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明

作者:何香久 | 字数:4348
  1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那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还固执地坐在焦裕禄办公室门口的台阶上。

  小董劝她:“和你说多少遍了,焦书记下乡了,你就别等了。”

  女人不说话,仍然坐在那里。

  小董拉她:“陈小莲,焦书记刚来,不会管你的事的。天黑了,都下班了,快走吧,快走!”

  那个叫陈小莲的女人说:“等不着焦书记,我不走!”

  小董说:“你知道焦书记有多忙?他天天下乡,开会开到半夜,哪有工夫管你这事,快走吧!”

  陈小莲不动身子,小董上去拽她。陈小莲双手抓住了门槛,小董拉不动她。小董急了:“你干吗?想撒泼啊,你都撒两年泼了。告诉你,这里不是你撒泼的地方。快走快走!”

  陈小莲扭过身子。

  小董说:“你不走,好,我有办法叫你离开!”

  这时,焦裕禄进了院子。陈小莲看见了,忙喊:“焦书记!”

  焦裕禄问:“你是……”

  小董说:“她丈夫是个右倾,为平反的事,找了县委两年。我说您刚来,还不了解情况,可是她不走。”

  焦裕禄开了办公室的门锁:“来,来,到屋里说。”

  进了屋,他给陈小莲倒了杯水。陈小莲没有接,给焦裕禄跪下了。焦裕禄赶忙放下暖瓶去扶:“使不得,使不得!快起来,快起来,有话慢慢说。”

  陈小莲说:“焦书记,你不认识我,我是李明的家属。”

  焦裕禄吃了一惊:“哦?快坐下。我刚下乡去了趟老军营,听说了李明的事呢。”他又给陈小莲拿了条毛巾,“小莲,我跟李明剿匪反霸时是一对生死兄弟,你给我下的哪一门子跪,这不是,这不是骂我吗?”

  陈小莲说:“焦书记,我是急糊涂了。李明一九五八年年底打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到县农场**了。后来右倾要平反,可是他的档案给弄丢了,搞不清他是给打成了右派还是右倾,解决不了平反问题。我找了整整两年哪。”

  焦裕禄说:“李明的事老军营的同志都讲了,说送他去教养的档案丢了,摘不掉帽子。我很快就去一趟县农场,你放心。”

  陈小莲又哭了:“焦书记,您得救我们一家啊!李明你最了解,他是个炮筒子,一根筋,爱说个直理。他在老军营公社当社长,就是因为‘大跃进’时提了几条意见,人家硬说他对三面红旗有看法,有反党言论,给打成了右倾,焦书记,他是冤枉的!”

  焦裕禄给陈小莲绞了条毛巾:“李明我还不了解?剿匪反霸那可是条好汉。他入党还是我介绍的呢。要说他脾气大,爱顶牛放炮,这是性格问题,但是说他反党……”他摇摇头,接着说,“不可能。李明反党?打死我也不信。可是小莲啊,平反是政策问题,目前上级对扩大化时划的右倾,精神上基本是要摘帽的,今后中央还会有新政策出来,先等等。”

  陈小莲不哭了:“焦书记,有您这句话,我放心了。”

  焦裕禄问:“小莲,现在家里情况怎么样?”

  陈小莲说:“从他一**,工资没了,家里一个老人、三个孩子,靠我一个人,我婆婆又病得起不来炕。焦书记,您想这日子还能过吗?”

  陈小莲又哭起来。焦裕禄拿出二十元钱:“小莲啊,这点钱你先救救急,回头我和商业局说说,再给你们补助一些布票。家里有什么困难你只管和我说。回头我看看老娘去。”

  第二天,焦裕禄就骑上自行车,去了县西华**农场。一进场,就看见**的“右派”和“右倾”们在挖水沟,李明也在挖沟的人中。他光头,扎一条青布腰带,拼命地干活儿。

  陪同焦裕禄来到工地的场长喊叫:“李明!李明!你上来一下。”

  李明头也不抬,埋头挖土。

  焦裕禄也叫着:“李明!李明!李明!我是老焦。”

  李明头也不抬,手里大锨抡得更快了。

  焦裕禄叫着:“李明,我是焦裕禄!”

  场长也喊:“李明,你浑了不是?县委焦书记来看你,你快上来!”

  李明扔掉大锨,大步走开了。焦裕禄怔在那里。

  场长说:“李明到这里两年多了。这两年多,他没说过一句话。上回他媳妇来,哭得昏了过去,他也是一句话没说。”

  回到农场办公室,场长给焦裕禄倒了一茶缸水,说:“焦书记,李明的事,我知道一些,就是对‘大跃进’提了些意见,这个人是不打弯的直肠子,咋说呢,嗓子眼通着屁股眼,说话不讲方式。他提的一些问题,实际上现在也都纠过来了。他没平反,主要是**的档案丢了。我来的时间短,具体还不大清楚。”

  焦裕禄说:“你们了解一下情况,写个材料,尽快报给县委。”

  2

  从西华农场出来,焦裕禄没回县城,径直去了老军营公社。李明调到老军营后,家也安在那里,在老军营村盖了几间土坯房,陈小莲在公社小学当老师。

  焦裕禄推着自行车进村时,在李明家胡同口,看见一个脸上长雀斑的大男孩骑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不停地用手里的树枝抽打着他,嘴里叫着:“快跑起来!”

  被骑在底下的小男孩哭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雀斑男孩又狠狠抽了他一下:“不许哭!快跑!”

  焦裕禄见状停住了脚步,他拉起了雀斑男孩:“下来!下来!你骑在人家身上,这不好!”

  雀斑男孩翻了一下眼皮:“这是我的马,我愿骑就骑,你管得着吗?”

  焦裕禄说:“人家是人,怎么是你的马?”

  雀斑男孩说:“他爸爸是反革命,是右派,他就得当我的马!”

  焦裕禄问被骑的男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嗫嚅地说:“叫李小柱。”

  雀斑男孩说:“他爸叫李明,大右派,在**队呢。”

  焦裕禄把小柱子拉起来,给他拍净了身上的土,拉起他的胳膊:“孩子,带我去你家。”

  进了院子,焦裕禄喊了声:“小莲!”

  陈小莲一惊,急忙迎出来:“焦书记。”

  焦裕禄进了屋,看见了老太太,叫了声:“娘!”

  李明的老娘探起身子,问:“谁呀?”

  焦裕禄抓住老太太的手:“娘,我是老焦。”

  李明的老娘放声大哭:“儿呀,真是你呀!”

  焦裕禄说:“我看您老人家来了。”

  李明老娘把焦裕禄拉到身边:“儿呀,你兄弟李明冤呀,你救救他吧。”

  “您老人家养好病,李明啊,会回来的。”

  李明的老娘哭着说:“上天有眼哪。从他**了,这个家就累了小莲,你看看呀,这还像个家吗?我病得起不了炕,小莲天天去搓草绳,养着这一窝燕儿,手常年肿着啊!孩子天天受人家欺侮,身上脸上常带着伤。这是造了哪辈子孽啊!”

  焦裕禄安抚着老人:“娘,您别伤心。”

  他见炕桌上放着几个糠团子,掰了一块尝尝:“小莲,这糠团子咋有油泥味儿?”

  陈小莲说:“是枕头糠掺了榆皮面蒸的。泡了三天了,那味儿还是去不掉。”

  焦裕禄戚然。吞下去的糠团子像一团火,在烧灼着他的灵魂。

  为李明平反的事,县委召开了常委会。夏凤鸣先讲:“今天的常委会,我们研究人事问题。在一九五七年上半年的反右斗争中,一些干部被划为右派,根据相关政策,提出了甄别问题,我们重点讨论一下对几个干部的平反议题。”

  一个常委说:“我认为这个问题没有研究的必要。党中央刚开完八届十中全会,主要精神是抓阶级斗争,既要反左又要反右,这个时候提什么给右派平反?这是违背中央精神的。”

  另一个常委说:“一九五七年十月十五日中央就发出了《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标准规定:反对社会主义制度、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反对**集中制、反对**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领导地位、反对社会主义和**人民的团结,这样的人才可以定为右派分子,只是提几条合理的意见就打成右派,显然是不对的。”

  薛县长发言了:“毛主席提出‘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提出‘团结—批评—团结’和‘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这是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方针。我们应该严格按照这个方针去做,不要把打击面扩大化。”

  那个持反对意见的常委说:“毛主席还说过有些人距右派只有三十公里,那就是说他已经在右的边缘了。按照中央一九五九年划定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标准和处理办法,不存在扩大化问题。”

  焦裕禄披起衣服到会议室外边去了。他坐在会议室门外的台阶上默默地抽烟。会议室里的争论声不断传出来。他发狠地抽着烟,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孔。他听到夏书记的声音:“让老焦说说,老焦刚从西华农场调查回来。老焦呢?”

  焦裕禄进了会议室,他心情沉重地说:“我昨天为老军营公社社长李明的事去了趟西华农场。李明的情况大家比我更清楚,他为什么去**,为什么解决不了摘帽问题,用不着我多说了。西华农场写了一份证明,写明了三个方面的情况,一是他档案丢失的情况,二是他在劳动教养中的表现,三是他们拿了个处理意见。这份材料可以传阅。我想说的是,人命关天,我们处理每一件事情,首先要想到这一点。这些日子我做了一些调查,不光是反右,去年反‘五风’,打击面过宽,很多干部受了处分,一批批打下去,连家庭也受了牵连。干部是我们的宝贵财富,我们应当爱惜他们……”

  3

  焦裕禄同陈小莲一同来到县农场时,农场的“右派”正排队出工。

  场长叫了声:“李明,出来一下。”

  李明出列,见了焦裕禄和小莲,却径直跑向自己的宿舍,插上了房门。

  焦裕禄敲着门:“李明,开门!”

  叫了半天,李明不答。

  焦裕禄在门外说:“李明兄弟,你听我说,当年咱俩在尉氏跟黄老三斗争,你是多刚强的一条汉子!咱俩一个碗里吃,一条炕上睡,你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开门!”

  李明不语。焦裕禄说:“我没想到有什么事能让你趴下。真的。开开门,咱俩好好聊聊。”

  陈小莲也说:“李明,焦书记为你来了三趟,你总该说句话呀。”

  焦裕禄走到窗下:“你不愿开门,咱们就隔着窗户聊聊。你不愿说话,就听我说。这些年,咱们见面机会少,可毕竟是贴着心窝子的朋友。我呢,从尉氏土改后上了杞县,又到了开封,在团地委工作,之后又去洛阳搞工业,建设洛阳矿山机器厂,这你知道。后来还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又到大连去培训,最后又回到尉氏县委工作,这一来二去就是十二三年哪。咱们都儿女成群了。忙的时候顾不上,闲下来啊,想的还是这些老兄弟。对你我自认为是比较了解的。你这家伙,嗓子眼通着屁股眼,一根肠子不打弯,性子直,爱放炮,脾气也不好。这都是你的毛病。可说你反党,我不信,打死也不信。”

  屋里,李明突然大哭起来。

  门打开了,李明冲出门来,焦裕禄和他抱到一起。

  李明摇晃着焦裕禄的肩膀说:“说我反党你不信,可我说的那话都是真话,你信不信?”

  焦裕禄看着李明。李明又说:“我再问你,你相信一亩地打三万斤粮食吗?你相信一亩红薯有十万斤的产量吗?他们让给驴刷牙,给牛戴口罩,我说是瞎胡闹有啥不对?大炼钢铁砸群众的锅我不干有啥错?”

  焦裕禄递给李明一支烟,李明三口两口吸完了。焦裕禄又递给他一支,李明又很快吸完。焦裕禄笑了:“你这烟倒是见长,我一根还没抽完,你抽三根了。”

  李明说:“我反党?我李明是**的人,身上流的是**的血!这个江山是**拼了命打下来的,有人想把这江山糟害了呀!”

  回到办公室,焦裕禄对小董说:“中央在一九五七年十月有个《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你去机要室给我找来看看。”

  小董说:“焦书记,你还是为李明的事?”

  焦裕禄点点头。小董说:“焦书记,李明的事不太好办。您想想,为什么中央一有了相关说法他的档案就丢了?”

  焦裕禄说:“干部是我们宝贵的财富,说几句话就打成右倾或者右派,这本身就不符合党的原则,对不对?”

  小董说:“焦书记,道理是这样的,可是办起来太困难。文件是有,但一提平反,各级领导都怕沾包。”

  这件事果然办起来不那么顺当,一直拖了两个多月,李明才从西华农场回到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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