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暖
作者:何香久 |
字数:35604
1
又下雪了。大团大团的雪,在无垠的原野上旋舞,天地一片银粉世界。
雪在呼啸的北风中扑打着窗户。李林和县委办公室的几个同志正围着火炉取暖,焦裕禄推门进来了。他一身都是雪。李林忙给他扑打身上的雪,问:“焦书记,您这是上哪儿去了?”
焦裕禄说:“刚到外边看了看。这大风大雪天,我们在屋里有火烤,可是全县人民住的咋样?有没有棉衣?牲口咋样?我想了几件事,你找张纸,帮我记一记,连夜发个通知给各公社,做好雪天工作。”
他口述,李林用铅笔在纸上记:“第一,所有农村干部必须深入到户,访贫问苦。安置没房子住的人,发现断炊户,立即解决。第二,所有从事农村工作的人,必须深入牛屋检查,照顾老弱病畜,不能饿死、冻死一头牲口。第三,切实安排好副业生产。第四,教育全体党员,在大雪封门的时候,到群众中去,和他们同甘共苦……”
天刚亮时,雪下得更紧了,北风搅着漫天雪花在空中作龙蛇之舞。
县委的干部们在大院集合了。大家站在风雪里,一片跺脚之声。焦裕禄穿件旧黑大衣,戴火车头棉帽,来到队伍前。他问李林:“人都到齐了吗?”
李林说:“都到齐了。”
焦裕禄问:“同志们,冷不冷?”
大家齐声应答:“不冷!”
焦裕禄说:“咋不冷?天寒地冻,大雪封门哪!不冷是咬着牙说的。可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老乡们最盼望的就是雪中送炭的人。我们要把党的温暖,及时送到那些被大雪封堵的人家。昨晚的通知大家都收到了吧?”
大家应答:“收到了!”
焦裕禄说:“今天机关的干部下乡去查看雪情,兵分四路,我和程县长各带一个组,钦礼副书记带一个组,组织部长带一个组,按昨晚通知的路线,分区分片,一个村一个村地看一看。强调要四进:一要进军烈属家,二要进五保户家,三要进断炊断柴的困难户家,四要进牛屋。晚上八点在机关开碰头会。”
各路队伍迎着漫天大雪出了县委大院。焦裕禄手里拿着探路的竹竿,走在最前头。一阵大风雪迎面扑来,焦裕禄打了个踉跄又向前走。那件破旧的黑大衣让风刮得鼓起来。焦裕禄一脚踏进冰窟窿里,拔出脚来,鞋已湿透。他急忙转身招呼大家:“这儿是条壕沟,下边是薄冰,过不去,绕吧。”
走着走着,李林发现焦裕禄右耳冻得冒出血来,到脖子根儿,堆了一团雪。他说:“焦书记,快把耳巴放下来!”
焦裕禄说:“我不冷,身上还冒汗哩。”
李林说:“你脸上堆了一团雪,耳朵都冻破了,咋还说不冷?”
焦裕禄用手去摸,雪花贴在脸上,又结成了冰。他半天才把那块冰揭下来:“哎哟,冻得好结实哇!”
他看看在雪地里跋涉的同志们:“咱们唱支歌吧,一唱就不冷了。”
他带头唱起了《南泥湾》。唱着唱着,焦裕禄的声音低下来,他双手按住腹部,腰往下弓。大家停下了。大伙儿说:“焦书记,您脸上全是汗了,咱们别往前走了。”
李林忙扶住他:“焦书记,要不咱们就近找个村歇歇?”
焦裕禄摆摆手:“不要紧,你们接着唱。”
2
焦裕禄又一次来到孙梁村五保户梁大爷家。
梁大爷吃了一惊:“焦书记,这么大的雪,你又来啦?”
焦裕禄说:“我们来看看您老人家,缺不缺粮食,缺不缺柴火。”他把手伸到炕席底下,摸摸炕热不热,揭开米瓮,看看还有没有粮食。
梁大爷说:“不缺,不缺!救济款早就下来了。啥困难也没有,焦书记呀你就放心吧。”
梁大娘摸索着过来了:“我的儿来啦。这么大的雪,天寒地冻的,快在火盆上烤烤手。我摸摸我儿子。”
她伸出手在焦裕禄脸上抚摩着:“儿呀,一年不见,你咋瘦了这么多啊,你累病了?”
焦裕禄说:“您老人家别担心,我呀,壮着哪!”
梁大娘说:“儿啦,俺去年说过不是,俺眼瞎了,心可没瞎。你真是瘦多啦,这都是为咱老百姓操心累的。”
梁大爷说:“焦书记啊,你大娘看不见,你不光是瘦了,脸色也不太好,你得好好养养。你可千万别累倒啊。”
焦裕禄说:“您老人家放心,我没事。”
他掀开缸盖看了看:“水快没啦,雪天路滑,您老担水不方便,我担水去。”抄起扁担就要走,李林忙抢过扁担:“我去我去!”
梁大爷说:“焦书记啊,给你提个意见中不?”
焦裕禄说:“中!中!大爷您说。”
梁大爷说:“上级发救济款是好事,可要买度荒的代食品,就要到山东、安徽那边。要是把救济款集中起来,买些红薯干、萝卜干,就更好啦。”
焦裕禄说:“好好好,大爷您这意见提得好啊。”他掏出小本子,记了下来。
3
三队的牛屋里,饲养员段大娘正在给刚生下小牛犊的母牛喂米汤。母牛身上盖着一床打了无数补丁的花被子,小牛身上盖着件老羊皮袄。牛栏里笼着一只火盆,烟熏火燎,段大娘不停地咳嗽。
段大娘把母牛的头揽在怀里,用调匙一勺一勺喂它,一边同它说着话:“快喝吧,多香的小米汤啊。知道你有功有劳,头一胎就给咱队里生了个壮健牛犊子。你看看你儿子,多像你啊,这宝贝,连黑眼圈都像!长大了准是个有力气的。”
她没有察觉,焦裕禄和李林不知什么时候进了牛屋,就站在她身后。焦裕禄轻轻叫了声:“大娘。”
段大娘一回身,吓了一跳:“同志啊,你们找谁?”
焦裕禄说:“大娘,我们是来看您的。”
“看我?这大雪天的!你们是谁呀?”
李林指着焦裕禄:“大娘,这是咱县委焦书记。”
段大娘说:“焦书记呀,这么冷的天,你咋到俺牛屋来啦?”
焦裕禄说:“早听说有个饲养员段大娘,照顾牲口比自己的儿子还细心,匀草细料,温水暖屋。来了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呀,看您老人家伺候这生了牛犊的母牛,和伺候自个儿坐月子的儿媳妇一样呢。”
段大娘说:“这牛是生头胎,忙了一宿啦,刚拾掇好,给它煮了坐月子的定心汤,和它说会儿话,省得它害怕。这畜生呀,其实和人一个样,‘羊马比君子’,生头胎心里也没底不是?你看我跟它说了会子话,它安详多了。”
焦裕禄抚摩着小牛犊的鼻子:“好家伙,这小东西真漂亮!”
段大娘说:“一看就是个有力气的,看这腿,多硬挺!又给咱队里添了一个壮劳力!”
焦裕禄说:“大娘,咱队上一年添几头小牲口?”
段大娘说:“今年添了两头小牛犊,一头小驴驹,一头小骡驹,添丁最多的是今年。都是我自个儿接下的。”
焦裕禄问:“草够不够?”
大娘说:“够了。”
焦裕禄问:“大娘,您老今年多大年纪了?”
段大娘说:“六十八啦,从成立了公社就当饲养员,干五六年了。”
焦裕禄说:“这五六年,您老人家接了多少小牲口?”
段大娘说:“还真没留心算过,焦书记,你看这一棚牲口,差不多都是在我手上长起来的。”
焦裕禄说:“大娘,听说您老人家身子骨也不太好,真辛苦您了。”
段大娘说:“没大病,只是前二年落下个浮肿病,咋也去不了根。”
焦裕禄拉过老人的手,在老人手背上按了一下:“大娘呀,您老人家这浮肿不轻,手背上一按一个坑哩。回头我问问医生,给您带点药来。”
段大娘说:“焦书记,你那么忙,这事你千万别操心。”
焦裕禄从兜里摸出几十元钱:“大娘,咱们县里呀,有个规定,饲养员繁殖了小牲口,要给奖金,这不是,我把奖金给您带来啦?”
李林心里明白这钱是焦裕禄自掏腰包,想说什么,焦裕禄忙用目光向他示意。
段大娘说:“焦书记,您咋就知道俺们黑眼圈生了小牛犊呢,你比神还灵?”
焦裕禄说:“大娘呀,我可不是神,您老人家的事,一进村就有很多人跟我讲哩。”
4
寨子的社会主义大窑,一片繁忙。窑门口火焰正旺,一片热气腾腾的景象。
焦裕禄问烧火的满常:“满常,这么冷的天还烧呀?”满常说:“焦书记,坯子是上冻前打好了的,都拿草苫子盖着哩,不抢烧出来,再来场雪就烧不出来了。工地上正好完工,腾出来的人手就更多啦。”
刘秀芝来了:“哎哟,焦书记,这么大的雪,你咋来了?”
焦裕禄说:“唱着小曲来的,上你这地方来烤烤火!秀芝同志,这一阵窑上的情况咋样?”
刘秀芝说:“挺好的。这几个月砖有多少就能卖多少。帮助咱度了荒。俺们又帮周围几个村建了大窑。到明年,俺们大队准备再建一座窑,扩大一下规模。”
焦裕禄说:“好呀!今冬煤的问题怎么样?”
刘秀芝说:“县物资公司把指标批了。”
焦裕禄问:“群众生活有没有问题?”
刘秀芝说:“没问题,明年一开春,我们就给社员建砖房。”
焦裕禄很高兴,连声说好。刘秀芝说:“焦书记,把同志们请到我家,吃顿便饭吧。”
焦裕禄说:“不用了,我们还是回县里吧,这次县里同志分了四个组到各公社,晚上要开碰头会呢。”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月光如水,照在茫茫雪野上。焦裕禄扶着探路的木棍,走得踉踉跄跄。李林要扶焦裕禄,焦裕禄不让。
李林说:“焦书记,咱从早晨出来,这一天跑了十九个村,你连口热水都没喝上,怎么受得了?”
焦裕禄说:“没事。”
焦裕禄、李林又来到杜瓢村。他们进了饲养棚,饲养棚里井然有序,王老四正在给牲口添草。焦裕禄问:“老四叔,过冬的饲草准备得充足不充足?”
王老四说:“充足。上冻前我把今年队里的棒子秸、豆秧子全铡好了,存了四个草苫子。”
焦裕禄说:“好呀。”
王老四说:“焦书记,今年咱们队上两个月发动群众打草,攒了好几个大草垛,咱自己队里的牲畜到开春吃不完。大伙儿的意思,是把节余的草支援缺草的生产队。”焦裕禄说:“太好了!”
5
清早,王长兴戴上套袖、垫肩,推出自行车,准备出门。他媳妇从外边回来,拦住他:“上哪儿去?”
王长兴说:“韩村挖沙哩,去工地。”
他媳妇说:“不是说好了,今天让我陪你去县医院检查检查吗?”
王长兴说:“用不着,睡了这宿觉,好多了。”
他媳妇说:“昨晚上你不说胸闷得喘不上气来,后胸像刀子犁着一样疼吗?”
王长兴说:“可能是昨天太累,睡了一宿觉歇过来了。”
他媳妇说:“连着一两个月住工地,你身子亏成这样,受不了,你就歇两天吧。”
王长兴说:“老焦的病不比我重得多,他不也在寨子那边工地上一住数个月吗?我没事。”
他媳妇说:“那我给你烙两张杂和面饼你带上。”
王长兴说:“不用。”
他媳妇嘱咐:“别往家捎干粮了,记住。这么累的活不吃饱了顶不住。”
王长兴答应着走了。
翻沙压碱工地上,人流穿梭,龙腾虎跃。几个社员给王长兴往架子车上装胶泥。车装满了,王长兴还说:“再装点。”
装车的社员说:“王社长,这胶泥特沉,你身体不好,别累坏了。”
王长兴见装车的社员不愿往上装了,他抄起一把铁锨,自己装起来。装满了车,他躬身拉着车,几个社员在后边和两侧推着。他们艰难地上坡。登上坡顶,王长兴突然晕倒在地。
王大水等人围上来,呼唤着、摇晃着王长兴:“王社长!王社长!”
“老王,你怎么啦?”
人们听到喊声,齐向这里赶来。社员们抱怨着:“你咋给老王的车装那么满哩?”
“他有病,哪能推这么重的车?”
“他这一两个月,没黑没白长在工地上,身子早拖垮了。”
“老王啊,一干活儿你就不要命啊,就是个铁人也撑不住啊。”
王大水托着王长兴的后背:“王社长,王社长你醒醒啊。”
王长兴睁开了眼睛,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王大水问:“王社长,你哪里不舒服?”
王长兴指指自己的心脏。王大水说:“我给你扑拉扑拉。”
王长兴见大家都围着他,安慰大伙儿说:“我不要紧,歇一会儿就好了,大伙儿都干活儿去吧!”
王大水说:“快弄好架子车,铺床箔,送王社长去公社医院!”
王长兴连说:“不用,不……”
王大水说:“王社长,你可别撑着啦!听我的,快送王社长上公社医院。”
他们把王长兴弄到车上,王大水拉起车拼命地跑,几个社员紧跟在车后。
6
常委会上研究救灾问题,各组都做了汇报,焦裕禄说:“刚才几个组都通报了情况,咱们三十六个公社的底数大家也都清楚了,眼下最关键的,是安排好群众的生活。从各组情况看,牲口缺草仍然是个突出问题。全县还有一百零四个生产队缺草,要发动群众采取各种方式准备足饲草,余草队要对口支援缺草队。这样我们明年的春耕才有保证。我去孙梁村的时候,梁大爷提了个意见,咱们发下了救济款,群众拿来买代食品,要到安徽、山东那边去,十分不方便,咱们是不是拿出一部分救济款,让供销社去外省购买一些红薯干之类的代食品,解决群众的困难?谁还有要说的?”
张钦礼欲言又止。焦裕禄点将:“老张,你说。”
张钦礼说:“焦书记,有个情况,不敢跟你说。”
焦裕禄问:“啥情况?说吧。”
张钦礼说:“焦书记,王长兴同志病故了。”
“什么?”焦裕禄吃了一惊。
张钦礼说:“公社刚把电话打过来,是昨天下午去世的。”
焦裕禄问:“怎么回事?”张钦礼说:“他连累带病,再加上营养不良,突然倒在韩村的治沙工地上,大家把他拉到公社医院,大面积心梗,没抢救过来。”
焦裕禄捂住脸,眼泪流下来。全场顿时沉默了。
焦裕禄问:“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张钦礼说:“刚接到电话,没敢跟你说,可又不能不跟你说。”
焦裕禄掏出烟来,手发抖点不上火。李林给他点上烟。
焦裕禄对张钦礼说:“老张你陪我到王长兴家里去看看吧。”
张钦礼说:“焦书记,李林说你一天跑了十九个村,饭还没吃呢。你看这时都快半夜了,他家离县城还有十几里路呢。”
焦裕禄说:“老张,我心里难受啊,难受得猫抓一样。”
焦裕禄从王长兴家回来,坐到藤椅上,肝部剧烈疼痛起来,他用茶缸使劲儿顶住。这次顶的劲头太大,藤椅又顶出个窟窿。
程世平进来了。他默默坐在焦裕禄对面。半晌,他说:“对王长兴家属的抚恤工作,我让民政局今天去王长兴家了。咱们尽一切所能把他的家属、孩子照顾好。”焦裕禄说:“老程,我觉得我不但欠了兰考老百姓很多,对兰考的干部我一样欠了很多。”
焦裕禄拨了电话:“李林,你去,马上把人事局长给我喊过来。”
人事局长来了。焦裕禄问他:“赵局长,你说说全县干部的身体状况和死亡情况。”人事局长吞吞吐吐地说:“焦书记,全县干部身体状况……有些干部浮肿……死了两个人。”
焦裕禄神情严肃:“赵局长,你一定要从**员的党性出发,讲真话。”
人事局长才说:“从一九六〇年到现在,已经饿死、累死了二十七名基层干部。”
如一声惊雷,敲在焦裕禄的心上。他眉头拧成疙瘩,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泪水盈满双眼。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老赵,你把这二十七个干部名单抄给我一个。”
赵局长说:“焦书记,我很快抄给你。”
焦裕禄说:“对这二十七个干部的家属、子女,咱们一定要照顾好。党把这么多干部交给了我们,让他们带领群众斗三害,我们对干部关心太不够了,二十七个干部啊,我怎么对得起党,对得起他们的家属?从现在起,对全县干部进行一次体检,把权力交给医生,该休息的休息,该住院的住院,口粮方面要给予照顾。对去世同志的家属,要做好安置工作,赶快派人去外地购些议价粮。”
程世平说:“老焦,这件事咱们得想个万全之策,购议价粮,要违反粮食统购统销政策。要不开个常委会?”
焦裕禄说:“常委会要开,这件事出了问题我一个人顶!”
夜深了,焦裕禄在办公室里,用毛笔往白纸上抄写那二十七个死亡干部名单。
一张白纸一个名字,最后一个名字是:王长兴。
他的眼泪滴在纸上,墨洇开了。他又换了一张纸写王长兴的名字,照样是一片墨色迷离。一直到第三张才写成。
每个名字占了一张四开白纸,写一张往地上铺一张。二十七张纸铺了满地。
焦裕禄的心灵又一次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二十七条鲜活的生命,把他的心揪得生疼。
很长时间,他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他说出的那句话是:“他们本来是可以不死的……”
走到房门外,大夜如磐,寒风的啸叫声如野兽低沉的悲鸣。
7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开封地委再次就焦裕禄任职问题,呈请河南省委组织部批复,上报的干部任免呈报表是这样写的:
兰考县委缺书记,该同志去兰考这一段工作搞得尚好,可以胜任书记职务。
一九**年一月二十七日,省委组织部终于批复,经省委研究,焦裕禄任兰考县委书记。此时,县委已不再设第一书记。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五日焦裕禄主政兰考,到名正言顺成为县委书记,差十天就是一年零两个月,而距离他病逝,仅有三个月零十七天时间。
换一句话说,焦裕禄在兰考工作一年半时间,其中四个月零二十天时间任代理第二书记(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五日省委组织部批复任第二书记),一年零两个月后正式任命县委书记。
8
县委常委会就购买议价粮问题展开讨论。
李成首先发言:“我坚决反对去买议价粮。理由几乎用不着说,粮食统购统销政策是个红线,这个红线是不能碰的。”
张钦礼说:“眼看要过节了,干部群众度荒都成问题,总不能让人们饿着肚子除三害吧。”
一个常委说:“粮食有统购统销,代食品总没有这政策吧。我们可以组织人去邻近省买些山芋干之类的代食品嘛。”
李成说:“咱们执行中央政策不能有任何打擦边球的想法。”
焦裕禄说:“同志们,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不再争论了,咱们有二十九个县委委员,九个常委,是一个高度**、高度集中的领导集体,任何重要决策,必须要经过这个领导集体的决议后才能实施。但这件事的确是责任重大,又刻不容缓,这样吧,我负全责,出了问题不让同志们跟上我背黑锅。”
县供销社组织了一百四十八人的业务员队伍,十几辆大卡车,走了安徽、山东、广东、广西、湖北、四川、江苏、黑龙江八个省和自治区,采购了粉条、粉面、苜蓿片、红薯干、蚕豆等代食品和副食品六十多万斤,在周边地区购了议价粮。这个举动,很快就震动了全地区,连省委也知道了。
亲自送走了采购大军,焦裕禄又来到孙梁村,直接进了段大娘的牛屋。
段大娘正在用糊糊喂小牛:“乖,快吃快长,快吃快长!”
焦裕禄提着羊肉、黄豆进来了:“大娘!”
段大娘迎过来:“焦书记,你又来了?这天冷着哩。”
焦裕禄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再冷的天,也会过去的。”
段大娘说:“眼下交了四九。到五九六九就萌芽生了,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春天一到,咱这牲口就有盼了。焦书记,你看这小牛犊,这些日子更盛茂了吧?”
焦裕禄说:“嗯,是长了不少。大娘呀,我在红庙打听了个药方,治您这浮肿病挺管用,医生说,红枣、红糖、黄豆、羊肉放在一起熬汤喝。我买回来了,您试一试。”
段大娘擦起眼泪:“焦书记呀,你让俺、让俺说啥……”
焦裕禄说:“大娘,您啥也别说,您就把俺当您亲儿子,您病好了,俺就放心了。”
焦裕禄和李林自行车上驮着米袋和白菜,赶到苗圃。朱晓、吴子明两个人正在点炉子,两个人手忙脚乱,弄了一屋子烟,呛得直咳嗽。
焦裕禄放好自行车,说着:“生炉子啊?这么大烟!”
朱晓说:“老焦来了,屋里坐。炉子天天灭,总也弄不好。”
焦裕禄说:“你们南方人,生火炉子不在行,我来,我来。”
他把炉膛里的东西掏出来,找了两张旧报纸,把劈柴架好,很快把火点着了。让朱晓找了一把旧蒲扇扇着风,火旺起来。焦裕禄说:“小朱啊,这干啥事都有窍门,就拿这生炉子来说,人性要实,火性要虚,你们把劈柴压得满满的,气都透不过来,怎么能点得着?你看我把劈柴架在里边,用了你们生炉子的三分之一的劈柴,火就引着了。”又把煤加进去,盖好炉盖,扇几下风,“你看煤也着了。”
朱晓说:“哎呀老焦你不知道,开头都是二萍帮着弄,这几天二萍去县里农林局上培训班,我俩天天折腾这炉子,头疼死了。”
焦裕禄说:“你们要学会在北方生活,每一个细节都要注意。李林啊,你一会儿帮小朱他们检查一下烟道,别有不畅或者漏气的地方,小心中煤气。”
李林应着去了。
焦裕禄又说:“大米快吃完了吧,今天带了一袋米来,还有些白菜、花生、大枣。数盼着就要过年了,这是你们在北方育林基地过的头一个春节,过来看看你们生活上还有没有困难。”
朱晓、吴子明都说:“没困难。老焦您放心。”
焦裕禄说:“林业关系着兰考沙区的生死存亡啊,沙区无林,一切无从谈起。按照县委定的造林意见,力争在三年内调整好林木面积,五年内得到收益,消灭风沙危害。到那时大家就不再是灾民了,而有运不完的花生、大枣、泡桐。你们是一线功臣啊。春天育苗的准备做好了吗?”
朱晓说:“做好了。这个冬天把育苗地都整好了,下雪前铺了底肥,不同的桐树品种按照各自生长规律把握好育苗期,咱们明年繁育的就有白花兰考桐、毛泡桐、楸叶桐、光桐几个品种。焦书记,我们保证,不出三年,兰考大地将是遍地桐花!”
焦裕禄说:“好!我前些日子做过一个梦,就是这个场景,兰考大地遍地桐花!”大家笑了。
焦裕禄问:“小吴,你和二萍的事咋样了?”
吴子明说:“我父母来信了,家里也对二萍很满意,让我们五一结婚。”
焦裕禄又问:“小朱,你和张小芳呢?”
朱晓说:“也准备五一结婚,就在老韩陵办婚礼,肖大爷老两口儿把房子都替我们布置好了。”
焦裕禄:“好呀,到时我来给你们主婚。”
炉火越烧越旺了。
此生不料再还乡
1
地委扩大会议正在举行,参加会议的有地委常委、委员和各县不是地委委员的书记、县长。
地委书记张申主持会议,他总结了全地区的救灾工作,特别对兰考提出了表彰:“我们开封地区的救灾工作,每个县都有自己的亮点。这次我到几个县看了看,很受启发呀。最穷的兰考县,步子迈得最大,虽然兰考的条件最差,但在困难的条件下做了很多事情。别的地方不敢干的事他们干了,除三害看得准,抓得准,方法与措施都对头,主要是县委的领导同志思想明确,下了决心。他们没喊大口号,稳扎稳打,除三害的措施都经过了群众的讨论和专家论证,符合地委提出的积极领导、稳步前进的方针。兰考过去要饭的多,全国闻名,现在转变过来了,这不是简单的事情。他们的经验值得推广。焦裕禄同志,你来谈一谈……”
坐在第四排的焦裕禄肝病又一次犯了,他咬紧牙关,疼得满头大汗。听见张申让他发言,他说不出话,痛苦地摆摆手。
张申见状大吃一惊,忙令:“马上送医院。”
会议一散,张申马上跑到医院里,焦裕禄已经安置下来了,正在输液。张申说:“老焦啊,今天你就在医院住下来,好好调养一下,不能再拼下去了。”
焦裕禄说:“张书记,您不知道,我最害怕的事就是住院。一住院呀,耳朵里听的、眼睛里看的,都是病。人进了病圈子里,轻病也转重三分。一进入工作,反倒把病忘了。”
张申说:“这回你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说,配合医生,好好治病。”他又问旁边的县委宣传部干事小刘:“你是兰考县委的同志吧?”
小刘说:“张书记,我是县委宣传部新闻干事小刘。”
张申说:“小刘同志,这个任务交给你了,让你们焦书记好好治病。一会儿几个专家就过来会诊。”
在医院里住了三天,焦裕禄就住不下去了。可是张申书记给医院和小刘都下了命令,小刘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早晨起来给焦裕禄打来开水,倒进杯子里,让他吃药,接下来又削了一个苹果。
焦裕禄说:“小刘,让你这么伺候,我可是老大的不自在。”
小刘说:“焦书记,你咋这么说,你是病人嘛。张书记关照了,你哪里也不能去,配合医生,好好治病。”
焦裕禄说:“我说的咋样?一进医院,就真成病人了。”
小刘安慰他说:“焦书记,你就当去开会了、去参观了,别想工作,治好病干啥不行。”
焦裕禄吃完药,躺下了一小会儿,又坐起来:“小刘,你去帮我办个事行不?”
小刘问:“啥事?”
焦裕禄说:“到街上替我买盒牙粉去,记住要金鸡的。”
小刘说:“焦书记,牙粉早没人用了,我给你买管牙膏吧。”
焦裕禄说:“牙粉便宜,才一毛一一盒,牙膏太贵。”
小刘答应着要走。焦裕禄又说:“你再去趟档案馆,查查咱县的旧县志,把历年闹灾的情况抄录一下给我看看。”
小刘犹豫了一下。焦裕禄说:“我的检查结论还没出来呢,豁出去了,再住几天,看结果出来再说出院的事。”
小刘放下心来:“中。焦书记,那我去办,您一定好好休息呀!”
焦裕禄在窗户上探探头,见小刘走了,急忙下床收拾东西。小刘办事回来,碰上了主治医师,主治医师把他拉到医生办公室,告诉他焦书记的化验检查和会诊报告出来了,情况不太好,要做好去郑州医院复查的准备。心事重重的小刘进了病房,焦裕禄的床已经空了。
2
这个时候,焦裕禄早已上了从开封开往兰考的公共汽车。车上满满当当,他买的票是一个靠窗的座位,开车前,上来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焦裕禄把座位让给了老人,自己站在车厢里。
车走到半路抛锚了。司机招呼着:“乘客同志们,抱歉抱歉,大家下来推推车吧,熄火啦。”
乘客们抱怨着下了车。焦裕禄跳下车,和大家一起推起车来。正推着,另一辆拉货的汽车停下,小刘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与司机挥挥手,货车开走了。他走过来拉起推车的焦裕禄:“焦书记,你怎么跑回来了?把人急死了。”
焦裕禄喊:“小刘,快帮着推推车。”
小刘说:“焦书记,咱们别回兰考了,你从医院跑出来,我咋和地委交代。”
焦裕禄说:“没事,我这老毛病,犯过去就好,一住院就真成病号了。”
司机探出身子:“大伙儿再铆一铆劲,上坡啦。”
焦裕禄拍拍小刘的背:“小刘,快,使劲儿推。”
他喊着号,大伙儿齐心协力,汽车打火开动了。焦裕禄不由分说,硬拉小刘上了车。
张申听说焦裕禄“逃”出了医院,无奈地摇头。他找了个老中医,给开了个方子,把药包了,让人带到兰考。这三服药吃下去,果然病情缓解得很快。小刘又照那个方子抓了三服。焦裕禄一问,药是三十块钱一服,他心疼了:“小刘啊,这药太贵了,三十块钱一服呀,咱兰考是灾区,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吃完这三服药,咱们再换个方子。”
“焦书记……”
焦裕禄打断他:“好了,说说《河南日报》让我们组织专版的事吧。”
小刘说:“焦书记,上次报社刘总编告诉我,省委领导同志认为咱兰考县除三害搞得好,要推广我们的经验,报社决定发咱县一个专版,让县委赶快组织稿件,二十天之内送报社。”
焦裕禄问:“组织哪个方面的文章?”
小刘说:“刘总编说,围绕除三害斗争,请县委书记写一篇文章,再写一篇通讯,配上照片。”
焦裕禄说:“好啊,这是省委对我们的关怀,报社对我们的鼓励,赶快组织力量,尽快完成,你拟个名单,通知他们到县委来开会。”
半夜里,焦裕禄正在伏案写作,肝区又疼得厉害,他不得不用钢笔杆努力顶住。一面大口地、发狠地吸烟,牙齿把烟嘴咬得咯咯响。
徐俊雅端来水盆:“老焦啊,你又疼了?”
焦裕禄强扮出笑脸:“没事。”
徐俊雅拿过桌上被咬断的烟嘴,焦裕禄掩饰说:“烟瘾大,这烟嘴不结实。”
徐俊雅从他被窝里摸出一个茶缸:“这又是你藏在被窝里的吧?疼了用这个顶着?老焦啊,你要疼得厉害,我去找医生给你打一针吧?”
“深更半夜的,吵醒人家多不好,没多疼啊,你睡吧。”
徐俊雅哭了:“你不看看你瘦成啥样了。铁打的人也要歇一歇,有病的人,哪有不治病的?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疼自己。”
焦裕禄说:“反正睡不着,不如做点事情,还能把疼痛忘了。这样也好,工作的时间反倒多了。哎,俊雅,差点忘了,我前天让你问的红庙老中医治浮肿的偏方,你问来没有?”
徐俊雅说:“你自己病成这样了,还给别人问治病的偏方哩。你能不能少操点心?”
焦裕禄说:“一个模范饲养员段大娘,六十八岁了,手背上浮肿得一按一个坑,我咋能不管?”
徐俊雅告诉他:“问来了,二斤羊肉、二斤红糖、三斤大红枣、五斤黄豆,熬汤喝,专治浮肿病。我给你抄好了,你烫烫脚,早点睡。”
焦裕禄说:“这方子用过了,不怎么管用。俊雅,还有篇文章得赶一赶,省委领导同志认为咱兰考除三害搞得很好,让《河南日报》给兰考搞个专版。咱们正好借这个机会给群众鼓劲儿呢!”
徐俊雅往桌子上一看,摊开的稿纸上写了一个文章的标题“兰考人民多奇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她把纸笔收了:“不行!一个字也不能写了!”
这时,有人敲门。徐俊雅打开门:“程县长啊,这么晚,您也没睡。”
程世平问:“老焦睡了?”
徐俊雅说:“没,这儿疼得厉害。”
程世平说:“那我别打扰他了。”转身要走,焦裕禄听见了:“老程,我没事,你进来。”
程世平进了屋:“老焦,又疼了?”
焦裕禄说:“你别听俊雅的,没大不了的事。”
程世平说:“还是住几天院调养一下吧,总这么硬扛着咋行!”
焦裕禄说:“一住院就真成病人了。我有个体会,病这个东西,在医院里才是病,出了医院,充其量也就是个不舒服而已。”
程世平说:“你这人,办事讲科学,轮到自个儿身上全不是道理。这扛能把病扛好,要医院干啥?”
焦裕禄问:“老程,你还是说说正事,是不是又有啥事了?”
程世平说:“老焦,听说有人到省委去告我们的状了。”
焦裕禄问:“告我们什么?”
程世平说:“告我们违反国家粮食统购统销政策,买议价粮。又动用救灾款,到外地购买代食品。”
焦裕禄问:“省委对我们的做法怎么看?”
程世平说:“听说省委要通报批评我们。连《河南日报》我们那个专版也不发了。你说告黑状的这人有多可恨,背后打黑枪。”
焦裕禄劝老程:“这事应该看得开,咱们是应急措施,难免会做得不妥,怎么能把人家的嘴给封住?”
程世平说:“老焦,我真算服了你。”
兰考购买议价粮和代食品的事,成了一个“事件”。连开封地委的压力也大起来,焦裕禄和地委书记张申通电话,心情十分沉重:“张书记,去外地购代食品是我让供销社的同志去办的,我负全责。如果组织上要给我们处分,只处分我一个人好了。不不,张书记,我真的不是说气话。我们已经有二十七名干部因为饿和劳累死在工作岗位上了,二十七名干部啊,我是县委书记,我有责任……”
电话的另一方,地委书记张申的声音有些激动:“裕禄同志,地委不认为你和兰考县委在这个问题上有什么错误,干部是我党的宝贵财富,你们为保护干部采取了应急措施,不应该算是违反统购统销政策。我已经向省委做过情况说明了,裕禄你不要背思想包袱。你身体这个样子,上次从医院跑掉了,这怎么行呢?工作是干不完的,抽出时间一定要到开封的医院检查一下。”
焦裕禄说:“谢谢张书记,我没事,老毛病了。吃中药了,还能顶得住,您放心。张书记,我先给您拜个早年了。”
放下电话,他的肝部又疼起来,他用短笤帚紧紧顶住,头上大汗淋漓。片刻,他又抓起电话手柄,吃力地摇着。
电话没来得及要通,程县长来了。两个人围着炉子抽烟。焦裕禄问:“老程,今年春节你打算回家过年还是在这儿过?你要回去呢,我就留下值班。你要不回去呢,你就值班看门,我想带老婆孩子回趟老家,我已经好几年没回山东老家了。”
程世平说:“我不回了。你走吧,家里老娘盼着呢,我值班,你尽管放心。”
焦裕禄笑笑:“那好,老程,我还有点小事,能借给我点钱吗?三四百就足够了。”
“好。我叫财务科给你支四百块钱,不太够吧?穷家富路,应该多带上点。”
焦裕禄说:“够了够了。连工资一共五百多块,足够用的了。这钱,我回来就想法还给你,路上能节省就节省了。”
炉火旺了,程世平觉得热,就脱掉了外边的棉衣,焦裕禄却还紧偎着炉子烤火。程世平说:“老焦啊,这炉子旺了,屋里太热,把外边的棉袄脱了吧!”
焦裕禄忙说:“不不不。”
程世平见他冻得直打哆嗦,心里一惊:“老焦,是不是又犯病了?”
焦裕禄说:“没,就是有点冷。”
程世平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衣服,又是一惊:“大冷天你穿个空心子棉袄,怎么能不冷,连件秋衣也不套,八面进风,还不冻坏了?”
焦裕禄苦笑一下:“老程,咱没往里套的衣裳呀。”
程世平说:“那就买布紧着做一件。”
焦裕禄说:“没布票,手头也紧,将就着吧,有那么多群众连棉衣都穿不上呀。”
程世平说:“没布票我给你找,无论如何也要做件**。你这个样子回去,老娘看了多心痛,心里是啥滋味。走,走,走,我陪你上趟街,买一件去。”
焦裕禄推着老程:“别别,不用。”
“跟我你还客气个啥?走!”程世平强拉硬拽,把焦裕禄拉走了。
3
从打结婚之后,这是焦裕禄第一次举家返乡。
第一次回家过年的几个孩子非常兴奋,在车厢里跑来跑去。服务员推着餐车过来了,一边在车厢里走一边吆喝:“热包子,热包子!谁吃热包子?快点买啊,买晚了抢不上啊!”
车厢里的乘客纷纷买包子。流动餐车推到座前,几个孩子停止了嬉闹,眼巴巴地望着。服务员问焦裕禄:“同志,买包子吗?”
焦裕禄说:“谢谢,不买了,带着馍呢。”
徐俊雅问:“你们卖的汤多少钱一碗?”
服务员说:“清汤五分钱一碗,鸡蛋汤两毛一碗。”
徐俊雅说:“老焦,馍都裂干了,车上开水也供不上,给孩子们买碗汤吧。”
焦裕禄说:“行,买两碗清汤。”
服务员问:“你们一家六七口人,两碗清汤咋喝?”
焦裕禄说:“孩子们分着喝,我们大人就不喝了。”
在博山下了火车,又坐了一段汽车,就上了山路。
十三年了!焦裕禄一天也没有忘记那个魂牵梦萦的老家。故乡的一草一木在他的忆念中,悲惨与欢乐,相交相融。稚气与豪气,生发有根。今天,他终于回到了故乡的怀抱,但那种“近乡情更怯”的心情,让他步履蹒跚。
第一次走故乡山路的孩子们却感到十分新奇。国庆说:“爸,奶奶要知道我们今天回来,不知该多高兴了!”
焦裕禄说:“那当然了。”
国庆问:“爸,你说咱们老家的山特别好看,咋看着一片灰乎乎的,一点也不好看?”
焦裕禄说:“傻小子,这是冬天。到春天咱们这山就好看了,满山是花草,满山是蝴蝶。雪一化,泉水也多了,可美啦!”
玲玲问:“爸爸,什么时候是春天呀?”
焦裕禄说:“冬天过去,马上就是春天啦!”
他指着一片山:“就在那里,那条小道,那是爸爸当年卖油走的小道。爸爸让日本鬼子抓到四十亩地,你们的奶奶天天要走这山路到县城去打听爸的消息,一步一步走三十多里远呀。”
孩子们点着头。
侄子守忠来迎接他们了,他喊着:“叔!婶!”
焦裕禄高兴地拉过守忠:“守忠,长这么高了。”又对孩子们说:“这是你们的大哥,知道不?”
守忠说:“奶奶和我爸等得着急了,让我来接接。”
焦裕禄问:“奶奶身板怎么样?”
守忠说:“奶奶身子骨还行,天天还纺线呢。”
进了院子,小院里早挤满了乡亲,大家拥过来问长问短。老母亲欣喜异常,抱了大的又抱小的,孩子们亲热地喊着奶奶。
焦方开说:“禄子,这一晃你走十几年了。那次回来,你刚娶了媳妇;这次回来,儿女成群喽。”
焦裕禄说:“可不是吗?要不咋觉得咱自个儿老得快呢。”
王西月问:“禄子,你现在在哪儿工作?”
“河南兰考县。”
“做个几品官呀?”
“没什么官呢,在兰考县委。”
刘美元说:“裕禄,我总记得你当年那个白面书生的样子,咋现在又黑又瘦了?”
焦裕禄笑笑:“就这样,总也胖不起来。”
老娘说:“是呀,儿啦,这回见你,咋这么瘦呀?脸都窄了。”
焦裕禄说:“娘,您别担心,我身子骨壮着呢。”
老娘又问徐俊雅:“他爸咋这么瘦?”
徐俊雅说:“娘,他就是累的,休养一段就好些了。”
老娘只好再问大孙子守忠:“你叔不是有啥病吧?看也看不出,他自个儿又不说,我怎么……老觉得他有病啊?”
守忠说:“奶奶,我叔就是工作太累,回家歇些日子就会胖起来了。”
第二天,老娘早早起来,她在堂屋地上洒了水,仔细地扫着地。焦裕禄出来,忙抢过笤帚:“娘,您歇着,我来。”
娘说:“起这么早干啥,坐了那么远的火车,不多睡会儿?”
焦裕禄说:“不累,早就醒了。”
扫完了地,他看见母亲坐在镜前梳头,就接过梳子来:“娘,您的头发全白了!”
娘说:“禄子,娘老了。”
焦裕禄说:“娘,您这全是操心累的呀!”
娘说:“禄子,娘看你脸色,一直没转过来,是不是哪儿不舒坦?”
焦裕禄说:“娘,您别担心,没事。”
娘说:“病宜早治,饭宜热吃。不舒坦早点上医院看看,千万别拖着。你是一家之主,身子骨要紧。”
焦裕禄说:“娘,您放心。”
4
焦裕禄一个人悄悄走进南崮山小学院子里。学校里放了寒假,他在空旷的校园里走着,从窗户里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看。有一扇窗户没有关紧,在风里呼扇着。他把这扇窗户关紧了。
他的耳边回响起了张老师教他们读《孟子》的声音。
徐俊雅来了,悄然站在焦裕禄身后。焦裕禄问:“俊雅,你听到一个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
焦裕禄说:“张老师讲《孟子》呢。他的嗓音多洪亮啊。”
徐俊雅吓了一跳:“老焦,你……”
焦裕禄说:“你听不见,可是我听见了。张老师讲: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告诉我们:老百姓就是苍天,就是大地,那些忘了老百姓是苍天大地的帝王,往往就丢了江山社稷,最终丢了身家性命。他讲得多好啊。”
两个人离开学校,又上了山。焦方开早在山上等他们了。焦裕禄问焦方开:“方开叔,您还记得吗?这边是咱们当年埋石雷的地方。”
焦方开说:“是啊,还有那边的二道坡,当年咱们打过伏击。”
焦裕禄说:“看不出来了,这条路也改道了。还有这儿……”他指着前头,“这边不是阚家泉吗?”
焦方开说:“这里没泉眼了。”
焦裕禄说:“方开叔,咱这儿土好,种啥就长啥,这一片荒山要是能绿化起来,这片风景就更美了。您看,这山顶的四周可以植造木材林,再往下,就种经济林,桃树呀,梨树呀,苹果树呀,花椒树呀,栽上这些树,年年有收成。在坡上打上两眼机井,天旱了也就能浇地。”
焦方开说:“这儿让水利部门的专家看过,没找到水。”
焦裕禄说:“肯定有水!这是阚家泉,能没水吗?”
焦方开说:“是啊,我咋就没想到这儿是阚家泉呢!”
焦裕禄说:“有了水,才会有荒山绿化,对不?”
焦方开说:“是啊,可这水上哪儿找?”
焦裕禄说:“去当年有泉眼的地方找。”
焦方开点头。焦裕禄说:“方开叔,咱崮山是老区,可是乡亲们日子过得也挺艰难呀。当年咱把脑袋掖在裤腰里,流血牺牲,是为了守住这块土。现在我们没有理由不让这块土富裕起来呀。”
5
半夜里,焦裕禄疼醒了,他用藏在被窝里的笤帚拼命顶住肝部,实在疼得受不了,就摸出烟来,把烟折了在嘴里嚼。
徐俊雅问:“又疼了?”
焦裕禄做个手势,小声说:“轻点,别让老娘听见。”
徐俊雅说:“娘这几天总问你的病。”
“千万别多说。娘为**了一辈子心。”
徐俊雅点点头:“这些天你也太累了,光串门就走了三十多家。”
焦裕禄抓住徐俊雅的手抚摩肝部:“说实话俊雅,你摸摸这疙瘩,不是个好东西。俊雅,我总有个感觉,不知道下次回老家得哪年哪月了,也许……”
徐俊雅哭了。焦裕禄扳住她的肩膀:“别哭。我把这病的脾性也摸透啦,你越怕它,它越怕你!”
第二天一早,他独自一个人上了山。他不时停下来,在地里抓起把土,用舌头舔一舔,或者拔几棵枯草,在手里轻轻揉着,然后掏出小本子记着什么。
哥哥焦裕生到山上来找他了:“禄子!”
焦裕禄问:“哥,你咋来了?”
焦裕生说:“找你大半天了,你一个人在山上转啥哩?”
焦裕禄说:“哥,我转了这一会儿,看这山上的土质,大都是黄土,适合种苹果、梨、山楂、柿子,现在看来缺水是个大问题。方开叔说专家也认为山上不可能找到水源,你看呢?”
焦裕生说:“这地方过去泉眼不少,咋说没就没了呢?”
焦裕禄说:“你看这一片草长得多好!在草密的地方找,肯定能找到。”
焦裕生说:“嗯。有道理。你身子骨不好,就多歇着。”
哥儿俩在石砬子上坐下,焦裕禄说:“哥,我这次回老家,看见咱娘是真的见老了。我工作忙,咱娘全靠你照顾,我心里想起来挺不是滋味的。”
焦裕生低下头去:“别说了。”
焦裕禄说:“哥,这么多年,娘为**心太多了,我真想能在娘身边守几年,一步也不离开。可是我现在做不到。看样子,以后这个希望也很渺茫了。”
焦裕生说:“禄子,你咋说这话!”
焦裕禄说:“哥,有些话我不能对俊雅说,更不能跟娘说,我自己身体的情况我自己知道。我现在是抓紧一分一秒,把该做的事尽量多做一些。”
焦裕生说:“古圣贤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你当县委书记,勤政自然是你的本分。哥能理解。可是,禄子,你刚四十出头,有病不怕,早点治。那工作再重要也不能拿命去拼啊。”
焦裕禄说:“哥,兰考有三十六万奋争在饥饿与贫困线上的人,我是他们中的一个。在那里我只想拼一条路出来。我觉得值。哥你要到兰考走一走,你一定会觉得我值。”
焦裕生默然。焦裕禄又说:“哥,你的字越写越好了,你把刚才那句话写一幅吧,就是‘天下为公’这一句,我喜欢这句话。”
6
除夕之夜,堂屋里点着两根红蜡烛,外边传来阵阵鞭炮声。一家人团团圆圆围着一张大方桌,桌上摆着几碟简单的菜肴。
焦裕禄端起酒杯:“娘,今天是大年三十,这头一杯酒,先要敬您老人家。”
他把杯子举起来:“来,孩子们,敬你们的奶奶。”
全家人端起酒杯。焦裕禄说:“孩子们,咱们给奶奶唱个歌好不好呀?”
孩子们齐声说:“好!”
守云问:“唱个啥?”
焦裕禄说:“唱个《小老鼠上灯台》吧。我小时候,你奶奶就教我唱过哩。来,我给你们拉二胡。这把二胡在家里挂了这么多年,不知还行不行。”
他调了调弦,拉了几下:“嗯,还行。唱吧,守云起头。”
焦守云起了个头,孩子们唱起来。唱完歌,守云看见奶奶擦眼泪,摇着奶奶胳膊,问:“奶奶,您咋哭了?”
奶奶擦把眼泪:“过年啦。咱家十多年没过这么个团圆年了。”
7
寒风料峭。老娘带着大儿子裕生、长孙守忠送焦裕禄一家去博山乘车。
焦母拉着孙子孙女的手,不停地给这个系紧围巾,给那个扣好扣子。
焦裕禄说:“娘,回吧,天冷着呢!”
徐俊雅说:“娘,你放心,我们到了兰考就给您拍电报。”
老娘摆摆手,抱起了最小的孙子保钢。
焦裕禄说:“娘呀,您送多远儿也是要走,这么冷的天,您走十多里路了,快回吧。守忠,带奶奶回家。”
守忠说:“奶奶,您不回家,我叔我婶他们咋走呀?”
焦裕生也劝:“娘,回吧。”
“再走走。俺不累。”
又过了一道山口。焦裕禄说:“娘,您回吧!”
老娘没停下步子:“儿啊,娘再送送你。”
焦裕禄跪下了:“娘!”
老娘拉住焦裕禄的手:“禄子,这回,娘是真的不放心你啊!当年你去尉氏,娘找到尉氏,你去洛阳,娘追到洛阳,你就是让娘放心不下。”
焦裕禄说:“娘,回吧。这回我又是穿上娘做的新鞋走的。娘,您说过,穿了娘做的鞋,走遍天下您也放心。明年我们还回家过年。”
老娘点点头。
孩子们向奶奶挥手:“奶奶再见。”
他们走过了一座山岭,向来路回望,见母亲还定定地站在那里。
生命绚烂的霞彩
1
返回兰考第二天,焦裕禄主持召开了县委常委生活会。
他首先发言:“咱们今天开的是县委常委生活会,我就亮亮我的思想。我个人的思想是,在兰考一天就要干一天。但最苦恼的是身体不好,肝疼,扁桃体肿大,现在又多了个腿疼,工作搞不上去……还有,春节回老家时,借了四百元钱,这个月就可以还一百元,争取四个月还清……我这个人哪,是个炮仗性子,有时对下边同志批评不够恰当。”
程县长说:“老焦啊,你咋说起这话来了,听着让人心酸啊。你自己的身体也要真正当心啊,万一出了问题……咱兰考人民需要你,除三害的工作需要你啊……”他说不下去了。
焦裕禄笑笑:“老程啊,我一个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子?党和三十六万人民,才是改变兰考面貌的力量啊。再说我这病,我就不信治不好它!”
常委会结束后,焦裕禄和副县长张钦礼、秘书李林又骑上自行车下乡了。这是焦裕禄最后一次骑车下乡,这一天焦裕禄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他看每一行树木、每一道沟渠、每一片庄稼,都露出爱恋的眼神。
看到一片新栽的泡桐林,他下了自行车,深情地抚摩着一棵棵小树,喃喃地自言自语:“它们又长高了。”
李林说:“焦书记,你看,桐树的花骨朵长出来了!再过些日子,它们就开花了!”
焦裕禄说:“是啊,多少回我梦见咱们的泡桐开花了,开得一大片一大片的,咱兰考变成了一座花的海。”
李林兴奋起来:“那多好啊。”
离开泡桐林,刚上路不久,风就大了。焦裕禄的肝病突然发作,不能骑车,弯着腰扶住车把,像拄了拐杖一样踽踽前行。李林说:“焦书记,你的病又犯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焦裕禄摆摆手:“不要紧,走吧。”
张钦礼说:“那就歇歇再走。”
三人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来。焦裕禄问:“老张啊,六年前毛主席第二次来兰考时,对咱县农业问题说过啥?”
张钦礼说:“主席问当时的县委程约俊书记:‘兰考的小麦亩产多少斤?’程书记如实回答说只有一百多斤。其实毛主席对兰考的农业情况是熟悉的,他一九五二年第一次到兰考来,就问过:‘怎么你们这里黄豆和辣椒籽一样大呀?’”
焦裕禄点点头。
张钦礼说:“毛主席就在咱歇脚的前头,指着许贡庄西边的一片荒地问:‘这地长不长庄稼?’程书记回答:‘这片是盐碱荒地,我们正在三义寨修一个大闸,把黄河水放出来淤灌成好地,就能长庄稼了。’毛主席说:‘荒地一淤就能长庄稼,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办?’”
焦裕禄说:“所以毛主席当时指示:‘定计划要敢想敢干,既能调动群众的积极性,又要留有余地,有实现的可能。’这话说得多好!”
张钦礼说:“毛主席看了兰考黄河淤灌工程图,说:‘你们的规划实现了,兰考就和江南兰溪一样了。’毛主席还批评了一九五八年的浮夸风,指示我们把绿化工作抓紧抓好。”
焦裕禄说:“老张,应该把毛主席两次视察兰考的情况印出来,发给每一个干部,让大家重温毛主席的教导,把除三害工作扎扎实实地做好。”
他站起来:“咱们走吧。”
李林问:“焦书记,您不疼了?”
焦裕禄说:“不疼了。病这个东西,你硬它就软,你软它就硬。走吧。”
三个人又上路了。他们来到寨子村,村头上,社员们正在打夯。
满常端着茶壶茶碗过来了:“乡亲们喝水了!”
他看到了焦裕禄:“焦书记,你们啥时来了?”
焦裕禄问:“满常,是谁家盖新房呀?”
满常说:“是我家!焦书记,俺们大队今年开春有三十多户要盖新砖房呢。俺们支书刘北说,咱社会主义大窑的砖拿出两窑来,专给各家各户盖新房用。”
焦裕禄说:“好呀!咱们寨子的土房换成了砖房,这才像个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样子呢!”
满常说:“俺当了大半辈子窑把式,住了大半辈子茅草土坯房,屋顶上连块瓦都没有。住砖房这可连做梦都不敢想呀!”
焦裕禄说:“编凉席的睡光炕,当奶妈的卖儿郎,那是旧社会的事。劳动者享受劳动成果,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你这窑把式最有资格住砖瓦房!”
满常说:“焦书记,俺的新房盖好了,一定请您来住几天!”
焦裕禄高兴地答应着:“好!好!我一定住住你们的瓦房。”
他们来到麦田里,麦苗刚刚返青。看苗情,这年的麦苗长势喜人,满眼一片娇嫩可人的新绿。张钦礼说:“焦书记,你看这压沙的地上长出的麦苗,多茂盛啊!”
焦裕禄欣喜地说:“可不是嘛,只要雨水能跟上,今年兰考肯定是一季好麦子。”
前不久,地委书记张申来过一趟兰考,看了他们压沙治碱的成果,大为赞赏。张书记说:“原来对你们压沙治碱吃不准,总考虑压了沙会不会再让风刮起来,下了大雨会不会冲走沙土?这回看了一路,确实不错,这条路你们走对了。老焦啊,这回来,我可要跟上你多走走,多看看,我要读一读兰考这篇大文章。”
张书记在兰考走了四天,仔细看了治理三害的几个重点公社,在全县基层干部大会上讲话说:“这次来兰考,体会有八个字:大开眼界,大开胸襟。总的印象是:兰考在发生变化,而且变化惊人哪!别的地方不敢想的事你们敢想,别的地方不敢干的事你们敢干,除三害被你们看准了、抓准了。兰考过去是要饭的多,闻名全国,现在转变过来了,这是不得了的事!地委很赞成你们的做法,你们的经验应该在全地区推广。”
看着这大片大片返青的麦地,焦裕禄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兰考刚刚迈出了第一步,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四月份治水有两大战场:调动一万民工,开挖贺李河,再调集一万五千民工,加固黄河土堤。还要种好十七万亩花生,大规模推进泡桐这个主导产业的发展……他真恨不得多长出几双手来。
张钦礼也陶醉在这满目苍翠中,他趴在地上,忘情地嗅着麦苗清新的气息。
看着老张这个样子,焦裕禄笑了。
从他进了兰考,老张就是他最为倚重的战友之一。老张从小生长在这块土地上,对这块土地、对农民的感情很深,也很受农民的拥戴,只要到了村子里,大人孩子都对他亲得不得了。有一件事对焦裕禄触动很深,在一个集市上,民兵们抓到了一个卖烟叶的小贩,要对他进行处罚。小贩被带到公社,正好张钦礼下乡也到了公社里,他让民兵把卖烟叶的人放了,只说了一句话:“这年成,不要对人家太苛刻了,你们就不怕农民骂你们缺德吗?”
有这样的干部,兰考除三害就有了希望。
2
三个人到了葡萄架大队,看到那里也盖了不少新房,焦裕禄对张钦礼说:“老张,今年咱们彩头不少哩。”
张钦礼说:“是啊,除三害见了实效,大伙儿过日子的心气高。这心气一高盖新房的也就多了。”
焦裕禄说:“咱们到供销社去一下,我买点糖果,顺便去看看小徐州。”
他们进了供销社,一个青年女营业员在和一个农民模样的顾客隔着高高的柜台吵嚷着。原来,有个农民要买一毛钱的红糖,营业员不卖给他。营业员说:“这红糖是论斤卖的,两块钱一斤,一斤一包,你买一毛钱的红糖,只够半两,咋给你称?不中!”
顾客说:“同志,俺就一毛钱。”
营业员说:“一毛钱不卖!”
顾客苦着脸说:“同志,俺求您了!”
营业员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走!别在这捣乱。”
顾客说:“同志,俺老婆生了孩子,要喝红糖水,俺捣啥乱哩?”
营业员问:“你老婆坐月子,你买一毛钱红糖?”
顾客说:“俺没钱哩。”
营业员冷下脸来:“走吧,俺这里没法儿卖一毛钱的红糖。”
顾客央求着:“同志——”
营业员不再理他,转过身问焦裕禄:“同志,你买啥?”
焦裕禄说:“二斤红糖,五尺小花布,还有一斤水果糖。”
营业员答应着,把红糖、水果糖和小花布交到焦裕禄手里。
焦裕禄问那个农民:“你是哪个大队的?”
那人回答:“前街的,俺叫孔令焕。”
焦裕禄把红糖、水果糖和小花布交给他:“来,拿上。坐月子的妇女要喝红糖水,活血化瘀。这块布,给你小孩做身衣裳。”
那个农民怔住了。
到了张徐州家,焦裕禄发现小家伙长高了不少,也长胖了。他抱起小徐州在地上转着圈圈,逗得小徐州咯咯地笑。小徐州的父亲老张说:“焦书记呀,你看这孩子,一天比一天壮实了。他这条命是您给的呀!”
小徐州的娘也说:“俺这孩子福大命大,遇上了贵人。焦书记呀,您可是俺的大恩人呀!”
焦裕禄抱起孩子亲着:“千万别这么说。看看你们这儿子,心里多踏实呀,对不对?孩子聪明伶俐,长大了,一定是个好材料!”
村里地里看了一遍,焦裕禄三人才进了公社。
公社书记汇报社里除三害的情况:“……去年冬天拉沙盖碱的四百多亩碱地,今年春天小麦长势都比较好,前街的副业也搞起来了,用白蜡条子做加工、编筐。今年春天压碱深翻也比去年更有经验了……”
焦裕禄的肝病又犯了,手颤抖着握不住钢笔。公社书记停止了汇报:“焦书记,您……”
焦裕禄抬抬手:“没事,你接着说。”
公社书记继续汇报:“救灾的情况也就那些了,再就是我们根据县委‘四摆’‘两找’‘一树’的工作部署,发动群众摆成绩、摆变化、摆进步、摆好人好事,找差距、找原因,树各类标兵,这方面有个材料,不多说了,您还是先休息一下。”
焦裕禄说:“不休息了,一会儿还要到几个大队,去看看拉沙盖碱的情况。哎,老王呀,你们公社前街有个孔令焕,他媳妇生了孩子,到供销社买一毛钱的红糖,人家不愿意卖给他。你去他家看看,给他解决点救济款。”
公社书记说:“焦书记您放心。您身体这样,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焦裕禄摆摆手,要走。刚站起身子,就晕倒了。
醒来时,他已躺在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徐俊雅用热毛巾给他擦着脸。焦裕禄轻轻叫了声:“俊雅!”
徐俊雅端来水,喂了他一勺水。
焦裕禄看见了她眼里的泪花:“俊雅,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哭啥?”
他伸出手,为徐俊雅拭泪。徐俊雅握住他的手:“老焦……”
焦裕禄安慰她:“俊雅,别担心,我的病我知道,我一硬气起来,它准会投降。”
主治医生进来了:“焦书记,怎么样?”
焦裕禄说:“王主任,谢谢你啊,总给你们添麻烦。”
主治医生说:“焦书记,刚才地委张申书记来了两次电话,指示我们今天十二点钟前一定要派出车辆,送您到开封地区人民医院。”
焦裕禄说:“我没那么严重。不用转院。”
主治医生说:“焦书记,张申书记在电话上说,这是地委的决定。”
焦裕禄沉吟了一会儿:“既然是组织决定,我服从。王主任,咱们妥个协,再给我一天时间行不行?我要安排一下县委的工作。”
主治医生无奈地摇头。
3
这争取来的一天时间,焦裕禄把它看得比金子还宝贵。他跟程世平县长谈了话,对工作做了一些安排,又把张钦礼和苗圃的小吴、朱晓叫来。
他的肝疼得一阵紧过一阵,他用力顶住肝部,藤椅上早就顶出了一个大洞。程世平用手去抚那个洞,他的眼里噙满泪水。
下午,他要了吉普车,去张营探望老洪。到了老洪家门前,李林搀扶焦裕禄下了车。他轻轻叩着门环。
门拉开一道缝,又关上了,并且上了锁。
李林大声喊着:“洪社长!洪社长!洪社长你开门哪,焦书记看你来啦。”
门内悄无声息。
焦裕禄一手捂住肝部,一手扶住门框,额头上全是热汗。
李林再次敲门,敲了半天仍是没有应答。焦裕禄无奈地摆摆手,上了车。
夜深了。孩子们都已睡着,徐俊雅收拾着焦裕禄住院的用品。焦裕禄又痛得厉害了。他披衣半躺半坐在床上,被子上摊着稿纸,奋笔疾书。
摊开的稿纸上还是那个题目——“兰考人民多奇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徐俊雅去收纸笔,焦裕禄按住了徐俊雅的手。徐俊雅说:“老焦,你这一天没闲下来过,明天就要去住院了,你这个状态,咋治病?”
焦裕禄说:“俊雅,省报要的文章,还没写完,你来帮我参谋参谋,看这几个小标题咋样?第一,设想不等于现实;第二,一个落后地区的转变,首先是领导思想的转变;第三,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第四,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你说说你的意见?”
徐俊雅说:“老焦,都啥时候了,你还惦着写文章,先考虑治病吧,病好了再写。”
焦裕禄抓着徐俊雅的手,让她去摸他的肝部:“俊雅啊,这个硬东西不停地长,恐怕是凶多吉少。我得抓紧一切时间,把该做的事做完。”
徐俊雅说:“别多想了,早点睡。”
她又一次把纸笔收走了。
一大早,成群的机关干部和群众就来到县委门前的街上,来为焦裕禄送行。
焦裕禄让徐俊雅和女儿守云搀扶着,气喘吁吁地弯着腰,缓慢地走向火车站。他不停地挥手:“同志们回去吧,不要送了!”
但送行的队伍越来越长,形成了不见尽头的人流。焦裕禄抑制着剧烈的疼痛,努力做出笑容:“大家不要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快回去吧同志们,早晨天还凉着呢。”
姥姥抱着三岁的保钢,带着国庆、玲玲等几个孩子也来了。
焦裕禄接过保钢抱在怀里,深情地看着小儿子。他把脸贴在孩子脸上。他给国庆正正棉帽,给守云系好围巾。
送行队伍默默伴着他前行。一张张焦虑的面孔。一双双流泪的眼睛。
临上车前,焦裕禄把张钦礼叫到面前,长时间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嘱咐:“老张啊,除三害是兰考三十六万人民的盼望,是党交给我们的任务。你们一定要领导群众把这件工作做好。我回来,还要看你们的成果呢。”
张钦礼眼里含着泪水:“焦书记,您放心。俺们向您保证,一定做好工作!”
汽笛声响了,一双双手搀扶着他上了火车。火车驶出了站台,送行的人们没有离开。他们向出站的列车挥动着双手。
这一天是一九**年三月二十三日,兰考人永远记住了这个充满了春天的忧伤的日子。
4
焦裕禄住进了开封人民医院。
刚住了三天,他又忍耐不住了。早晨,院长和主治医师来查病房,护士给焦裕禄测量完体温。主治医师接过体温计看了看,又掏出听诊器按在焦裕禄胸口上。他问:“今天觉得怎么样?”
焦裕禄说:“觉得好多了。我啥时能出院呀?”
徐俊雅说:“王大夫,老焦昨晚还是疼得厉害,烤电的地方,皮肉上起了一层水疱。”
主治医生看了一下说:“那就先不用烤电了。焦书记,您一定要配合治疗,务必注意休息。晚上一定不要再熬夜写文章了。”
焦裕禄问:“王大夫,我啥时能出院?”
院长说:“焦书记,您可不能着急。病这个东西,来如山倒,去如抽丝。既来之,则安之。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治病、养病。”
焦裕禄说:“不行啊院长,兰考是个灾区,那里除三害的工作刚开了个头,有那么多的事情在等着我,我在这里怎么躺得住啊?”
院长说:“焦书记,地委指示我们,让我们做好您的思想工作,服从治疗安排,准备过两天转院到郑州。”
焦裕禄说:“我的病没什么了不起,灾区那么穷,别把钱都花在治病上。我还是回兰考,一边治疗,一边工作嘛。”
查房结束后,徐俊雅进了医办室,问主治医生:“王大夫,老焦的诊断结果出来没有?”
主治医生说:“大致有了结果。”
徐俊雅觉得心像砸夯一样嗵嗵地跳,她忙问:“什么结果?”
主治医生说:“初步诊断的结果是肝癌,当然还要等到转院到郑州后才能确诊,我们联系的医院是河南省医学院附属医院。”
徐俊雅怔住了,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主治医生说:“无论如何也要说服焦书记马上转院,再晚就耽搁了。”
徐俊雅说:“老焦的脾气我知道,其实他心里也许早明白了啥,就是装糊涂,一个劲儿地闹着要回兰考,一边治病一边工作。”
主治医生说:“我们院长已经向省委组织部汇报了,这一两天组织部的同志会来协同做好他的思想工作。焦书记听组织的。”
病房里,焦裕禄在地上做俯卧撑锻炼。他艰难地抬着身子,脸上大汗淋漓。他一边做着动作,一边问一旁的李林:“小李,记住数了吗?”
李林说:“记住了,二十三下了。焦书记,快歇歇吧。”
焦裕禄说:“真得歇歇,觉得气短了。”
他停下来,李林递过毛巾。
焦裕禄一边擦着汗一边问:“小李,县里的水利工程方案出来了没有?”
李林说:“开挖贺李河的工程方案出来了,程县长主持了两次论证会,这个月能按时开工。加固黄河大堤的工程是张副书记主抓的,他现在还在测绘工地上。”
焦裕禄说:“好。这两个工程是兰考的百年大计,出不得一点差错。当年毛主席视察兰考时,就专门过问了黄河大堤的事,还问到了在堤上打洞的狐狸还有没有。我们每一个方案,都要想到,不能忽视细枝末节。”
李林倒了杯水,递过来:“焦书记,您放心。”
焦裕禄说:“李林,有几件事,你拿支笔,记下来。”
李林拿来纸、笔。焦裕禄说:“第一,组织好各种救灾物资的调运工作,成立一个指挥部,各公社一名党委委员负责。第二,可以把救灾物资分配到队,自由结合运输。五保户、困难户的东西,由生产队负责运回来。第三,分配的救灾物资一定要张榜公布,账面上要清楚。记好了吗?”
李林还没回答,院长陪着两位组织部的干部到了:“焦书记,您又忘了纪律了。到这里不能谈工作。”
焦裕禄笑着点点头。院长说:“焦书记,这是市委组织的两位领导,侯主任、吕科长。”
焦裕禄同两位客人握手。侯主任说:“焦书记,地委决定您立即转院到郑州。”
焦裕禄问:“二位是为这事来?”
二位颔首。焦裕禄说:“我感谢组织上对我的照顾,我还是想待病情稍缓一些回兰考。那里是灾区啊。”
侯主任说:“焦书记,张申书记让我们跟您说,让您去郑州,是为了尽快地治好病,这样才能更多地为灾区人民服务!”
焦裕禄低下头来。
半夜,徐俊雅给焦裕禄掖被角,发现他还没睡着:“老焦,又疼了?”
焦裕禄摇摇头。徐俊雅问:“那咋还不睡?”
焦裕禄说:“俊雅,我刚把兰考的事过了一遍‘电影’,觉得有些工作还没想到位。你明天给张钦礼打个电话,让他来一趟。”
徐俊雅说:“县里的事,有老程、老张他们,你还有啥不放心的?过啥‘电影’?”
焦裕禄说:“这是多少年的习惯了,晚上不把白天做的事过一遍‘电影’,就睡不着。”
徐俊雅说:“快睡吧!明天就要去郑州了,休息不好咋行!”
5
河南医学院附属医院医办室里,徐俊雅和张钦礼、李林在焦急地等待检查结果。
窗外正下着第一场春雨。
女医生拿着病历夹进来了。张钦礼迎上去:“医生,化验结果出来了吗?”
女医生说:“切片化验的结果出来了。”
徐俊雅急切地问:“怎么样?”
女医生摇摇头:“肝癌晚期,皮下扩散。我们只能采取保守疗法,无能为力了。他的生命最多还有二十几天时间……”
大家一时怔住了,空气如同凝结。
炸雷在窗外响起。徐俊雅如雷击顶,把脸转向窗口饮泣。开头她只是小声哭,终于忍耐不住,大放悲声。张钦礼扶住她。徐俊雅给医生跪下了:“医生,求求你救救他吧,救救他吧!我们家不能没有他呀。他一天好日子还没过呀。”
张钦礼、李林也都哭着求医生:“医生,你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救我们焦书记!兰考需要他,兰考的干部群众在等他,兰考的父老乡亲离不开他呀!”
在场的医生护士都哭了。医生拉起徐俊雅:“焦书记的情况,在他入院时党组织已经告诉了我们。癌症现在还是一个难题,但我们会尽全力的。”
徐俊雅回到病房,焦裕禄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问:“俊雅,你哭了?”
“没有啊!”徐俊雅想装出一副淡然的样子,可咋也装不出来。
焦裕禄说:“告诉我,是不是我的病……”
徐俊雅说:“你别乱想,我是想孩子了。”
焦裕禄不再问了,徐俊雅坐在床边,握住了焦裕禄的手。焦裕禄说:“俊雅,我听医生说,还得往北京转院?”
徐俊雅说:“医生建议到北京的大医院做个复查,人家那里条件好,设备也齐全。”
焦裕禄说:“这么转来转去的……俊雅,你看,外边的树全都绿了。”
徐俊雅“嗯”了一声。
焦裕禄说:“真的,你看绿得多好,像用水洗过一样,油光光的。咱们种下的泡桐肯定也绿得好看了。俊雅,咱们兰考绿起来可不容易啊!”
6
焦裕禄转院到北京第二天,兰考县民政局长袁汉琪也随之赶到北京。
袁汉琪进京,负有特殊使命。他是受县长程世平委派,协理办理焦裕禄治疗的相关问题。他还有一个重大使命,是设法见到**中央书记处总书记**,汇报兰考县委书记治病的事情。因为袁汉琪转业前在二野当过营长,和二野老首长**相识。
袁汉琪到京后,直奔中南海。可值班的同志说,**总书记不在北京,为兰考同志治病的事,可以通过其他单位协助。
袁汉琪急赶到协和医院去看焦裕禄。
见到袁汉琪,焦裕禄甚感意外,问:“你怎么来啦?”
袁汉琪说:“是程县长派我来的,我刚去找了二野的老首长**总书记,想和他汇报你治疗的一些情况,不巧首长不在北京。”
焦裕禄立刻不安起来:“中央领导工作那么忙,不要再给他们添麻烦了。”接着又说道,“我不能为党工作,还麻烦你们,真过意不去啊。晚几天止住疼,我就回去。”又问袁汉琪,“兰考有什么新情况?”
袁汉琪说:“省委何伟书记前几天来兰考了。”
焦裕禄问:“何书记有什么指示?提出啥问题没有?”
袁汉琪说:“何书记对兰考工作很满意,他听说你来北京治病,很挂念,我来北京以前,他还让机关以省委名义写了一封信。”
焦裕禄说:“省领导的肯定与信任,是我们做好工作的最大动力。咱们县是老灾区,民政工作尤其十分重要,汉琪,你们可要认真搞好调查研究,切实把工作做好。”
不几天,袁汉琪看报纸,有**会见外国友人的消息。他心中一喜:邓政委回来啦!他决心再次求见**。
**在中南海接见了袁汉琪,袁汉琪汇报了焦裕禄的病情,提出了找专家会诊的建议,还汇报了兰考当前的情况。
**听完汇报,从桌上的笔筒里取出笔,当场给中组部的领导写信,将焦裕禄查病的事交他们办理。写完信,又嘱咐袁汉琪写一份有关兰考情况的材料,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兰考的灾情;第二,兰考干部的作风;第三,重大问题。
中组部接到**的指示,立刻协调中央有关部门和医疗专家给焦裕禄会诊,并安排了两辆小汽车,一辆由一名处长专门联系医疗专家会诊用,一辆供焦裕禄在京查病时乘坐。
中华医学会也派出了秘书长和周主任、李处长亲来医院探望焦裕禄。
焦裕禄支撑着病体,振作精神坐了起来,说:“中央领导同志很忙,给首长添麻烦了。我的病是小事,影响中央领导的工作是大事啊。”
随后,中华医学会调集了多名医学专家,给焦裕禄会诊。这些号称“国手”的医学大家反复会商,但冷酷无情的现实把他们美好的希冀打成碎片,最后,不得不怀着沉痛的心情,给出了医学结论。
这次转院到北京,北京专家的会诊证实了河南医学院附属医院的诊断。
肝癌晚期,群医束手,焦裕禄又被送回了郑州。
为了不增加焦裕禄的精神负担,北京的专家又写了一份慢性肝炎的诊断证明,交给李林,这份证明是写给焦裕禄看的。
李林回到病房,把诊断证明装进文件包里。焦裕禄慢慢地睁开眼睛:“小李,你把北京的诊断书拿来,让我和老徐看看。不知怎么,这次得病,和往常不一样。”
李林从文件包里取出那份诊断书:“焦书记,你看上边很清楚地写着是慢性肝炎,住院治疗,注意休息营养。”
焦裕禄看了一遍,觉得病情减轻了很多。他支起身子,靠在床头的被褥上:“老徐,把窗帘打开,把窗盖支起来。”
徐俊雅把窗帘拉开,金色的阳光射进病房。
焦裕禄说:“既然病不重,咱就回兰考治吧,一边治病,一边工作。”
李林说:“焦书记,既然来了,还是一鼓作气,在这儿治好,病轻了,就回兰考。”
护士小田走进病房:“焦书记,该打针了。”
焦裕禄问:“小田同志,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小田说:“焦书记,这要看你配合得怎么样。你只管安心养病吧。”
焦裕禄一笑:“不就是个慢性肝炎吗?回兰考住院不是一样吗?”
小田说:“这里医疗条件毕竟比县里好得多呀。”
焦裕禄说:“小田,我可以带点药回去嘛。你要帮帮我的忙,给大夫说说,让我转回兰考。”
小田说:“焦书记呀,这个忙我可帮不了。”
焦裕禄说:“小田,你算不真正了解我的病,好一阵,歹一阵,现在就好了嘛!不信,来,咱俩下盘跳棋。”
徐俊雅、李林帮着摆好棋盘。焦裕禄说:“小田,你先跳。”
小田坐下和焦裕禄下棋,徐俊雅面向墙角抹起了眼泪。
焦裕禄颤抖地捏起一个棋子,又从手中掉了下来,再用手去捏,无论如何也捏不住。小田惊慌地望着焦裕禄脸上滚动的汗珠,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她怕焦裕禄发现自己的表情,掏出手绢捂住眼睛,站起身:“焦书记,我不下啦……”她哽咽着跑出房门。
7
院长安慰徐俊雅:“你记住,一定不要在焦书记面前掉眼泪,焦书记看到你哭,病情会加重的。要想让焦书记和你多处一些日子,你一定要忍住,不能当他面控制不住情绪。”
徐俊雅点点头。回到病房,她强颜为欢地问焦裕禄:“老焦,你想吃点啥?我去买。”
焦裕禄说:“豆浆便宜……喝几口豆浆吧,要有鲜黄瓜……买一根。”
徐俊雅出去了,小田来为焦裕禄打针。同屋一个病号叫着:“哎哟,疼死我啦!”
焦裕禄说:“小田,你听,这位病号……一定很痛苦,你快去给他看看吧。”
小田说:“大夫一会儿安排来给他会诊,好的,我这就去。”
徐俊雅端着切成丝的黄瓜和豆浆走进病房,李林把被子垫在焦裕禄背后,扶他坐起来。徐俊雅用筷子夹着一点黄瓜丝,放进焦裕禄嘴里,焦裕禄不管怎么努力都咽不下去,又嚼了一阵,还是咽不下去,只得吐出来。徐俊雅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老焦,喝豆浆吧。”
她用小匙喂焦裕禄喝下一口豆浆,焦裕禄把豆浆噙在嘴里,仍咽不下去。徐俊雅把碗递给李林,跑出房门哭了起来。
焦裕禄撑起身子:“我要吃……我要吃……吃东西对我来说,现在……比什么都重要。能吃一口饭,能喝一口汤……就是胜利。”
李林又往焦裕禄嘴里送一匙豆浆,焦裕禄使劲儿咽了咽,仍咽不下去。李林放下碗,叫来小田,只得给焦裕禄下胃管。
见徐俊雅不在病房里,焦裕禄对李林说:“小李啊,现在我有两种打算……一是,尽最大努力……和这病做斗争。也有可能我胜了……咱们一块儿回兰考。二是……疼过去……反正我不行啦……你们多照顾老徐。你把小田再喊来。”
小田来了。焦裕禄说:“小田,我有个想法。”
小田说:“焦书记,您说。”
焦裕禄说:“你给我说句实话,小田,我到底是什么病?不要瞒我,我顶得住。”
小田两眼含泪,不知该怎么说。
焦裕禄说:“我要真的不行了……想让你们拿我……做个试验。”他指着肝区,“从这儿开个口,把那块硬东西……挖出来,你们可以做个研究、探讨,我要亲眼看看……那是个啥东西……”
小田说:“焦书记,别乱想了,你会好的。”
焦裕禄说:“不碍事,挖吧,关公还刮骨疗毒呢……”
小田说:“焦书记,你别多想。”她再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匆忙离去。
半夜里,刚刚睡下的焦裕禄被疼痛折磨醒了,他忍不住**起来。
守候在他身边的徐俊雅惊心地看到,他已是满头大汗,牙关紧咬,在床上哆嗦成一团。徐俊雅哭了:“老焦,我去叫医生。你看,输液的针头也拔出来了……”
焦裕禄忍着剧痛,摆手制止:“别,别叫……深更半夜的,别,别惊动人家。”
看着他痛苦万状的样子,徐俊雅心如刀绞,她趴在床沿上哭起来:“老焦……还是叫医生……打一针止止疼吧!我再也不忍看下去了……”
焦裕禄抬起无力的手,轻柔地抚摩着徐俊雅的肩膀,眼中闪射出柔和的光:“俊雅,别哭……影响了其他病友,多不好。这病呀……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东西……你要是硬顶住……它,它就老实多了。你看……我不是……好多了……”
他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脸上的肌肉却痉挛起来。
徐俊雅哭得更伤心了:“老焦啊,还是打一针吧,你都疼成这样了,干吗还硬撑着?”
焦裕禄说:“打针止疼……顶不了多大会儿……打了还是白打。药挺贵的,浪费多少钱啊!我能顶住,省下些药来……给别的病人……”
又一次更剧烈的疼痛袭来,焦裕禄在床上滚来滚去,如油煎火燎。他双手痉挛地抓扯着被褥、衣服,在床上缩成一团。
徐俊雅艰难地扶住他。焦裕禄叫着:“俊雅……快……快……”
他说不出话来,两手比画着。
徐俊雅问:“老焦,你要啥?”
焦裕禄仍是比画着说不出话来。
徐俊雅说:“急死我了,我去叫医生……”
焦裕禄拽住她的胳膊:“别……快……给,给我……烟……”
徐俊雅听懂了,忙给他拿了一支烟。焦裕禄手抖得拿不住,徐俊雅给他点上。焦裕禄抽了一口,吸亮了烟头。他迅速地把烟按在自己的皮肉上,一下又一下……
徐俊雅再也忍不住,猛地哭出了声。
值班护士长、护士急匆匆跑了过来。她们看到这个场景,怔住了。护士长忙让护士去取烫伤膏,她给焦裕禄处理着胳膊上的烫伤:“焦书记,千万别这样,就是铁人也受不住……我现在就给你打止疼针。”
焦裕禄摆摆手:“这会儿不那么疼了……打止疼针是能止疼,可是能止多大会儿?药很贵……打了也是白打,白费多少钱啊……我能顶得住,省下药来……给别的病人……”
值班医生也来了。她看了看这情况,忙对护士长说:“快把焦书记送隔音室。”
进了隔音室,医生说:“焦书记,这里是隔音室,你要是疼得忍不住,就大声地喊叫几声,也不会影响别人。”
“医生,谢谢……谢谢了……”
医生、护士刚走,他又疼起来了。他仍旧用牙咬着被角,一声不吭。徐俊雅说:“老焦,这是隔音室,你别强忍着了,疼就喊几声吧。”
焦裕禄摇摇头。他从床这头滚到那头,痛苦万状。他终于喊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
片刻,焦裕禄安静下来,徐俊雅给他揩着额头上的汗水。
焦裕禄问:“俊雅,刚才我是不是喊叫了?会不会影响别人?”
徐俊雅安慰他说:“不会。这里是隔音室。”
焦裕禄说:“万一这隔音室隔音效果不好,还是会影响别人。”
徐俊雅说:“不会,外边正下大雨呢,又刮风又打雷的,你在隔音室里啥也听不见!”
焦裕禄问:“外边下雨了?”
徐俊雅说:“下小半夜了。从咱们进了隔音室就下,你在这里听不见声音。”
焦裕禄说:“那咱说会儿话吧。俊雅,这些日子,你累瘦了!”
徐俊雅说:“我不要紧。”
焦裕禄说:“这场大雨,不知兰考怎么样了?”
徐俊雅说:“家里有老程他们呢,你别操心。”
焦裕禄说:“俊雅啊,天明了,你回兰考一趟,看看那里淹了没有。”
徐俊雅答应着:“嗯。”
焦裕禄又说:“俊雅啊,这些天,我一直想洪哥,临住院前,我去看他,他又没开门。”
徐俊雅说:“等出了院,我陪你去看他。”
焦裕禄说:“昨晚上做了个梦,又梦见咱老娘了。”
徐俊雅说:“那给娘拍个电报,让娘来一趟?”
焦裕禄说:“别,让娘看了、看了我这个样子,娘哪受得了?”
徐俊雅说:“那等你病好了,我陪你去看娘。”
焦裕禄长叹一声:“俊雅,你说我还能回崮山吗?”
徐俊雅说:“能!一定能!”
焦裕禄两眼闪了一下,接着又暗淡下去。他又长叹一声:“唉!怕是不能了……”
8
一抹早阳投在窗户上,徐俊雅给焦裕禄用梳子梳理着头发。
门开了。大女儿焦守凤来了,还带了小儿子保钢。焦裕禄喜出望外:“守凤,你咋把六子带来了?”
守凤说:“爸,您好点了吗?我来看您,保钢非吵着跟了来。”
保钢偎在焦裕禄身边:“爸,我可想你了!”
焦裕禄拍拍他的小脸蛋:“真是好小子!”又问女儿:“守凤,咱兰考淹了没有?”
守凤说:“没淹!”
焦裕禄问:“真没淹?”
守凤说:“真的!去年冬天修的排水工程发挥作用了。”
焦裕禄有点不相信:“守凤,你一定要说实话,兰考到底淹没淹?”
守凤说:“爸,真的没淹。您看看俺带来的县报,骗您俺宁愿让您打板子!”
焦裕禄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又开始疼了,他咬紧牙关,锁紧了眉头。他顺手拿过一根鸡毛掸子,顶在腹部。
保钢问:“爸,你又疼了?”
焦裕禄说:“爸好多了。保钢,听姥姥的话不听?”
“听。”
焦裕禄问:“上幼儿园去了没有?”
保钢点点头。焦裕禄又问:“在幼儿园学啥?”
保钢说:“学算术。”
焦裕禄说:“那我出个算术题考考你。树上十只鸟儿,来了一个猎人,砰的一枪打下来一只,树上还有几只?”
“九只!”
“错了,树上没鸟了。”
“为什么?”
“一响枪,树上的鸟儿全吓跑了。”
他的眉头再次皱紧,他用双手按住肝区。
保钢问:“爸,你又疼了吗?我给你唱个歌吧。”他唱起爸教他们唱的歌:
小老鼠呀上灯台,
偷油吃呀下不来。
喵喵喵喵猫来了,
叽里咕噜滚下来……
焦裕禄抱住保钢,满脸泪水!
9
遍野的桐花开了,兰考大地成了桐花的海。
一天一地的桐花如彩蝶翩舞,新闻干事小刘穿梭在桐树林里拍照。阵阵歌声里,牛铃响动,麦浪起伏。小刘很快被锄草的社员围住了。
人们纷纷向他问询:
“刘干事,焦书记咋样了?”
“刘干事,你啥时去看焦书记,带俺们去看看他吧,他是为了咱累病的呀!”
“大兄弟,你要去医院里看焦书记,千万别忘了代俺们问候他,俺们想他啊。告诉他,咱们的桐树长得可好了。”
小刘说:“你们放心,我会把大家的心意带到的。我拍些照片,就是为了让焦书记看看。”
两天后,这些盛花期桐林的照片就捧在了焦裕禄手上。焦裕禄兴致很高地看着:“小刘,咱们的桐林一开花,真好看呀!”
小刘指着一张照片:“焦书记,您看,这棵开满花的小桐树就是您栽下的。”
焦裕禄端详着:“好呀,我认不出了。”
焦裕禄示意小刘坐得近些:“小刘啊,我想问问……咱县除三害的那组稿子,报社发不发?要是发呢,你就把这些照片挑选几张给他们……”
小刘说:“这次我到报社送稿,专门问了一下,总编室的同志说,兰考的专版,暂时先不发了。”
焦裕禄问:“什么原因?”
小刘说:“总编辑说,兰考挪用了群众的救灾款,省里通报批评了你们。那边省委通报批评,这边我们报社表扬您,太不协调,以后发不发由省委决定。”
焦裕禄停了一阵,一字一停地说:“这说明,我们的工作还做得不好。发不发……是省委的事,是报社的事……发了,对我们是个鼓舞;不发,对我们是个鞭策……”停了一会儿,焦裕禄转了话题,“小刘啊,前几天,一连刮了几场大风……又下了几场雨……沙区的麦子打毁没有?洼地的秋苗是不是淹了?”
小刘说:“咱县封的沙丘,挖的河道,真正起作用了,连沙丘近旁的麦子都没被打死,长得很好,洼地的秋苗也全保住了。”
焦裕禄问:“苗圃的泡桐栽了多少?”
小刘说:“林场育的桐苗,全栽上了,成活率很高,长得绿油油的。”
焦裕禄又问:“秦寨盐碱地上的麦子……咋样?”
小刘说:“我刚从那儿来,群众都说:‘看咱这麦子,长得平坦坦的,像块案板,这边一推,那边动弹。’”
焦裕禄脸上露出笑容。小刘又说:“焦书记,机关的同志和乡亲们都想来看看您。”
焦裕禄说:“小刘啊,千万别让大家来。我自己病倒了,不能工作,花了国家的钱,不敢再给同志们、老乡们添麻烦了。你也早点回去,跟同志们把我的意思讲一讲,让同志们把劲用在制服三害上。”
大地之子
1
肖长茂老人、梁老汉、豹子、刘秀芝等兰考的乡亲们,还有朱晓、吴子明、张小芳、二萍来探望焦裕禄了,男男女女十几个人,有的提着鸡蛋篮子,有的抱来两只老母鸡。他们被护士长拦挡在楼道里。
护士长一个劲儿地劝着乡亲们:“对不起老乡们,你们焦书记需要静养,不能吵着他、累着他。院里规定,现在不能探视。”
梁老汉说:“妮啊,你不是兰考人,不懂俺的心。从打焦书记住进了医院,俺们哪里吃得下、睡得着哇!妮啊,你就让俺们看他一眼吧。”
肖长茂说:“妮啊,俺乡下人没进过省城,坐了火车坐汽车,来一趟不容易。俺是替全村乡亲们来的,焦书记是为俺们累病的啊,你就让俺看看他吧!”
刘秀芝说:“好妹子,你放心,俺们见了焦书记,就在他病房里待五分钟,中不?”
泪花在护士长眼里打转,看着这一双双布满血丝的忧伤、渴望的眼睛,她真想把乡亲们领到他们日夜思念的焦书记身边,可是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已弱不胜衣,哪怕不经意的一次情绪波动,都可能引发不堪设想的后果。她只能硬下心来再次劝导乡亲们:“老乡们,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可是焦书记确实需要静养,他再也经不起劳累了。”刘秀芝哭了:“妹子,俺们隔着窗户看他一眼行不?”
护士长决绝地说:“不行,大家还是回去吧!”这句话,她是带着哭腔说的。
她背转身子,再也无法忍住满眼的泪水。
病房里,焦裕禄问小刘:“小刘啊,你听听外边楼道里有人说话,挺耳熟哩。你去看一下。”
小刘打开门看了看:“乡亲们来看您,护士长怕吵了您,把他们拦住了。”
焦裕禄起身下床:“我去看一下。”
小刘忙拦住:“焦书记,您……”
焦裕禄说:“没事,我能动。”
他打开门,对护士长说:“乡亲们既然来了,还是让他们进来吧!”
老乡们一起喊着:“焦书记!”
焦裕禄喊着:“乡亲们,快进来。”
老乡们拥进病房。护士长在后边喊着:“老乡们,记住马上要出来啊!”
大家把焦裕禄扶到病床上,拉着他的手不愿松开。
梁大爷说:“焦书记啊,你瘦多了,瘦脱了形啊。”
梁大爷给焦裕禄垫了个枕头:“昨天早晨,俺说进省城去看焦书记,乡亲们挤了一屋子,都让俺给您带个好来。俺那瞎老婆子非要跟了来。俺说:‘你少眼没户的,俺替你去看不是一样?’俺瞎老婆子说:‘俺眼看不见,心看得见,俺摸摸俺儿的脸……’”梁大爷说不下去了。
焦裕禄眼里含着泪:“梁大爷,您回去告诉大娘,我的病进了医院好多了,回去我再去看她。也谢谢乡亲们了。”又问肖长茂:“肖大爷,您的牛屋又添丁了吧?”
肖长茂说:“添啦,今年一冬一春,添了两头小骡驹,三头小牛犊。”
焦裕禄说:“好啊,繁殖牲口的奖金发给您了吗?”
肖长茂说:“发了。焦书记你还惦着这事。”
焦裕禄又问朱晓、吴子明:“小朱、小吴,苗圃怎么样了?”
朱晓说:“今年苗出得更好,张集、胡集和十几个村都建了育苗基地,咱兰考真的又成为泡桐王国了。”
焦裕禄说:“好!秀芝啊,你们大队的大窑怎么样了?”
刘秀芝说:“焦书记,今年春上俺们又建了一座大窑,收入翻了一番,现在有一半社员盖了新房。大伙儿都说,等您出了院,把您请到俺村新砖房里住几天。”
焦裕禄说:“我一定去。前几天这场雨,咱们县淹了没有?”
豹子说:“没淹。咱们压碱的地上种的麦子长得可好了。”
梁大爷说:“焦书记啊,咱兰考除三害,给沙丘‘贴膏药’‘扎针’,这一招最灵,用淤泥封沙丘,再种上泡桐,从根上治了沙,太好了!”
豹子说:“程县长又包了咱村的点儿,天天长在咱村里,咱村的沙丘,全封住了。”
焦裕禄高兴起来:“好!好啊!”又问豹子和秀芝:“你俩的事怎么样了?”
刘秀芝看看豹子。豹子拿出一张大红结婚证:“把证领了。年前办喜事。焦书记,等你出院喝我们的喜酒。”
焦裕禄说:“好好!小朱、小芳,还有小吴、二萍,你们呢?”
小朱、小吴也拿出了结婚证:“焦书记,俺们也带来了,让您看看。”
焦裕禄看着:“我答应过你们,出了院,给你们主婚。”
护士长进来了:“焦书记,您得输液了。”
焦裕禄说:“晚一会儿再输吧,我再跟乡亲们聊聊。”
护士长说:“焦书记,您得配合治疗,一定不能累着。”
刘秀芝说:“焦书记,俺们看见您就放心了,俺们走吧。”
肖长茂等人全都站起来准备告辞,大家都流下了眼泪。
焦裕禄说:“乡亲们,别哭。我不能死,我为党、为兰考人民做的工作还太少。”
护士长也在擦眼泪,焦裕禄说:“护士长,我再和乡亲们聊十分钟,还有一些情况没问呢,就十分钟,中不?”
护士长无奈地摇摇头。
2
乡亲们来的那一天,是焦裕禄住进医院以来最兴奋的一天。兴奋加上肝疼,他整整一晚上睡不着,不疼时就和俊雅不停地说话,一直到上午八点医生查完房,才眯了一会儿。县长程世平来了:“老焦睡着了?”
徐俊雅说:“昨天来了几个乡亲,说话太多,兴奋了。晚上疼了一宿,刚睡着。程县长,您坐。”
程世平示意别吵醒焦裕禄,他坐在焦裕禄床边,看着他。焦裕禄嘴角挂着笑容。突然,他笑醒了,看见程世平坐在床边:“老程啊,你来了。”
程世平说:“你看看,怕吵醒你,你还是醒了。”
焦裕禄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啊,咱兰考的小麦丰收了,收的麦子是仓满囤流,家家都蒸白面馍。你回去,一定让人把碱地上的麦穗给我捎一把来,叫我看看。”
护士长进来了:“焦书记,打扰一下,报一下饭,今天中午您吃点什么?我们一定准备。”
焦裕禄说:“不要麻烦你们,只要肝不痛,啥饭都能吃。现在的伙食已经够好了,你们知道兰考人民吃啥?红薯干也吃不饱啊。我现在吃的,已经过分了。”
程世平说:“老焦,你是病人,想吃啥,这里没有的,我去办!”
护士长说:“住了这么长时间,焦书记没吃过一回小灶,也从来没给我们伙食提过意见。”
焦裕禄说:“护士长,今天我真还想提一条意见。”
护士长急忙掏出小本本。焦裕禄笑了:“别记。不过这个意见不是对厨房说的,你们各方面都很好,就是报纸太少了点。”
程世平说:“老焦啊,你住进医院是治病来了,这病三分在治七分在养,对不对?你注意休息,报纸还是少点好。护士长,这条意见不算数。”
大家笑了。
3
焦母让孙子守忠陪伴着,去县城赶火车。她问守忠:“守忠,这封电报上咋说,你叔要紧不?”
守忠说:“奶奶,我叔不要紧。他就是太累了,住进医院养几天就好了。”
老太太说:“那咋不住兰考的医院,住了省城的大医院呢?你叔的脾性我知道,他但凡病得不严重,不会去住医院的。我这些日子心里觉得有些慌,总是惦着你叔。”
守忠宽慰奶奶:“奶奶您放心,我叔不会有事的。坐上火车,在车上喝点水。”
车到郑州已是深夜,老太太下了火车,站在站台上向人群中眺望。终于,她在接站的人群中看到了儿子。
英俊挺拔的儿子迈着矫健的步子,挥着手向她走来。
儿子高声喊着:“娘——”
她答应着:“哎——”
这时才看见喊“娘”的是一个陌生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搀住了身边一个老太太的手臂。焦母揉揉眼睛,她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怅然地立在站台上。站台上的人已走光了,空荡荡的站台,冷月如钩。
有人喊着“娘”向她走来。她不敢贸然应声,揉着昏花的眼睛。
走过来的人喊着:“娘……娘……”
老太太仍然无声地伫立在站台上。
来人喊着:“娘,我是俊雅,我接您来了!”
老太太这才回过身来,叫了声:“俊雅!”俊雅扑在婆母怀里,放声大哭。
病房里,处在肝昏迷中的焦裕禄嘴唇微微动着,轻声呼唤着:“娘……娘……”
徐俊雅对婆婆说:“他这几天总是昏迷,一昏迷时就喊娘。娘,他是想您啊……”
老太太也唤着:“禄子!禄子!娘来了!娘来了……”
焦裕禄醒过来了:“娘……”
看着瘦得不成样子的儿子,老娘肝肠寸断:“禄子,娘来了……”
“娘……来了……我,我不是……不是在做梦吧?”
徐俊雅附在他耳边轻声说:“老焦,真的是娘来了!我从车站接回来的。”
焦裕禄挪了一下身子:“娘,您老……累了吧……坐了,坐了这么远的火车……”
“娘不累。娘看见你就不累了。”
焦裕禄说:“娘,我……我没想到……病成这样……让娘挂心了……娘,您老别担心,我病好了,还要回……回博山老家看看……”
“儿啊,你这么想就对了,等你好了,娘陪你一块儿回老家。娘给你做了新鞋。娘老了,这鞋做得越来越吃力了。”
焦裕禄接过鞋:“娘,不知道,我……我还能不能……穿着这双鞋……再回博山……”
娘给他理了理头发:“孩子,咋说这话?娘就不信还有治不好的病!等你病好了,就回老家养些日子。咱崮山上也找到水了,听说将来还要修水库呢。”
焦裕禄问:“找到水了?在哪儿?”
娘说:“就在你说的那个地方,阚家泉。你方开叔说是你画的图,村里让水文队把水找到了。”
焦裕禄说:“好……有了水,再栽上……栽上果树,崮山就好看了。兰考……兰考的沙丘……用淤泥封固,又栽上泡桐……”
他一阵咳嗽,大口地喘气。小田进来了:“焦书记,您累了,先休息一下吧。一会儿又要输液了。”
她示意了一下俊雅,老太太会意,站起身子:“儿啊,话多伤身,你还是个病人呢,娘又不走,有的是说话的时候。你呀,就先歇会儿。”
看见俊雅陪母亲出去了,焦裕禄撑起身子:“小田……我提一个要求……”
“焦书记,您说。”
焦裕禄说:“不要给我……使用那么贵重的药了,应该……应该留给比我更需要、更有希望的同志。”
4
在张营公社,老洪匆匆收拾行装。刘旺进来了:“洪社长,出门?”
老洪说:“我刚得到信,老焦在郑州住院,病危。我马上去郑州。”
刘旺说:“快去吧。”
老洪敲着自己的脑袋:“老焦住院前,专门来看我,我犯浑,又没开门。刘旺你说我咋这么糊涂!”
刘旺说:“洪社长,别说了。焦书记不知多想你呢。”
坐上了火车,老洪恨不得这火车再生出一副翅膀。出了火车站,他急匆匆向医院跑去。他越跑越快,不断地撞到与他擦身而过的行人。
5
此刻,病房里,医护人员在抢救又一次进入肝昏迷状态的焦裕禄。
女儿焦守云扶着奶奶站在他床前。站在床前的还有前来看望他的省委、地委组织部的部长和地委、县委的干部。
昏迷中的焦裕禄出现了幻觉:兰考的泡桐林,一天一地的桐花。
蝴蝶在花团锦簇中穿飞。焦裕禄拉着徐俊雅的手,在桐树林里奔跑着,桐花落了他们满身。不知什么时候,徐俊雅松开了他的手,向桐花深处跑去。焦裕禄在后边喊着:“俊雅,俊雅……”
他用微弱的声音唤着:“俊雅……俊雅……”
徐俊雅俯下身在他耳边喊着:“老焦!老焦你醒醒啊!”
焦裕禄慢慢睁开了眼睛。俊雅轻声说:“老焦,省委组织部的谢部长、地委组织部的郭部长看你来了。”
焦裕禄伸出了无力的手。谢部长、郭部长的手与他握在一起。焦裕禄无力地抬下手:“部长,坐……坐吧……俊雅,给领导……搬……搬个凳子坐下。”
谢部长说:“裕禄同志,你不要管我们……”他给焦裕禄掖好被角。
焦裕禄看着谢、郭两位部长:“请……组织告诉我,我的病到底还行不行?”
谢部长轻声说:“裕禄同志,党组织为了治好你的病,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医生诊断,说你的病到了肝癌晚期,皮下扩散……目前,还没有办法治好这种病。你对后事有什么交代,对党有什么要求,请向组织上讲吧。”
焦裕禄吃力地抬着身子,徐俊雅忙去扶他。
病房内一时静寂得可怕。
焦裕禄紧握两位部长的手,平静地说:“感谢……组织对我的关怀,我……没能完成……党交给的任务,没有实现……兰考人民的愿望,心里感到难过……”
两位组织部长眼中含泪,动情地说:“裕禄同志,你在兰考工作很好,省委、地委都对你很满意。你已经出色地完成了党交给你的任务,无愧于一个真正的**员!”
焦裕禄几乎拼尽全身力气,断断续续说:“我活着……没有治好兰考的沙丘……死后……希望组织上把我运回兰考……埋在沙丘上……看着兰考人民把沙丘治好,我……死后,不要为我多花钱,省下来,支援灾区……”
徐俊雅哭得全身抖动。焦裕禄又握住徐俊雅的手:“俊雅……不要哭,好好生活,好好工作……这么多年,你跟我没少操心、受罪……孩子都还小……我死后……担子全压在你身上……你,多辛苦了。要教育好孩子,多叫他们参加劳动……不要伸手向组织上要钱、要东西……”
又对母亲说:“娘,您年纪大了,没过几天好日子……我给俊雅说了,叫孩子们不忘奶奶……”
母亲忍住眼泪,抿紧了嘴唇,不哭出声,不流出泪,安慰儿子:“孩子,说这些话干啥?没事,哪有治不好的病!”
焦裕禄点点头,又一次昏迷过去。
女儿守凤跪在床前,哭着:“爸——爸——”
焦裕禄艰难地睁开眼睛。他把几个孩子招到床边,手指颤抖着,摸摸这个的脸,扯扯那个的手。
孩子们哭起来。焦裕禄拉长女焦守凤的手:“守凤……你们姊妹几个,数你大……是大姐姐……以后要听妈妈的话……带好弟弟妹妹……你已经工作了……爸爸没有什么送给你……这套《**选集》……就留给你了……毛主席会告诉你怎样工作……怎样……怎样做人……怎样……怎样生活……”
徐俊雅和孩子们哭成了泪人。
一九**年五月十四日九时四十五分,大地之子焦裕禄停止了呼吸。
老洪跌跌撞撞跑进医院大门。
他在甬路上几次摔倒。
进了病区,看到楼道里的医生护士哭声一片,老洪向医生询问了一句,他的腿一下子软了,手里的包掉了下去。
他跪在地上,哭喊着:“老焦!禄子!我的好兄弟——你咋不等等哥啊——”
6
兰考大地一片悲泣。
县委举行焦裕禄追悼会,乡亲们用泡桐枝和青松翠柏扎了花圈。
成千上万的乡亲手执香箔、纸钱,遍地焚烧。对于兰考的百姓,焦裕禄的离去让他们顿时有了天塌一角、地陷一方的感觉,他们只能用泣血的哭诉来倾诉对他的怀念。女人们长哭当歌,诉说着他的苦、他的累、他的大德大善。男人们长啕如雷,诉说着他的情、他的义、他的大仁大爱。
他们摆上了上供的枣篮、馍篮,围着供品跪下来,齐声哭叫:“焦书记,苦死累死的好心人呀!你在俺家吃的是薯叶窝窝,现如今收麦了,俺蒸了馍,你尝尝吧……”
程世平、张钦礼、李林、老潘、老蔺和县委的同志们……梁大爷、双目失明的梁大娘、肖长茂、王老四、刘秀芝、被焦裕禄救活的张徐州的爹娘抱着两岁半的张徐州……还有朱晓、吴子明、张小芳、二萍……还有洛矿的涂明伦、大老李、张德昆、钟霞等工友……
泪水在每一张脸上淌成河流。
老洪哭昏了过去。
大雨滂沱。雨水模糊了一张张流泪的面孔。送葬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7
焦母走在蜿蜒的山路上。
山景依旧,云淡天高。
焦裕禄逝世四天后,焦母回到崮山。
在焦裕禄的追悼会上,无数的人安慰着承受着巨大的失子之痛的母亲,叫她“妈妈”“奶奶”,这位坚强的母亲眼中却没流一滴眼泪。
那个时候,她必须激励儿媳俊雅挺住。俊雅还太年轻,只有三十六岁。一踏上老家的土地,踏上儿子从小走过的山路,她却再也撑不住了。母亲在山路上的步子踉跄起来,儿子童年、少年、青年时的身影在她眼前闪现:
背着书包放学的儿子,稚声叫着:娘,我回来了……
从大山坑煤矿逃回的儿子,叫着:娘,我回来了……
当了县委书记的儿子,叫着:娘,我回来了……
儿子喊娘的声音在四山回荡:娘,我回来了……回来了……回……
她突然变得衰老了,再也迈不开步子。
她扶住一棵树,跌坐在地上,放声哭喊着:“儿啊!儿啊!”
她哭得昏天黑地,手中抓了满把的青草。
她的哭声在四山回应:
儿啊……儿啊……
儿啊……儿啊……
儿啊……儿啊……
风把一个母亲悲怆的呼唤传送到更加辽远的远方。
2010年8月—2010年12月,
完成于北京雪雅小庄—沧州渔书楼。
2011年1月—2011年4月18日,
再改于杭州、北京、哈尔滨、黑河。
2011年5月7日11时25分,三稿于沧州渔书楼。
2011年11月5日23时,五稿于沧州渔书楼。
2020年9月17日—2021年2月7日,
再次修订于沧州《四库全书丛编》项目中心。