分是背定了。开完这会,怕是就得回家抱孩子去了。”
旁边的人说:“听说县委对全县机耕队都做了调查,要处分的人不会少了。”
焦裕禄站到一个小土坡上:“现在开会了。今天把县直各部门的负责同志、各机耕队的负责人请到这儿来,开个现场会。我们开现场会的地方,是机耕六队的作业现场。大家先看看这个机耕队的工作场地,这块地总共十四亩,耕作时闪出的地边地头就有四亩半。是我们的拖拉机手技术不过硬吗?而且,这一个月中,六个机耕队先后共发生了有记录的七十九次‘机械故障’,我们的机车怎么这么容易出故障?我先念一段顺口溜,大伙儿听了后,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办?”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大声念起来:
好饭好菜,拖拉机跑得快;
有酒有肉,犁得深犁得透。
无菜无酒,犁不到头就走;
没茶没烟,犁不到边就颠。
有人笑起来。焦裕禄说:“好笑吗?一点也不好笑。这是群众对机耕队的评价。全县有六个机耕队,几十号人马,这影响面可不小哇!机耕队一到,扯旗放炮。村干部四处抓鸡牵羊,借净米白面,群众形容好比鬼子进村。群众还形容机耕队的拖拉机一来,满村的鸡和鸭子吓得不敢叫了。想想你们走到哪儿去了?拖拉机现在是个稀罕物件,所以你们开拖拉机的人也就成了了不起的人。可是同志们,你们想一想,拖拉机的主人是谁?是人民!你们掌握拖拉机的权利是谁给的?是人民!可是你们如果利用手中的公权来牟取自己的私利,你们就会站在人民的对立面,这是最危险的!所有的腐败都是由特权导致的,这一点大家一定要引以为鉴,一定要记住。”
大家议论起来。焦裕禄接下去说:“有些同志已经做了背处分的准备了。可是处分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我们这个现场会的目的,是要大家提高认识,找出各自的差距,制定出整改措施。第六机耕队队长来了没有?”
机耕队长说:“来了。”
焦裕禄说:“你说说。”
机耕队长愧疚地说:“焦书记,你还是给我个处分吧,多重的处分都行。说句实话,我现在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
就在当天晚上,六个机耕队的机车全部出动了。大野地里到处是灯光,到处响着机车的轰鸣声。机手们自带干粮,把所有留过边角的地块加班复耕,而且都向招待过他们的生产队补交了饭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